五點鍾的天空帶著一些絳紫色,北方冬季的黎明總是會讓人擔心,太陽是否已經虛弱到無力刺開那密密匝匝的陰雲。


    也許就是這樣讓人窒息的天色,讓何雪言的心情一點點沉到穀底,她在自我封閉的時間裏,像沉浮在回憶裏的船,航行的飄飄蕩蕩,她孤獨的童年,才華橫溢光芒萬丈的少年,戀愛失敗一事無成的青年時代都已經過去或者即將成為過去。


    裹著厚厚的大衣,在黎明前的街頭步行,馬路邊有小夫妻擺著早點攤,女人炸著的麵圈冒著絲絲白煙,憨厚的男人在招呼攤前零星的客人,夫妻忙忙碌碌相得益彰,小板車上的火爐有紅紅火光,何雪言因為冷多瞧了一眼那爐子。


    要來一個嗎?店主熱情招呼她。


    何雪言納納看他一眼,搖搖頭,想對人家露出些禮貌的笑,終究笑不出來,隻能快步走開,在路邊打了出租。


    她離開的時候,白霖羽還沒有醒,她在她房間的門邊站了很久,在熹微的光裏看她睡著的樣子。想著她昨晚流下眼淚,抱著自己像孩子那樣請求自己留下來。有那麽一刻,何雪言承認她仍是會被這個人輕易打動,於是在她懷裏點了頭。


    她痛恨自己這樣一個弱點,不懂拒絕她。仿佛又是那樣一個死循環,和很多年前毫無二致,她因為感情上的過度敏感被各種事折磨的發瘋,白霖羽抓著她的雙手不肯讓她走,她就一次又次為她強忍著,裝作和周圍和解,等下一次再大鬧一場。


    何雪言心想,這種感覺多麽糟糕,白霖羽仍舊會疲累。而她又多辛苦,就像病入膏肓的人,救無可救,仍然必須聽醫生的話,在病房裏一步不能離開按時打針吃藥。


    ……


    在車窗裏偷偷看看看這黎明中的城市,高樓大廈,車流立交,何雪言閉上眼睛感到十分疲憊。其實霖羽也沒有什麽錯,這些層層疊疊的錯誤,更像是她軟弱的結果。一直以來,總是抱怨對方摧毀了她的生活,不過隻是借口。


    是她沒有勇氣開始新的生活,隻能在懷念過去中顧影自憐。


    想著一些心事,她在胡同口下了車。


    何雪銘走的那天冰冰冷冷,頭也不回,像叼走了肉的狼。其實不止這一次,從前的日子,每每她姐姐做出什麽過分的事,她就在內心決定和她一刀兩斷,從此再不和她說話。


    然而無論賭咒多少次,隻要何雪銘放下姿態,不管是不是假惺惺,她依舊把恨她的事忘記到九霄雲外,繼續聽她趾高氣昂的嘲諷。何雪言也不明白,為什麽她要任由她傷害。


    昨晚的時候,她終於想到了答案。


    她一個人活的太孤單,孤獨到需要有一個參照,人啊,都是看到別人的形態才能在心裏勾勒自己的模樣。她看到姐姐,就像是照鏡子,看到她的美,也看到她的醜,複爾才能確定自己仍有喜怒。


    她生怕自己坐在紅木的桌子前,連哀樂的心情都失去。可這一次的事,終究叫她徹底涼了心情,再也不願意見她……


    腳步踩在石階上,打開自己家的門。她的老四合院,她的門第,她的家,終於,她來收拾一些東西,離開這裏。要去哪裏,她還沒有確定,但絕不再是畫地為牢,讓現實變成困苦的牆壁。


    何雪言回到房間,隨意收拾了一些衣服,拖出一個旅行箱,她把箱子拉著去車庫,塞進她的車。幹完這些事,天也就徹底亮了,她的心空空茫茫又從未如此堅定,發動了車就慢慢出了胡同。


    她拐上大路之前,還是打開了手機,給母親打了電話。


    “雪言?你培訓回來了?”


    “媽……”她答了話,聲音很小,仍習慣性發抖,盡力克服著對母親的恐懼,緩緩道:“我心情不好,想要外出待一陣。”


    “你怎麽了?”


    “……”


    “怎麽不說話?”


    “電話裏不好說,我開車過去跟你說。”


    她把車開上大街,選了一個最堵的時候要一路去往醫院,太陽仍舊是那樣光線稀拉,雲層依舊是那樣像棉被般厚實,她努力的伸手去碰觸麵前漆黑的牆壁,想將糟糕的心情撕開一個口子,透口氣。


    ……


    白霖羽醒來的時候,枕邊人已經走了,她怪自己睡的沉了就把何雪言弄丟了。抓起電話,撥過去,響了一聲就掛斷了,再打過去關機。她感到慌張,給她發了很多短信,微信,然而都沒有用。


    她隻好給何雪言的朋友們打電話,然而連王旭東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萬不得已,她播了顏扉的電話,哪兒知道那丫頭竟是一副欣喜的口吻,勸她別找了。


    ……


    白霖羽是不是還在找,顏扉不確定,她掛了電話心情突然有一些輕鬆,提著給沈素玉的飯,帶了一些笑容推開了對方的房門:“趁熱吃點,我去給你辦出院手續。”


    “你怎麽了?”沈素玉問她。


    “我能怎麽啊?”顏扉反問,把飯遞給她。


    沈素玉皺眉頭道:“你有事還能蠻過我?你是我養大的成嗎。我比你媽還知道你的德行。”


    “別裝我媽,占我爸便宜。”顏扉不服氣,想了想還是告訴她:“白霖羽打電話,說雪言從她那裏走了,雪言說想自己一個人出去走走,一個人待一陣。”


    沈素玉聽完抬眉頭淡淡一笑,坐在沙發上,吃一些粥,平靜道:“這就讓你開心了?何雪言臨走起碼通知了白霖羽,她連個電話也沒給你打。”


    顏扉聽了這話,沒有生氣也沒有失落傷心,她發現她的內心出奇寧靜,帶著一些新希望般開口:“打不打都沒關係,何老師覺得好就好。她都那麽大的人了,七八年沒怎麽離開城市,天天守著爹媽,夠孝順了。想通了,自己一個人要出去走走,我為她高興。她惦念我也好,不惦念我也好,地球都照樣轉,我也照樣過。”


    沈素玉低頭吃飯,嘴角一笑,抬頭看那丫頭,眼神突然溫柔起來道:“粥不錯,過來吃兩口。”


    顏扉餓了,坐在沙發邊拿了勺子,舀了粥往嘴裏送。沈素玉忍不住去摸她腦後的發絲,淡淡道:“顏顏啊,我一直覺得你和其他人不一樣。”


    “哪不一樣兒?”顏扉也挺好奇。


    沈素玉嘴角一笑道:“你愛起人來,特別大度。”


    “嗨,還以為你說什麽呢。”顏扉杵著腦袋把粥多喝幾口,然後還了嘴道:“給你做了那麽多年三兒,你今兒才看出來我大度……我白忙了。”


    “是我虧了你。”沈素玉一點憐愛之情,跟她開口:“可你沒有纏著何雪言,你心裏理解她,尊重她……這都是何雪言需要的。她這輩子周圍人都太好強,她性子內向,尊重她的人太少了。”


    顏扉吃著飯,對沈素玉道:“你可是病清醒了,把別人的事兒一看就透,輪到你自己壓根沒一點準。”


    “好了好了,我就是這種人。”沈素玉笑一笑,再摸她腦袋頂:“趕緊吃完,你也回去好好歇著,一直都沒睡好。”


    顏扉歎口氣,再吃兩口吃不動了,給她收拾完東西,辦了手續開車先送她回去,等把沈素玉送到自己家了,手機響了。


    一看,是何雪言的。


    拿著手機,走到自己家陽台,按了電話,小心翼翼道:“雪言?”


    電話那頭頓了幾秒,輕嗯了一聲,跟著小聲開口:“顏扉,謝謝你這兩天還來看了我爸媽。”


    “沒事兒……我順道溜達去的。”顏扉多能說會道的人,此時也不知道接什麽好:“你去醫院了?”


    何雪言的聲音不大:“我剛去待了一個小時。”


    “你爸媽沒事兒,你要想出去,你就出去。玉姐出院了,我現在跑的過來,我每天下班幫你去盯盯他們。你放心吧。”顏扉自告奮勇。


    “霖羽給你打電話說我要走了嗎?”何雪言猜得到,捏著電話,低聲淡淡道:“你暫時不要去醫院……我媽可能也不想見你。她要靜一陣,我姐姐會照顧她。”


    “……你,你沒什麽吧?”顏扉心裏咯噔一聲。


    “我跟我媽談了一會兒,說了和霖羽的事,還有我和你的事。”何雪言皺著眉頭,內心卻出奇的平靜。


    這是顏扉從未預料到的,說不出什麽感覺道:“你出櫃了啊?”頓了頓,喜憂參半道:“我是該恭喜你,還是……我不知道說什麽,但我心裏覺得你做的好。”


    何雪言沉默了一會兒,良久才道:“謝謝你。”


    顏扉看著外麵的高樓大廈,內心為這通電話仍是高興的:“你去走走,回來的時候,也許她就想明白了,她是徐麗萍,沒那麽老古董。”


    “這都無所謂了。”何雪言淡淡道,對著電話想起來道:“旭東剛剛說你也要走了。”


    千裏搭棚,哪兒有不散的宴席。


    她怪那個男人嘴快,這下似乎是個各奔東西的結局,顏扉十分不想承認道:“算是吧。”頓了頓,到這一步再沒什麽好隱瞞道:“我處理完白辰的書,給房子找到買家,我要陪玉姐去香港談生意,我可能要辭職了,以後不再從事出版相關的事。”


    “也好……”何雪言吐了兩個字,深吸了口氣又不知道說什麽好。


    “可是我不是和玉姐和好了……我隻是覺得自己還年輕,應該多闖闖,我想有自己的事業,也不能老是蹭你的吃喝。”顏扉覺得這麽說簡直爛透了,可她不能確定,何雪言的心。她和白霖羽,何雪言也沒說要選誰,或者現在她一個也不想選。


    “出去也好。”何雪言話不多。


    手機裏有飛機場廣播的聲音。


    顏扉知道她在那,她強裝了半天冷靜,發現這都是徒勞,終於壓不住那種心情,眼睛一酸,忍著要哭道:“何雪言,我以後是不是都見不著你了?你走了,我還能聯係你嗎?”頓了頓,一股腦直白大膽:“我去香港追求事業,但不表示我就不追求你,我知道你需要時間冷靜冷靜,所以我尊重你的選擇……我一直喜歡你,你什麽時候說和好,你吭個聲千難萬難我都去找你,我養你都成。”


    “顏扉……”何雪言喊了她的名字,聽見她總是這麽直愣愣,淡淡跟她道:“你去吧,我要是想你,我會去找你的。”


    “你要是不想呢?”顏扉特沒底。


    何雪言似乎也稍微放開一些,對她耐心道:“我不瞞著你。”頓了頓,輕聲道:“我喜歡你,但是我和霖羽的事一直困擾我。如果有一天我看開了,我會找你的,我不想帶著過去的負擔跟你在一起,這對你不公平。”


    “你都七八年了還沒想開。這也不能一直看不開,人心都是肉長的,我等不了你一輩子。”顏扉一笑,又哭了:“頂多等你三年。我三十歲你還看不開,你也別看開了,直接去找她吧。我祝你倆白頭到老,算我自個倒黴。”


    “不哭了,你哭起來不好看。”何雪言聽出音兒了,這小丫頭嬌氣得很。


    “我怎麽樣都好看,我愛哭就哭,你現在管不著我。”顏扉脾氣也不小。


    “好看,好看。”何雪言無奈哄了兩句,聽見播音喊登機,隻好道:“我走了,你好好的。”


    “一路順風。”顏扉擔心歸擔心,可保持了一貫的大大咧咧,既沒有低聲下氣求什麽,也沒有裝成熟千叮嚀萬囑咐,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好聚好散,每個人最終都要自己麵對自己的人生,連自己都看不清的人,何必湊一塊互相傷害。


    何雪言性格缺陷不願意傷害別人,所以一個人走了。


    顏扉掛了電話,看著外頭正午的天空,迷迷蒙蒙太陽舍得放一點光。這才是成年人的世界吧,她們終於跌跌撞撞各自上路,聚散無常,各自修行,至少她仍有那麽一些機會,因為這點機會,她又並非完全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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