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11點,廚房裏開火,菜刀利落的在砧板上跳躍,萵筍被切成晶瑩的綠絲,蔥薑蒜,肉凍的硬了,刀刃碰觸流出紅色的冰水,凍的人手指陣陣發冷發疼。


    米在鍋裏被熬成粥,散發著食物樸素的香氣。


    何雪言端坐在家中老檀木的餐桌前,白霖羽把飯菜擺在她眼前,放一把了白瓷勺子在碗邊,側頭淡淡道:“吃吧,不是說餓嗎?”


    這一定是個非常愚蠢的決定,可何雪言隻感覺到胃在跟她做對,她一整天沒吃幾口東西,冬夜太冷,她需要一些碳水化合物來補充熱量,否則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會結冰。


    動了動嘴唇,她薄弱的意誌力終於屈服,安靜的吃了一口此生最恨的人給她做的飯,且這頓飯,也是她要她做的。她餓了,不想動,隻想在短時間內吃到東西。


    粥熬的很好,米粒如白玉飽滿,唇齒間留有澱粉的絲絲甜。菜也很好,比她做的好。沒錯,這不是就是白霖羽嗎?什麽都比她做的好一些,無論是學業還是其他,總是叫人妒忌的強過她。


    沉默著吃完一小碗粥,白霖羽十分自然拿過她的碗,又幫她盛了一些放回她麵前,她用勺子攪動著,開始細嚼慢咽,這是她的習慣,吃到半飽時候總會拖拖拉拉不好好吃飯。


    “你快點吃吧,飯涼了對胃不好。”白霖羽勸她。


    一如往昔,她又想起學校的食堂裏,她一邊勸她又永遠遷就她,忍受她的挑食和溫吞。“我這個人毛病是不是太多?很惹人討厭?”何雪言吃著飯,終於皺起眉頭開口說話。


    白霖羽坐在她旁邊,側過臉瞧著她低頭吃飯的乖巧模樣,回答了問題:“說真話嗎?”


    “恩。”何雪言點點頭,很想聽一個意見。她越來越懷疑自己其實非常失敗。


    “有一些。”白霖羽不打算哄她,既然已經分手,既然也非常陌生了,於是道:“你渾身都是毛病,不愛說話,不正眼瞧人,一開口又總挑人不愛聽的說。過分固執,自我中心,聽不進人勸……挑剔、潔癖、孤僻、小心眼……”


    太多了,何雪言又聽不得,喊停道:“你以為你有多好。”頓了頓開始數起來:“你傲慢,自大,冷血,卑鄙,無恥……”


    “最後兩個詞,恕我不能承認。雖然我犯過錯誤,但談不上卑鄙無恥。”白霖羽知道她的性子,拿針刺她,她表麵平淡總會暗裏抓針再刺回去。她那裏有看上去那麽好欺負。


    “怎麽不是?”何雪言放下勺子,哐當摔再碗邊,燈光下去看白霖羽已經染有歲月的臉,有些憤怒衝出心口來到嘴邊,不得不吐道:“輔導員找我談話,他說你告訴他,是我老纏著你,你根本沒那個意思。你背後這樣說不是無恥是什麽?”


    “哦,還是他。”白霖羽回憶了一下,歎口氣,看著她討債的模樣,目光坦蕩道:“那個人一直在追我,寫過很多封信給我,仗著是輔導員總是騷擾我,我拒絕過他無數次,他很不甘心,我忍無可忍一時衝動告訴他,我和你在一起,讓他死心,我不知道他後來怎麽樣,我出國後,他還是不斷的給我發短信,發郵件。我換了幾次電話才擺脫他的騷擾……”頓了頓很平淡道:“我們在一起,別人知道了我都默認,從沒有不承認我和你的事。”


    一時愣了,何雪言千算萬算,從沒往這條路上想。但白霖羽在大學時候是校花,追她的男人車載鬥量,有些狂熱分子也是自己親眼所見,冒出個輔導員也不稀奇。


    閉緊嘴唇,何雪言把最想問的卡在嘴邊,她實在不想表現的這麽放不下,但那個問題確實一直在困擾她,她想過千百條,但都沒有結果。如今那個結果似乎就在眼前,她卻害怕去摘下來……


    白霖羽鎮靜自如,幫她收拾了吃剩的飯菜,在夜裏的廚房擰開水龍頭,洗刷碗筷,利落的幹著雜事,卻對那個問題也閉口不提。


    窗外的風夾著雪,風聲呼嘯,在何雪言家塞滿古董和書籍的客廳,白霖羽帶好圍巾,收拾了自己的背包,完成了做飯的任務,準備在深夜冒雪離開。


    何雪言在旁邊默默看她和她說了再見,白霖羽走出門叮嚀她:“早點睡,後天推介會,你好像要代表雜誌社發言,副總編希望你起個發言稿。”


    “哦。”何雪言百無聊賴,看著人走出院子。


    氣溫很低,雪花打在臉上生疼,胡同裏一個人也沒有,狹窄冷清。百霖羽走著,後麵又有人追,何雪言是賤骨頭。


    “你別走。”何雪言害怕般喊出來,踩著積雪跑了幾步,腳下不穩差點跌倒,白霖羽扶了她一把,驚訝的看著她:“你怎麽了?”


    這是個突兀的問題,何雪言憋著沒憋住,她惱恨對方一時精明一時又裝糊塗。可這是個機會,她還是想摘下那個果實,剝開過去的外皮,得到一個也許讓人害怕的結果。


    她大大的眼睛,睫毛在寒風裏抖動,雪沾在漆黑的發絲,嘴唇凍的發白,拖鞋被積雪浸濕,可憐的立在零下十幾度裏開口:“你還沒說,你為什麽不要我了……是因為我不好嗎?”


    風太冷,白霖羽走過去拉著她的胳膊,不忍心看她的臉。


    “沒有,你很好。這都是我的錯。”白霖羽把她拉著往院子走,昏暗的胡同她拉著她,一直到到把她塞進房間,用自己的羊絨圍巾裹住她,喂她喝上熱茶。


    “我本來不打算問,我一直想忘記這件事,我知道這都已經毫無意義。不管怎麽說,你還是離開我。”何雪言瑟瑟發抖,用發烏的嘴唇自言自語道:“可我總是不能相信,現在也不敢相信……這太突然。”


    她都快三十歲了,還沒回過神。


    “我父親……”白霖羽嘴角微張吐出一個詞,秀氣的眉頭壓下來,也既不願說那樣緩緩道:“我畢業的前半年,我父親被檢察機關查出貪汙,被判了刑,家裏巨額財產沒收入庫。幾個親戚涉嫌洗錢也受刑。母親回老家靜養……”


    “你從沒跟我說過。”何雪言壓根不知道,這樣大的事,竟沒有一絲風聲走漏。白霖羽在她跟前隻字未提,嘴巴嚴絲合縫宛如鐵人。


    低著頭,白霖羽不願回想隻是道:“我尊重國家法律,接受這個結果。”一語帶過,不再細講,然而眉頭皺的更多道:“幸而留學的事早已確定,倒是沒受影響,隻是缺一些錢。”


    “那你的錢哪兒來的?”何雪言問她,已經感覺到果實正在掉落手心,沉甸甸的在手裏。


    “你父親給的。”白霖羽淡淡道,說完瞧了一眼何雪言,她還不能確定這個結果她是否能夠承擔,深呼吸把氣息吐出來道:“好像那個追著我不放的輔導員打電話到你家了,他總覺得我們是心裏不健康,所以讓你父親帶著你去看病。”


    竟然隻是這樣……


    一個無關緊要的老鼠,鑽進花園,咬掉了最漂亮的那朵花。


    “你父親可能怕直接找你問話,會刺激你,他先找到我,和我談了很久。”白霖羽語調放緩,整理思緒道:“他很有修養,沒有為難我,但他很疼愛你,言語裏有不滿我們的事,可也沒有很激烈的反對。我的境遇他似乎知道一些,他說他願意提供資助幫我留學,至於是否讓你跟我一起走,他要跟你談過以後再決定。”


    “他沒有跟我談過……”何雪言話到嘴邊,眼睛發酸,用手捂住嘴。她的事,父親當然沒有談過。連著幾天他恍恍惚惚,見了自己有話要說卻沒說,有天下午飯前突然在花園裏摔了一跤,年紀大了,搶救過來就偏癱了。


    再後來的事,何雪言也都知道了。是她自己斷然拒絕和白霖羽一起去法國,陷入父親生病巨大的陰霾裏。她沒有走,那便是何家已經做出了選擇。


    “我怕這是個陰謀,他故意給我錢,又用什麽方法留下你。我一直接到你的來信,但我沒有看出你知道你父親給我錢,我猜你什麽也不知道。我不想說,怕突然告訴你,你會接受不了怨恨你父親。我知道,你很愛他。”白霖羽歎息著,很艱難的說完。


    何雪言不能再說什麽,這件事已經不能再追問。她父親怎麽想,都已無從考證,因為父親早已不能說話。


    她突然又覺得這很可笑。她是怎麽樣一步步淪落如此,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竟隻是因為這樣一些錯誤堆積拉偏了她整個人生。


    “你就那樣放棄了我,和別人在一起。”何雪言陣陣發抖,眼淚還是下來了。


    “是啊。我也沒想到……自己這麽糟糕。”白霖羽伸手為她擦眼淚,指尖碰觸到一絲溫熱,悔恨萬分道:“我那時候太年輕,以為自己可以控製世界,失去父母庇佑,我也什麽都不是,乘著地鐵去餐館打工,在超市裏搶購打折的麵包,無神論卻去教堂禮拜換免費的食物。我看到你寫信,你描述你的生活,你過的很好,有黃花梨的毛筆,田黃石的章子,有大師又送你字畫……你要來找我了,我很害怕。實在不能讓你看見我擠在狹窄的海鮮餐廳廚房洗盤子的模樣。”


    何雪言緊緊閉上眼,眼淚滲在嘴角,努力去想這情景,可她也無法想象。那情景根本無法拚湊,就像是謊言。她倒是寧願這是個謊話。


    “喬安娜是教堂裏認識的一個女孩,她挺活潑,家境一般但不知道為什麽對我這個亞洲人很著迷,我過的很不好的時候,她一直陪著我。”白霖羽不隱瞞的還是說了出軌的事,仿佛是一個故事:“我每天生活的都很焦躁,和她發了脾氣,她沒有生氣,安慰我。我無法承受落差和壓力,也無法拒絕這一點溫柔,還是選擇和她在一起,傷害了你,我很抱歉。”


    “她現在呢?你們還在一起嗎?”何雪言感覺這是一個夢境,她隻想醒來。


    “因為生活習慣不同,半年後就分開了。”白霖羽說著問題,想擁抱她在懷裏,卻手臂僵硬無法伸出去,她不確定對方是不是需要這樣一個遲來的安慰。


    牆上的時鍾在一點。


    午夜13點,何雪言失去了全身的力氣。她也不想再聽下去,她的感情被命運輕易摧垮。這麽多年,她的怨恨陡然也失去了意義。白霖羽有她自己的困境,她們在那樣的年歲,誰也幫不上誰。


    “再選一次,你還會放棄我嗎?”她開口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不知道。”白霖羽誠實的過分:“也許還是會。”


    點點頭,何雪言懂,換做是她,說不定也會拋棄對方,麵對現實,其實愛情根本也沒有那麽偉大,每個人都自私脆弱,憑什麽她會例外?她不就是在這種脆弱無助的時候,因為顏扉的出現感到世界可能還存在一點光芒,她太冷,所以要追逐光。從一個漩渦,跳入另一個漩渦。


    薩特說,他人即是地獄。


    這地獄,讓人無處可躲。


    白霖羽在她身邊,慢慢靠近她一些,僵直的手臂盡量自然些,像用足一些力氣,將她寸寸重新摟住在懷裏。她想掙紮,但無從反抗。


    這個擁抱終於還是來了。它很遲,像是一個超長的慢鏡頭,慢的所有人都昏昏欲睡。


    可它來的就像外麵的風雪,鋪天蓋地無法躲藏。何雪言枕在她的肩膀,不知該作何感想。她希望誰拉她一把,喊醒她麵對現實,她挺希望這個人是顏扉。


    可顏扉不在,像個貪玩調皮的孩子,這會兒不知道跑去了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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