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著,但她也很氣憤。


    “睡著了!您睡著了!”她帶著輕蔑而又驚訝的口吻嚷著。


    “是您!”公爵喃喃著,他還沒有完全清醒,一邊驚詫地認著她,“啊,對了!這是約好的……我在這兒睡著了。”


    “我看見了。”


    “除了您,沒有人叫醒我嗎、除了您,這裏沒有人來過嗎?我以為,還會有……另一個女人來過……,’


    “這裏是有另一個女人來過……”


    最後,他完全清醒了。


    “這隻是個夢,”他若有所思地說,“奇怪的是,在這種時刻做這樣的夢。請坐。”


    他握著她的手,讓她坐到長椅上;自己則坐到她旁邊,陷入了沉思。阿格拉婭並不忙講話,而隻是專注地打量著自己的談話對方。他也望著她,像有時仿佛根本沒有見到她在自己麵前。她開始臉紅了。


    “啊,對了!”公爵顫粟了一下,說,“伊波利特開槍自殺了!”


    “什麽時候?在您那裏嗎?”她問著,但是並沒顯得大大的驚異,,‘昨天晚上他不是好像還活著的嗎?發生所有這一切事後,您怎麽還能在這睡覺?”她突然振奮起來,高聲說。


    “要知道他沒有死,槍沒有打響。”


    在阿格拉婭的堅持下,公爵隻得立即而且甚至為她詳細地敘述了昨夜發生事情的全部經過。她不時地催促他快講下去,可自己又不斷地提問打斷他,提的幾乎全是無關緊要的問題。順便說一句,她懷著極大的好奇聽完公爵轉述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說了些什麽,有好幾次甚至重問了什麽。


    “好了,夠了,應該快點,”她聽完了一切,最後說,“我們在這裏一共隻有一個小時時間,到8點鍾為止,因為8點鍾時我一定必須得在家裏,免得他們知道我曾經在這裏,而我是有事才來的,我有許多事需要告訴您。隻不過現在您全把我搞糊塗了。關於伊波利特的事,我想,他的手槍就會是打不響的,這比較符合他這個人的情況。但是您深信他肯定想自殺,這裏沒有欺騙,是嗎?”


    “沒有任何欺騙。”


    “這也有可能。他在《解釋》裏是寫了,要您把他的‘自白”帶來給我嗎?您又為什麽不帶來呢?”


    “他不是沒有死嗎?我以後問他要。”


    “一定要帶來,沒必要間他要。這一定會使他感到很愉快,因為他也許正是帶了這樣的目的才朝自己開槍的,要我以後讀他的‘自白’。請您別笑話我這些話,別夫·尼古拉那維奇,因為很可能是這麽一回事。”


    “我不會笑話的,因為我自己也深信,在某種程度上很可能是這樣的。”


    “您也深信?難道您也這麽想?”阿格拉婭突然驚詫得不得了。


    她問得很快,說得也很急,但有時似乎離題,常常沒有把話說完;她還不時地急於提出什麽警告;總之她異常忐忑不安,盡管她看人的時候很大膽,還含著某種挑釁的意味,但也許實際上是有點心虛的。她身上穿的是最普通的家常連衣裙,這跟她很相稱。她常常打顫,臉色緋紅,坐在長椅邊上。公爵也確認伊波利特開槍自殺是為了使她讀他的“自白”,這使她非常驚訝。


    “當然,”公爵解釋說,“他是想,除您以外,我們大家都稱讚他……”


    “怎麽稱讚?”


    “也就是,這……怎麽對您說呢?這很難說。隻不過他一定很想大家圍著他並對他說,大家很愛他、尊敬他,大家都竭力勸他要活下去。很可能他最牢記的就是您,因為在這種時刻他還提到您……盡管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牢記著您。”


    “這我就完全不明白了:牢記的是我,卻又不知道牢記著我。不過,好像我是能理解的:知道嗎,當我還隻是個13歲小姑娘的時候,我自己就曾經有30次想過要服毒自殺,並打算把這一切寫信告訴父母,也曾經想過我躺在棺材裏的樣子,大家將為我哭泣,並責怪自己對我那麽無情……您幹嗎又笑了?”她皺了皺眉,很快地補了一句說,“當您一個人邏想的時候,您還暗自想過什麽?也許,您把自己想像成陸軍元帥,並且擊潰了拿破侖。”


    “嗯,說實話,我是這樣想過的,特別是要入睡的時候,”公爵笑起來說,“隻不過我擊潰的不是拿破侖,而全是奧地利兵。”


    “我根本不想跟您開玩笑,列夫·尼古拉那維奇。我自己會去看伊波利特的,請您先向他打個招呼。而從您這方麵來說,我認為所有這一切都是很不好的,因為像您這樣評判伊波利特,這樣剖視和評判一個人的心靈,是很粗暴無禮的。您沒有一點溫情,隻有實話,因而也就不公正。”


    公爵思忖起來。


    “我覺得,您對我是不公正的,”他說,“因為我並沒有認為他這樣想有什麽不好;何況,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而僅僅是想……他想最後一次跟人們相會,贏得他們的尊敬和喜愛,這可是很好的感情,隻不過不知怎麽的結果卻不是這樣;這裏是因為他有病,還有什麽其他原因!再說,有些人一切總是有好結果,另一些人則幹什麽都不像……”


    “您這大概是把自己的情況也加進去了吧?”阿格拉婭指出。


    “是的,是在說自己,”公爵絲毫沒有發覺這一間話中的幸災樂禍的含意,回答說。


    “隻不過,我要是處於您的位置,反正無論如何也是睡不著的;看來,您隨便往哪兒一呆,馬上就能在那兒睡著;這對您來說是很不好的。”


    “要知道我整夜沒有睡,後來又走來走去的,又曾去了音樂會……”


    “什麽音樂會?”


    “就是昨天演出的地方,後來來到這裏,坐下來,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啊,原來是這樣的。這就情有可原了……那您為什麽要到聽音樂的地方去?”


    “我不知道,就這麽……”


    “好,好,以後再說;您老暈打斷我,而且您到聽音樂的地方去,跟我又有什麽相於?您這是夢見了哪個女人?”


    “這……是……您沒有見過的……”


    “我明白了,非常明白。您對她很……您怎麽夢見她的?她什麽樣子?其實,我一點也不想知道。”拋突然懊惱地毫不客氣地說,“別打斷我……”


    她等了一會,似乎是要鼓足勇氣或者竭力想驅趕煩惱。


    “我把您叫來是為了這麽一回事:我想向您提議做我的朋友。您幹嗎老這樣盯著我?”她幾乎憤怒地補了一句。


    公爵這一刻確實很專注地看著她,因為他發覺她的臉又開始漲紅得不了,在這種情況下她越是臉紅,好像就越是為此而生自己的氣,這甚至在她灼灼發亮的眼睛裏也明顯地流露出來;通常過一分鍾她就已經遷怒於與她話的人,不管對方是否有過錯,她就開始跟他爭吵起來。她知道自己的古怪和怕難為情,因此通常很少參與交談,比她的兩個姐姐寡言少語,有時甚顯得過於沉默。有時候,特別是在這種微妙的場合,必須得開口說話,那她說起來總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高傲,仿佛是有某種挑釁的意味。她總預先就能感覺到什麽時候開始或者想開始臉紅。


    “也許,您不想接受這一提議?”她傲慢地望了一眼公爵。


    “哦,不,我想,隻是這完全沒有必要……也就是說,我怎麽也沒有想過需要這樣提出建議,”公爵窘困地說。


    “那麽您想到了什麽?為了什麽我把您叫到這裏來呢?您頭腦裏在想什麽?不過,也許您認為我是個小傻瓜,就像家裏大家這麽認為的一樣。”


    “我不知道他認為您是傻瓜,我……我不這麽認為。”


    “您不認為?您很聰明。說得尤其聰明。”


    “據我看,您有時候甚至可能很聰明,”公爵繼續說,“您剛才突然說了句非常聰明的活。您說出了我對伊波利特的疑慮:‘這裏光隻有真話,因而就是不公正的’。我記住了這一點並在仔細思量,”


    阿格拉婭一下子高興得臉上泛起紅早。所有這些變化在她身上發生得非常坦率,而且非常迅速。公爵也很高興,甚至望著她,高興得笑起來。


    “聽著,”她又開始說,“我等了您很久,為的是對您講這一切,自您從那裏給我寫那封信那個時候起我就等了,甚至還要早……昨天您已經從我那聽到了一半了:我認為您是最正直最誠實的人,比所有的人都正直和誠實。如果人家說您,說您的頭腦……也就是您有時候頭腦有病,那麽這是不公正的,我是這樣認定的並且跟他們爭論,因為即使您真的頭腦有病(當然,您對此不要生氣,我是從最嚴重的情況來說的),可是您頭腦的主要部分是比他們,比所有的人都更聰穎的,這樣的頭腦他們做夢也想不到,因為有兩種頭腦:主要的和非主要的。是這樣嗎?不是這樣嗎?”


    “也許是這樣,”公爵勉強說出話來;他的心回得厲害,怦怦跳個不停。


    “我就知道,您是能理解的,”她一本正經地繼續說,“w公爵和葉甫蓋尼·帕夫雷奇就一點也不理解這兩種頭腦的說法,亞曆山德拉也是,不過您請設想一下:媽媽倒是理解的。”


    “您很像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


    “這怎麽會呢?難道是這樣嗎?”阿格拉婭驚異地說。


    “真的;是這樣。”


    “我感謝您,”她想了一下說,“說我像媽媽,我很高興。看來,您很尊敬她?”她添了一句,並沒有意識到這話問得很幼稚。


    “非常非常尊敬,我很高興,您這樣幹脆地理解了這一點。”


    “我也高興,因為我發現,有時人家……笑話她。但是請聽主要的:我想了很久,最後選擇了您。我不想讓家裏人笑話我;我也不希望人家認為我是個小傻瓜;我也不願意人家逗弄我……我一下子明白了這一切,就堅決拒絕了葉甫蓋尼·帕夫雷奇,因為我不想讓人家不斷地操心把我嫁出去!我想……我想……嗯,我想從家裏逃走,而我之所以選擇了您,是希望您能幫助我。”


    “從家裏逃走!”公爵大聲嚷了起來。


    “是的,是的,是的,從家裏逃走!”她突然喊道,進發出一種異常的憤怒。“我不想,我不願意在那裏永遠弄得我臉紅。無論是在我家裏人麵前,還是在w公爵麵前,無論是在葉甫蓋尼·帕夫雷奇麵前,還是在誰麵前,我都不願意臉紅,因此我才選擇了您。我想跟您談論一切,一切,甚至,當我想談的時候,跟您談論最主要的事情,從您這方麵來說,也不應該對我隱瞞什麽。我希望哪怕是有一個人可以什麽都談,就像跟自己談一樣。他們突然開始說,我在等您,我愛您。還在您來以前就這麽說了,而我沒有把信拿給他們看;而現在大家已經都在這麽說了。我想做個勇敢的人,什麽都不怕。我不願意去參加各種舞會,我想做能帶來益處的事。我早就想離開了。我被關在他們那裏20年,而且老是要把我嫁出去,還是14歲的時候我就想逃走,盡管那時還是個傻瓜。現在我已全部盤算過,並且等您來,好向您打聽國外的一切情況。我一座哥特式教堂也沒有見過,我想去羅馬,我想參觀所有學者的書房,我想在巴黎學習;最近這一年我做著準備,學習,讀了許多書;我讀了所有的禁書。亞曆山德拉和阿傑萊達可以讀所有的書,她們可以,而對我則不是全給讀,對我有監督。我不想跟姐姐們爭吵,但是我早就向母親和父親宣布,我想徹底改變我的社會地位。我決定從事教育工作,我指望著您,因為您說過,您愛孩子們。我們可以一起搞教育,即使不是現在,也可以在將來,怎麽樣?我們將一起給人們帶來益處;我不想做將軍的女兒……您說,您是個很有學問的人嗎?”


    “哦,根本不是。”


    “這很遺憾,而我以為……我怎麽會這麽想的呢?您反正得指導我,因為我選擇了您。”


    “這很荒唐,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


    “我想,我想從家裏逃走!”她喊道,她的眼睛又閃閃發亮,“如果您不願意,那麽我就嫁給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我不希望家裏人把我看作是個令人討厭的女人或者天曉得為什麽指責我。”


    “您神經正常嗎?”公爵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指責您什麽?誰指責您?”


    “家裏所有的人,母親,姐姐們,父親,w公爵,甚至您那可惡的科利亞。如果他們不是直截了當地說,那麽也是這麽想的。我當著他們大家的麵說這點的,對母親、對父親都說了,媽媽因此病了一整天,第二天亞曆山德拉和爸爸對我說,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是在撒謊,也不明白究竟說了什麽話。我立即幹脆地加以駁斥說,我已經明白了一切,明白了所有講的話,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還在兩年前我就故意讀了保爾·德·科克*的兩本小說,為的是了解一切。媽媽一聽說,差點沒昏倒。”


    公爵突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凝神望著阿格拉陋,莞爾一笑。


    他甚至不相信,在他麵前坐著的竟是那個高傲姑娘,她曾經那麽傲慢地給他念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信。他不能理解,這麽一位目中無人、冷酷無情的美人,竟然會是這麽一個孩子,也許,現在真的甚至不對所有的話都理解的孩子。


    “您過去一直在家裏生活嗎,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他問,“我想說,您從來也沒有到哪兒去上過什麽學校,沒有在貴族女子中學念過書?”


    “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沒有去過,一直在家裏呆著,就像把我塞在瓶子裏似的,然後直接從瓶子裏放出來就嫁人;您幹嗎又笑了?我發覺,您好像也在嘲笑我,支持他們這一切,”她威嚴地顯露出溫色,補了一句,“請別生我氣,我本來就不知道我究竟怎麽了……我確信,您到這裏來滿懷著信心,認


    *法國通俗小說家(1794一1871)。為我愛上了您,叫您來約會,”她氣衝衝地斷然說。


    “昨天我確實曾害怕是這樣,”公爵憨厚地說走了嘴(他非常窘困),“但今天我確信,您……”


    “什麽!”阿格拉婭高聲喊了出來,下唇突然問動起來,“您害怕我……您竟敢認為我……天哪!您大概懷疑,我叫您到這兒來是要誘您上圈套,然後讓別人在這裏撞見我們,迫使您跟我結婚……”


    “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您怎麽不容臊?在您純潔之暇的心靈中怎麽會產生這麽肮髒的念頭?我敢打賭,您自己也不相信您說的任何一句話……而且您自己也不知道,您說了些什麽!”


    阿格拉婭坐著,固執地低著頭,仿佛自己也為剛才所說的話嚇壞了。


    一我根本不覺得害臊,”她低聲說,“憑什麽您知道我的心靈是純潔無暇的?那時您怎麽敢給我寄情書的?”


    “情書?我的信是情書!這封信是最恭敬的信,這封信是在我生活中最艱難的時刻內心的流露!我當時想起您就像見到光明一樣……我……”


    “好了,好,好,”突然她打斷他,但完全已經不是剛才那種口氣,而是充滿了懊悔,幾乎嚇壞了。她甚至向他俯下身去,依然竭力不照直望著他,想要觸摸他的肩膀,為的是更加懇切地請求他不要生氣,“好,”她十分不好意思地補充說,“我覺得,剛才我用了非常愚蠢的詞語。我這是……為了試試您。您就當作仿佛沒有說過這活,如果我得罪了您,那麽請原諒。請別直盯著我看,轉過臉去吧:您說這是很肮髒的念頭:我這是故意說的,為了刺激您。有時候我自己也害怕我想說的話,可還是突然說出來了。您剛才說,您是在生活中最艱難的時刻寫這封信的……我知道,這是在什麽時候,”她又望著地上,輕輕地說。


    “啊,假若您全能知道就好了!”


    “我全都知道!”她湧上一陣新的激動,大聲嚷道,“那時您跟您與之私奔的這個下流女人在一套房間住了整整一個月……”


    她說這話的時候已經不是臉紅而是變蒼白了。她突然從椅子上站起身,仿佛按捺不住自己,但馬上就醒悟過來,又坐下了。她的下唇仍繼續久久地哆嗦哼著。沉默延續了約1分鍾。公爵被這突如其來的異常舉動搞得驚訝得不得了,甚至不道該把它歸咎幹什麽。


    “我根本不愛您,”她突然仿佛是斬釘戳鐵地說。


    公爵沒有回答;他們又沉默了約1分鍾。


    “我愛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她說得很快,但是勉強可聞,同時頭則重得更低了。


    “這不是真活,”公爵也幾乎用低語說。


    “這麽說,我在撒謊?這是真話;我答應了他,是前天,就在這張長椅上。”


    公爵大吃一驚:,有一瞬間陷了沉思之中。


    “這不是真活,”他堅決地重複說,“這一切您全是杜撰。”


    “可真是謙恭得驚人!您要知道,他已經改正了;他愛我甚於愛自己的生命。他當我麵燙了自己的手,僅僅為了表明愛我甚於愛自己的生命。”


    “燙了自己的手?”


    “是的,自己的手。您相信不相信,對我來說反正無所謂。”


    公爵又默不作聲。阿格拉婭的話裏沒有玩笑的意思;她生氣了。


    “怎麽,既然是在這裏發生的,他到這裏來難道還隨身帶了蠟燭?不然我難以想象……”。


    “是的……帶了蠟燭。這有什麽不可思議的?”


    “是整支蠟燭還是燭台上點剩的?”


    “嗯……是的……不是……是半支蠟燭……是蠟燭頭……是整支蠟燭,反正一樣,您別再糾纏了!……如果您知道。還帶了火柴。他點燃了蠟燭,把手指放在蠟燭上整整半個小時;難通這不可能嗎?”


    “我昨天看見過他;他的手指頭好好的。”


    阿格拉婭突然笑得跳了起來,完全像個孩子一樣。


    “知道嗎,我為什麽現在要撒謊?”忽然她轉向公爵,帶著最最孩子氣的信賴和在唇間顫動的笑聲說,“因為當你說謊話的時候,要是巧妙地插進什麽不同尋常、怪誕離奇的事情,哈,知道嗎,要是什麽給人十分強烈印象的事或者甚至根本就沒有的事,這樣這個謊就變得可信得多。我注意這一點了。隻不過我做的不高明,因為我不會……”


    忽然她又陰沉起來,似乎醒悟過來了。


    “如果當時,”她對公爵說,一邊嚴肅甚至憂鬱地望著他,“如果當時我向您念了‘可憐的騎士’的詩,那麽我至少是想以此……為一件事讚揚您,但是同時也想為您的行為痛斥您,並讓您看看,我全都知道……”


    “您對我……對那個您剛才用如此可怕的字眼提到的不幸的女人很不公正,阿格拉婭。”


    “因為我全都知道,全知道,所以才用這樣的字眼!我知道,半年前,您怎麽當著大家的麵向她求婚。別打斷我,您看到,我說話不加評論。此後她跟羅戈任跑了;接著您和她住在哪個鄉間或城市,她又離開您去找什麽人了。(阿格拉婭臉紅得不得了。)後來她又回到羅戈任那裏,他愛她愛得……發瘋。最後。您也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剛一知道她回到彼得堡了,立即就跟在她後麵趕到這裏來了。昨天晚上您挺身保護她,現在又在夢中見到了她……您瞧,我全都知道,您不是為了她,為了她才到這裏來的嗎?”


    “是的,是為了她,”公爵輕輕地回答說。他憂心忡忡、若有所思地低下頭,同時他也不懷疑,阿格拉婭正用灼灼閃亮的目光盯著他。“為了她,隻是為了知道……我不相信她限羅戈任在一起會有幸福。雖然……總之,我不知道,我在這裏能為她做些什麽,幫什麽忙,但是我來了。”


    他顫栗了一下。瞥了一眼阿格拉婭;她則憎恨地聽著他說。


    “如果您來而不知道來幹什麽,這就是說您很愛她,”她終於說。


    “不,”公爵回答說,“不,我不愛她。啊,您要是知道就好了,每當我回憶起與她一起度過的那些時間,是多麽可怕呀!”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全身甚至滾過一陣顫栗。


    “您把一切都說出來,”阿格拉婭說。


    “這裏沒有絲毫您不能聽的東西。為什麽我正是想對您,對您一個人敘述這一切:,——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我真的很愛您。這個不幸的女人深深確信,她是世界上最墮落、最淫蕩的女人。哦,請別玷辱她,別向她扔石頭。因為意識到自己不應蒙受的恥厚,她已經過分地折磨了自己!她有什麽罪,哦,我的天哪!哦,她每時每刻都在發狂地呐喊,她不承認自己有罪,她是人們的犧牲品,是淫棍和壞蛋的犧牲品;但是無論她對您說什麽,要知道,她首先自己不相信自己,她自己的全部良心都隻相信,相反,是她……自己有罪。當我試圖驅趕這層陰影時,她竟會那樣痛苦,以致我隻要記住這段可怕的時光,我心靈的創傷就永遠也不會愈合。我的心就像一下子永遠被刺穿了一樣。她從我這兒逃走,您知道為什麽嗎?正是僅僅為了向我證明,她是個低賤的女人。但是最可怕的是,她自己也許並不知道,她隻想向我證明這一點,她逃走是因為,她內心一定想要做一件可恥的事,為的是馬上就對自己說:‘你這下犯了下新的恥辱,因此你是個低賤的東西!,哦,也許您並不理解這一點,阿格拉婭!知道嗎,在她這種不斷地意識到恥辱的狀態中,也許包含著某種可怕的,反常的樂趣,仿佛是對誰的一種報複。有時候我開導她,使她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周圍的光明;但是她馬上就表示憤慨,甚至到了這種程度:痛苦地指責我,說我把自己臨駕於她之上(我連想都沒想過這樣),最後,對我的求婚直截了當地向我宣布,她不要求任何人給予任何高傲的同情,任何幫助,任何將她‘抬高到與自己同樣地位’的做法。您昨天看見她了;難道您認為她跟這夥人在一起感到幸福,這就是她的因子?您不知道,她有多高的悟性,她能理解什麽!有時候她甚至使我吃驚!”


    “您在那裏也給她講這樣的……大道理?”


    “哦,不”公爵沒有注意到問話的語氣,若有所思地繼續說,“我幾乎一直保持沉默。我常常想說,但是,真的,我又不知道該說什麽,知道嗎,在有的時侯最後是根本不說話。哦,我是曾經受過她;哦,曾經很愛她……但是後來……後來……後來她全猜到了。”


    “猜到什麽了?”


    “猜到我僅僅是憐憫她,但是我……現在已經不愛她了。”


    “為什麽您知道,她可能真的愛上了那個……她跟他走的地主?”


    “不,我全部知道;她隻不過是嘲笑他罷了。”


    “那麽對您她從來也不取笑嗎?”


    “不。她出於憎恨而嘲笑過我;哦,當時她義憤填膺,狠狠地責備我,她自己也痛苦!但是……後來……哦,別提了,別跟我提這點了!”


    他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可是您知道嗎,她幾乎每天都給我寫信?”


    “這麽說,這是真的!”公爵惶惶不安地失聲喊了起來,“我聽說有這事,但始終不想相信。”


    “您從誰那裏聽說的?”阿格拉婭驚嚇得顫抖了一下。


    “羅戈任昨天對我說的,隻不過說得不大清楚。”


    “昨天?昨天上午?昨天什麽時候?是在聽音樂前還是後?”


    “在聽音樂後,晚上11點多。”


    “啊,算了,既然是羅戈任……您知道,在這些信裏她給我寫些什麽?”


    “我絲毫也不感到驚奇;她是個瘋女人。”


    “就是這些信(阿格拉婭從口袋裏掏出帶信封的三封信,將它們扔到公爵麵前)。瞧她已經央求、勸說、誘惑我整整一星期了,要我嫁給您。她……是的,雖然是個瘋子,但是很聰明,您說得很對,她比我聰明得多……她信中對我說,她愛上了我,每天都尋找機會哪怕是從遠處看到我也好。她寫道,您愛我,她知道這一點,也早就發現了這一點,在那裏您曾跟她談起過我。她希望看到您幸福,她深信,隻有我能構成您的幸福……她寫得這麽荒唐……怪誕……我沒有給任何人看這些信,我等您,您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您一點也猜不到嗎?”


    “這是精神失常,這是她發瘋的證明,”公爵顫抖著明言說。


    “您不在哭吧?”


    “不,阿格拉婭,不,我沒有哭。”公爵看了她一眼。


    “這件事我該怎麽辦?您能給我出主意嗎?我總不能老是收到這些信吧!”


    “哦,別管她,我求求您!”公爵嚷了起來,“在這種愚昧中您又能做什麽?我將盡一切努力,讓她不再給您寫信。”


    “如果是這樣,那麽您就是個沒有良心的人!”阿格拉婭高聲嚷道,“難道您沒看見,她愛上的不是我,而是您,她愛的隻是您!您能覺察她身上的一切心思,難道這一點卻沒有覺察出來?知道嗎,這算什麽,這些信意味著什麽?這是嫉妒,這比嫉妒更甚!她……您以為,她真的像在這些信裏寫的一樣要嫁給羅戈任?一旦我們結婚,她第二天就會自殺!”


    公爵顫栗了一下,他的心跳都屏息了。但是他驚愕地望著阿格拉婭,承認麵前這個孩子早已是個女人了,對他來說感到很奇怪。


    “上帝可以見到,阿格拉婭,為了使她恢複平並和得到幸福,我願意獻出我的生命,但是……我已經不能愛她了,她也知道這一點!”


    “那就犧牲自己,這時您也是非常合適的!因為您就是這麽一個大善人嘛。您也別稱我阿格拉婭……您剛才就這麽光稱我阿格拉婭……您應該,您有義務使她得到新生,您應該再帶她離開,使她的心平靜下來,得到安撫,再說您可是愛她了!”


    “我不能這樣犧牲自己,雖然我有一次曾經這樣想過,而且……也許現在還在想這個問題。但是我確實知道,她跟我在一起非毀了不可,因此我要離開她。今天7點鍾我該去見她,現在我也許不去了。她有那樣的自尊心,她永遠也不會原諒我的愛的,這樣我們倆都會完蛋的!這是不自然的,但是這件事上一切都是不自然的。您說,她愛我,但這難道是愛嗎?在我已經忍受那一切之後,難道還能有這樣的愛情?!不,這是另一回事,而不是愛情!”


    “您多蒼白呀!”突然阿格拉婭驚呼道。


    “沒關係,我睡得少,比較虛弱,我……當時我們確實談論過您,阿格拉婭……”


    “這麽說這是真的了?您真的會跟她談論我,而且……而且那時總共才到我家一次,怎麽會愛我呢?”


    “我不知道怎麽會的;我當時混沌蒙昧,我幻想著……也許是幻覺中看到了新的曙光。我不知道對您作為第一個對象是怎麽想的。我那時給您寫信說我不知道,這是真話。這一切僅僅是幻想,是由於那時可怕的境遇產生的……後來我開始用功學習,本來我是三年也不會到彼得堡來的……”


    “這麽說,您是為她來的?”


    阿格拉婭的聲音有些發顫。


    “是的,為她。”


    雙方都陷於陰鬱的沉默,過了兩分鍾,阿格拉婭站起身。


    “既然您說,”開始她不太堅定地說,既然您自己相信,這個……您的女人是個瘋子,那麽她那些瘋瘋癲癲的古怪念頭跟我可毫不相幹……列夫·尼古拉伊奇,請您把這三封信拿去。代我扔還給她!如果她,”突然阿格拉婭大聲嚷嚷起來,“如果她敢再寄一行字給我,那麽請告訴她,我就要向父親告發,讓人把她送進感化院……”


    公爵跳了起來,驚恐地望著勃然發怒的阿格拉婭,突然他麵前仿佛降落了一層霧幛……


    “您不可能有這樣的感覺……這不是真話!”他喃喃著說。


    “這是真話!是真話!”阿格拉婭幾乎失去自製地喊著。


    “真話是什麽?是什麽真話?”在他們身邊響起了一個驚恐的聲音。


    在她們麵前站著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


    “真話就是我要嫁給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就是我愛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並且明天就與他從家裏逃走!”阿格拉婭衝著她說,“您聽見了嗎?您的好奇心滿足了吧?您對此滿意了吧?”


    說完她就跑回家去了。


    “不,我的公爵爺,您現在別走,”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留住公爵,說,“勞駕,請到我那兒去講講清楚……這是遭的什麽罪呀,我本來已經一夜沒睡了……”


    公爵跟在她後麵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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