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是可信的,”普季岑終於宣布說,一邊把信折起來,交給公爵,“根據您姨媽立下的無可爭議的財產處理遺囑,您可以不用任何操心地得到一筆異常龐大的資產。”


    “不可能!”將軍喊了一聲,猶如開了一槍似的。


    大家又張口結舌。


    普季岑主要是對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解釋說,五個月前公爵的姨媽故世了。公爵本人從來也不認識她,這是他母親的胞姐,是貧困破產中死去的莫斯科三等商人帕普申的女兒。但是這個帕普申的親哥哥不久前也離世了,他卻是個有名的富商。差不多一年前,幾乎是在同一個月,他唯一的兩個兒子相繼死去。這給了他致命一擊,因此過了不多久老頭自己也病倒而亡。他是個鰥夫,根本就沒有繼承人,隻有老頭的親侄女,即公爵的姨媽,她則是個很窮的女人,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在得到遺產的時候這位姨媽因為水腫病幾乎已快要死了,但她立即開始尋找公爵,並把此事委托給了薩拉茲金,還趕緊立下了遺矚。看來,無論是公爵還是在瑞士他寄居的那位醫生都不想等正式的通知或者做一下查詢,於是公爵就帶了薩拉茲金的信決定親自回國。


    “我隻能對您說一點,”普季岑轉向公爵,最後說,“這一切是不容爭議和千真萬確的。薩拉茲金寫信告訴您這件事情的確鑿性和合法性,您可以當作口袋裏的現錢一樣來看待,祝賀您,公爵!也許,您也將得到150萬,也許甚至更多。帕普申是個非常富有的商人。”


    “好一個家族裏最後一個梅什金公爵!”費爾迪先科喊了起來。


    “烏拉。!”列別傑夫酒喝得沙啞了的嗓子呼叫著。


    “可我剛才還借給他這個可憐蟲二十五個盧布,哈一哈一哈!真是變幻莫測呀,就是這麽回事!”將軍驚訝得幾乎發呆,說,“來,恭喜恭喜!”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公爵跟前擁抱他。在他之後其餘的人也站了起來,向公爵這邊走攏來。連那些躲在門簾後麵的人也出現在客廳裏。響起了、片亂哄哄的談話聲和驚歎聲,也傳來了要求開香檳酒的喊聲;所有的人椎椎揉揉,忙亂起來。有一會兒幾乎忘了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忘了她畢竟是晚會的女主人這一點。但是慢慢地,大家幾乎又一下子想起了,公爵剛才向她求了婚。這樣,事情比起原先來就有三倍的瘋狂和異常。深為驚詫的托茨基聳了聳肩,幾乎隻有他一人還坐著,其餘的人群都雜亂地擠在桌子周圍。後來大家都斷定,正是從這一刻起,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精神失常的。她依然坐著,用一種奇怪的驚訝的目光打量了大家一段時間,仿佛不明白是怎麽回事而又竭力想弄清楚。後來她突然轉向公爵,橫眉冷對,凝神仔細端詳著他,但這隻是一霎那;也許,他突然覺得,所有這一切隻是個玩笑,嘲弄人而已;但是公爵的神誌又馬上使她放棄了這個念頭。她沉思起來,後來又笑了一下,卻似乎並沒有明確意識到為什麽而笑。


    “這麽說,我真的是公爵夫人了!”她似乎嘲諷地喃喃自語說,無意間瞥見達裏婭·阿列克謝耶夫娜後,又笑了起來。“真是出人意料的結局……我……期待的可不是這樣……你們幹嘛都站著,諸位,請吧,請坐下,祝賀我和公爵吧!好像曾有人要喝香檳;費爾迪先科,請走一趟,吩咐一下。卡佳;帕莎,”她突然看見了在門口的女仆,“到這裏來,我要嫁人了,聽見了嗎?嫁給公爵,他有150萬,他是梅什金公爵,要娶我!”


    “那就讓上帝保佑吧,我的姑奶奶,是時候了!沒什麽好放過的了!”達裏婭·阿列克謝耶夫娜鹹道,她為眼前發生的事深感震驚。


    “公爵,就坐到我身旁來,”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繼續說,“就這樣,馬上就會送酒來,諸位,祝賀吧!”


    “鳥拉!”眾多的嗓子呼喊著。許多人擠過去拿酒,所有羅戈任的人幾乎都在其中,但是盡管他們喊了或者曾經準備喊叫,也不論情境和事態多麽怪誕不經,他們中許多人還是感到了情勢在變化,另一些人則困惑不解,不相信地等待著。不少人彼此竊竊私語,認為這是最平常不過的事,公爵們跟哪個女人結婚這種事屢見不鮮,娶流浪的茨岡女人的都有。羅戈任本人站在那裏看著,扭曲的臉現出呆僵木然、莫名其妙的傻笑。


    “公爵,親愛的,你醒醒!”將軍從旁邊走近去,扯著公爵的衣袖,驚恐地低聲喚了一聲。


    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發覺了,哈哈大笑起來。


    “不,將軍!現在我自己就是公爵夫人了,您聽見了,公爵是不會讓我受欺負的!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您倒是祝賀我呀;我現在無論在什麽地方都將與您妻子並肩而坐;有這麽一個丈夫很有好處,您怎麽認為?150萬,還是公爵,外加,據說還是個白癡,還有什麽更好的?隻有現在才將開始真正的生活!羅戈任,你遲來了!收起自己的紙包,我要嫁給公爵,而且我自己比你更富有!”


    但是羅戈任已經弄清楚是怎麽回事。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痛苦。他雙手一拍,從胸中發出一聲呻吟。


    “讓開!”他對公爵喊道。


    周圍發出一陣哄笑。


    “這是為你讓路嗎。”達裏婭·阿列克謝耶夫娜得意洋洋地接過話茬說,“瞧你,把錢往桌上一扔,真是個老粗!公爵要娶她為妻。而你卻來胡鬧。”


    “我也要娶她!馬上就娶,就此刻!什麽都拿出來……”


    “瞧你,小館子裏出來的醉漢,該把你趕出去!”達裏婭·阿列克謝耶夫娜忿忿地重複說。


    笑聲更加厲害了。


    “聽著,公爵,”納斯塔西婭·讚利帕夫娜轉向他說,“這漢子是怎麽出價欲買你的未婚妻。”


    “他醉了,”公爵說,“他是很愛您。”


    “往後你會不會覺得羞恥,因為你的未婚妻差點跟羅戈任跑了?”


    “這是您情緒激亢所致,您現在也仍如發熱病說胡話。”


    “以後人家對你說,你的妻子曾經是托茨基的姘婦,你不覺恥辱嗎?”


    “不,不會覺得羞恥的……您在托茨基那裏並非出於自願。”


    “也永不責難?”


    “不會責難。”


    “嗬,可得留神,別擔保一輩子。”


    “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公爵似乎懷著同情和憐憫輕輕地說,“我剛才對您說過了,我把您的同意看作是一種榮譽,是您給我榮譽而不是我。您對這些話付之一笑,我聽到周圍的人也笑了。也許,我表達得很可笑,而且我自己也很可笑,但是我總覺得,我……是理解什麽是榮譽的,也深信我說得是對的。您現在想毀掉自己,不可挽回地毀掉自己,因為您今後永遠不會原諒自己這件事、可是您是絲毫沒有過錯的。您的生活已經完全毀了,這是不可能的。羅戈任來找您,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想欺騙您,這又算得了什麽?您何必不斷地要提這些?您所做的是很少人能做到的,這一點我現在再對您重講一次。至於說您想跟羅戈任走,這是您在痛苦的衝動中做出的決定,您現在也仍然在衝動中,最好還是去躺下。明天您寧可去當洗衣婦,也別留下來跟羅戈任在一起。您很高傲,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但是,也許您已經不幸到了真的以為自己有過錯的地步。需要對您多加照料,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我會照顧您的。我剛才看見了您的照片,就像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我立即就覺得,您仿佛已經在召喚我了……我……我將終身都尊敬您,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公爵突然結束自己的話,似乎突然醒悟過來,意識到是在哪些人麵前講這番話的而臉紅了起來。


    普季岑出於純真和不好意思甚至低下了頭盯著地麵:托茨基則暗自想:“雖是個白癡,可是卻知道,阿諛獻媚比什公都管用;真是秉性難移!”公爵也發覺了加尼亞從角落裏放射出來的的的目光,仿佛想用它來把公爵燒成灰燼。


    “這真是個善良的人!”深受感動的達裏婭·阿列克謝耶夫娜讚歎說。


    “人是有教養的,但不可救藥!”將軍輕聲低語說。


    托茨基拿起了帽子,準備站起身偷偷溜走。他和將軍互使眼色,以便一起出去。


    “謝謝,公爵,至今沒有人跟我這樣談過,”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說,“所有的人都是出價錢買賣我,卻沒有一個正派人要娶我為妻的。聽見了嗎,阿法納西·伊萬內奇?公爵所說的一切,您覺得怎樣?那可幾乎是不體麵的……羅戈任!你等一等走。我看,你也不會走。也許,我還是跟你走,你想把我帶到哪裏去?”


    “葉卡捷琳戈夫,”列別傑夫從角落裏應答著,而羅戈任隻是顫粟了一下,睜大眼睛望著似乎不相信自己。他全然變呆了,猶如頭上狠狠地挨了一擊。“你怎麽啦,你怎麽啦!我的姑奶奶!真正是發病了:瘋了還是怎麽的?”達裏婭·阿列克謝耶夫娜驚恐不安地跳起來說。


    “難道你真的這樣想?”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哈哈笑著,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去毀掉這麽一個涉世不深的人?這對於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來說正是時機:他是喜歡不諸世事的年輕人的!我們走,羅戈任!準備好你那一包錢!你想結婚,這沒什麽,可錢嘛還是要給的。也許,我還不想嫁給你。你以為,既然是自己想結婚,錢也就將留在你那裏?胡扯!我自己就是個不知羞恥的人!我曾經做過托茨基的姘婦……公爵!對你來說現在應該娶阿格拉婭·葉潘欽娜,而不是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不然連費爾迪先科也會用指頭點點戳戳的!你不害怕,可我會害怕,怕把你毀了和以後你會責怪我!至於你剛才聲明說,是我給你榮譽,那麽托茨基是知道這一點的,而你,加涅奇卡,把阿格拉啞·葉潘欽娜錯過了;你知道這一點嗎?如果你不跟她做交易,她一定會嫁給你的!你們大家就是這麽回事:要麽與不正經的女人,要麽與正經女人交往,隻有一種選擇!否則一定會弄糊塗的,瞧,將軍張大嘴,看著呢……”


    “這真是亂了套了,亂了套了!”將軍聳著肩膀,連聲說,他也從沙發上站起身,所有的人又都站著了。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仿佛發了狂似的。


    “真的嗎?”公爵捏著手,痛楚地呻吟說。


    “你認為不是嗎?我也許就是自己高傲,其實不需要,反正我是沒有廉恥的女人!你剛才稱我是完美的人;光是為了誇口,把百萬家財產公爵的名分踩得稀爛,而去住貧民窟,好一個完美呀!好吧,這以後我怎麽做你妻子呢?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我可是真的把百萬家財往窗外扔!您怎麽會認為,我會嫁給加涅奇卡,我會為了您的七萬五千盧布而出嫁,並將此看作是幸福?七萬五千你拿去吧,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還不到十萬,羅戈任可勝過你!);對加涅奇卡,我會親自安慰他的,我還有了主意。而現在我想玩樂,我本來就是個馬路天使嘛!我有十年蹲的是監獄,現在則是我的幸福!你怎麽啦,羅戈任?去準備吧,我們就走!”


    “我們開路!”羅戈任欣喜若狂,拚命地喊了起來,“你們……所有的人……給她酒呀!嗨!……”


    “備些酒,我要喝的。音樂有沒有?”


    “會有的,會有的!別走近來。”羅戈任看見達裏婭·阿列克謝耶夫娜正向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走近來,發狂地吼起來,“她是我的!全是我的!是我的女王!事情了結了!”


    他興奮得喘不過氣來;他繞著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走來走去,對所有的人嚷著:“別走近來!”他那夥人已經全都擠在客廳裏。一些人喝著酒,另一些人喊叫著、哈哈笑著,所有的人都極為激奮,放肆不羈;費爾迪先科開始試著與他們湊在一起;將軍和托茨基又做出要盡快躲閃的動作,加利亞也把帽子拿在手中,但他默默地站著,似乎仍然不能擺脫在他麵前演變的這一場景。


    “別走近來。”羅戈任喊著。


    “你喊什麽呀!”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衝著他哈哈笑著說,“我在自己這兒還是女主人;隻要我想,還可以把你趕出去。哦,還沒有拿你的錢呢,它們在桌子上;把它們拿過來,一整包!這一包裏是10萬?嗬、多麽肮髒呀!你怎麽啦,達裏婭·阿列克謝耶夫娜?難道我得坑害他?(她指了一下公爵)他哪兒能結婚,他自己還需要有保姆;這下將軍就會是他的保姆了,瞧,他正纏著他呢!公爵,你看著,你的未婚妻收下了錢,因為她是個放蕩女人,而你卻想娶她!你哭什麽呀?你痛苦,是嗎?依我看你還是笑吧,”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繼續說,她自己的臉頰上掛著兩滴晶瑩的大淚珠。“相信時間吧,一切都會過去的!現在改變主意比以後變卦為好……你們幹嗎全都哭呀,連卡加也哭了!你怎麽啦,卡加,親愛的?我要給你和帕莎留下許多東西,我已經做了安排、而現在告別了!我讓你一個正派姑娘來照料我這麽一個放蕩女人……這樣為好,公爵,真的更好,否則以後你會鄙視我、我們就不會有幸福!別發誓,我不相信!而且這又多麽愚蠢!……不,最好還是好分好散,不然是不會有好處的,用為我自己本來就是個好幻想的人。難道我良已沒有幻想過嫁給你嗎?這點你說對了,我早就幻想過,還是在他的村莊裏,我孤零零一個人度過了五年。我想啊,想啊,常常這樣,幻想啊,幻想啊,就老是想象著像你這樣的人,善良,正派,心好,也是這麽傻乎乎的,突然來到我麵前,說:您是沒有過錯的,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我敬愛您!常常這樣想入非非,簡直要發瘋……而那時來的卻是這個人,一年中住上兩個月,使我蒙受恥願,受盡委屈,激起情欲,導致墮落,然後就走了。我曾經上千次想投入池塘,但我又個卑賤的人,缺少勇氣;好了,現在,羅戈任,準備好了嗎?”


    “一切就緒!別靠近!”


    “準備好了!”響起了好幾個聲音。


    “三駕馬車等著,帶鈴擋的。”


    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把那一包鈔票一下抓在手裏。


    “加尼亞,我冒出了一個主意:我想補償你,因為……何必讓你失去一切呢?羅戈任,為了3個盧布他會爬到瓦西利耶夫斯基馬上去嗎?”


    “會爬到的!”


    “好吧,那麽聽著,加尼亞,我想最後一次看一看你的靈魂;你自己折磨了我整整三個月;現在輪到我了。你看見這個紙包了,裏麵是10萬盧布!我現在就把它丟進壁爐裏,扔進火裏,就當著大家的麵,大家都是見證人!一旦火燒著了整個紙包,你就到壁爐裏去拿吧,隻是不許戴手套,要光著手,還要卷起袖子,把紙包從火中取出來!你取出來,就歸你了。整整10萬就是你的了!你隻不過稍稍燙一下手指頭,可是有10萬呐,你倒想想!又不用很長時間!而我則要欣賞一下你的靈魂,看你怎麽伸手到火中去取我的錢的。大家都是證人,這包錢將是你南!要是你不去取,那就讓它燒光:誰都不許去取。走開!大家都走開!這是我的錢。作為我在羅戈任那兒一夜的代價而得到的。是我的錢嗎,羅戈任?”


    “是你的,親愛的!是你的,我的女王!”


    “好吧,那麽請大家讓開,我怎麽想,就怎麽幹了!別妨礙我!費爾迪先科。把火弄弄旺!”


    “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我下不了手呀。”大為震驚的費爾迪先科回答說。


    “哎。”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發出一聲歎息,抓起火鉗,扒開兩塊微燃的劈柴,等火焰剛竄起來,就把紙包投進火中。


    四周發出了喊聲;許多人甚至劃著十字。


    “她瘋啦,她瘋啦!”四周叫喊著。


    “是不是……我們是不是……把她綁起來?”將軍對普季岑低語說,“或者是否派人……她可是瘋了,她不是瘋了嗎?不是瘋了嗎?”


    “不,也許,這根本不是發瘋,”臉色蒼白得像手絹一般的普季岑顫抖著呐呐說,他無力使自己的眼睛離開那剛燃著的紙包。


    “瘋了嗎?不是瘋了嗎?”將軍又纏住托茨基問。


    “我對您說過,這是個很有個性的女人,”臉色也有點蒼白的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低聲含糊地說。


    “可是,要知道是10萬呐!……”


    “上帝啊,上帝!”周圍一片驚歎聲。所有的人部擠在壁爐周圍,大家都爭相觀看;大家都感歎不絕……有些人甚至跳到椅子上,好隔著別人的腦袋觀看這一景象。達裏婭·阿列克謝耶夫娜奔了出去到另一個房間,驚恐萬狀地對卡加和帕莎低語著什麽。德國美人則已逃之夭夭。


    “我的姑奶奶!我的女王!萬能的女神?”列別傑夫跪著爬到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麵前,雙手伸向壁爐,號叫著、“10萬!10萬!我親眼看見的,是當著我麵包起來的!我的姑奶奶!開開恩吧!隻要吩咐我鑽進壁爐去,我就整個兒爬進去,我就把自己斑白的腦袋瓜一古腦幾伸進火中去!我有一個臥床不起的有病的妻子,13個全是孤苦伶訂的孩子,上星期則剛埋葬了父親,他是餓死的,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他大聲訴說完,便向壁爐爬去。


    “滾開!”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推開他,喊道,“你們大家都讓開!加尼亞,你還站著於什麽?別害臊!去取吧、這是你的幸福!”


    但是加尼亞在這個白天,和這個晚上所經受的已經大多了,對於這出其不意的最後一個考驗沒有準備。人群在他麵前分成兩半,他就和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麵對麵站著,相距隻有三步路。她站在壁爐旁等著,專注的目光不離他身。加尼亞穿著燕尾服,手中拿著帽子和手套,無言以答地默默站在她麵前,交叉著雙手,望著火焰。瘋子般的傻笑在他那白如絹帕的臉上回蕩。確實,他無法使眼睛移開它,那個已經燃著的紙包;但是,好像有某種新的東西在他心中萌生;仿佛在發誓要經受住這一考驗;他在原地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兒大家便明白,他是不會去取紙包的,他不想。


    “哎,要燒光了,人家會譏笑你的,”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向他喊著,“過後你可是會上吊的,我不是開玩笑。”


    火原先在兩塊快燒完的木頭之間燃燒,紙包掉進去壓著它時,開始一度熄滅。但是小小的藍色火苗還是從下麵攀住了下麵那塊木頭的角。終於,細長的火舌舔著了紙包、火附著後又從紙的四角向上蔓延開來,突然整個紙包在壁爐皇勃然燃燒、明亮的火焰向上直竄。大家都發出了驚歎聲。


    “我的姑奶奶!”還是列別傑夫在號叫。他又朝前衝去,但羅戈任又把他拖回來,推開。


    羅戈任自己整個兒變成了一道一動不動的目光。他無法把目光從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身上移開。他完全陶醉了,飄飄然如在七重天。


    “這就是女王的氣派!”不管碰上誰,他朝周圍見到的人不斷重複說,“這才是我們的氣派!”他忘乎所以,高聲嚷嚷著,“嘿,你們這些騙子手,哪個能幹出這樣的花樣來,啊?”


    公爵憂鬱而默默地觀察著。


    “隻要給我幹,我就用牙齒去叨出來!”費爾迪先科提議說。


    “用牙齒叨,我也會幹!”拳頭先生毅然不顧死活,咬牙切齒衝動地說,“真見鬼,燒著了,會要燒光了!”他看見火焰後高呼起來。


    “燒著了,燒著了!”眾人異口同聲地喊起來,幾乎全都向壁爐這邊擁去。


    “加尼亞,別扭扭捏捏。我說最後一次!”


    “快去!”費爾迪先科全然如癡若狂一般奔向加尼亞,扯著他的衣袖,吼著,“去呀,你這不知好歹的人!要燒光了!哦,真一該一死!”


    加尼亞用力推開費爾迪先科,轉過身,向門口走去;但是,沒有走兩步,搖晃了一下,便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昏倒了!”四周喊了起來。


    “姑奶奶,要燒光了!”列別傑夫號叫著。


    “要白白燒光了!”四麵八方吼著。


    “卡加,帕莎,給他喝點水、酒!”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喊了一聲,抓起火鉗,夾出了紙包。


    外麵整張紙幾乎已燒光,仍陰燃著,但是立刻就可看到,裏麵沒有燒著。紙包包著三層報紙,因此錢還完好無羔。大家都輕快地鬆了口氣。


    “頂多損壞千把個盧布,剩下的都好好的。”列別傑夫激動地說。


    “全都是他的!整包鈔票都是他的!聽見了吧,諸位!”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宣布說,並把紙包放到加尼亞身邊,“他到底沒有去拿,堅持住了!這麽說,自尊心還是比對錢的貪婪心要多一點。沒關係,會蘇醒過來的!不然的話,也許還會殺人……瞧他已經在恢複知覺了。將軍,伊萬·彼得羅維奇,達裏婭·阿列克謝耶夫娜,卡加,帕莎,羅戈任,你們都聽到了嗎?錢包是他的,是加尼亞的。我把它給他,歸他所有,作為補償……好了,不管它了!請告訴他!就讓紙包放在他身邊……羅戈任,開路!告辭了,公爵,我第一次看到了人!別人,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merci*!”


    羅戈任一夥人跟在羅戈任和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後麵,吵吵嚷嚷:哇裏哇啦;靴聲橐橐地穿過房向,向大門口走去。在廳屋裏侍女把皮大衣遞給她;瑪爾法從廚房裏跑出來。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與他們一一吻別。


    “小姐,難道您完全離開我們了?您要去哪裏呀?而且還是生日,在這樣的日子走!”侍女吻著她的手,慟哭著問。


    “到馬路上去,卡佳,你聽見了,那裏才是我該去的地方,要不就去當洗衣婦!跟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在一起受夠了!代我向他致意,而我有什麽對不住的地方;請原諒……”


    在大門口眾人已經分坐在四輛帶鈴當的三駕馬車上。公爵拚命朝那裏奔去,可是還在樓梯上將軍就已經趕上了他。


    “得了,公爵,清醒一下!”他抓住他的手,說,拋棄這念頭吧!你也看見了,她是個什麽樣的女人,我是像父親那樣對你說……”公爵向他瞥了一眼,但是什麽活也沒說,便掙脫開,朝下跑去。


    三駕馬車剛剛駛離大門口。將軍看見,公爵抓住他遇上的第一個馬車夫,對他喊了一聲,要他跟上前麵的三駕馬車,去葉卡捷琳戈夫。緊接著將軍的大灰馬把車拉過來,把將軍載回家,同時也載著新的希望和打算,還載著將軍畢竟沒有忘記拿回去的不久前送給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珍珠。在他做著新的打算之際,曾經有兩次閃現出她那迷人的芳影;將軍發出一聲歎息:


    “真可惜!真正可惜!不可救藥的女人!瘋狂的女人!……這樣嘛,現在公爵就不會要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了……”


    說這類有點勸諭性的臨別贈言似的話的還有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另兩位客人,他們決定步行一程,便一路交談著。


    “知道嗎,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據說,日本人也常有這類事,”伊萬·彼得羅維奇·普季岑說,“那裏受了侮辱的人好像要去找侮辱他的人,並對他說:‘你侮辱了我、為此我來要當著你的麵剖腹。’說完這些話便真的當著侮辱者的。麵剖開自己的肚子,大概還感到非常滿足,就像真的報複了一樣。世上常有各種奇怪的性格,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


    *法語:謝謝。


    “您認為,這裏的事也是這種情況羅,”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微笑著回答,“嗯!不過您很敏銳……打了個很好的比喻。但是您看見了,還是親自看見了,親愛的伊萬·彼得羅維奇,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我無法做到超過我所能的事,您同意嗎?然而,您也會同意下麵這一點:這個女人具有一些非凡的品格……卓越的品格。如果在亂成一團的情況下我允許自己做的話,剛才我甚至會朝她大聲喊出來,她自己就是我對她提出的所有非難的最好辯解。唉,誰會不迷戀這個女人,有時甚至迷得忘卻了理智……和一切?瞧這個大老粗羅戈任竟然為她弄來了十萬!假如說,剛剛在那裏所發生的一切是曇花一現,羅曼蒂克,不大體麵的,但是,精彩生動。別出心裁,您自己也會同意這點的。上帝啊,這樣的性格加上這樣的美貌本來能出落成什麽樣的人嗬,可是,盡管做了一切努力,甚至還給她受了教育;全都枉費心機了!這是一顆未經琢屠的金鋼鑽,這話我已經說過幾次了……”


    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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