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葉潘欽將軍站在書房的中央,異常好奇地望著走進來的公爵,甚至還朝他邁了兩步。公爵走近前去,作了自我介紹。


    “是這樣,”將軍回答說,“我能效什麽勞嗎?”


    “我沒有任何要緊的事,我來的目的隻是跟您認識一下,我不想打擾,因為既不知道您會客的日子,也不知道您的安排……但是我剛下火車……從瑞士來……”


    將軍剛要發出一聲冷笑,但想了一想便克製了自己,接著又想了一下,微微眯縫起眼睛又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客人,然後很快地指給他一把椅子,自己則稍稍斜偏著坐了下來,顯出不耐煩等待的樣子,轉向公爵,加尼西站在書房角落一張老式寫字台旁,整理著文件。


    “一般來說我很少有時間與人結識,”將軍說,“但是,因為您,當然是有目的的,所以……”


    “我料到正是這樣,”公爵打斷他說,“您一定會認為我的來訪有什麽特別的目的,但是,真的,除了有幸認識一下,我沒有任何個人的目的。”


    “對我來說,當然,也非常榮幸,但是畢竟不能光是快活,有時候,您知道,常有正經事……再說,到目前為止我無論如何也看不出,我們之間有什麽共同之處……這樣說吧,有什麽緣由……”


    “無疑;沒有什麽緣由。共同之處,當然也很少,因為,既然我是梅什金公爵,您夫人也是我們家族的人,那麽,這自然就不成其為緣由,我很明白這一點。但是,我的全部理由恰恰又僅在於此。我有四年不在俄羅斯了,有四年多,我是怎麽出國的,幾乎連自己也不清楚!當時什麽都不知道,而現在更是渺然。我需要結識一些好人,我甚至還有一件事,卻不知道該去哪裏找什麽人,還是在柏林的時候,我就想:‘我和他們差不多是親戚,就從他們開始吧;也許,我們互相…他們對我,我對他們——都會有好處。如果他們是好人的話,而我聽說,你們是好人。”


    “十分感激,”將軍驚奇的說,“請問,您在什麽地方下榻。”


    “我還沒有在哪兒落腳。”


    “這麽說,是一下火車就徑直上我這兒來了?而且……還帶著行李。”


    “我隨身帶的行李總共就一小包內衣,沒有別的東西了,通常我都拿在手裏的。晚上也還來得及要個旅館房間的。”


    “這麽說,您還是打算去住旅館的羅?”


    “是的,當然是這樣。”


    “照您的話來推測,我本來以為,您就這麽直接到我這兒來住下了。”


    “這也可能,但隻能是受你們的邀請。坦率地說,即使你們邀請了,我也不會住下,倒不是有什麽原因,隻不過是……性格關係。”


    “好吧,那麽恰恰我也沒有邀請過您,現在也不提出邀請。還有,公爵,請允許我一下子就都弄清楚:因為就在剛才我們已經講過了,說到親戚關係,我們之間無話可談,不然的話,當然,我會十分引以為榮,那麽,就是說……”


    “那麽,就是說,該起身告辭羅?”公爵站了起來,盡管他的處境顯然十分困窘,他卻不知怎麽地還大笑了起來。“原來這樣,將軍,說真的,雖然我對這裏的習俗、對這裏的人們怎樣生活實際上毫無所知,但是我還是料到了我們的見麵一定會是這樣的結果,現在果然如此。那也沒關係,也許,就該是這樣的……再說當時也沒有給我回信……好了,告辭了,請原諒打擾了。”


    此刻公爵的目光是那麽溫存,而他的微笑是那樣純真,沒有絲毫哪怕是某種隱含的惡感,致使將軍突然站住了,不知怎麽地突然以另一種方式看了一下自己的客人,整個看法的改變就在這一霎那間完成了。


    “您知道,公爵,”他幾乎用完全不同的聲音說,“我畢竟還不了解您,比說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也許想見見她的本家……,請稍候,如果你願意的話,假若您時間允許的話。”


    “噢,我有時間,我的時間完全屬於我的,”公爵立即把他的圓沿軟呢帽放在桌上了。老實說,我本就指望著,也許,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會記得起我曾給她寫過信。剛才我在那裏等待的時候,你們的仆人懷疑過,等到您這兒來是來求救窮的,我注意到這點了,而您這兒,大概對此有嚴格的訓戒,但我確實不是為此來的,確實僅僅是為了結識一下你們。隻是現在才想到,我打擾您了,這很使我不安。”


    “原來是這樣,”將軍愉快地微笑說,“公爵,如果您真的如給人感覺的那樣,那麽,我大概會很高興與您相識。隻不過您要知道,我是個忙人,馬上就又得坐下來批閱、簽署什麽文件,接著要去見公爵大人,然後去辦公,因此,雖然我也很高興結識人……好人,也就是……但是……其實,我確實才信,您有很好的教養……公爵,您有多少年紀了?”


    “26。”


    “啃,我還以為要小得多呢。”


    “是啊,人家說我的臉相長得很年輕,至於不妨礙您這一點,我會學會的,很快就會懂得的,因為我自己也很不喜歡打擾別人……還有,我覺得,從外表來看,在許多方麵我們是相當不同的人,因此,我們大概不可能有許多共同點,但是,您要知道,我自己也不相信,後麵這種想法,因為往往隻是覺得這樣,似乎沒有共同點,而實際上卻有許多……這是由於人的情性才達成的,因而人們彼此間看一眼便分起等級來,於是便找不到絲毫共通的地方……不過,我大概開始使您感到厭煩了吧?您好像……”


    “我有兩個問題:您總有些財產吧?還有,您大概打算從事什麽職業吧?請原諒我如此……”


    “哪裏哪裏,我很理解和尊重您的問題。目前我沒有任何財產,暫時也沒有任何職業,但是應該有。現在我的錢是別人的,是施奈德給我的。他是我的教授,在瑞士我就在他那兒治病和學習,他給我的路費剛好夠用,因此,不妨說,我現在總共隻剩了幾個戈比。事情嘛,我倒確實有一樁的,我需要忠告和主意,事是……”


    “請告訴我,目前您打算靠什麽生活,您有什麽打算嗎?”將軍打斷他說。


    “想隨便於點什麽。”


    “噢,您真是個哲學家。不過……您知道自己有什麽稟賦和才能嗎?哪怕是能糊口的本事也好。請原諒又……”


    “哦,不用道歉。不,我想,我既沒有稟賦,又沒有才能。甚至還相反,因為我是個病人,沒有正規學習過。至於說到糊口,那麽我覺得……”


    將軍又打斷了他,又開始盤問,公爵重又講述了已經講過的一切。原來將軍聽說過已故的帕夫利謝夫,甚至還認識他本人。為什麽帕夫利謝夫關心他的教育,公爵自己也解釋不了,也許,不過是因為跟他已故的父親有舊誼罷了,父母去世後公爵還是個小孩,一直在農村生活和成長,因為他的健康需要農村的空氣,帕夫利謝夫把他托付給幾個年老的女地主,是他的親戚,開始為他雇了家庭女教師,後來是男教師。不過公爵說明,雖然他全都記得,但是很少能令人滿意地做出解釋,因為許多事情他都不清楚。他的毛病經常發作,幾乎完全把他變成了白癡(公爵正是說“白癡”這兩個字)。最後他說有一次帕夫利謝夫在柏林會見了施奈德教授。這位瑞士人專治這類疾病,在瑞士瓦利斯州有醫療機關。他以自己的方式用冷水和體操進行治療。既治療癡呆,也治瘋癲,與此同時,他還對病人進行教育,注意他們一般的精神上的發展,大約五年前帕夫利謝夫就打發公爵去瑞士找他,而自己則在兩年前去世了。他死得很突然,沒有做出安排,施奈德留住公爵,又醫治了兩年。雖然他沒有治愈公爵,但幫了許多忙,最後,因公爵自己的願望,加上又遇到了一個情況,便打發他現在到俄羅斯來。


    將軍非常驚訝。


    “您在俄羅斯沒有任何人,完全沒有嗎?”他問。


    “現在沒有任何人,但我希望……再說,我收到了一封信……”


    “至少,”將軍沒有聽清關於信的事便打斷說,“您學過什麽吧?您的病不妨礙做什麽吧?比方說,在某個機關於點不難的事?”


    “噢,大概不礙事,說到謀職,我甚至非常願意有事做,因為我自己也想看看,我能幹什麽,全部四年時間我倒一直在學習,雖然不完全正規,而是根據教授的一套特別體係進行的,與此同時讀了許多俄文書。”


    “俄文書?這麽說,您識字,那麽能正確書寫嗎?”


    “嗯,完全能行。”


    “好極了,字體怎麽樣?”


    “字體很漂亮,在這方麵,看來我有才能,簡直就是書法家。請給我張紙,我馬上給您寫點什麽試試,”公爵熱心地說。


    “請吧,這甚至是必要的……我喜歡您這種樂意的態度,公爵,真的,您很可愛。”


    “您這兒有這麽好的書寫用具,這麽多的鉛筆,這麽多的鵝毛筆,多麽好的厚紙……您還有多麽好的書房!這張風景畫我知道,是瑞士的風光。我相信,畫家是寫生畫的,我還深信,我看見過這個地方,這是在烏裏州……”


    “非常可能,雖然這是在這裏買的。加尼亞,給公爵一張紙。這是鵝毛筆和紙,清到這張小桌邊來。這是什麽?”將軍問加尼亞,當時他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張大尺寸的相片並遞給將軍,“啊,納斯塔拉婭·費利波夫娜!這是她親自,親自寄給你的嗎,是親自嗎?”他興致勃勃,十分好奇地問加尼亞。


    “剛才我去祝賀時給的,我早就請求她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這方麵的一種暗示,因為我自己是空手去的,在這樣的日子竟沒有禮物,”加尼亞補充說著,一邊勉強笑著。


    “哦,不,”將軍很有把握地打斷說,“真的,你的想法多怪!她怎麽會暗示……而且她根本不是貪圖財物的人。再說,你送她什麽東西呢?這可得花上幾千盧布!難道也送相片嗎?怎麽,順便問一下,她還沒有向你要相片嗎?”


    “沒有,她還沒有要,也許,永遠也不會要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您當然記住了今天有晚會吧?您可是在特別邀請者之列的。”


    “記得,當然記得,我一定去。這還用說嗎,是她的生日,25歲!嗯……你知道,加尼亞,好吧,我就坦率對你說,你做好準備吧,她曾答應我和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今天晚上她要說出最後的決定,同意或者不同意!瞧著吧,就會知道的。”


    加尼亞突然非常窘急,甚至臉色都有點發白了。


    “她確是這麽說的嗎?”他問著,嗓音似乎顫了一下。


    “她是在兩天前說這話的,我們倆盯住她,逼她說出來的,隻是請求事前不告訴你。”


    將軍凝神打量著加尼亞,但顯然不喜歡他的窘困樣。


    “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您還想得起來吧,”加尼亞忐忑不安地說,“在她做出決定前,她給我充分自由做抉擇,即使她作了決定,我還有我的發言權……”


    “難道你……難道你……”將軍突然驚懼地說。


    “我沒打算做什麽。”


    “得了吧,你想拿我們怎麽辦?”


    “我可並沒有拒絕。也許,我沒有表達清楚……”


    “你不要拒絕!”將軍煩惱地說。他甚至不想克製這種煩惱。“兄弟,這裏的問題已經不是你不拒絕,而是樂意、滿意、高興地接受她的決定……你家裏怎麽樣了?”


    “家裏又怎麽啦?家裏全由我做主,隻有父親照例是於蠢事,但要知道他已完全變成了不成體統的人,我跟他幾乎不說話,但是嚴格地管住他,說真的,要不是母親,我就趕他走。母親當然老是哭哭啼啼,妹妹則總是發脾氣,最後我直截了當對她們說,我是自己命運的主宰,我希望在家裏她們也聽我的……至少我把這一層意思都對妹妹講清楚了,當著母親的麵講的。”


    “可是,兄弟,我仍然不理解,”將軍稍稍聳起肩,徽微攤開雙手,若有所恩他說,“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不久前什麽時候來過,記得嗎?唉聲歎氣的。‘您怎麽啦?’我問。原來,他們似乎覺得這是有損名譽的。請問,這裏哪有什麽玷汙名譽的?誰會責備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有什麽不好或者指責她什麽?莫非是指她曾經跟托茨基在一起?但這可已經是無稽之談了,尤其是在一定的場合下更是如此!她說,‘您不是不準她到您女兒那兒去的嗎?’唉!瞧您,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呀!您怎麽會不懂這點,怎麽會不懂這點的呢……”


    “自己的地位?”加尼亞為一時難以措辭的將軍提示說,“她明白的。您別生她的氣,不過當時我就責罵了她,讓她別管人家的事,可是至今我們家裏一切仍隻是這樣,最後的決定還沒有說出來,雷雨卻將降臨。如果今天要說出最後的決定,那麽,一切都將說出來的。”


    公爵坐在角落裏寫自己的書法樣品,聽到了全部談話,他寫完了,走近桌子,遞上自己寫好的紙。


    “那麽這是納斯塔拉婭·費利帕夫娜羅?”他專注而好奇地瞥一眼照片後,低聲說,“驚人的漂亮啊!”他立即熱烈地補了一句。照片上的女人確實異常美麗,她穿著黑色絲綢裙子,樣子非常樸實,但很雅致,她的頭發看起來是深褐色的,梳理得也很樸素,照平常的式樣,眼睛烏黑深透,額頭露出一副若有所恩的樣子;臉上的表情是熱情的,又似乎含著傲慢,她時臉有點消瘦,也許,還蒼白……加尼亞和將軍大為驚訝地望了一下公爵……


    “是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怎麽啦?難道您已經知道她了?”將軍問。


    “是的,在俄羅斯總共才一晝夜,可已經知道這樣的大美人了。”公爵回答著,一邊立即講述起跟羅戈任的相遇,並轉述了他的故事。


    “這又是新聞!”將軍非常注意地聽完了敘述,探究地瞥了一眼加尼亞,又擔起憂來。


    “大概,僅僅是胡鬧而已,”也有點不知所措的加尼亞低語說,“商人的兒子取樂罷了,我已經聽說一些他的事了。”


    “兄弟,我也聽說了,”將軍附和說,“那時,在耳墜子事情以後,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講了這件軼事,可現在卻是另一回事。眼下,可能真的有百萬財富等著,還有熱情,就算是胡鬧的熱情,但終究散發著熱情,可是大家都知道,這些先生喝醉的時候能幹出什麽來!……嗯!……那就不是什麽軼事了!”將軍若有所恩地結束道。


    “您擔心百萬財富。”加尼亞咧嘴笑著說,”


    “你當然不羅?”


    “您覺得怎麽樣,公爵。”突然加尼亞向他問,“這是個認真的人還是不過是個胡鬧的人?您自己的意思是什麽?”


    加尼亞提這個問題的時候,他身上發生著某種特別的變化,宛如某種特別的新念頭燃燒起來並迫不及待地在他的眼睛中閃亮起來。真誠由衷地感到不安的將軍也看了一下公爵,但似乎對他的回答並不抱很大期望。


    “我不知道,該怎麽對您說,”公爵回答說,“隻不過我覺得,他身上有許多熱情,甚至是某種病態的熱情。而且他自己還似乎完全是個病人,很可能隊到彼得堡最初幾天起他就又病倒了,尤其要是他縱酒作樂的話。”


    人是這樣嗎?您覺得是這樣?”將軍不放過這一想法。


    “是的,我這樣覺得。”


    “但是,這類軼事可能不是在幾天之中發生,而在晚上以前,今天,也許,就會發生什麽事。”加尼亞朝將軍冷笑了一下。


    “嗯!……當然……大概是,到時候一切都取決於她腦袋裏閃過什麽念頭,”將軍說。


    “您不是知道她有時是怎樣的人嗎?”


    “是怎樣的呢?”將軍心緒極為不佳,又氣衝衝地責問說。“聽著,加尼亞,今天請你別多跟她過不去,盡量這個,要知道,要做到……一句話、要稱她心……嗯!……你於嗎要歪著嘴巴?聽著,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內奇,正好,甚至正正好現在要說:我們究竟為什麽操心於你明白,有關這件事中我自己的利益,我早就有保障了,我不是這樣便是那樣,總會解決得對自己存好處,托茨基毫不動搖地作出了決定,因此我也完全有把握,如果我現在還有什麽願望的話,唯一的便是你的利益。你自己想想,你不相信我,還是怎麽的?況且你這個人……這個人……一句話,是個聰明人,我寄希望於你……而目前的情況下,這是……這是……”


    “這是主要的,”加尼亞說,他又幫一時難以措辭的將軍說了出來,一邊歪著嘴唇,露出他已不想掩飾的刻毒笑容,他用激狂的目光直逼著將軍的眼睛,仿佛希望將軍在他的目光中看出他的全部思想。將軍臉漲得通紅,勃然大怒。


    “是的,明智是主要的!”他銳利地望著加尼亞,接過話茬附和說,“你也是個可笑的人,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內奇!我發覺,你可是確實因這個商人而高興,把他看作是解救自己的出路。在這件事上正應該一開始就用明智來領悟,正應該雙方都誠實和坦率地……理解和行動,不然……就該事先通知對方、免得損害別人的名譽,尤其是曾經有相當充裕的時間來做這件事,即使是現在也還有足夠的時間(將軍意味深長地揚起了雙眉),盡管剩下總共隻有幾小時了……你明白了嗎?明白了嗎?你究竟願意還是不願意?如果不願意,你就說,我們洗耳恭聽,誰也沒有製止您,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內奇,誰也沒有強迫您上圈套,如果您認為這件事裏麵有圈套的話。”


    “我願意’,”加尼亞聲音很低但很堅決地說。他垂下雙眼,陰鬱地不吭聲了。


    將軍滿意了,他發了一下火,但看得出後悔了,這樣做過分了點,他突然轉向公爵,臉上似乎突然掠過一種不安的神情,因為他想到公爵在這裏,終究會聽到這場談話。但他霎那問又放心了,因為看一眼公爵就可以完全不必擔心了。


    “喔嗬。”將軍看著公爵呈上的書寫樣品,大聲喊了起來,“這可簡直就是範體!真是不可多得的好字體!瞧呀,加尼亞,真是個天才!”


    在一張厚道林紙上公爵用中世紀的俄語範體字寫一個句子:


    “卑修道院長帕夫努季敬呈”。


    “這幾個字,”公爵非常滿意和興奮地解釋說,“是修道院長帕夫努季以親筆簽字,是從十四世紀拓本上仿寫的,所有這些老修道院院長和都主教,他們都簽得一手好字,有時是獨具一格,功夫湛深!將軍,難道您連波戈金殷版本也沒有嗎,後來我又在這裏寫了些另外的字體,這是上世紀法國的自大的字體,有些字母寫起來甚至完全不同,這是普通體,這是照樣本(我有一本)寫下來的公用文書體。您自己也會同意,這種字體不無優點,您看看這些圓圓的a、q,我把法國書法的特征用到寫俄文字母上,這很難,結果卻獲成功。這兒還有很漂亮和獨特的字體,瞧這個句子:‘勤奮無難事,這是俄國文書的字體,如果您願意的話,也可算是軍中文書的字體,向要人稟報的公文就得這樣寫,也是圓體,非常可愛的黑體,寫得黑黑的,但具卓絕的品位。卡法家是不會容許寫這種花體的,或者,最好是說,不容許這些簽字的嚐試,不讚許這些中途收筆、沒寫足的花體字尾的。您注意,總的來說,你瞧,它可是有個性的,真的,這裏飄遊著軍中文書的一顆靈魂:既想灑脫自如,又想一展才能,而軍裝領子風紀守口又扣得很緊,結果嚴格的軍紀在字體上都反映出來了,真妙!不久前有這麽一本樣本使我大為驚歎,是偶然覓得的,還是在什麽地方?瑞士!嗯,這是普通、平常、純粹的英國字體,不可能寫得更優美了,這裏真是妙筆生花,精巧玲瓏,字字珠礬,可謂筆法高超,而這是變體,又是法國的,我是從一個法國流動推銷員那裏摹寫下來的:還是一種英國字體,但黑線少許濃些,粗些,深些,勻稱性被破壞了,您也會發覺,橢圓形也變了,稍稍變圓些,加上采用花體,而花體是最危險的東西!花體要求有不同一般的品味,但隻要寫得好,隻要寫得勻稱,那麽就無與倫比了,甚至還能惹人喜愛。”


    “嗬,您談得多麽細膩精微!”將軍笑著說,“老兄,您不光是書法家,還是個行家呢!加尼亞,是吧?”


    “的確驚人,”加尼亞說,“甚至還有任職意識,”他嘲笑著補了一句。


    “笑吧,笑吧,這裏可確有前程,”將軍說,“您知道嗚,公爵,我們現在要您給誰寫公文嗎?一下子就可以給您定下一個月35盧布的酬金,這是開始。但是已經12點半了,”他瞥了一眼表,結束說,“我有事,公爵,因此我得趕快走,今天也許我跟您見不著!您坐一會,我已經對您解釋過了,我不能經常接待您,但是我真誠地願意幫您一點兒忙,當然,隻是一點兒,也就是最必須的,而以後隨您自己便。我可以為您在機關裏謀一個差使,不吃力的,但卻要求仔細認真。現在再說下麵一件事:在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內奇·伊沃爾金的房子裏,也就是我這位年輕朋友的家裏,我現在介紹您跟他認識,他的媽媽和妹妹打掃幹淨了兩三個帶家具的房間,將它們租給有可靠介紹的房客,兼管夥食和服務,我的介紹,我相信,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是會接受的。對於您來說,公爵,這甚至比找到埋著寶藏的地方更好,第一,因為您不再是一個人,這麽說吧,將處身於家庭之中,依我看來,您不能一開始就一個人置身於彼得堡這樣的首都。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是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內奇的媽媽,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是妹妹,她們都是我非常尊敬的女士,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是阿爾達利翁”·亞曆山德羅維奇的夫人。他是位退役的將軍,是我最初任職時的同僚。但是,由於某些情況,我跟他中止了交往,不過並不妨礙我在某一方麵尊敬他。我對您講明這一切,公爵,是為了使您理解,這麽說吧,我親自介紹您,因而也就仿佛為您做了擔保。收費是最公道的了,我希望,不久您的薪俸用以支付這點開銷是完全足夠的,確實,一個人也必得有些零用錢,哪怕是有一點也好,但是,公爵,請您別生氣,因為我要對您說,您最好不要有零用錢,甚至口袋裏根本不要帶錢。我是憑對您的印象才這麽說。但因為現在您的錢袋空空如也,那麽,作為開端,請允許我向您提供這25盧布,當然,我們以後可以算清帳的,如果您如口頭上說的那樣是個真摯誠懇的人,那麽我們之間就是在這種事上也不會有麻煩事的。既然我對您這麽關心,那麽我對您甚至也有某個目的,往後您會知道的。您看見了,我跟您完全是很隨便的。加尼亞,我希望,您不反對,對公爵住到您家去吧?”


    “哦,恰恰相反!母親也將會很高興的……”加尼亞客氣而有禮貌地肯定說。


    “好像你們那裏還隻有…個房間有人住下了,這個人叫什麽來著:費爾,德……費爾……”


    “費爾德先科。…


    “對了,我不喜歡你們這個費爾德先科:像個油腔滑調的小醜似的。我不明白,為什麽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這麽讚賞他?難道他果真是她的親戚?”


    “不,這全是開玩笑?沒有一點親戚的跡象。”


    “嘿,見他的鬼去!那麽,公爵,您到底滿意不滿意呢?”


    “謝謝您,將軍,您這麽對待我,真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何況我還沒有請求呢。我不是出於高傲才這麽說,我確實不知道何處可以安身。說真的,剛才羅戈任叫我到他家去住。”


    “羅戈任?哦,不,我要像父親那樣,或者,如果您更喜歡的話,像朋友那樣,勸您忘了羅戈任先生。而且總的來說建議您領先即將住進去的家庭。”


    “既然您這麽好心,那麽我還有一件事。我收到一個通知……”公爵剛剛開始說。


    “哦,對不起,”將軍打斷他說,“現在我一分鍾都沒有了。我馬上去對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說您的事,如果她現在就願意接待您(我盡量這樣介紹您),那麽,我建議您抓住機會並使她喜歡您,因為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對您來說可能是非常有用的人。您跟她可是同姓,如果她不願見您,那麽請勿見怪,別的什麽時候再見麵。而你,加尼亞,暫時看一下這些帳單、我剛才跟費多謝耶夫費了好大神,別忘了把這幾筆加進去……”


    將軍走了出去,公爵結果就沒來得及講差不多已提及四次的那件事。加尼亞抽起了煙卷,又向公爵敬了一枝。公爵接了煙,但沒有說話,他不想妨礙加尼亞,便開始打量起書房來。但加尼亞隻是稍稍看了一下將軍指定他看的那張寫滿了數字的紙,但顯得很心不在焉,在公爵看來,當隻剩下他們兩人時,他的微笑、目光、沉思都變得更為沉重。突然他走近公爵,而公爵此時又站在納斯塔西婭已費利怕夫娜的肖像前,端詳著它。


    “公爵,您真喜歡這樣的女人嗎?”他目光犀利地望著公爵,突然問,似乎他有某種不同尋常的打算。


    “這張臉令人驚訝。”公爵回答說,“我相信她的命運非同一般,臉上表情是快活的,可是又極為痛苦,對嗎?這雙眼睛說明了這點,還有這兩根細骨,臉頰上端眼睛下麵的兩個小點,這是張倔做的臉,十分倔做,我不知道,她是否善良?啊,如果善良就好了,一切便都有救了!”


    “您願意跟這樣的女人結婚嗎?”加尼亞繼續問道,他那灼熱的目光不離公爵。


    “我跟任何人都不能結婚,我身體不好,”公爵說。


    “那麽羅戈任會跟她結婚嗎?您怎麽想?”


    “那還用說,我看,明天就可能結婚,他會娶她的,可是過了一星期,大概就會害死她。”


    公爵剛說出這句話,加尼亞突然顫粟了一下,以致公爵差點要叫喚起來。


    “您怎麽啦?”他抓住加尼亞的手說。


    “公爵閣下!將軍大人請您去見夫人,”仆人在門口報告說。公爵便跟著仆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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