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米斯對《泰晤士報》上喬裏恩訃告的反應很單純。原來那個家夥死了!在這兩個人的一生中,他們相互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那種血液沸騰的仇恨在索米斯心中早已燒光了,現在他也不願意再爆發一次,不過這樣早死他認為倒是天公地道。二十年來,這家夥一直承繼著他的妻子和房子——而現在——死了!報上隔了幾天之後的紀念文,他覺得,對喬裏恩太重視了。裏麵提到這位“勤奮而可喜的畫家,他的那些作品現在看來很代表維多利亞後期最好的水彩畫藝術”。索米斯過去差不多一直都機械地讚成摩耳、毛龐和加司威爾?拜依,碰到展覽會上高掛出自己堂兄一張畫時,總要高聲嗤笑出來,所以看到這裏,便使勁地把《泰晤士報》翻過去。


    那天早上他得到商業區去辦點福爾賽家的財產事務;格拉德曼從眼鏡上麵斜瞥著的那種表情,他完全意識到。這位老職員對待他完全是一種又是惋惜、又是祝賀的神氣。你差不多能夠聽得出他心裏在說:“喬裏恩先生——是——啊——和我一樣大,就死了——唉,唉!我敢說她很傷心呢。她長得很不錯。人總不免一死。他們給他在報上還寫了紀念文章。想不到!”老實


    說,他這種神氣使索米斯不得不趕快對付掉某些租賃事務和談話,對付得異乎尋常地快。


    “關於芙蕾小姐那件贈與呢,索米斯先生?”


    “我想等等再說吧,”索米斯簡短地說。


    “哦!我很高興。我覺得你本來太性急了一點。情況確是變了。”


    喬裏恩這一死對芙蕾將有什麽影響,索米斯已經開始躊躇起來。他不知道她知道沒有——她從不看報,從來不看報上的生卒欄、結婚欄。他把事情趕完,就上格林街來吃午飯。維妮佛梨德的樣子簡直可憐。傑克?卡狄幹看上去健康上出了一點毛病,要過一段時期才能複原。她簡直想不開。


    “普羅芳究竟走了沒有?”索米斯忽然問。


    “走了,”維妮佛梨德回答說,“至於上哪兒去——我可不曉得。”


    對了,就是這樣——什麽都沒法說!並不是說他想知道。安耐特的來信是從地艾普發出的,說和她母親住在那邊。


    “我想,你總看見那個家夥的訃告了吧?”


    “看見了,”維妮佛梨德說。“我替他——替他的兒女很難受。他對人非常和藹。”索米斯嘴裏發出一種怪聲音。世界上總是就一個人的身份而不就他的行為來判斷一個人——這個古老、深刻的真理好象在躡手躡足走來,憤憤地敲著他的後腦門。


    “我知道有人對他就抱有這種無聊看法,”他說。


    “現在人死了,也應當給他一點公道。”


    “我倒想早一點給他一點公道看,”索米斯說,“可是沒有機會。你這裏有《從男爵錄》沒有?”


    “有;就在頂下麵一層。”


    索米斯取出一本厚厚的紅皮書,翻了起來。


    “孟特——勞倫斯爵士,第九世從男爵,一六二○年受封,八世從男爵喬弗萊之長子;母,西洛潑州莫司肯廈從男爵查理?莫司肯爵士之女拉芬尼亞。一八九○年娶牛津州康大福莊康威?夏威爾先生之女愛米麗,一子,馬吉爾?康威,繼承人,一八九五年生;二女。住白金漢州富爾威爾鎮黎賓霍爾邸。斯諾克司俱樂部,咖啡室俱樂部,飛機俱樂部會員。參閱貝德立考特條。”


    “哼!”索米斯說。“你可認識過什麽出版家嗎?”


    “悌摩西叔叔。”


    “我是指活的。”


    “蒙第在他的俱樂部裏認識過一個。帶他到家裏來吃過一頓飯。你知道,蒙第一直都在想寫一本書,講跑馬致富術。他想兜那個人的生意。”


    “怎麽樣呢?”


    “他勸他賭了一匹馬——在一次兩千幾尼賽上。後來就沒有看見過。現在回想起來,這個人相當精明。”


    “那匹馬跑贏了沒有?”


    “沒有;好象落在最最後麵。你知道蒙第的確也有他聰明的地方。”


    “是嗎?”索米斯說。“一個乳臭未幹的從男爵和出版之間你能看出有什麽關係嗎?”


    “時下的人什麽事情都會做,”維妮佛梨德回答說。“最要緊的事情就是不要閑著——跟我們那個時代完全相反。那時候無所事事最時髦。不過我想這仍舊會來的。”


    “我談的這個小孟特對芙蕾很顛倒。如果能夠把芙蕾的另外那件事擠掉,我說不定會鼓勵一下。”


    “他有派頭嗎?”維妮佛梨德問。


    “人並不漂亮;還討人喜歡,有點粗心浮氣。我想,田地大約不少。他好象真正在追芙蕾。不過我也說不出。”


    “是啊,”維妮佛梨德低聲說,“很難說。我總覺得還是不要鼓勵的好。傑克這樣真是個麻煩;現在要過了八月節才能夠出去度夏。不過倫敦人總是很有意思,那一天我預備上海德公園去看他們怎樣開心法。”


    “我要是你的話,”索米斯說,“我就在鄉下租一幢小房子,碰到節日和罷工的時候,你要避開就可以避開。”


    “我頂膩味鄉下,”維妮佛梨德回答,“而且我覺得鐵路罷工很令人興奮。”


    維妮佛梨德素來就是這樣冷靜。


    索米斯別了維妮佛梨德,向雷丁車站進發;一路行來時,心裏盤算著要不要告訴芙蕾那個男孩子父親的死訊。這事對這孩子的處境並沒有變動,隻是現在經濟上已經獨立,而且隻剩他母親一個人要對付了。他無疑會繼承一大筆財產,可能連那幢房子也歸了他——那座房子當初原是為伊琳和自己造的,而造房子的那個建築師就是他的家庭幸福破壞者。自己的女兒——成了那座房子的主婦!這應是天公地道的事!索米斯發出一聲短短的冷笑。他原來打算用那幢房子恢複自己婚姻上的失敗,使它成為子子孫孫的基業,如果他能夠使伊琳為他生一個兒子的話。現在她的兒子如果娶了芙蕾!他們的兒女在某種意義上也就是自己和伊琳結合之後所生的了!


    這種想法太戲劇性,使他的冷靜頭腦很有反感。然而——現在喬裏恩既然死了,這將是解決這個難題最便當的辦法——也是最闊氣的辦法。把福爾賽兩房的財產聯合在一起很有一種保守性的誘惑。而她——伊琳——也會和他重又聯合在一起了。無聊!荒唐!他把這種念頭從腦子裏驅逐出去。


    抵家時,他聽見彈子的卡搭聲,向窗口一張,看見小孟特正伏在台子上。芙蕾手叉著腰拿著球杆,微笑地望著他。她樣子多美呀!無怪這個小夥子要為她失魂落魄呢!一個從男爵頭銜——和田地!在這種年頭,田地的出息是不多的;頭銜的出息可能更少。福爾賽家的老一輩子對頭銜向來就看不大起,總有點不切實際,不大自然——花那麽多錢很不值得,而且要和宮廷發生關係。索米斯記得那些老一輩子或多或少都有這種感覺。斯悅辛在自己最發達的年頭確曾參加過一次召見的朝會;回來之後說他再也不去了——“全是些無名小卒。”有人疑心他穿了縛腿短褲,個子顯得太大了。索米斯記得自己母親曾經希望能夠參加一次召見,因為這是時髦玩意兒,可是他父親毅然決然拒絕了。她要打扮得那樣花枝招展做什麽——浪費時間和金錢;一點沒有道理!


    由於英國平民有那種成為國家力量的本能,而且保持不變,由於他們覺得自己的生活圈子已經很好了,而且就因為是他們的,所以比任何別的生活圈子還要好一點,老一輩的福爾賽始終都不喜歡那些“虛文俗套”,正如尼古拉得了風濕症之後經常那樣說的。索米斯這一代人,由於比較敏感,比較憤世嫉俗,一想到斯悅辛穿著縛腿短褲的可笑神氣,也就不想到這些上麵去。至於第三代和第四代,在他看來,對什麽都隻有嘲笑。


    可是這個年輕小夥子能繼承一個頭銜和一些地產倒也不壞——這種事情原是他自己做不了主的。他輕輕走進去,正當孟特一杆子沒有擊中。芙蕾接上去打;他看出這個年輕人的眼睛盯著芙蕾彎下的身子望,眼睛裏的那種愛慕之精簡直使他感動。


    她把球杆擱在用纖手撐起的架子上,停了一下,搖搖她蓬鬆的深栗色短發。


    “我決計打不到。”


    “不試總不行。”


    “好吧。”球杆打了出去,球滾起來。“你看!”


    “運氣不好!沒有關係!”


    接著兩人看見了索米斯,他說:


    “我來給你們記分。”


    他在記分板下麵的高凳上坐下,外表很整潔,但是人覺得很累,暗暗打量著兩張年輕的臉。打完了球,孟特走到他麵前。


    “我已經搞起來了,先生。怪玩意兒,生意經,可不是?我想你當律師總閱過不少人情世故吧!”


    “閱過。”


    “要不要我告訴你我看到的事情:那些人出價錢總要低過自己出得起的數目,這完全不對頭;他們應當一上來出得多,然後逐漸減少。”


    索米斯的眉毛抬了起來。


    “倘使人家一上來就接受呢?”


    “這毫無關係,”孟特說;“減價要比加價上算得多。比如說我們對一個作家提出優厚的條件——他當然接受。後來我們仔細研究一下,發現出版這本書沒有多大油水可賺,就告訴他這種情形。他因為我們對他很大方,因而信任我們,於是服服帖帖地減了價錢,而且對我們毫無芥蒂。可是如果我們開頭給他的條件就很苛刻,他不肯接受,弄得我們加價他方才答應;答應歸答應,他卻會覺得我們是小氣鬼。”


    “你買畫也試試這個辦法看,”索米斯說,“價錢講好了就是一項合同——難道這個你還不曉得?”


    小孟特掉頭望著芙蕾站的窗口。


    “不曉得,我真想早就曉得。另外還有一件事情。一個人要悔約的話,對他決不留難。”


    “做廣告嗎?”索米斯冷冷地說。


    “當然是一種廣告;不過我是作為原則來看待。”


    “你的出版社就是這樣做法嗎?”


    “還沒有,”孟特說,“不過慢慢會來。”


    “而且會關門。”


    “不會,真的,先生。我作了不少次的觀察,全都證明我的理論不錯。在生意經上,人性總是一直被估得太低,人們這樣做法使自己喪失了很大一筆快樂和利潤。當然,你必須絕對的真實和坦率,可是隻要你感覺到,做起來也並不難。你越是近人情,越是大方,你做生意的機會就越好。”


    索米斯站起來。


    “你是一個股東嗎?”


    “還要等六個月。”


    “那麽其餘的股東還是趕快退休的好。”


    孟特大笑。


    “你會懂得的,”他說。“底下將要有一個極大的變化。占有原則非關門不可。”


    “什麽?”索米斯說。


    “店堂要出租了!再見,先生;我現在走了。”


    索米斯看著女兒伸出手來,看見她在孟特緊握著手時縮了一下,同時清清楚楚聽見年輕人出去時的歎息。她接著從窗口過來,一隻指頭沿彈子台的桃花心木邊子劃著。索米斯望著她,知道她有話要問自己。手指繞過最後一個落彈袋時,她抬起頭來。


    “爹,你是不是做了手腳,不讓喬恩寫信給我?”


    索米斯搖搖頭。


    “這一說,你是沒有看見嗎?”他說。“他父親在一個星期前死了。”


    “哦!”


    他從女兒吃驚的、眉頭深鎖的臉上看出她立刻緊張起來,想要弄清這一事件的後果。


    “可憐的喬恩!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爹?”


    “我永遠不懂得!”索米斯慢吞吞地說;“你總是不信任我。”


    “親愛的,隻要你肯幫忙,我就會信任你。”


    “我也許會。”


    芙蕾兩隻手勒在一起。“唉,親愛的——一個人拚命想得到一件東西,就不大會想到別人。你別生我的氣。”


    索米斯伸出一隻手,就象是推開一句誹謗似的。


    “我在盤算呢,”他說。他怎麽想得到用了這樣一個字眼!“小孟特又來纏你嗎?”


    芙蕾笑了。“哦,馬吉爾!他總是纏人;不過人倒是好人——我並不在乎。”


    “嗯,”索米斯說。“我人很吃力;我要走了,打個瞌睡再吃晚飯。”


    他上樓進了畫廊,在榻上躺下來,閉上眼睛。這個女兒真是個大累贅——她母親是——啊,是什麽呢?真是個累贅!幫忙——他怎樣能幫她的忙呢?他是她的父親,這件事實是他改變不了的。伊琳是喬恩的母親——也改變不了!小孟特剛才講的什麽——占有本能——關門了——出租了?胡說八道!無聊!


    悶熱的空氣,夾著繡線菊的香氣,河上和玫瑰的氣息,向他襲來,他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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