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舍斯特看見斯苔拉垂下了目光;他很窘地站起來,走到窗前。他在那裏聽得莎比娜低聲說:“我說呀,讓咱們起個血誓。弗蕾達,你的刀子呢?”他打眼角裏看見她們每個人都嚴肅地刺破了自己的皮,擠出一點血來,塗在一片紙上。他轉身向門口走去。


    “別做鼬鼠!回來!”他的兩條胳臂被捉住了;兩個小姑娘把他挾著,帶回到桌子跟前。桌上放著一張紙,紙上用血畫著個人像,還有三個姓名——


    斯苔拉·哈利德、莎比娜·哈利德、弗蕾達·哈利德,也是用血寫的,都向著人像,宛如一顆星星發出的光芒。莎比娜說:


    “這是你。我們得親你,你知道。”


    弗蕾達響應說:


    “啊!親吧——對!”


    艾舍斯特來不及逃跑,幾綹潮濕的頭發已經晃到他的臉上,鼻子上仿佛給輕輕咬了一下,接著左臂又被挾緊了,另一隻嘴裏的牙齒輕輕地湊到他的頰上。然後他給放開了,弗蕾達說:


    “現在該斯苔拉啦。”


    艾舍斯特漲紅了臉,身子硬僵僵的,瞧著桌子對麵也是漲紅了臉、身子硬僵僵的斯苔拉。莎比娜忍不住吃吃地癡笑。


    弗蕾達嚷著說:


    “上勁兒呀——這樣糟啦!”


    艾舍斯特突然泛起一陣使自己感到奇怪和慚愧的渴望,他便靜靜地說:


    “別鬧,你們這兩個小鬼頭!”


    莎比娜又吃吃地笑了。


    “好吧,那麽讓她吻一吻自己的手,你再把她的手放在你的鼻子上。這的確便宜了你們!”


    使他驚奇的是,那姑娘果真吻了吻自己的手,把它伸了出來。他莊重地握住這隻又涼又纖小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兩個小姑娘馬上拍起手來,弗蕾達說:


    “好了,不管什麽時候,我們都得救你的命;這件事解決了。斯苔拉,我可以再喝一杯嗎,別那麽淡得要命的?”


    大家重新吃茶點,艾舍斯將把紙折好,放在自己的衣袋裏。話題轉到了出麻疹的好處,可以吃寬皮小桔呀、一勺勺的蜂蜜呀,還可以不上學,如此等等。艾舍斯特聽著,不說話,跟斯苔拉交換著友好的目光,這時她的臉上又恢複了正常的略受陽光影響的白裏帶紅的顏色。跟這個快樂的家庭親密相處,是令人舒服的,麵瞧著她們的臉,是令人神魂顛倒的。吃完茶點,兩個小姑娘壓著海草,他跟斯苔拉坐在窗口的座位上談話,瀏覽她的水彩畫速寫。此時此景好像是個快樂的夢;時間和事件都被擱在一邊,重要性和現實性也都暫時不存在了。明天他將回到梅根那兒去,除了袋裏那張塗著這些孩子的血的紙以外,眼前這一切便都煙消雲散了。說什麽孩子!斯苔拉已經不能算孩子——跟梅根一般大了!她說話很快,有點兒生硬和費解,卻很友好;現在,他沉默著,她卻似乎談得很活躍;她的神態帶著點兒處女的恬靜和冷漠——她是個閨閣千金。吃飯的時候,哈利德因為海水喝得太多沒有來,莎比娜說:


    “我打算叫你弗蘭克了。”


    弗蕾達馬上說:


    “弗蘭克,弗蘭克,弗蘭克。”


    艾舍斯特笑著哈了哈腰。


    “斯苔拉每叫你一次艾舍斯特先生,就得受一次罰。這太可笑了。”


    艾舍斯特看看斯苔拉,她漸漸臉紅起來。莎比娜格格地笑著;弗蕾達嚷嚷說:


    “她‘冒煙’啦,‘冒煙’啦!——唷!”


    艾舍斯特向左右兩邊伸出手去,一手揪住一把淡黃的頭發。


    “聽我說,”他說。“你們兩個!別惹斯苔拉,要不然我把你們拴在一塊兒!”


    弗蕾達格格地笑著說:


    “哎唷!你真是個壞蛋!”


    莎比娜小心地咕噥著:


    “你看,你叫她斯苔拉!”


    “為什麽不叫?這是個好聽的名字!”


    “好吧,我們準許你叫得啦!”


    艾舍斯特鬆了手。斯苔拉!從此以後,她會叫他什麽呢?


    可是她什麽也沒有叫,直到該睡覺的時候,他故意說:


    “晚安,斯苔拉!”


    “晚安,艾——晚安,弗蘭克!你真有趣呀,你知道!”


    “啊——這個!胡說!”


    她迅速而直率地跟他握手,突然握緊,又突然放鬆。


    艾舍斯特一動不動地站在空無一人的起坐室裏。剛剛昨天晚上,在那蘋果樹和活的蘋果花之下,他曾經擁抱梅根,吻著她的眼睛和嘴唇。受到這突如其來的記憶的衝擊,他不由得喘不過氣來。今天晚上他本來就該開始——開始跟這個僅僅希望同他在一塊兒的姑娘過共同生活。現在,還得過二十四個小時以上的時間,因為——沒有看表!正當他要跟天真無邪的生活和屬於這種生活的其他一切告別的時候,為什麽他要跟這一家天真無邪的人交朋友呢?“可是我有心要娶她,”他想,“我這樣告訴過她!”


    他拿了支洋蠟,點了火,到自己的臥室去,這間臥室就在哈利德那間的旁邊。他走過時,他朋友的聲音叫道:


    “是你嗎,老朋友?我說,進來吧。”


    他坐在床裏,吸著板煙,正看書呢。


    “坐一會兒。”


    艾舍斯特在開著的窗口坐下。


    “我一直在想今天下午的事,你知道,”哈利德有點突然地說。“據說,一個人臨死時會想起全部過去的事。但我沒有。


    大概我還沒有到那一步。”


    “你想起了什麽來著?”


    哈利德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靜靜地說:


    “是呀,我的確想起了一件事——挺奇怪的——想起劍橋的一個姑娘,本來我可以——你知道;我沒有對她做虧心的事,這我很寬慰。不管怎麽說,老朋友,我現在還能在這兒,全靠你;要不然,我現在早葬身黑暗的大海裏了。沒有床,沒有煙草;什麽都沒有了。我說,你認為死是怎麽回事兒?”


    艾舍斯特嘟噥著說:


    “我看就像火焰似地熄滅完事。”


    “什麽話!”


    “也許,我們可以閃爍一下,依戀一會兒。”


    “嗯,我看這有點兒淒慘。我說,我希望我的幾個妹妹對你都挺好?”


    “太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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