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退之在堂中坐著。


    李平安在堂下站著。


    這王府裏裝潢華麗,雕梁畫棟,又飾以金玉,幾根大柱上盤著威勢驚人的四爪金蛟,怒目圓睜,須發飄動,乍一看仿佛要活過來,擇人而噬。


    正堂開闊,鋪以錦繡,白玉凡俗視若珍寶的白玉,在此也不過鑿作台階,要被人爭搶的上等源石,鑲嵌如十數盞靈燈之內,單這些源,就抵得上聚財軒半日的流水。


    李平安抓了狂想修行那陣,曾想著把這上等靈源給鑿下來,然而他根本無從下手,也從來不曾具備吸納靈源的知識與機會。


    李退之甚至派了專人跟著他,阻止他接觸一切修行相關。


    理由是他自胎中便有痼疾,靈氣入體,頃刻輒藥石無醫。


    李平安不理解,甚至很怨恨。


    李退之以為他尚且年幼,記不得那事,可他卻記得很清楚。


    他曾經能清晰的感受到天地靈息的律動,感受到天穹之上那些清靈的神聖們向世間撒下可供參悟的大道律動。


    天地與他並生,萬物與他為一。


    他篤信自己曾是個萬古難遇的天才,而現在,他隻是一個要遭尋常權貴弟子非議,隻能混跡在西城的著名紈絝。


    這一切拜他老子所賜,可他卻從未反抗僭越……


    因為……會死……真的會死……


    李平安眼裏閃過追憶與恐懼,他畏懼這個人,憎恨這個人,逃避這個人,眼裏甚至有著瘋狂與扭曲,唯獨沒有敬愛。


    兄長和姐姐並不知道真相,我可是知道……


    這個人……太過可怕……真的,太過可怕……


    李退之端坐在紫檀胡椅上,單是靜穆著,氣氛就已經凝滯。


    嚴洗侍立在一旁。


    隻有見到鎮妖王本人才知道,嚴洗這位副將展露出來的殺伐氣,相對於一尊混洞境的主帥來說,有多麽稚嫩。


    更妨論隱隱約約帶著那極尊貴極煌然的氣息。


    可他已然不年輕了,和他同代的好些人都成了黃土一捧。


    此次回來,他就剩了這麽一個子嗣。


    “回來了?”


    李退之試圖做好一個父親的角色,然而換來的卻是李平安的警惕與憎怨。


    “去賭坊了?”


    李平安自認為感受到一股子質問的意味,心頭起了一絲涼意。


    “嗯……”


    李退之想要說些什麽,可又終究放棄言語,知子莫若父,他怎麽能看不出來李平安心底的小盤算?


    “你交了兩個很好的朋友。”


    李平安茫然且驚詫地望向自己的父親。


    “可我依舊要你斷絕往來,這是為你好。”


    來了,又來了,又是這套熟悉的語氣,又是這套說教的模樣,若不是我清楚知道真相,我便全然相信了。


    我渴求的,你要奪走。


    我期許的,你要毀掉。


    對我好的,你萬般製止。


    兄長與姐姐可以,我卻不可以。


    可他們接連去了,那下一個,怕是就輪到我了吧……


    李平安握緊拳頭……又緩緩鬆開,世家子嬌嫩的手掌被恰得透紫。


    “是,孩兒身有痼疾,父王也是擔心孩兒,一旦接觸修行,藥石難醫。


    可孩兒已然與張兄立下賭約,若貿然斷交,豈不是折了皇家的顏麵?還請父王放心,孩兒不是那麽不知輕重的人,隻論與張兄、王兄交情,必定不涉足修行相關。”


    鎮妖王英俊威嚴的臉上添了幾分細密的皺紋,這個鎮殺妖王都如同屠狗一般的男子,竟然緩緩地歎了口氣。


    紫袍玉帶間寬厚的肩膀都顯得不那麽挺直了。


    嚴洗的眼神有些詫異,近年來,他第一次見到王上這般模樣。


    “不行。”


    隨即輕飄飄地轉到了另一個話題來。


    “你姐的事有點特殊,不便辦喪禮,過幾天就該立塚了,不管你去哪瘋,到時候務必到場吊唁。”


    李平安勉強笑了笑,臉色蒼白。


    他知道既然自家老子說不行,那便會抬手間輕輕鬆鬆斷了他的路子。


    這座長安城裏,還真沒有李退之辦不到的事。


    他早已習慣了,拂袖而走,腳步輕佻,唱著小曲兒,似乎全然沒受李退之無理要求的影響,仿佛思慮著明日裏去哪縱情聲色,隻是眉宇之間那股子抑鬱做不得假。


    十多年了,李平安便是這般過來的。


    待得李平安走後。


    嚴洗出言了:


    “王上……”


    同袍多年,他看出李退之有些疲憊。


    “嚴洗……你去忙吧……”


    李退之擺擺手,又似乎是想起來什麽,勉力,出言道:


    “平安的袖子上沾了好些油葷了,多去給他取幾件靈衣,要品相上佳的……


    還有,把他的隨身玉佩趁夜裏入夢時給取過來,我看看去年注入的那道化身還能維持多久……”


    於是繼李平安走後,嚴洗也走了。


    偌大的鎮妖王府中堂,除鎮妖王自己再無一人。


    早年王妃難產而死,李退之便無再娶之意,他踱了幾步,走到王府後庭,看著一座巨大的假山怔怔出神。


    人也不是慢慢老的,人是一瞬間老的。


    然而看了不過片刻,他的眼神又複銳利起來,龍行虎步,脊梁能撐天柱。


    一股子極尊極貴的威嚴氣發散開來。


    “皇兄深夜前來,不知有何貴幹啊?”


    李墨在虛空裏顯化,無聲息,一身純色紫袞讓人看不出身份,倒是與鎮妖王的華貴大相徑庭。


    相比於鎮妖王的英俊相貌,李墨顯得十分普通,但是那日月昭昭的帝道龍氣,卻使他的氣質更甚李退之一籌。


    “許久不見,小老弟你修為見長啊……”


    李墨慵懶隨意地說著,也沒管那套仙唐的俗禮。


    俗禮是約束人的,不是約束仙人的。


    混洞隨不可稱仙聖,卻已經可稱仙人。


    李退之臉色一黑,他這位堂兄在同輩麵前一向不太著調,像極了長安塾裏的那個表侄子。


    簡直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若不是祖宗有製,難有交集,這兩人定當臭味相投。


    “皇兄說笑了,退之常年關外拚殺,是故步子走得急了些。以皇兄之資,同等的境地,怕是比退之更上一層樓。”


    李退之這倒是沒有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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