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國之君而言,皇太極的子嗣並不算多,除了大阿哥豪格之外,這幾年也就庶妃顏紮氏生了個四阿哥葉布舒,側妃葉赫那拉氏生了五阿哥碩塞。這兩個男孩子今年一個七歲,一個八歲,而這時豪格早已二十五歲,功績赫赫,兄弟之間的差距一望便知。


    如今朝政之上,已過不惑之年的皇太極雖未言明儲君人選,但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把目光鎖定在豪格身上。這個打小在軍營中摸爬滾打的大阿哥,如今執掌著鑲黃旗,極受父汗器重。無論從軍功還是從戰績,在小一輩的子侄裏,他都集聚人氣,算得上是眾望所歸。


    然而我卻知道,這一切不過是替他人做嫁衣,曆史上最後繼承皇太極大統的是順治皇帝,他的生母是布木布泰,未來的孝莊皇太後。


    我無心去猜測以後的種種,那必定又將會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奪位之戰,多爾袞的攝政,順治的傀儡,豪格的……


    罷了,罷了,了解太多對我來說未必是件好事,我如今不願去想那些久遠以後的事情。皇太極是我情之所鍾,魂之所係,我心裏隻抱定著這麽一個信念,他在,我在,他若不在了,那我必然生死相隨……至於儲位之爭,那已是他人之事,與我何幹?


    這些年不在宮裏,我的蘭豁爾早在天聰二年就下嫁於科爾沁台吉曼珠習禮,甚至就連敖漢,也在去年嫁給了蒙古敖漢部台吉班第。一切仿佛物是人非,如今後宮裏還剩下七位格格。其中六個俱是由哲哲與布木布泰所出,隻一個六格格,還不到一歲,生母乃是原先住在東宮的東宮側妃紮魯特博爾濟吉特氏。


    紮魯特博爾濟吉特氏,東宮妃……我有些酸澀的想,如果,上天垂簾,這個女兒當真是我前世所生,那該多好。


    我想要個女兒!


    想要一個自己的女兒,一個真正屬於我和皇太極的孩子!


    天聰九年二月,皇太極將蒙古二旗,擴充為蒙古八旗,旗色和建製同女真八旗一樣,約有一百二十九個牛錄,兩萬五千多人。


    這支旗軍與漢旗軍一樣,兵權是直接握在皇太極手中的,每旗設都統一名,下設副都統、參領二名。


    彼時朝政之上有進言者皆請伐明,皇太極卻認為需伺機而行,如今察哈爾新附,人心未定,城郭未修,若是輕於出師,難成大業。下諭旨批複高鴻中、鮑承先、寧完我、範文程等斟酌議定。


    皇太極對待漢臣果然重用,未存半分歧視之心。他以一個君王的行動作為表率,使得漢人在大金的地位不再像以往那般受到嚴重壓迫和侮辱。


    滿漢一家……遙想當年手握筆管,書寫下的這四個字,如今看來,竟是分外的沉甸及凝重。皇太極肯禮賢漢臣,厚待漢民,我在欣慰之餘也不無得色。


    這日下得早朝,他徑直往東宮而來,早在他進門時我便吩咐未央沏好新茶。


    “今天有什麽特別的事嗎?”觀其麵色,我隱隱覺得他有話要說。


    他微微一笑,放下茶盞,伸手將我撈進懷裏,嘴唇貼近我的耳廓,低喃:“方才在朝殿之上,十四弟自薦領兵深入察哈爾,搜尋林丹汗餘部……”


    我隻覺得耳蝸內癢癢的,一直沒聽明白他話裏的深意,過得片刻,他忽然嗤地一笑,我這才恍然愣住。


    “我已經準了。”他低低的笑,“命他和嶽托、豪格、薩哈廉四人領兵一萬,前往察哈爾,招撫林丹汗之子額爾克孔果爾額哲……”


    多爾袞……自薦往察哈爾招撫額哲……


    我不敢多想,又或者我寧可相信這件事本身與我毫無關係,這隻是多爾袞為了立功而勇於自薦,隻是……如此簡單而已!


    因多爾袞一行需經宣府、大同邊境,皇太極猜度著大明必會調派寧錦官兵前往支援,於是先行派多鐸率兵入寧錦阻擾。沒多久,多鐸奏報大軍於錦州、鬆山城外殲明兵五百人,殺大明副將劉應選。


    三月底,多爾袞的西征軍亦有消息傳報回盛京,稱大軍抵達西喇珠爾格,找到了察哈爾囊囊福晉,囊囊福晉率其部將共一千五百戶表示願意投靠大金。


    少時又有消息傳回,已從囊囊福晉處得知多羅福晉及額哲母子在托裏圖,正欲尋去,又恐額哲不願投降,於是奏請將多羅福晉之弟、德爾格勒之子三等梅勒章京南楮派遣至托裏圖勸降。


    皇太極當即允奏。


    事情果然進行的十分順利,四月二十,大軍橫渡黃河,抵達托裏圖。在南楮的勸解下,蘇泰母子很快便表示願意投降皇太極。皇太極看過多爾袞等人傳回的奏報,並無驚喜外露,似乎這一切早在他預料之中。


    事實也確實如此,即使沒有南楮之功,以現如今蘇泰母子的處境而言,也早已逼得他們無路可選。


    自林丹汗故世後,遊牧在河套地區的鄂爾多斯捷足先登,以同是達延汗的後裔為由,向額哲施加壓力。無力抗衡的額哲,隻能按照對方提出的條件盟誓,聽任對方劫去人口牲畜。多爾袞、豪格、嶽托、薩哈廉四人率領軍隊前往招撫額哲母子時,鄂爾多斯在金軍大兵壓境的情況下,才被迫交出剛剛到手的察哈爾部眾及其財產。


    降與不降,早已不是稚弱的蘇泰母子能夠選擇的了。


    我所擔心的不是額哲到底降還是不降,而是……蘇泰!


    以多爾袞的獵豔習性,不可能會忽略蘇泰的容貌,更何況這是個有著與女真第一美人酷似臉孔的女人。


    “在想什麽?”低柔的聲音打破我的沉思,我懶懶的回過神。


    最近天氣轉熱,我有些犯懶:“不,沒想什麽,隻是覺得悶了。”思慮再三,還是無法啟口,終是將蘇泰的事壓在心底,獨自鬱悒。


    “最近沒出宮去濟尓哈朗家麽?”皇太極屏退下人,在炕桌上揀起那柄我常用的絹扇,徐徐的替我扇風。


    我眉心的結打得更深:“昨兒個才去的……”


    記得過年時濟尓哈朗按例來給皇太極拜年,當時我聽說他來,便故意去中宮湊熱鬧。他倒不失為聰明人,見到我時雖麵露驚訝之色,卻也總算沒有當場大呼小叫,仍是鎮定自如的給我行了禮。


    這以後皇太極去各貝勒府還拜新年之禮,單隻去他家的時候我一同跟了去。皇太極對我的身份未加多提,濟尓哈朗也是聰明的索性裝起了傻子。我心裏念的是他夫妻二人對我的恩情,隻是沒想到兩年多未見,烏塔娜竟已久病纏身,臥榻不起。


    烏塔娜的病勢在過年後亦未見好轉,皇太極瞧著我的麵子,還特意派了禦醫隔三岔五的過府問診。可烏塔娜的身子卻仍是一日不如一日。


    “側妃,我求你件事。”烏塔娜的臉隱在昏暗不明的陰影下,聲音低啞而又空洞。


    “什麽事?”


    “聽說我妹妹蘇泰降了?”


    “是。”


    “那麽……我在這裏求你……”她突然掙紮著從床上爬了起來,在我驚訝間,竟是強撐著跪伏在床頭,“求你,懇請大汗,把蘇泰……許了我家貝勒爺!”


    求你……把蘇泰……許了我家貝勒爺……


    “濟尓哈朗的大福晉仍是沒好轉麽?”皇太極漫不經心的問話打斷我的思緒,我茫然的轉過頭來,腦子裏晃動的全是烏塔娜跪伏的削瘦身影。


    把蘇泰許給濟尓哈朗!


    隻有自知大限將至,才會如此忍痛哀求吧!


    希望妹妹能夠代替自己,延續幸福……長久的陪伴在自己心愛的男人身邊。


    怎麽那麽傻呢?我怔怔的想,深愛一個人是可以隨意被取代得了的嗎?縱然相似又如何?她都沒有問過濟尓哈朗願不願意,便一廂情願的做出了決定。


    “悠然!”皇太極緊張的喚了一口,倏地丟下扇子撲了過來,捧住了我的臉,“怎麽哭了?”他焦急的凝望著我,眼中盛滿擔憂和自責,“想家了?不……你別……別丟下我!”他遲疑的說完最後那句低語,慌張的神情一覽無遺。


    “不……不是。”我抽噎起來。


    其實傻的人又何止烏塔娜一個,我同樣也是……


    “昨天烏塔娜懇求我,把林丹汗的多羅福晉許給濟尓哈朗……她隻怕是撐不過這個月了。”我的眼淚流得更凶,怎麽也止不住。


    皇太極似乎已是方寸大亂,邊拿帕子替我拭淚,邊胡亂應道:“那便應下就是了,多羅福晉本就是她的妹妹,許給濟尓哈朗合情合理……”


    “不……”我哽咽,強忍著收住眼淚,目光牢牢的盯住了他,有些心痛,有些惘然,“你沒見過蘇泰,所以才答應得如此爽快……蘇泰她、蘇泰她……她的長相……”我咬著唇,直到牙齒將唇咬出一排深深的牙印。


    “我知道,我知道……”他似乎還是不能明白我在說些什麽,卻為了安撫我的傷心,一個勁的說,“總之,我準了,你回頭轉告濟尓哈朗家的,等多羅福晉一到盛京,我便替她和濟尓哈朗完婚。”


    “皇太極!”我又氣又急,噌地從炕上跳了起來,眼淚早沒了,取而代之的卻是鈍刀割肉般的痛。


    說不出口,還是沒有勇氣問出口嗎?可是……不問的話又怎知答案?


    我張嘴結舌,想著該如何挑選用詞,盡可能裝出波瀾不驚的姿態把蘇泰的事講出來。


    “瞧你!憋得滿臉通紅!不過是件小事,至於把你急成這個樣子嗎?”皇太極似笑非笑的望著我,見我木頭一樣直挺挺的半跪在軟席上,忙拖我起來,“不許跪著,小心傷了膝蓋。”側著頭睃了我兩眼,忽然無奈的歎口氣,“你呀……”


    他拖長了聲音,轉身走到書案旁,在一堆奏折中翻了一陣,最後抽了一卷紙軸遞給我:“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的心思全寫在這上頭呢。”


    我掛著淚痕,困惑的瞥了他一眼,見他目光溫柔,不似玩笑,便伸手接了過來。


    卷軸緩緩展開。


    猛地一哆嗦,手裏的卷軸失手跌落。皇太極順手在底下接住,漫不經心的將它收起,擱置炕桌:“多爾袞的折子和這副畫卷上個月就遞交到我手裏了。”


    我隻覺得心猛地往下一沉,茫然的不知所措。


    “笨女人!”他輕笑,“又在犯傻氣了,別說是七分相似,縱然她是借著東哥的身子還魂人世,我在乎的也始終是你……她縱然再美,也不是你!”


    眼淚潸然落下,我低低的喚了聲:“皇太極……”又是感動又是驚喜的撲入他懷裏。


    “你是真的悶壞了。”他撫摸著我的發頂,“等過幾日我得了閑,便帶你出去四處巡獵……嗯,我要帶你去撒網捕魚,你說好麽?”


    皇太極的許諾並沒有立即得到兌現,事實上他才料理完手裏的一批奏折,正欲起駕動身那會兒,突然接報多鐸凱旋而歸。


    六月初七,皇太極率同代善、阿巴泰、德格類、阿濟格出盛京西懷遠門五裏迎接多鐸班師回朝。原定出遊計劃往後順延,皇太極準備接完多鐸後,直接帶著我往撫順巡獵去。


    在城外五裏安營駐紮,皇太極並沒有讓我避嫌,反而拉著我的手,徑直將我拖上了禦座。雖說進宮一年來,東宮側妃博爾濟吉特氏深受龍寵已是人盡皆知的事,但如此明目張膽的以汗妃之名公然出現在皇太極身邊,尚屬首次。


    這個位置……原本應該是由哲哲來坐。這份與汗同尊的榮耀,原本也該是她的。


    帳幄內除了代善始終低頭一言不發外,阿巴泰等貝勒無不瞪著好奇的眼睛,不時的打量我。


    我坦然微笑,大大方方的迎接他們的矚目。


    不一會,身披白色甲胄的多鐸精神抖擻的跨進禦帳:“臣額爾克楚虎爾給大汗請安!大汗萬歲!萬歲!萬萬歲!”說完,恭恭敬敬的行了三跪九叩大禮。


    等禮畢起身,他眼瞼上揚,不禁一愣。想必是沒想到皇太極身邊還坐著其他人,他方才的大禮竟是糊裏糊塗的給我占了大便宜。


    我抿唇輕笑,皇太極離座上前:“十五!好樣的!”合臂一抱,兄弟二人行抱見之禮。


    多鐸在與皇太極側身相抱之時,眼睛忽然眯了起來,狹長的眼眸射出犀利的寒芒。我心裏微微一顫,領悟到他八成已認出我是誰,於是不懼反笑,長期壓著的心理陰影陡然間灰飛煙滅。


    如今,皇太極就在我的身邊,我又何所畏懼?


    多鐸,我就是你那條漏網的魚,可惜早已不在你的刀板之上,即便你懊惱痛恨得跳腳,又能把我走樣?


    想到這裏,不覺心中大樂,頗有種狐假虎威的小人樣,我見多鐸目光凶狠,反而衝他粲然一笑,下顎微微揚起,極盡挑釁之能。


    最好把他氣得當場抓狂失態!


    果然多鐸的眸瞳轉黯,似有萬噸火藥凝於其中,隨時可能一觸而炸。我端坐在禦座之上,雖有恃無恐,卻仍是被他狠戾陰鷙的眼神,心悸的猛一抽搐。


    這家夥,難道跟我真有什麽深仇大恨不成?瞧這副模樣,竟似恨不能將我生吞活剝。


    多鐸陰沉著臉色,和剛進帳時的神采飛揚比起來,仿佛在眨眼間已換了個人。與皇太極見過禮後,按著規矩,他又去給代善行禮。


    代善麵上淡淡的保持著微笑,伸手將他架住。一時兄弟幾人絮絮的說著話,看似親熱無間,我卻感覺代善似乎魂不守舍,有點兒心不在焉的樣子。多鐸則不時拿眼偷偷瞄我,那種森冷的憎恨感,讓我不由皺起了眉頭。


    我到底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情,居然令他如此恨我?


    在這之後,皇太極帶著我拔營前往撫順關。代善、阿巴泰、德格類、阿濟格、多鐸五人及諸位大臣隨扈同行。


    六月中,禦駕駐蹕於撫順赫哲赫以東、薩爾滸以西,而後拉大網捕魚。我甚是歡喜,一掃連日來的鬱悒沉悶,興奮不已,又甚至一度換了短褂長褲,直接跳到水裏去摸魚。


    女真人雖說男女之妨並不像漢人那般拘謹,然而我以一介側妃的尊貴身份,居然能肆無忌憚的下水撈魚,皇太極對我的寬容與放縱實在可想而知。


    撒網捕魚持續了兩日,到得第三日晨起,我發覺自己腦袋有些昏,鼻子不大通氣,明白是這兩日下水貪玩,隻怕是受了風寒。


    皇太極得知後,強壓著不許我再下水,我氣悶無聊,索性換了裝束騎馬練射。正玩得興起,密林深處奔出一匹高頭駿馬,我才覺納悶,那馬已瞬息奔到眼前。


    馬上之人年少英俊,然而臉色鐵青,渾身充滿煞氣。


    我心裏一緊,好在跟隨我的十來名正黃旗侍衛,皆是皇太極的心腹。仗著人多,我未必非得怕了這個小煞星。


    多鐸將馬勒停在我跟前,雙目直愣愣的盯著我瞧了好一會兒。他既不下馬行禮,也不開口講話,就這麽沉悶的拿眼冷漠的瞪著我,反而讓我心裏落不著底。


    “咳!”鼻塞得極為難受,我用帕子捂著嘴悶哼了聲,正尋思著該如何打破僵局,多鐸突然伸手朝西一指:“側妃可曾去過察哈爾?可知茫茫草原有多浩瀚無邊……”


    我幾乎從馬上跌了下去,翻白眼的想,他這是拿我當白癡,還是想把自己變成白癡?


    多鐸渾然不理,隻是自顧自的說了下去,音量略為拔高,顯得有些激動:“要在那無邊無際的草原上尋找到一個飄渺的影子,你說這可能嗎?偏生有人不僅這麽固執的想了,甚至還固執的這麽做了!可最後……”


    “十五貝勒!”我有些著慌了,多鐸的話神神道道的,雖然講的很玄,我卻並非是完全聽不懂的。隻是……我寧可不要聽,也寧可自己聽不懂。大聲喝止住多鐸憤慨激昂的陳詞,我調轉馬頭,幾乎是落荒而逃的丟下一句話,“既是影子,當初就不該去尋!”


    多鐸的話語時不時的會浮現在我腦海裏,跳躍的思緒,斷斷續續的折磨著我微弱的神經。撐到日暮時分,風寒果然加重,我渾身無力的躺在榻上時而發冷,時而燥熱。


    皇太極命隨行禦醫診治,隻說有些熱症,開了付方子,煎好藥後皇太極親自端了來喂我。我先還苦著臉,嫌那味道難喝,皇太極隻是默不作聲的看著我,盯得我心裏直發虛,緊接著他突然將藥碗湊到自己唇邊,喝了一大口。


    我詫異的望著他:“苦……嗎?”


    他放下藥碗,抿著嘴笑,那笑容詭異,看得我一陣毛骨悚然。


    “唔。”毫無預警的,皇太極猛地將我拉進懷裏,牢牢的吻住了我。唇齒間滿是藥汁的苦澀味道,他將口中的藥汁強迫性的灌進我嘴裏,我漲紅了臉掙紮,卻始終掙紮不脫。


    “我知道你其實是想要我這般喂你。”他促狹的眯眼笑。


    我又羞又急,伸手搶過他手裏的碗,嬌嗔道:“胡說八道!”一麵說,一麵仰頭閉著眼一口氣把黑黢黢的藥汁喝了精光。


    好苦!


    喝完藥歪了一會,眼皮開始不住的耷拉下來,可是多鐸的話語,多爾袞削瘦的身影,卻反反複複的出現在我腦子裏,支離破碎,淩亂紛呈。


    身上細密的沁出一層汗珠,我難受的呻吟了聲,迷濛間如同溺水般死死的抓住了皇太極的手。


    “悠然……”皇太極的聲音似乎很遠,聽起來飄飄渺渺,很不真切,“明兒咱就回宮……你別怕……一切有我……”


    “嗯。”我哼哼,腦子渾渾噩噩,多爾袞鬱悒的臉孔仍在我眼前晃動,我搖頭,喘息。


    我不欠你的……不欠……


    多爾袞的影像倏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披頭散發的褚英向我衝了過來,抓住我的肩膀,厲聲嘶叫:“那我呢?你不欠他的,那欠我的呢?你欠我的來生呢?你答應了我的……你答應我的……”


    “啊——”我尖叫,“不!不……”


    “悠然!”黑暗中有人一把攥緊我的手,將我從驚怖的幻境中解救過來。


    我瞪大了眼,籲籲的喘氣兒,渾身大汗淋漓。


    “沒事了,有我在……”皇太極溫柔的嗓音在耳畔悠悠響起,“別怕,隻是做噩夢……”


    “回大汗,側妃的燒退了,已無大礙。”


    “你做的很好,累了一夜,暫且下去歇著吧。”


    看著禦醫躬身退走,我稍稍定了定神,隻覺得口幹舌燥,可是頭暈無力的虛軟感覺卻已經消失了。握著皇太極寬大的手,我重新找回了腳踏實地的歸屬感。


    “這是……在哪?”眼前的擺設有些熟悉,我訥訥的問。


    “真的燒糊塗了?”皇太極笑著給我擦汗,“這是你自己的屋子,怎麽不認得了?”


    “東宮?”我猶疑的開口,“什麽時候回來的?我怎麽一點都不知道?”


    “昨日便到了,你可不知今兒已是六月十九……”他低低的歎了口氣,“你昏沉沉的睡了好幾日,雖然禦醫說你病勢不凶,我卻仍是被你嚇去了半條命。”


    我緊捂著胸口,心上陣陣悸動,夢裏殘存的記憶仍在絲絲縷縷的震撼著我。


    遙遠的記憶之門仿佛被重新打開,以往的種種回憶一齊湧了進來。


    “悠然……”皇太極的聲音低低的,透著一股凝重與小心翼翼,“和你說件事,你先別忙著難過……”


    “什麽?”隱隱有不好的預感浮現。


    “濟尓哈朗的大福晉昨兒個歿了……”


    因為還病著,皇太極不許我列席出殯,後宮之中委派哲哲出麵全權處理。哲哲帶著巴特瑪和布木布泰一同去的,回來一直抹淚,嘴裏隻念:“可憐了貝勒爺……”


    我不清楚濟尓哈朗到底有多可憐,隻是感覺以濟尓哈朗對烏塔娜的深情,隻怕這會子不知道人已憔悴成何等模樣。見哲哲她們隻是陪著垂淚,其他的也問不出什麽詳情,不由我著急起來。


    葬禮很快就處理完了,我的身子也漸漸調理過來。皇太極放了濟尓哈朗半個月的假,讓他好生在家歇著,我問濟尓哈朗到底如何了,皇太極隻是撇嘴,陰鬱的回答,等見了自然知道。


    好容易皇太極終於肯鬆口放我出宮去濟尓哈朗家瞧個究竟,這時已是七月初,天氣悶熱難當,可當我走進濟尓哈朗家時,仍是感到了一陣蕭瑟淒涼。


    一切原本早該摘除的殯葬裝飾仍舊淒慘的掛在那裏,院落裏種的梅樹隻剩了光禿禿的枝幹,恍惚間我依稀還記得那年冬天,烏塔娜穿著雪白的衣裳,楚楚動人的站在白梅樹下,空靈如仙……


    如今,花謝人不在……那朵美麗盛放過的梅花已然凋零、消逝……


    才跨進門檻,鼻端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濟尓哈朗背對著我蹲在地上,在烏塔娜的靈位前不知道燒些什麽東西。我放輕了腳步,濟尓哈朗渾然未覺,走得近了,我不覺嚇了一跳。


    這還是我認得的那個濟尓哈朗嗎?還是那個英氣勃勃、神清氣爽的男人嗎?


    那張臉整個被胡渣子給覆蓋住了,他有多久沒有剃須理發了?望著他麻木空洞的雙眼,我仍是不敢置信眼前的男人就是我所認識的濟尓哈朗。


    我呆默半晌,終於蹲下身去與他平視,他隻淡淡的瞥了我一眼,什麽話也沒說,嘴唇緊抿成一線。


    我內心反複掙紮,終於將手裏的那軸畫卷遞了給他,他並不伸手來接,隻是空洞的眼神裏慢慢的融入了一些生氣,露出茫然之色。


    我將畫卷正麵對向他,慢慢的打開。


    濟尓哈朗雙肩一顫,啞然叫道:“烏塔娜?”沒等我開口,他又搖頭,失落的說,“不,不是她……”


    “這的確不是烏塔娜!”我深吸了一口氣,將畫湊近他,“你再看清楚些,這是烏塔娜的妹妹,葉赫那拉蘇泰!她是察哈爾林丹汗的多羅福晉……”


    濟尓哈朗別開眼,沉聲:“那與我何幹!”


    我噎住,明知這些話很難啟口,但是想到烏塔娜的囑托,想到濟尓哈朗此刻的魂不守舍,我毅然叫道:“她就是與你相幹!她是你不久之後要續娶的女人!是你濟尓哈朗的大福晉!”


    濟尓哈朗噌地站了起來,臉上閃過惱怒忿恨之色。漸漸的,憤怒平息下去,他唇角抽搐,流露出一抹近乎自嘲的冷笑:“請教側妃,這是您的好心,還是大汗的聖意?”


    “不!”我站起身,語重心長的回答,“這是烏塔娜的心意……這是烏塔娜對你的一片癡情!”


    濟尓哈朗呆住,有些不敢置信的望著我。


    我抬高聲音:“你以為你現在要死不活的樣子就是對烏塔娜的最好回報了嗎?她雖然不在了,可她卻仍是要你好好活著,她不要看你頹廢……”


    “你不是她!你又怎知她的心意?”濟尓哈朗克製的憤怒終於爆發出來,厲聲嘶吼。一向溫文有禮的他,此時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彷徨無助,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去舔舐自己鮮血淋漓的傷口。


    “我知道!”我垂下眼瞼,心裏隱隱作痛,“死去的時候,不會為自己悲傷難過,心裏念著的永遠是那個牽掛一生的男人。不求別的,隻求他能活得更好……”手指捏緊,下一秒我將畫軸用力丟到他懷裏,不去看他的表情,“我隻能告訴你,若有一天我先大汗死去,我絕不希望看到他活得像你這般窩囊!”


    轉過身,我朝門外走了兩步,突然停住。門口陽光灑下,將一道影子長長的投射進門內。


    背著光,我無法看清他的神情,濟尓哈朗在我身後沉默片刻,終於跪下:“臣濟尓哈朗叩見大汗!”


    我逆光仰視,心裏不知是何滋味,皇太極默默的站在門外,過了許久,伸手牽住我的手,低語:“回去吧。”相握的手指慢慢收緊了些,我跟著他疾走幾步,到得門外,他忽然頓住,背影顯得有些僵硬,“悠然,你的想法固然很好,可一個人被孤獨的遺棄在這個世上,活得再好,又有什麽樂趣可言?”


    我的心像被刀子猛地刺中,疼得糾結起來。


    皇太極啞聲:“你讓我痛了一次,難道還要讓我再痛一次不成?你……不能太自私了。”


    我張了張嘴,眼淚無聲的落下。


    皇太極牽了我的手,一步步的往前走,我抽噎著跟上他的腳步,終於……在走到門口時,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從身後一把抱住他,嘶聲痛呼:“我知道我是自私!可是……如果讓我重新再選一次,我還是寧願要你好好活著!”


    濟尓哈朗在家呆了半月,到底還是振作起來了,每日仍是按時上朝議政,並無任何不妥。皇太極告訴我,濟尓哈朗對於娶蘇泰的婚事也沒有最初那麽反感了,似乎已是默認。


    七月二十,郭勒圖色臣攜林丹汗囊囊福晉抵至盛京。皇太極與我商量,想將囊囊福晉許給代善。我想了下,並無異議,娜木鍾生性豁達開朗,加上她有一千五百戶的財產,皇太極將她許給代善,也算適宜。


    當下皇太極命人將代善以家宴之名請至中宮,其時哲哲忙於照看哭鬧不止的八格格,便和乳母嬤嬤將八格格抱去布木布泰那裏,家宴便托付我來照應。


    我不願和代善打照麵,為避免尷尬,便在次間相陪,靜靜的聽他兄弟二人閑話家常。東拉西扯的酒過三巡,皇太極漸漸把話題切入正規。可沒曾想才提到囊囊福晉,代善便連連擺手。


    “此女乃林丹汗八大福晉之一,二哥為何要拒絕呢?”


    我在次間坐直了身子,豎起耳朵細聽。代善溫醇的聲音慢條斯理的傳來:“林丹汗的八大福晉固然是好,可是囊囊福晉的財產太少……”


    “你嫌她太窮?”皇太極冷笑。


    我跟著緊張起來。這可一點也不像是代善的為人作派,而且娜木鍾絕對不窮,一千五百戶部民,這可比巴特瑪•璪帶來的人馬要翻了一倍不止。


    代善他……似乎故意在找借口拒絕皇太極的好意。


    為什麽?難道他不要林丹汗的財產?


    透過梨花木隔的鏤花,我隱隱看見代善麵帶微笑,不緊不慢的開口:“如果大汗當真允我林丹汗的福晉,那便把多羅福晉賜給我吧。”


    “啪!”皇太極將酒盅重重的擱在桌麵上,不冷不熱的笑,“多羅福晉可隻有一千戶。那她豈非更窮?”


    代善毫不避讓,坦然迎向皇太極犀利的目光:“是,可我喜歡她!”


    “當啷!”一個不小心,我把哲哲隨手擱在炕桌上的一把長命鎖碰落到地上。代善下意識的往裏間瞟了過來,皇太極的聲音陡然響亮起來:“多羅福晉尚未到京,二哥這番喜歡可謂毫無道理。”


    代善收回目光,注視著手中把玩的酒盅,眼神柔軟而又沉痛:“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繞彎。二哥這輩子沒求過你什麽,隻這一件……”他緩緩抬起頭來,“我要蘇泰!”


    皇太極眼中精芒畢露,嘴角掛著一絲殘酷的冷笑:“可是二哥,你來遲了一步,我早已答允濟尓哈朗,把多羅福晉許給他做繼室……”


    “我要蘇泰!”代善的音量不變,表麵看來雖是波瀾無痕,可我卻明顯瞧見他捏著酒盅的手指繃得緊緊的。


    “葉赫那拉蘇泰乃是濟尓哈朗過世妻子的妹妹,妹替姐位,僅憑這層關係,濟尓哈朗便有優先挑選蘇泰的權力。更何況……早在一個月前,我就已經答允他了。”


    “嗒!”代善手中的杯子擱上桌麵,溫潤如玉的眼眸此時深邃如海:“我讓過你一次,未必次次要讓你。”伸手取過酒壺,倒滿酒盅,仰頭喝盡,代善的聲音略為夾雜了顫抖,“當年如果不讓你,她未必會慘死……當年如果不讓你,如今我還要蘇泰作甚?”


    “你後悔了?”皇太極咄咄逼人,一步也不退讓,“可惜世上無後悔藥可吃,你注定處處比人遲上一步,比之當年的褚英,阿瑪,甚至我……你謹慎有餘、魄力不足的性子注定要不起她!以前如此,現在仍是如此!你要不起她,同樣要不起蘇泰!”


    “我錯過一次!絕不會錯過這一次!”


    “還是清醒些吧,即使你得了蘇泰又如何?她是獨一無二的,蘇泰取代不了她!”


    眼看廳中的兄弟二人劍拔弩張,口氣越來越惡劣,似乎轉眼間便要化口舌之爭而訴諸於武力。我急得一顆心直接吊到了嗓子眼,不顧一切的從裏頭衝了出去,喊道:“大汗!”搶過去一把摁住皇太極的肩膀,“大汗和大……貝勒可要添酒?”


    代善抬眼瞥了我一眼,這是他第一次正眼打量我。


    我和他的第一次正麵相對,不由緊張得雙手顫栗,渾身燥熱。


    “哈日珠拉!”皇太極將我拖到身後,“我和大貝勒……”


    “她!”代善突然伸手指向我,我心怦地一跳,轉眼見皇太極的麵色也是微變。“你心裏可真是還惦著東哥!哼!”代善拂袖起身,轉身往外走,到的門口,忽又駐足,扭頭。那張溫柔儒雅的臉上帶著一抹沉痛的感傷,“蘇泰的確取代不了她,可畢竟我能從她那裏尋到我要的影子。然而你呢,如今你又寵愛上了別的女人,可還曾記得以往她替你擋刀時的一片癡情?”


    我無語凝噎,望著他逐漸消失的身影,隻覺得眼中有股霧氣湧了上來。


    皇太極低低的歎了口氣:“他始終記掛著你。”任由他摟住了我的腰,貪戀的擁住我,“悠然……該怎麽辦?蘇泰……要不要給代善?”


    “不……”我未加思索的脫口而出,低頭見皇太極正目光炯然的看著我,心裏沒來由的一慌,“我不知道。”我強作鎮定的避開他的直視,“你心裏早有答案,為何還要來問我?”想到無論我做什麽,想什麽,都無法逃得開他的眼睛,我心裏不禁懊惱起來。


    掰開他的手,鬱悶的走回次間,皇太極不依不饒的追過來,從身後一把抓住我,直接點破我的心思:“你是害怕看見代善對一個酷似東哥的女人好吧?害怕蘇泰得到你所擁有過的東西,害怕蘇泰取代你成為布喜婭瑪拉……”


    我惱羞成怒,用盡全身氣力甩手,幾乎將自己的腕骨拽脫臼。


    皇太極麵無表情的逼視著我,我倒抽一口冷氣。為什麽?為什麽非要說出來?非要把我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最後一點私心給逼得無所遁形?


    我惱恨的回瞪他,可眼眶中的淚水卻仍是不爭氣的滾落下來。


    天聰九年八月,多爾袞等人傳回喜訊,言道察哈爾汗王額哲敬獻傳國玉璽。


    傳國玉璽……我對傳國玉璽的概念僅限於秦始皇用和氏璧雕刻的傳國玉璽,據說以後代代相傳,乃是帝皇身份的象征。


    這是一個契機!我隱隱感覺到,傳國玉璽的出現將會把皇太極推上一個更高層的台階!也許……他稱帝的時刻就要到了。


    一時朝內議論紛紛,皇太極下召命多爾袞等人帶玉璽回盛京,數日後回報消息說,嶽托患病,暫留歸化城休養,多爾袞、豪格、薩哈廉三人已率兵先行返回。西征軍回程途中,多爾袞等人率兵攻掠大明山西邊境,自平虜衛入邊,拆毀長城,經忻州、代州,直至崞縣。


    八月下旬,皇太極似乎已迫不及待的想要拿到那枚傳國玉璽,竟是帶著兵馬直接前往平虜堡與多爾袞會合。


    我從沒見他如此耐不住性子,就是當年繼承努爾哈赤的汗位,他也一直是那麽篤定悠閑的以退為進。


    “你這到底是為了看玉璽呢,還是為了看蘇泰?”明知不該小心眼,我卻仍是忍不住出言相譏。


    連日來辛苦的行軍趕路,隻要一想到這麽風風火火的趕了去,見到的不僅僅是那塊破石頭,還有敬獻石頭的美人,我就特別不是滋味。


    對於我的小性兒,皇太極每次都是一笑置之。其實不用他催,代善看上去似乎比他更心急,一副恨不能飛到平虜堡,直接從多爾袞那裏把美人搶到手的樣子。


    麵對皇太極的層層壓迫,一向崇尚明哲保身,息事寧人的代善這一次居然毫不讓步,不論皇太極遣人幾番催問,他始終拒絕納娶囊囊福晉為妻。


    眼看著之前所擔心的美人爭奪戲碼便要拉開序幕,我不禁寢食難安。他們這群人,都還沒有見到蘇泰本尊的絕世真容呢,若是見到了,還不知會有什麽瘋狂的反應呢。


    而且……說不定就連皇太極也……


    不敢再讓自己胡思亂想下去,這樣子隻怕不等自己撐到平虜堡,我已經被自己的心魔給弄瘋了。


    九月初,大軍終於趕到平虜堡。


    初六這日,皇太極淩晨寅時三刻便起身穿戴,我一宿未能合眼,到皇太極起身時分我才稍稍打了個盹,有心想跟著起來的,可最終沒能抵擋得住這份倦意。朦朦朧朧間隻覺得皇太極在我額頭上輕輕落了一吻,低喃了句什麽話,便出去了。


    清醒過來的時候已是卯時三刻,問及身邊的太監,才知道皇太極卯時正便出營去接多爾袞他們了。


    我百無聊賴的梳洗完畢,靜靜的坐在帳子裏數手指,等數到將近兩千的時候,帳外響起嗚嗚的號角聲。我猛地站了起來,自發的掀了簾子出帳。隻見帳幄之外,地上長長的鋪了一層明黃色的地氈,不遠處鑲白、鑲黃、鑲紅旗的旗幡就如同天上的雲彩般迅速飄近,颯颯作響。


    皇太極麵南背北的端坐在禦座之上,底下烏壓壓的排列了西征的士卒以及這次去察哈爾收複的蒙古部眾。我一邊走近皇太極,一邊四處觀望,卻沒能從如雲如海的人群裏發現蘇泰的影子。


    從身後悄然走近皇太極,侍衛們見到是我,都不敢加以阻攔。直到走到跟前,我才發現兩三丈開外遙跪了多爾袞、豪格、薩哈廉三人。三人正口呼萬歲,與皇太極行三跪九叩大禮。


    我好不尷尬,忙縮腳往回走,卻不想被皇太極悄悄扣住了手腕,動彈不得。


    “辛苦了,都起身吧。”


    三人齊聲道謝,從地氈上利落的爬了起來,沒等站直腰,多爾袞臉色遽然大變,目光如電的射在我的臉上,我不禁有些心虛的垂下眼瞼。


    隻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逼近,盔甲摩擦間發出金屬的鏗鏘之聲,多爾袞竟然三步並作兩步的衝到了禦座前。


    我下意識的往後縮,可是皇太極扣住的手勁卻反而加重,令我感到一陣疼痛,我不悅的蹙起了眉。


    “臣……墨爾根代青恭喜大汗!”多爾袞顯得有些激動,單膝跪地,雙手高舉頭頂,我見他手裏托著一塊巴掌大小,用明黃緞子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心裏一震,已然明白那個就是傳說中的玉璽。


    皇太極甚是高興,鬆開我的手,離開禦座往前一步,雙手張開一收,卻並沒有順勢接過玉璽,而是抱住多爾袞膀子,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十四弟,來見過你的新嫂子……”回頭衝我抿嘴一笑,我隻覺得他笑容詭異,不同尋常,頭皮一陣發麻。“你不常來宮裏走動,想必還沒見過她吧?”


    多爾袞僵硬的抬起頭來,目光銳利的看向我,約莫過了三四秒種,他忽然咧嘴一笑:“這位新嫂嫂好生麵善啊!”我全身的汗毛差點倒豎起來,這小子稟性古怪,誰也摸不透他會說出什麽瘋狂的話來,“不過也難怪,科爾沁的格格大抵都長得不賴。”回頭看向皇太極,頗為打趣的笑道,“大汗真是好福氣。”


    皇太極滿麵笑容,擺出一副寬仁慈愛的兄長姿態,親昵的拍了拍多爾袞的右肩。多爾袞雙手重新奉上玉璽,這一次皇太極沒再打岔,伸手接過。


    黃色的緞布解開,露出一方青石玉璽,四四方方,約有四寸寬,底座不到兩寸的厚度,頂上雕刻交龍紐,猙獰的龍嘴呲張,整個雕刻高約三寸不到。


    我不禁“咦”了聲,湊近細看,青石玉璽平整光滑,完全沒有破損缺口:“不是說,秦傳玉璽的一角曾被摔碎,後來用黃金補上的嗎?”


    多爾袞倏地抬眼,目光淩厲的射向我。我心虛不已,可是心裏仍是困惑不解,傳說西漢末年外戚王莽篡位奪權,索要傳國玉璽時,太後怒擲於地,結果摔碎了一角……


    皇太極手指撫過玉璽邊角,將玉璽緩緩翻轉,玉璽底刻著篆文,我瞪大了眼,微微吸氣。


    “寫的什麽?”皇太極側頭問我,聲音壓得極低。


    “好像是……‘製誥之寶’!”我不是很確定的回答。印上刻的是反寫的篆文,我辨認得極為吃力。


    多爾袞又是深深的瞟了我一眼,目光中略有驚訝讚許之色。


    “製誥之寶……嗬嗬。”皇太極低低的逸出一聲淺笑,極是悅耳,可是聲音仍是壓得很低,隻我與多爾袞方能聽見。“你們可知真正的秦始皇禦製傳國璽,刻的是什麽字?”


    多爾袞不答,隻是拿眼瞄我,我低下頭,沉聲:“不知是何字,隻是好像也是篆文,聽說乃是李斯親筆所書……”


    多爾袞忽然接口:“是‘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


    我不由一愣,轉頭看了眼皇太極,回過頭又看了眼多爾袞,他倆皆是神色平靜,篤定自然,毫無驚愕之色。


    難道說……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枚玉璽並非是曆代傳國玉璽和氏璧?


    皇太極略一招手,身後立即有太監奉上一隻楠木寶匣,龍紋朱漆,裝飾金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皇太極打開匣蓋,裏頭鋪墊明黃綢緞的軟褥,他小心翼翼的將手中的“製誥之寶”玉璽放置進去,而後“啪”地合上匣蓋。


    皇太極手捧寶匣,含笑不語。多爾袞突然啪啪甩袖打千,單膝點地,朗聲高呼:“大汗受命於天,得傳國玉璽,既壽永昌——”


    這番話講的極是大聲,四下裏靠得近的貝勒大臣們個個都聽了去,隻聽劈劈啪啪甩袖聲不斷,八旗將士如同海水般連綿不斷的跪倒。


    “萬歲——萬歲——萬萬歲——”歡呼聲振聾發聵。


    我心遙神馳的站在皇太極身側,已然忘卻一切。


    呼聲維持將近十多分鍾,我悄悄退後了些,皇太極坐在椅上與多爾袞兩人絮絮的低聲交談。又過了半個小時左右,皇太極抬起頭來,多爾袞朝下一揮手,立馬有一隊士兵從人群裏走了出來。


    這隊人皆是蒙古裝束,身形高大的他們簇擁著一名身材修長纖細的少年緩緩走近。到得禦駕前,其餘人均按照蒙古禮儀單膝跪拜,口呼大汗萬歲,唯獨那名少年孤傲如霜的站在原裏,仰望著台上的大金國汗,默不作聲。


    那雙混雜著妖豔之色的眸瞳下克製了太多複雜的情愫,以至於那張俊逸秀美的臉孔竟出現一絲的扭曲。


    我側目悄悄睨向皇太極,他正懶洋洋的半眯著眼瞼,全身散發著淡淡的慵懶氣息,看似無害可親,卻偏又讓人心生怯意,不敢輕易褻瀆神威,擄其鋒芒。


    轉頭再去看底下站著的額哲。他身子動了下,雙手緩緩高舉過頭頂,而後放下,右手橫在胸前,上身微微前傾,向皇太極作勢行禮。


    皇太極突然從禦座上站了起來,大步邁向額哲。額哲的手兀自擱在胸前未曾放下,略帶驚訝的看著皇太極走近。皇太極朗聲一笑,張開雙臂抱住額哲,竟是與他行了女真族的抱見之禮。


    被皇太極牢牢抱住的額哲明顯的露出震駭之色,嘴微微張啟,明亮的眼睛裏充滿訝異。


    “額哲!”皇太極親熱的喊著他的名字,“很高興能在這裏見到你。”


    額哲雙肩微微顫栗,不知是激動還是感傷,他怔怔的盯著皇太極看了好一會,終於低下頭去,緩緩屈膝跪倒:“臣額爾克孔果爾額哲叩見大金國汗!大汗萬歲!萬歲!萬萬歲!”


    額哲的聲音並不算響亮,帶著一縷揪心的顫音。


    他這一跪,跪出的結果不僅僅是蒙古察哈爾的徹底順降,更是成吉思汗創立的大元帝國正式宣告滅亡。額爾克孔果爾額哲,一個不過還隻是個年僅十三歲的孩子,殘酷的命運卻將他推上了曆史逆轉的浪尖,成為又一個皇太極通往大清開國帝王之路的踏腳石。


    我不忍再看額哲的表情,黯然的將頭扭開。才剛側過頭,猛地察覺斜剌裏有道淩厲深邃的目光正死死的盯住了我。我心裏一慌,險些膝蓋發軟的茲溜一下癱到地上去。


    多爾袞高深莫測的看著我,眼底晦澀,我怎麽看都覺得他就像矗立在我身邊的一根高壓電線,一個不小心觸碰到,便會短路,然後炸得我魂飛魄散。


    勉強扯出一絲笑容,我尷尬的收回目光。


    “博爾濟吉特氏……”多爾袞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然而纖細的聲線卻尖銳得像根針般直刺進我的耳蝸,“很好!很好……”


    不知道為什麽,聽他說“很好”的時候,我全身都在起雞皮疙瘩,寒意一點點的從毛孔滲透進五髒六腑。


    “得十……十四弟謬讚,哈日珠拉真是愧不敢當!”我厚著臉皮跟他胡扯,硬是曲解了他的冷嘲熱諷。


    多爾袞瞳孔驟縮,眼神如針芒般刺痛人,我隻覺得在這樣凜冽的逼視下已然無所遁形,不由忐忑不安的把目光求助似的投向皇太極。


    皇太極仍在階下與額哲說著話,渾然未覺站在身後的我,即將在多爾袞利刃般的目光下被寸寸活剮。


    “你欠我的帳又多了一筆……我會連本帶利的討回來!”


    我心慌抬頭,他似笑非笑的勾起唇角,漸漸的他的眼神變了,看似滿不在乎的麵具崩潰消失,在凝望我的刹那間他露出一抹受傷的倔強表情。


    我眨了下眼,多爾袞仍是勾著唇角微笑,姿態絲毫未變,臉上仍是掛著那副沒心沒肺的笑容。


    仿佛……方才所見,隻是我的幻覺……


    中午為替多爾袞等人接風洗塵,款待察哈爾的降臣,皇太極特意下旨在軍中大擺筵席。因對方有偕同女眷,皇太極便讓我出麵招呼。


    在席上,我終於見著了蘇泰。她穿了一襲白色的蒙古長袍,安靜閑適的端坐在那裏,仿佛天生會吸引人目光般,眾人的眼球情不自禁的圍繞著她來轉。她的一顰一語,總能在第一時間得到更多人的關注。


    恍惚間,我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看到當時作為布喜婭瑪拉的我,是如何的萬眾矚目……


    想不看她,想不注意她,想不……愛她,都難!


    代善仿佛沉醉在了自我回憶之中,隔著一桌酒席,他遠遠的盯著蘇泰,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溫潤的眼睛裏逐漸的充斥了幾縷血絲。


    多爾袞似乎早已瞧慣,失去了初見時的那份驚訝和新奇,在席間他談笑風生,與眾人暢談在察哈爾遇到的一連串趣聞。


    皇太極則是喜怒不形於色,我根本無法察知他心裏到底是如何看待蘇泰的。


    整個酒筵就在我混混沌沌的胡思亂想中結束了。


    眾人散去時,皇太極拉著我的手正欲離開,突然代善跌跌撞撞的撲到我倆跟前。他顯然喝多了,臉色煞白,原本清澈明淨的眼眸透著血紅的琉璃之色。


    我知道,他的酒量雖然一般,可卻是那種越喝神智越冷靜清醒的人。


    “你說的對……”代善微微佝著背,右手覆蓋住雙眼,似乎不想讓太多人看到他的情緒失控。


    他似乎在哭……


    語音咽然。


    “她不是東哥,不是……”微微吸了口氣,代善垂下手來,哀傷絕望的看著皇太極,好一會他才慢騰騰的轉身,“我不和你爭了,隨你愛把她給誰……隻是,我也絕不要囊囊福晉!我未必非得聽從你的……”


    飄渺的聲音透著疲憊,卻有略帶一股別樣的堅定,淡淡的消失在風中。


    我的手指微顫,皇太極猛地一把將我摟在懷裏,狠狠的、決絕的說:“他在恨我!他若是敢不服我……”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驚慌的搖頭:“不會!他不會……”


    不會什麽呢?我是茫然的。我無法確定這個答案,代善對皇太極的怨懟之心仿佛已經積壓太久,此刻就如同一隻越吹越大的氣球,瀕臨爆炸。


    可是……結果呢?和皇太極作對的下場……


    想想至今仍被圈禁的阿敏,猝死暴亡的莽古爾泰……


    我不寒而栗。


    翌日,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哲哲居然帶領後宮諸位汗妃以及各貝勒福晉女眷,一齊趕到了平虜堡。這等情形不由令我想起了天命七年,阿巴亥也曾如此興師動眾,以堂堂一國大妃的身份帶著女眷們浩浩蕩蕩的前往廣寧城撫恤八旗將士。


    哲哲她……此行的目的又是為何?


    哲哲到得軍營後,原先的女主之位自然讓予她擔當,我退居二線。反正我原本也勝任不了招呼蘇泰等人的職責,蘇泰每次見我都跟見鬼似的盯著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其實很想詢問我一些事情,卻又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我和她之間畢竟存在了兩年的主仆關係,她也許不夠了解我,我卻十分清楚她的為人。如今見到一個貌似自己奴才的女人反過來做了自己的主子,她心裏固然別扭,我亦是渾身不舒服。


    哲哲的到來,恰好替我解決了這個難題。


    於是在汗帳前加設黃幄,兩翼加設青幄,左翼略遠處設諸福晉居住的黃幄一座,又在黃幄兩側添置白幄。


    盛京方麵到底來了多少女眷,我一時也辨別不清,當日下午哲哲和布木布泰卻主動找上了我。


    “人手不夠,哈日珠拉你可否幫姑姑一把?”哲哲顯得有些忙亂,額上透著一層薄汗。


    “怎麽了,姑姑?”


    “你不知道?”哲哲睜圓了眼,有些不敢置信。


    “姐姐,你跟著大汗一起來的,怎麽還這般懵懂無知的呀!”布木布泰心直口快,扯著我的胳膊,好氣又好笑的望著我,“幾位貝勒接連奏請納娶察哈爾福晉,大汗均已恩準,這會子營裏正忙著辦喜事呢。我和姑姑都快累翻了,姐姐你倒會悠閑偷懶……”


    我微微一笑,察哈爾林丹汗的八大福晉,那可是個頂個的都是搶手貨,貝勒們爭搶著想要娶納,原也在情理之中。


    隻是不知道代善……


    “不知大汗都許了誰了?”我含笑相詢,擺出一副單純無知的模樣。


    “你真不知道呀?”哲哲歎氣,往椅子上坐下,徹底拿我沒轍。


    “姐姐!”布木布泰亦是搖頭,“真不知道你在大汗身邊怎麽服侍的。大汗把泰鬆格格許了大貝勒,明兒個就舉行婚宴……另外伯奇福晉指給了大阿哥,多羅福晉指給了濟尓哈朗貝勒,俄爾哲圖福晉指給了七貝勒,高爾土門福晉指給了察哈爾的他特車爾見……婚期都定在這幾日。”


    泰鬆格格和代善……也罷,這樣也不失為一個折中的法子。


    隻是……


    “那囊囊福晉呢?她指給了誰?”


    這句話問出,哲哲和布木布泰麵麵相覷,麵上均露出古怪的神氣。


    “那個囊囊福晉……”布木布泰嗬嗬訕笑。


    哲哲瞟了我一眼,指著布木布泰說:“就和你妹子當年的脾氣一樣,倒也是個有主見的。囊囊福晉不願受人擺布,放話說生平隻愛巴圖魯,要嫁就嫁最厲害的!”


    我心猛地一沉。


    哲哲注視著我,慢條斯理的往下笑說:“今後,咱們可又多了一個姐妹作伴了。”


    九月初八,奉汗諭旨,代善娶林丹汗之妹泰鬆格格為妻,依禮設宴,殺馬一匹、牛二十頭、羊六十隻,攜酒百瓶,大宴賓客。


    皇太極的臉色有些陰沉,席間代善命人將四匹備雕花鞍轡駿馬、四匹備常鞍駿馬、兩匹備石魚鞍駿馬、十匹尋常馬匹、共計二十匹進奉給大汗。


    皇太極冷目掃過這些獻禮後,命來人將馬匹悉數送回,竟是拒絕不授。


    眼見得兄弟二人的關係一點點的僵化,站在我的立場,卻是有口難言。


    就如同皇太極昨夜所埋怨的那般,如果代善當初肯接納囊囊福晉,那這場風波就絕不會演變成今日的局麵。


    娜木鍾的性子我比他們兩個都要了解,她屈降為臣,雖然早以料定必將受人魚肉的任人娶納她和她的財產,然而這一個多月以來,代善的連番拒絕到底還是勾起了她心底的倔強與怒火。


    現下她已指明要嫁皇太極,決意拚死維護自己的最後一點尊嚴。


    誰,又能怪她錯了呢?


    矛盾在激化,裂痕在一點點的加深。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在代善有意識的抵觸下,皇太極對他的耐性似乎也在逐步消耗殆盡。


    九月初十,皇太極下旨把二格格、哲哲長女馬喀塔許配給額哲。事出突然,不僅我感到吃驚,就連哲哲也是震駭不已——馬喀塔今年才十歲,這個年紀出嫁未免太小了些。


    “能不能換個人選呢?”我皺著眉頭問。


    我知道皇太極為了安撫人心,此時十分需要與察哈爾聯姻,隻是讓馬喀塔如此低齡化的成為新娘,即使她並非是我親生,我的心裏也好像吃了隻蒼蠅一般,難以接受。


    “換誰呢?”他細眯著眼,側頭看向我,神情略帶倦意。


    我幫不上他的忙。


    他每日處理國事家事軍事,事務如此之繁重,我將他的勞心勞力瞧在眼裏,卻是一點忙也幫不上。


    的確,現在除了嫡出的馬喀塔,他還能找出哪一位適婚女子,身份高貴得足以和成吉思汗的嫡係後人所匹配的呢?


    “那麽……就再等等吧。”我撫著他的額頭,哀求,“如果是我們的女兒呢,你也忍心把她……”


    皇太極一個翻身壓住了我,左手順勢滑入我的衣襟,纏綿悱惻的吻住了我。


    許久之後,他喘息的放開了我,囈語:“悠然……給我生個孩子吧。我要我們的孩子……我的……孩子……”


    神魂劇顫。


    我們的孩子……我祈盼了一生一世的奢願!


    嫁給皇太極已有一年有餘,然而我的肚子卻仍是一點反應也沒有。我的身體機能完全正常,禦醫診斷也說我沒什麽問題,但是……和前世一樣,越是期盼什麽,卻越是盼不來什麽。


    老天爺對我的作弄好像永遠也沒個完似的。


    難道說……這真是應了那句話,有所得必有所失嗎?


    這之後沒過多久便是豪格娶伯奇福晉的正日,軍營裏接二連三的大辦筵席,哲哲她們裏外照應著卻仍是忙得人仰馬翻。沒奈何,我被叫去幫忙,其實以我的懶散性子也甭想能幫得上什麽大忙,不過就是照看著大灶吃食酒水等等。


    “每日裏都吃的差不多,早膩了。”懶洋洋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我驀地一僵。


    多爾袞笑嘻嘻的挨進我:“嫂子,今兒個都預備了什麽好東西……”


    我猝然旋身,肅然的正對上他,他微微一愣,顯然沒想到我竟會用如此一本正經的表情看他。


    “十四貝勒未免太挑食了。”我冷言譏諷。


    多爾袞眉頭一挑:“又非是行軍打仗,難得豪格娶親,我想弄些好吃的,有何不可?”


    他說的倒也在請在理,隻是以他堂堂貝勒之尊,還有什麽東西是沒有吃過的?我抬頭望天,幾乎要翻白眼。


    “江南小吃……”


    “什麽?”


    “北方的吃食和南方的不同,你或許隻有去江南嚐一下那裏的美食了。”


    “江南……”他拖長了聲音低吟,“在關內嗎?是在大明嗎?”


    我一震。該死,我都跟他胡扯了些什麽呀!


    多爾袞眼神迷離,上身前傾,突然湊近我:“真的……很好吃麽?”


    強烈的壓迫感讓我呼吸一窒,狼狽的往後疾退一大步,卻聽他驟然放聲大笑,引得夥房的奴才一齊往這邊轉過頭來。


    “看什麽看?!”他突然厲聲暴喝。


    我沒想到他翻臉竟比翻書還看,驚悸中腳後跟絆到地方一頭剛剛屠宰完畢的小牛犢。


    “小心!”他伸手拉住我,順勢將我帶入懷中。


    我的心怦怦狂跳,驚慌失措的掙脫他的懷抱。


    他眼神一黯:“我是洪水猛獸麽?”近乎自嘲撇嘴,“是了,現在八哥才是你的……”


    他突然頓住,眼底卷起一股狂風暴雨,猛地伸手攥住我的手腕,將我硬生生的拖過:“如今我才算明白過來,當初你為何處處想方設法的打聽大金國汗,原來竟是存了這個心思……”他用另一隻手捏住我的下巴,力道之重痛得我險些咬到舌尖。


    “多……多爾袞,鬆手……”


    “你竟敢把我當猴戲耍!你竟敢把我……當成一個傻瓜!”他額上青筋清晰可見,“可笑的是,我竟還真成了你眼中的那個大傻瓜!”


    他怒火中燒,手指收緊,我清晰的聽見骨頭咯咯作響,劇痛難當下低頭張嘴便咬。他悶哼一聲,卻沒縮手,任憑我牙齒咬出血來。


    滿口的血腥味嚇退了我,我惶然退後,他甩著手,左手虎口處血點淋淋。我一陣眩暈,牙印……我咬了他……


    多爾袞的臉孔在我眼前變幻成三四個疊影,刹那的恍惚間,我仿佛看到努爾哈赤在懊惱絕然的衝我皺眉,仿佛看到褚英瞪著霸道驕橫的眼眸,在不住的問我:“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啊——”我痛苦的捧著頭蹲下身子。


    別再糾纏著我,求你……求求你們,別再來糾纏我!


    “主子!”


    有隻手在我肩上輕輕拍了下,我唬得一跳,尖叫:“走開!”


    “主……子!”未央怯生生的退縮,“您沒事吧?”


    我茫然的左右觀望,夥房的奴才們一個不見,就連多爾袞也不知去向。


    難道,剛才的一切隻是我的幻覺?


    “主子!大汗召喚你。”未央小心翼翼的解釋,“大汗現在很生氣……”


    “為什麽?”


    “喜宴就快開始了,大汗沒見著您,已是不悅。後來聽大妃說讓您來照應膳食,大汗便動怒了,把好端端的一盞茶給潑到了地上。”


    我一聽更加不敢再久留,皇太極這幾天就好比是個火藥桶子,稍有不慎便會遷怒於人。


    當下帶著未央,急匆匆的趕到鑲黃旗黃幄,帳內擺開三桌筵席,皇太極與哲哲正端坐在首席主位,其他在座的還有代善、阿巴泰、巴布泰、德格類、阿濟格、多爾袞、多鐸……真是難得見他們兄弟幾個到得如此齊整。


    皇太極抬起頭看向門口,我微微一笑,才鬆了口氣,預備跨步上前,突然身後簾子掀動,一股疾風卷著道窈窕的人影刮了進來。


    人影兒筆直的衝到主桌前,這時豪格正端著酒盅上前給父汗敬酒,那人直接撞上他,打翻了他手裏的酒水。


    “大汗!”既烈且傲的脆亮聲音,我眼前一亮,幾乎脫口驚呼。“我女兒還在呢,你卻讓豪格娶了那蒙古女人,你究竟準備置我女兒於何處?難道說要逼她把大福晉之位拱手讓人不成?”


    皇太極麵色一沉,如罩寒霜。


    哲哲見勢不妙,忙站起柔聲勸說:“三姐姐勿動怒,有話好好說!”


    “要我如何好好說?眼看著蒙古女人進門了,我女兒唯有整日傷心流淚……我不管,大汗你非得給我個說法不可!”


    砰地聲,皇太極一拍桌麵,席上的酒盅蹦起老高,一股凜然肅殺之氣自然而然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莽古濟囂張的氣焰為之一頓,臉色刷地白了。


    皇太極冷冷的瞪著她,一言不發。


    莽古濟氣得身子渾身發顫,她原是夾帶著怒氣而來,可這會子皇太極未置一詞卻已將她氣勢的彈壓殆盡。


    “哼!”她猛一跺腳,最終忿恨的拂袖而去。


    莽古濟離開的刹那,皇太極的身邊陡然站起一個人來,轉身追了上去。


    “代善!”皇太極噌地站起,怒目相對。


    代善的去勢稍頓,卻仍是腳步未停的跑到了門口。


    “你莫後悔!”啪地聲,皇太極將桌上的杯碗狠狠的砸到地上。


    “嘩!”帳簾搖曳,代善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眾人的視線內。


    我錯愕的站在門口,代善方才就從我身邊擦肩而過,我分明看到他臉上的決絕,似乎……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莽古濟與前夫武爾古岱生有兩女,長女哈達那拉氏,嫁與嶽托為大福晉,也就是蘭豁爾的生母,我以前曾與她有過數麵之緣;次女則嫁給豪格為妻。姐妹二人皆是性情溫柔之人,與莽古濟自小傲氣狂妄的性子大相徑庭。


    莽古濟在武爾古岱亡故後奉命改嫁瑣諾木杜棱,因她身為汗姐,身份高貴,瑣諾木杜棱原先的大福晉自然得退讓其位。然而這對夫妻卻是貌合神離,瑣諾木杜棱十分信賴親信托古,同樣愛屋及烏的寵愛托古的妹妹。莽古濟心高氣傲,認為瑣諾木杜棱怠慢了她,夫妻二人時常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這位驕橫過頭的三格格為了爭風吃醋,甚至聲稱托古兄妹想要謀害於她,蠻橫的要求皇太極替她除去托古。


    皇太極對她的無理要求自然不會加以理會,這之後被罷黜了大貝勒封號的莽古爾泰在天聰六年十二月初二暴斃,莽古濟一口咬定胞兄的死因蹊蹺,得理不饒人的她憤憤不平,趁著莽古爾泰周年祭,煽動正藍旗將士借著掃墓之名,糾結滋事。若非皇太極及時出麵鎮壓,險些把事情鬧大。


    可以說,皇太極對這個同父異母的三姐,忍耐性已到了極限。


    而這一次,代善選在這樣的時機下出帳去追莽古濟,意味著正紅旗與正藍旗這兩股勢力有可能擰成一股繩,這是皇太極最最無法忍受的事——在他而言,這是在向他的王權獨尊挑釁!


    隻要是毒瘤,皇太極便絕不會容許它在自己眼皮底下滋長擴大。


    據報代善追上莽古濟後,將她請到了自己的營帳,設宴款待……


    皇太極看著可憐兮兮,幾欲垂淚的我,終還是咽下這口氣,等著代善前來自動請罪。可左等右等,據侍衛稟告,莽古濟格格早回去了,代善卻仍是沒來。


    “派個人去傳召吧。”我咬著嘴唇,哀傷的說,“他會想明白的,他隻是……一時衝動罷了。”


    皇太極額上青筋凸起,終是在我無聲的懇求下,鬆開了緊繃的拳頭。


    派出去的太監很快就回來了,可帶回來的結果卻讓我嚇了一大跳。


    “回大汗,大貝勒稱小阿哥祜塞得病,無法奉召前來……”


    砰!皇太極一拳砸在書案上,嚇得小太監撲通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你要我怎麽饒他?你要我……”


    眼淚奪眶而出,我捂著嘴輕輕啜泣。他麵色微變,從桌後跳了出來:“悠然!悠然……別哭。”他用力摟緊我,下巴頂住我的頭頂,恨聲,“不許再為他流淚……”


    皇太極再次壓下了心中怒火。


    第二日阿巴泰在營中娶俄爾哲圖福晉,大擺筵席,皇太極偕我一同親往祝賀。酒席之上,薩哈廉借敬酒之際,婉言代父解釋求情。


    皇太極當即說道:“我與你阿瑪意見相左,不過你阿瑪是我兄長,我焉能責怪他什麽?隻是以後但凡你阿瑪有做的欠妥之處,你如果能夠體諒我的苦心,當需好好勸諫他!”


    “是!大汗聖明!”薩哈廉暗暗的噓了口氣,躬身離開。


    這番敲山震虎的喻旨晌午才傳達給薩哈廉,誰曾想到得傍晚,營中傳出大貝勒竟然帶著親信家眷私自返回盛京,旁人勸阻不得。


    薩哈廉前來回報請罪時麵如死灰,一臉惶恐。


    皇太極連日來壓抑的怒火終於爆發,薩哈廉首當其衝,在一通責罵之後,被狼狽的轟出營帳。


    我早已震駭無語,隻覺得手足無力,皇太極的殺意已經很明顯的擺在臉上。我最不願意見到的事,終於還是……要發生了。


    “悠然,不是我不肯放過他,是他執迷不悟!”


    怔怔的,淚水無聲的滑過臉頰,一顆心仿佛正在被一把鈍刀木訥的反複割著,左右撕扯成兩瓣。


    難道說……代善的命運終將和褚英、阿敏他們一樣嗎?


    手足相殘!


    我可以自我安慰的認為這是一個帝皇為了要獨霸天下,而不得不實行的政治手段。對於阿敏、對於莽古爾泰,甚至對於當年被逼殉葬的阿巴亥,我都能任由自己狠起心腸漠視不理,任由時代的命運巨輪殘酷的從他們身上碾過,湮滅了他們的生存軌跡。


    然而代善……


    代善不能!


    我無法眼睜睜的看著他慘死,記憶中那個溫柔似水的儒雅少年,深深的刻在我的腦海裏,他即使做不成我的愛人,卻也是我心目中最最重要的親人!


    他不能死!


    皇太極可以為了鞏固皇權,清除一切障礙,唯獨代善不能!


    “皇太極……”我哽聲凝咽。我最愛的人要殺我最親的人,這叫我情何以堪?


    雙膝一軟,我淒然跪倒,泣不成聲。


    “悠然!”皇太極爆出一聲厲吼,箭一般的向我衝了過來,“你起來!”


    他使勁拽著我的胳膊,我固執的搖頭,甩落一串淚珠。


    “我曾向你允諾,這一生你無需再跪任何人!可是今天……你卻為了代善不惜下跪求我!悠然——”他厲聲怒吼,心痛得令我神魂俱顫,“他對你而言,真的有那麽重要嗎?值得你為了他,屈尊下跪?”


    他氣惱的推開我,憤恨的退後兩步,揮手一劈,“哢嚓”聲將矗立一旁,兒臂粗細的一杆正黃旗纛旗徒手劈斷。


    我驚慌抬頭,卻見他右手掌緣殷紅一片,鮮血順著他的手指滴滴嗒嗒的濺到地上。我腦子一陣眩暈,驚呼的從地上爬起,搶上去查看他的傷勢。


    他倔強的甩開我的手,緊繃著臉,漠然的疾步走出汗帳。


    我錯愕的伸手愣在原地,心痛不已,呆立了兩三秒後才幡然醒悟,忙慌慌張張的追了出去。


    到得帳外,兜頭罩下一蓬沙塵,嗆得我連連咳嗽。身前馬蹄陣陣,皇太極竟然騎著大白飛馳而去。


    事出突然,身後隨行的親信侍衛絲毫不敢怠慢,紛紛上馬急追。


    等我喘籲籲的跑到馬廄時,栓在欄上的就隻剩下小白一騎而已。


    小白性子剛烈,自我走後,便隻認皇太極一人,其他人休想近它的身,更遑論是騎上馬背馳騁了。


    果不其然,這次和之前無數次的嚐試一般無二,我伸手解開它的繩套,才替它按上馬鞍,它便回頭張嘴咬我,鼻子裏哧哧的直噴氣,在原地打著轉兒,死活不肯讓我騎到背上去。


    “小白!小白……求你,幫幫我……”我含淚嗚咽,咬牙將左腳套進馬蹬,抓著它的馬鬃,翻身上馬。


    “啊——”沒等我把右腿跨過去,小白使勁尥個了蹶子,我沒能抓緊,被它狠狠的甩在地上。


    背上劇痛,我撐著後腰緩緩坐起,眼睜睜的看著小白得得得的跑遠了。


    我又氣又急,沾滿泥巴的手背擦去臉上淚痕,發狠的說道:“好!既然你不認我,我留你何用?不如一刀宰了你……”


    “你這女人,好狠的心哪!”不遠處突然有人發一聲喊,沒等我聞聲回頭,腰上猛地一緊,竟是被人攬臂抱住,騰空飛離地麵。


    多爾袞將我穩穩的放在身前,我掙紮著才想拿手肘去撞他,他突然大喝一聲:“抓緊了!”一揚馬鞭,催馬疾馳。


    “這是去哪?”


    “去你想去的地方!”呼呼的風嘯聲中,多爾袞貼近我的耳廓,粗重的喘氣,“我有預感,大汗這次回盛京,必然會發生大事!嘖,三尊泥菩薩終於要輪到最後一尊了……”


    一路穿過軍營,隻見各旗營帳紛紛慌亂整軍收賬,不斷有人在放聲呐喊:“大汗有命——拔營回京——大汗有命——”


    我心有所動的抓緊了馬鬃,低下頭沉默片刻,啞聲問道:“大貝勒會受什麽樣的處罰?”


    身後的多爾袞不答,馬步顛簸,我的心陣陣抽痛。


    “你是個聰明人。”他忽然幽幽歎道,“何必明知故問……”


    我僵呆。


    “這次老二的腦子不知道是不是燒壞了,隱忍那麽多年,居然愚蠢的開始自掘墳墓……”多爾袞冷笑,過得片刻,忽然沉聲警告,“這事你別管!朝政之事後宮少插手幹預,八哥為人精明,心眼甚多,別看你此刻得寵,若是鋒芒太露,他日必遭嫌棄。”


    不要管代善的死活嗎?


    真的……能不管嗎?


    “多爾袞……”我低下腰去,摟住馬頸,將臉埋在濃密雜亂的鬃毛內,默默的任由眼淚無聲的淌下,“你不明白的……不明白……”


    他怎麽能夠明白我的心?怎會了解我、皇太極、代善三人之間糾葛數十年的複雜感情?


    “阿步?”多爾袞小心翼翼的詢問,“阿步……怎麽了?”


    我蒙著臉,拚命搖頭。


    他固執的騰出左手來扳我的肩膀:“哭什麽?這事有什麽好想不明白的?你既然跟了他,早該料到伴君如伴虎,他拿你撒撒氣兒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你如何這般想不開?”他放低聲音,柔聲哄我,“快別哭了,我帶你搶在大妃她們之前回宮,你使些手段讓他重新寵幸你就是了!”


    他說得根本就是牛頭不對馬嘴,我心裏的苦隻有自己才能明白,轉眼瞥到他的左手虎口處結了塊深紅色的痂,心裏一顫,眼前仿佛晃過皇太極血淋淋的右手……


    皇太極!


    對不起,皇太極!


    是我傷了你!是我傷了你的心……


    可是……為什麽非得除去代善呢?


    為什麽你就不能容下他?為什麽……


    難道真的……無法挽回了嗎?


    急趕慢趕的回到盛京時已是九月十八的下午,平虜堡大隊人馬尚且滯後許多腳程,但城裏卻已是炸開了鍋,亂作一團。


    多爾袞方才回到自己的家門口,未等勒疆穩住,早有一幹鑲白旗將士守在門口,心急火燎的衝上來,大嚷:“貝勒爺可算是回來了!到底這是發生什麽事了?為何昨兒個大汗一回來就下令關閉宮門?”


    多爾袞利落的跳下馬去,我身心疲憊的剛從馬上翻下,聽了這話,著地時腳下一軟,頓時無力的癱到了地上。


    多爾袞一把揪住其中一名副將的衣襟,瞪大眼喝道:“你說什麽?”


    “大汗昨兒個回宮後,宮門隨即關閉……今早諸位貝勒大臣們想借著早朝進宮一探究竟,可誰知是宮門仍是緊閉不開,等了半天,宮裏才有小太監出來傳話——大汗拒理朝政,喝令文武眾臣不必入宮!”


    我四肢乏力,隻覺得兩眼發黑,渾身冷得不行。


    “居然……會這麽嚴重?”多爾袞驚訝的露出狐疑之色,“就算是要定代善的罪,又何必弄得這般決絕,倒像是跟誰在慪氣似的。”嗤聲蔑笑,露出滿不在乎的神氣,“暫且不管他,咱們等著看好戲就是!”頓了頓,他回過頭看眼神複雜的看向我。


    我微微喘息,胸口像是壓了塊巨石,堵得我氣都透不過來。


    多爾袞靠近我,向我遞出右手:“宮門關啦!看樣子你一個人是進不去的,隻有等大妃她們回來再說了!”


    我茫然的抬起頭,他的臉不斷在我眼前晃動。我欲哭無淚,茫然囈語:“他在生我的氣……”


    “嘁,瞧你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呢!你能有多大的能耐,居然能令他為了你動怒?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多爾袞收回右手,忽然撩起袍子下擺,彎腰在我身前蹲下,壓低聲促狹而又古怪的嗤笑,“那家夥的心是石頭做的,不會再為了女人而心動了。這個世上能使他失去理智卻又無可奈何的女人……早就死了!”


    我先是一震,接著一顆心被強烈的酸痛包裹,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地上涼,趕緊起來吧!”多爾袞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我從地上硬拽了起來。他身後的那些鑲白旗將士早識趣的扭過頭去,假裝視而不見。


    他突然將嘴唇壓在我的耳上,熱辣辣的呼吸灼痛了我的耳垂:“我倒是希望他能狠心把這道門關上一輩子,而你,這輩子都別想再進去!”


    九月十九。


    九月廿十……


    宮門始終緊閉。


    廿一日,同去平虜堡的八旗貝勒陸陸續續的趕了回來,哲哲她們一群汗妃、福晉、女眷皆是乘坐馬車,走的較慢,是以與大隊人馬一起仍是滯留在路上。


    諸位貝勒大臣集聚一堂,商議著各種辦法。


    九月廿二,文武大臣、貝勒親貴齊赴宮門之外,隔著高高的宮牆誠心祈求,皇太極置之不理。


    翌日拂曉,眾人又一齊前往大貝勒府,紛紛勸導代善主動請罪,平息大汗怒氣,以免把事態擴大,影響兄弟情誼。


    代善同樣未加理睬。


    九月廿三,氣溫陡降,半夜裏淅淅瀝瀝飄起了細小的雨絲。我睜著雙眼,在床上翻了一夜。


    卯時已過,天色仍是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我隔窗清晰的聽見奴才們悉窣小心的伺候著多爾袞出門,烏雲珊丹不無擔憂的小聲詢問:“爺,大汗若是還不肯開門,咱們把側妃一直留在府裏也不是辦法……”


    多爾袞冷哼一聲,烏雲珊丹的聲音嘎然而止。


    我空洞的瞪著床頂,窗戶紙上什麽時候透進一層薄薄的光亮也不清楚。


    心已痛到麻木……


    不知過了多久,我緩緩從床上坐了起來,抓過外衣慢騰騰的穿上。桌上放著已經冷卻的膳食,我眨眨眼,這是早餐?還是午餐?


    搖搖晃晃的踩下地,感覺自己身輕如燕,幾乎可以隨時飄起來。這些日子食不知味,我已然不記得自己到底吃過幾頓飯。


    多爾袞時常不在家,忙著和諸位貝勒碰頭想轍,烏雲珊丹與我雖然名分上是堂姐妹,可她從不敢在我跟前多講一句話,每日隻是吩咐奴才好生伺候,不得怠慢。


    我苦笑一聲,拉開門走了出去,天色居然全黑了,已是晚上了嗎?


    院子裏靜悄悄的,丫頭奴才一個不見,我悄然無聲的穿過長廊。


    雨仍在纏綿淅瀝,就好像是我的內心寫照般,哭泣個不停。


    伸手攤開掌心,接下一片雨絲,我將手指緩緩收緊,握拳。最後,拳頭緩緩撤回,我昂首踏步跨進雨中……


    兩扇厚重的朱漆木門緊緊閉合,門前的石獅子在雨夜裏猙獰的瞪著我。搶在守門的兩名侍衛持刀走上來驅趕時,我先一步亮出了身上的信牌:“我是東宮側妃博爾濟吉特氏哈日珠拉,我要進宮!”


    兩人麵麵相覷,盯著我手裏的信牌仔細驗看,又狐疑的打量了我老半天。


    “那個……果真是側妃回來了麽?”其中一名年約三十來歲的青年向我身後探頭張望了下,疑惑的問,“怎麽不見大妃她們?”


    “我先回來的!”我有些不耐起來,雨雖不大,可細密的雨絲早已將我的頭發、外套打濕,冰冷的貼在了肌膚上,隻消冷風稍稍一吹,我便抖個不停。


    “對不住,側妃!”兩人互望一眼,同時恭身打千道,“不是奴才不讓您進去,隻是大汗早有吩咐,任何人到宮門前皆不準開門。請側妃饒恕奴才們的不敬之罪!”


    啪——臉上像是被人迎麵狠狠的扇了一巴掌。


    我抬頭看向這座森嚴的門扉。


    一年前,我的花轎打這裏過時,這扇門也曾緊閉著將我關在門外……命運像是跟我開了個一點都不好笑的玩笑,如今我再次被這道門檻給阻隔在了宮牆之外。


    “側妃請回!”兩奴才跪倒在地,誠惶誠恐的懇求。


    回?我能回去哪裏?我還能回去哪裏?


    這一生,苦苦追尋的隻是他!我來這裏,隻是為了他!


    啪嗒,信牌滾落在地,侍衛們詫異的看著我。我淒然一笑,手指握緊,指甲深深的掐進掌心……


    “側妃!”


    “側……”


    在他們的驚呼聲中,我緩緩跪倒,雙膝沉重的砸在堅硬潮濕的石磚上。


    “大汗若是一個時辰不開宮門,我便在這裏跪上一個時辰,若是一日不開,我便跪上一日,若是永不再開,我唯有長跪至死!”


    侍衛們顯然被我的決定嚇著了,一時沒了主張。


    雨絲細密的落在我身上,雨水順著耳鬢匯成小股的水柱,倒灌進衣領。風漸漸大了起來,攪亂了原本有條不紊的細絲,我迷濛著雙眼,漸漸的覺得耳邊侍衛們絮絮叨叨的聲音小了許多,寒意一點點的滲進我的四肢百骸,凍得我牙齒咯咯打戰。


    再到後來,仿佛周圍的世界已經靜止,沒有了喧囂爭論,沒有了嘩嘩水流,沒有了煩憂,沒有了苦痛,沒有了絕望,沒有了……一切一切!


    “昨兒個夜裏怎麽無人及時通稟?”


    “奴才該死……”


    “你倆的確該死……拖下去杖斃……”


    冰冷得毫無熱氣的口吻,昏沉間我被這句殘忍的話驚到,猛地一個哆嗦,兩條腿自膝蓋以下突然拚命抽搐起來,痛得我“啊”地聲尖叫,模糊的意識被拉了回來。


    微微睜開眼,皇太極發狂的臉孔出現在我眼前。


    “請大汗息怒——”


    我正躺在他的懷裏,身上裹了一件寬大的貂皮麾袍,他的身上僅穿了一件半新的一字襟扣的卷雲金絲邊長褂,在風雨中顯得有些單薄。


    宮門已經開了,他就站在門口的台階上,傲然的望著階下跪伏著的滿朝貝勒親貴、文武大臣。


    “今天召集你們來,是想和你們說說我這些天的心事。你們這些貝勒大臣如果認為我說的悖謬不當,就當麵講出來,不必曲意奉迎。我這番話上可告天,絕無妄言,你們這些人裏固然有能體國愛民之人,亦有不能體國愛民的,你們都心知肚明,不用我一一點名。如今蒙古各部皆稱我為汗,祈求歸附。所有歸降之人口也都如數分給你們,你們這些貝勒務須以仁養之。這是上天的恩賜。上天賜給你們這些歸降人口,如果力行愛護眷養之道,勤於治理,則天將眷助。但是如果不夠仁道,有欠公允,令這些降奴不得聊生,窮困勞苦,必然遭受上天報應。到時上蒼怪罪下來,可不還是得由我這個大汗擔當麽?你們這等行徑,讓我如何能治國安邦?凡是一個國家,有強力之人為君者,有幼衝之人為君者,亦有眾人擁戴之人為君者。為君豈有輕重之分?”


    他的這番話字字句句含沙射影,矛頭直指代善。


    我心中大急,想撐起身子,無奈腿上抽筋,疼痛難當,無力能動彈分毫。


    果然,底下寂靜無聲,皇太極冷言掃視,隔了一會兒,猛地厲聲喝道:“正紅旗的那些個貝勒們欺我太甚!輕視我的旨意……”


    我險險當場暈過去,隻覺得耳鳴目眩,渾身發冷打顫。


    而接下來一句更是直點其名:“昔日大貝勒出師北京,執意欲歸;後進兵察哈爾,仍堅稱欲返。我每欲奮勇向前,他必主張後退……”


    嗡地聲,我腦子裏像是被壓路機轟鳴著強行碾過,刹那間失去知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神智時而清醒,時而迷糊,隻聽得皇太極的聲音如雷霆萬丈,言辭犀利狠辣,毫不留情的數落著代善的種種“罪行”。


    “……大貝勒的阿哥們借口放鷹,勒索百姓鵝鴨豬雞,這讓那些貧苦之人何以為生……大貝勒明知我已將多羅福晉許之濟尓哈朗貝勒,卻仍是執意欲奪他人所好……我令其娶察哈爾囊囊福晉,大貝勒稱其無財帛,竟是不娶。尋常人娶妻皆是須給財帛當聘禮,豈有為得財帛而娶妻的例子……莽古濟格格,自父汗在世時便有惡虐讒佞之行,大貝勒原本與她並無來往,這次竟因對我心存怨念,而故意將其邀至家中設宴款待……德格類、嶽托、豪格三貝勒,偏聽莽古濟格格的離間之言,欲殺托古,這算什麽道理?托古何敢唆言額駙殺格格……古語有雲,避強淩弱乃小人!我倘若不能公正審斷,則何以當得一國之君?我不是自圖富貴而令眾兄弟貧弱,乃是為承繼先汗之遺業,興隆國祚,留芳後世!你們這群人倘若再如此倡亂,我便繼續閉門而居,你們大可推英明之人為汗,我必當安分守己,絕不至像大貝勒這般……”


    我隻聽了個模糊的大概,卻是越聽越心寒。


    底下鴉雀無聲,白茫茫的天地間隻聽得見嘩嘩的雨聲。


    皇太極抱緊我,轉身跨過宮門門檻。


    嘎吱——砰!


    幽冷沉重的關門聲將一幹人等重新關閉在宮牆之外。


    皇太極抱著我徑直將我送回東宮,我縮在他懷裏隻是閉著眼睛無聲的流淚。渾渾噩噩間,感覺他把我抱上床,親自替我換下冰冷潮濕的衣裳,然後拉了錦被替我蓋上。


    溫暖粗糙的手指撫上我的眼角,輕柔的替我拭去淚水,我閉著眼睛,眼睫輕顫抖動,卻不敢睜眼看他。


    “何苦……你這般作踐自己,無非是想讓我心痛。”


    我的眼淚滾落得更多。


    他無奈的歎了口氣,腳步聲輕微的響起,我的心倏地墜落,仿佛跌進一個無底深淵,摔裂成千萬片。


    第二天一大早,諸貝勒、大臣、八固山額真及六部承政便將此案審定完畢。而後諸貝勒、大臣等一齊聚集宮門前跪乞:“大汗寬仁盛德,諸部鹹服,國泰民安。一國之君閉門不理政務,實在有誤國家大事。臣等恭請大汗出宮打理國家政務!”


    幾十號人擠在宮門前,大聲反複喊著這句話,喊了約莫一個時辰,皇太極終於命人重新開啟宮門,令眾人入金鑾殿朝會議政。


    我身子像是被人淘空了般,腿軟的根本無法下地,可轉念想到代善命懸一線,我若是在這最後關頭無法再爭取一線生機,隻怕將來我會永遠憎恨自己無能。


    掙紮著下床梳洗,兩眼金星直冒,太陽穴上突突跳動,像是有人一直拿錘子在敲我的腦殼,疼得我隻有噝噝吸氣的份。


    踉踉蹌蹌的走出門,身後一大群的宮女太監咋咋呼呼的嚷著“主子”,驚天動地。我嫌他們囉唕,板下臉強令他們不準跟出翔鳳樓。這會子後宮大小主子都不在,全憑我一人說了算,這群奴才個個漲紅了臉,卻不敢放膽拂逆了我。


    我幾乎是一步一爬的挪出了翔鳳樓,短短幾百米的距離,我卻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耗去足足半個多時辰才蹭到了金鑾殿後。


    傍著一棵鬆樹呼呼的喘著氣,天空灰蒙蒙的,似乎轉眼又要下雨,頭重腳輕的眩暈感越來越重,我甚至覺得再往前踏出一步,保不準我就一頭栽倒不醒人事。


    視線有點兒模糊,我強撐著預備往前挪,金鑾殿外熙熙攘攘的傳出細碎的人聲,似乎……我來晚了,已經下朝了。


    眼前金星亂撞,我咬緊牙關,強迫自己不許暈倒。恍惚間有道模糊的人影在我跟前一晃,我下意識的伸出手去,卻撈個了空。


    “你和代善究竟又是何關係?”有個暗啞的聲音低聲的問,


    我先還傻傻的聽不明白,思維停頓。


    “假如……”那聲音再次響了起來。我這才辨認出來,眼前這個人居然是多爾袞。“換成是我,你是否也會這般拚死求情?”


    我呆呆的靠在樹杆上,靜靜的想了會兒。如果換成多爾袞,我還會這麽不依不饒的拚命維護嗎?


    模糊的視線對上他的臉孔,那張酷似努爾哈赤臉孔,卻奇特的混合了與褚英神似眼眸,造物主真是神奇,父子兄弟的遺傳基因居然能這般的相似……


    我緩緩吸氣,張嘴。


    眼前一花,我的一個“不”字尚未脫口,多爾袞砉地轉身,如流星趕月般大步走遠。


    我愣住,有心想喊他回來詢問方才廷議的結果,可望著他僵硬單薄的背影,話到嘴邊終是重重咽下。


    心跳突然紊亂起來,我摁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氣,可是……漸漸的眼前出現了憧憧疊影,我悶哼一聲,倚著樹幹緩緩滑倒。


    混沌中,間或的聽見有人在大聲叱責,有人在嚶嚶哭泣,有人在幽幽歎息……


    清醒過來時,未央正跪伏在床沿上打盹。我渾身酸軟,輕輕推了推她,她頓時警醒。


    “主子醒了?”她又驚又喜,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傻傻的看著我,“老天保佑!”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昨兒個下午……”未央鼻子翕張,難過的流下淚來,“不過才數日未見主子,您竟然憔悴成這樣……”


    “是麽?”我輕輕撫摸自己的臉,茫然苦笑。


    略略定了定神,我猛地回想起來,伸手拉住她的手,著急的問:“大貝勒如今怎樣了?”


    未央先是茫然,而後露出恍然的神情,但最後她隻是避開我的視線垂下了頭:“大貝勒的事,奴婢怎會知道呢?”


    “別瞞我,我知你素來是個機靈的!”


    未央稍稍一顫,尷尬的笑了:“再機靈也瞞不過主子的慧眼。”左右察看了下房內,確定左近並無他人後,她才小心的附耳竊語,“大貝勒的案子牽連甚大,最後外頭廷議結果為,停‘大貝勒’名號,削‘和碩貝勒’之職,奪十牛錄人口,罰十匹雕花鞍轡寶馬、盔甲十副,白銀萬兩,另外罰九匹馬賞以九貝勒……大貝勒之三阿哥薩哈廉貝勒奪兩牛錄人口;嶽托貝勒罰銀一千兩;德格類貝勒與豪格貝勒各罰銀五百兩;褫奪三額駙瑣諾木杜棱職位,三格格削去格格封號,降為庶人,勒令禁足,不得與任何人來往……”


    未央每說一句,我胸口便像是被針狠狠猛紮一下。


    好一個秀外慧中的伶俐丫頭,居然能把這些事情打聽得滴水不漏。都說後宮不得幹政,可瞧這一小小丫頭已是如此了得,更何況是哲哲與布木布泰等人?


    不過……好在沒有下最後的圈禁或格殺令!


    我長長的鬆了口氣,未央扶我起身,在我背後塞了隻柔軟的靠枕讓我歪著,轉身神色平靜的去替我倒水。


    我心中一動,望著她忙碌的背影忽有所悟:“未央,麻煩你替我回稟大汗,謝他手下留情!”


    未央手裏捧著的茶盞咯地一聲輕響,茶水潑出少許濺到她手背上,燙得她猛一縮手,茶盞咣當聲摔在地上。


    “奴婢該死!主子恕罪!”她麵無血色的跪倒在地,瑟瑟發抖。


    “你何罪之有?”我淒然冷笑“你原就是大汗的奴才,他讓你做什麽你照著做就是了……”頓了頓,見她仍是跪地不起,顯然是真的嚇壞了,我心有不忍,於是叫她起來,“大汗為何不親自來說?”


    “奴……奴婢不知。”


    她不知,我卻心知肚明。幽幽的歎了口氣,疲憊的闔上眼瞼。


    好累!


    爭了那麽多天,終於可以暫時告一段落了。隻是這一次代善固然能僥幸逃得一劫,難保今後……


    代善嗬,為何突然就固執起來了呢?為何非得和皇太極針鋒相對?明知此時他就算是聯合正藍旗一幹勢力,也絕對撼動不了皇太極的地位分毫。


    如今兵力強悍優勢在握的皇太極,早已不同往日,特別是這段時間察哈爾部降服,進獻傳國玉璽,無論是天時地利人和,皇太極都已達到了絕佳的巔峰狀態!


    這個時候作意氣之爭,果然就如多爾袞所說,是在自掘墳墓!


    自掘墳墓……


    我倏地睜開眼。


    難道說……代善他……


    “啊!”我被嚇了一跳,皇太極不知什麽時候悄無聲息的坐在床頭前,正癡癡的凝望著我。見我陡然睜眼,他同樣也是一愣,四目相觸,我倆均是感到一陣尷尬。


    良久過後,皇太極長長的歎了口氣:“悠然,你又贏了。”


    我鼻子發酸,哽聲:“謝謝你。我知道如果你不肯鬆口,代善必死無疑。他……其實他……”


    “他不想活了!”皇太極淡淡的接口,“他這是自己送上門來找死!他其實根本就是不想活了!”


    “啊……”


    “悠然……我比他幸運。”皇太極柔聲撫摸我的臉頰,眼神感慨而迷濛,“你重新回到了我的身邊,讓我有了生的希望……蘇泰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海市蜃樓……她不可能取代東哥的地位。代善他,興許就是明白了這一點,才會覺得絕望吧。”


    “皇太極……”


    “生,有時候比死更痛苦!”皇太極稍加用力,輕輕的把我帶在懷裏。


    生,有時候比死更痛苦!


    那樣的感覺……是生不如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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