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交替時節,赫圖阿拉沸沸揚揚的辦了一場送親禮,僅是嫁妝便抬了一裏多路,圍觀看熱鬧的百姓擠滿長街。


    望著這喧囂熱鬧的場景,我似乎又回到兩年前布揚古將我送去紮魯特那會兒,當時的葉赫城因為飽受建州、蒙古的雙重打擊,送親禮並沒有這般的隆重。


    “是哪個出嫁?嫁去哪裏?”隱在人群之後的我,隨口問向身邊的歌玲澤。


    她也同樣一臉茫然:“好像是宮裏的哪位格格,送嫁蒙古喀爾喀……奴婢也不是很清楚。”頓了頓,忽道,“奴婢去找人問問。”沒等我吱聲,她已靈巧的閃入人群。


    我將鬥篷攏了攏,下意識的往人煙稀少處躲。已經半年了,我仍是無法在赫圖阿拉城內放鬆心情自由活動。在這個明明很熟悉的地方,我竟會覺得分外壓抑,就好像在暗處時刻有雙眼睛在盯視著我似的。雖然皇太極讓我不必擔心,說“布喜婭瑪拉”已經香消玉殞於喀爾喀草原,她已成為一段過去,我卻始終不能完全放開。


    “主子!”歌玲澤喘籲籲的跑了回來,小臉紅撲撲的,興奮的說,“奴婢打聽到了,是四格格成親……遠嫁喀爾喀巴約特部貝勒恩格德爾!”


    “四格格?”四格格……穆庫什?


    “是二貝勒的妹妹,一直養在深宮裏的那個老四格格!聽說她已經二十八歲了……”


    我先聽得一頭霧水,過後猛地一懍,腦子裏竟清晰的浮現出一道熟悉的背影來——孫帶格格!那個原本是舒爾哈齊的四女,卻被努爾哈赤領作義女,圈養在內城深宮裏的可憐女子!我原以為……努爾哈赤會關她一輩子,沒想到居然還是把她嫁了!


    二十八歲的老姑娘啊!


    我頓覺一陣悲涼和失落!努爾哈赤寄托在孫帶格格身上的情感我不是完全無知,在他心裏,恐怕那就是東哥的一個影子。如今,緣何要把影子都從身邊抹去呢?是因為東哥的消失,還是……他已放下?!


    放下了嗎?


    我抬頭望天,鳥兒展開翅膀在空中滑翔,轉眼而逝,天空仍是瓦藍一片,絲毫沒有一點改變。似乎那鳥……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放下了……終是放下了!


    他是一代梟雄,創世之祖,心懷雄心,豪氣幹雲,如何當真能為我這樣一個渺小的女子,牽絆住不斷向前邁進的腳步?


    我嗬嗬一笑,心神激蕩。他都放下了,為何我還不能真正放下?為何我還不能真正擺脫隱藏在我心底的那個“東哥”的影子?


    鋪開雪白的宣紙,我反複思量,手中緊握的筆管重若千斤。猶豫不決的耗了半個多時辰後,我終於草草落筆,寥寥數字竟像是耗盡我全部的心力:“金蒙關係重大,你當比我更清楚其中的厲害關係,切勿因小失大,望善待正妻!勿念,悠然留字!”


    手一鬆,毛筆滑落桌麵,骨碌碌的滾落至地麵。我呆呆的望著這一行白底黑色,隻覺得眼睛酸疼的厲害,使勁一咬牙,我最終把心一橫,毅然的離開書房。


    薩爾瑪回家去了,歌玲澤也被我找了個借口支走,此刻別苑內隻有十幾人老媽子和小丫頭,她們不是近身服侍我的人,我的來去她們也都不會留心。於是我卷著裝有細軟銀兩的包袱,悄沒聲息的去了馬廄。


    大白早起被皇太極騎了出去,馬廄裏小白正悠閑的飲著水,見我來了,高興得直踢騰。養了半年多,我與它之間早有感情,於是輕輕拍了拍它的脖子,問道:“小白,我要走了,你可願意跟了我去?”


    它哧哧的噴了個響鼻,我澀然苦笑:“你舍不得大白是不是?算了……跟了我去,你也隻是受苦!”於是繞過它,去牽其他馬匹的韁繩,可是沒等我牽了走兩步,忽聽小白一聲長嘶,竟是尥起蹶子在那馬的肚子上重重的踢了一腳,一腳將它蹬翻。


    我驚訝不已,素來知道這個小白的脾氣有些暴烈,卻沒想它竟神勇如斯,這樣的駿馬其實更應該馳騁征戰於烽火戰場上吧?作為我的專屬坐騎,實在是大材小用,屈就了它!


    就如同皇太極……他若一生困守在我身邊,恐怕也將無法伸展他的理想抱負!他的宏圖大誌也終將成為泡影!


    於是去意更堅,可是小白卻不允許我靠近其他馬,沒奈何,我隻得拉了小白出門:“這是你自找的,可怨不得我……”我碎碎念的嘮叨,出了大門,翻身上馬。


    一番肆意縱韁奔馳,我根本沒心思辨明方向,隻是放任小白瘋跑,沿著山水一路,踏上這毫無止盡的陌途。


    蘇密村位於五嶺關下,這裏離撫順很近,屬於大金國邊境,可住在村裏並非隻限於女真族人。五嶺關風景不錯,當時我之所以決定留居此地,大半原因是因為這個,還有就是……小秋。


    小秋姓黎,父親是個漢人,母親卻是個地道的女真人,她家就住在蘇密村東頭。一家四口,除了五歲的小秋外,還有一個甫出生的小妹妹。


    說起碰到小秋的經過真是讓我又要汗顏一把,那日本打算去撫順關的,經過五嶺關時,就見小秋摔破了膝蓋坐在路邊草叢裏哭得傷心欲絕。我下馬探視,她張口就先問我是不是大夫?


    我回答說:“不是!”結果她嚎啕大哭,我問了老半天,才從她斷斷續續的話語裏聽出她爹爹被人打傷了,媽媽一急結果肚子痛要生孩子了,她沒了主張,隻知道要出門找大夫,可是在外頭轉了老半天連個人影也沒看到。


    於是,底下的事順理成章的發生了,我被小秋帶回了家,當時的情景別說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就是我見了都怵得慌。家裏一團亂,小秋的父親被人打得滿身是血的靠坐在大門口,昏迷不醒,人事不知。屋裏嬰兒的哭啼聲哇哇響,小秋母親產後虛脫,已然昏死過去,嬰兒臍帶還繞在脖子上,小臉漲得發紫……


    如今,小嬰兒已經五個月大,粉嘟嘟的小臉甚是圓圓胖胖的,養得甚是喜人,可每每回想起當日情景來,仍是叫人手腳發軟。


    小秋母親紮曦妲本著女真人的習俗,非讓我這個采生人替嬰兒取名字——采生人一詞,我記得以前曾聽幼時的皇太極提起,但卻不是甚為了解其中的含義,之後我含糊其意,揣測所謂的采生人該是指接生之人吧?


    現在看來這個理解,卻是大錯特錯!女真人其實是把第一個見到新生嬰兒的外姓人稱作為采生人,采生人對於嬰兒意義重大,女真人認為嬰兒將來的性格會跟采生人相似,所以采生人將影響嬰兒一生。


    這種似乎迷信的信仰和習俗讓我實在汗顏,皇太極的性格若是像我這般,多半將來是做不成皇帝的。


    “姑姑!姑姑今天還能教小秋認字嗎?”小秋背著一簍豬草,經過牆角時忍不住蹭了過來,略顯菜黃的小臉高仰,目光期許的看著我。


    我抱著嬰兒曬太陽,憐惜的摸了摸小秋的頭:“幹完活了麽?”


    她舔舔幹涸的唇,小聲:“一會兒還要去喂豬……”


    我歎口氣,左手將孩子抱在膝蓋上坐好,右手撿了地上的一根細長的枯枝,在沙泥地上寫了兩字。“昨天教你寫了自己的名字,可還記得?”


    “記得!”小秋興奮不已,“就是那個黎字難寫了些,不過我爹爹說我寫得沒錯,他說祖譜上‘黎’姓兒就是長個這樣的!爹爹還誇姑姑是個有學問的人,以前一定也是大戶人家,是見過世麵的人!所以媽媽讓我跟著姑姑好好學!”


    我隨即一笑,枯枝指著地上的兩個字說:“今兒個教你認妹妹的名字——安生!平安生下之意,另外也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小秋低頭默看著這兩個字,懷裏的安生卻突然咯咯笑了起來,小手伸出去夠姐姐背後的竹簍。我將她的小手輕輕放下,對小秋說:“你先去幫媽媽幹活吧,一會回來我再教你如何寫!”


    小秋戀戀不舍的去了,我原以為過不了多久她就會來找我,可沒想到直到天黑,不隻她沒來,紮曦妲也沒來把安生抱回去。我覺得奇怪,於是草草吃罷晚飯,將早已熟睡的小安生裹進羊毛皮褥裏,摸黑去了相隔二十米遠的小秋家。


    剛到門口,便聽小秋哽咽的哭泣聲傳出,我驚訝的推門而入,隻見簡陋的堂屋內,黎艮精神萎頓的坐在長凳上,滿頭是血,紮曦妲顫抖著手正替他擦洗傷口。


    “怎麽了?”


    黎艮看了我一眼,帶著憤怒和委屈的說道:“還不就為了那偷采之事!”


    這些年明朝境內時有邊民越境,采參、開礦、竊取果木等行徑大大擾害了大金女真邊民的利益。是以雙方衝突時有發生,漢人瞧不起女真人,女真人不恥漢人,兩國矛盾發展到後來演變成民族矛盾。黎艮雖然常年生活在大金,可是女真人同樣視他為仇敵,外出漁獵謀生之際,時常對他諸多刁難。其實不隻是黎艮,在蘇密村共有漢人二十餘戶,每一家都過得甚是艱難。居於大金國的漢人就好比風箱中的老鼠,兩頭受氣。


    “他們……下手忒狠了!”紮曦妲眼眶含淚,語音顫抖。


    “行了!那還不是你的族人?今天帶頭打我的人裏頭還有你的一個同宗堂弟呢!”黎艮突然暴怒,紮曦妲氣得雙手發顫,臉上陣青陣白,呐呐的說不出話來。


    “爹爹!爹爹!你不要罵媽媽!媽媽沒有錯……”小秋大叫著撲進父親懷裏。


    夫妻之間的家務事原不該我管,更何況這個家庭背景確實複雜,牽扯了太多的國家民族的恩怨。然而,當看到黎艮忿恨的將怒氣撒到年幼稚嫩的小秋身上,竟將她一腳踹到地上時,我再也忍耐不住,發怒了。


    從桌上端起那盆為清潔擦洗傷口而準備的冰水,我嘩地一下潑到了他的頭上:“我看你心理失衡,需要好好冷靜一下頭腦!”黎艮氣得暴跳而起,我隨手抓住靠門的門閂握在心裏,準備著他如果還衝過來,我就照他腦袋上的破口子再來那麽一下!


    “爺!”紮曦妲突然衝到他背後一把勒住他的腰,“你要打打我吧!別嚇著孩子!”


    黎艮惡狠狠的瞪了我一眼,目光往下落到我懷裏的孩子。


    我冷冷一笑:“出門受人氣,回家拿老婆孩子撒氣,你可真是大老爺們,好有男人氣概!”


    “你……”


    “不是的,不是的……”紮曦妲連連大叫,“阿步,爺不是這樣的人!他隻是心裏憋得慌,他並不是真的要打罵我們!爺平時待我們母女極好……”


    真是傻女人嗬!這個社會亂得太不像話,地位高的男人三妻四妾,把老婆多寡看成一種財富的象征;地位不怎麽的男人卻還是如此,雖是貧賤夫妻,互相扶持,但那種男尊女卑的思想卻已是根深蒂固的紮在他,甚至她的心裏。


    算了,人家老婆都不在意了!我還瞎攙和個什麽勁?氣悶的將門閂鬆開手,把熟睡無知的小安生塞到了黎艮的手裏,也不管他現在吹胡子瞪眼,隻是說道:“要生存就難免會受氣,這是沒法逃避的問題,但是想想和你同甘共苦的親人,你求存的動力不是要為她們謀求幸福安定麽?何苦讓自己痛苦,又讓妻兒遭罪?”


    黎艮錯愕的呆住,我不去管他到底能夠聽明白幾分我說的話,隻是突然覺得這種簡樸的生活已被打亂,令我開始滋生厭煩之心。這世道哪都不太平,且讓我在有限的生命裏做些有意義的事情吧!


    因為這件事,我在居住了半年多後,第一次萌生了離開蘇密村的念頭。


    原本打算過完年便動身去撫順,我卻突然發現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小白長期缺乏運動,膘肉已被我養得太厚!這個時候靠它代步,恐怕走不出十裏便被它拖累死。可是我又不可能丟下它不管不顧,於是隻得計劃用一個月的時間對小白進行強化體能訓練,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讓它瘦下去,恢複以前的彪悍體型!


    小白的性子其實一點都不像明安所說的那樣溫順,這我打從開始養它時就發現了。它心情不爽時,甚至會咬傷大白,端地強悍。倒是大白那個看上去凶猛無比的大塊頭,麵對小白的無理挑釁,卻常常是毫無反抗,默默忍受,脾氣好得無法想像。


    小白懶惰了半年之久,再讓它奔跑跳躍,它或許會貪一時新鮮,可時間長了,它就寧可縮回簡陋的草棚裏呆著,任由打罵都不肯再出來。


    於是,一個月的訓練計劃被拖延成了三個月……


    四月十五,我終於準備動身,在得知我要走的前一天,小秋哭得跟個淚人似的,使勁拉著我的袖子,不說話,隻是看著我哭。紮曦妲給我準備了一斤雞蛋,都是煮熟的了,讓我帶著路上吃。黎艮沒任何表示,神情淡淡的,可是我知道其實他早把我當成自家人,心裏有不舍,卻偏死鴨子嘴硬。


    這一晚我睡得並不踏實,一半是興奮,一半是半睡半醒間似乎老覺得聽見安生在耳邊哭。


    三更天方過,忽然門上嘭嘭有聲,如若響雷,我被嚇得從床上猛然驚厥跳起,雙眼發直的呆愣半晌後才省悟過來,忙不迭的穿衣套鞋。


    可敲門聲甚急,似乎天要塌下來一般,我連聲應道:“來了!來了……”不知為何,心上莫名發緊。


    “阿步!阿步……”


    隔著一扇木門,我聽出是黎艮的聲音,忙拔閂開門。門外,黎艮滿頭大汗的提著燈籠,他身後還跟了十來個男人:“阿步,你是讀過書,肚裏有文墨有學問見識的人,你給我們拿個主意吧!”


    我莫名其妙:“什麽?”


    黎艮抹汗,沉重的吐氣:“出事了!撫順被金兵韃子拿下了!”


    我駭然無語,扶著門框的手微微一顫。撫順……失守?難道,努爾哈赤正式與大明撕破臉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目光一掃,微弱的火光下,那十幾張臉焦急彷徨,神情複雜。


    “範秀才,你來說!”黎艮推了推身後一人,我一看原來是村西替人書寫家書信件的範秀才。此人雖然才二十出頭,可是據說三年前曾中過秀才,滿腹經綸,學識一流,頗受村裏漢人們的尊敬。


    我衝他微微頷首:“需要進屋說話麽?”範秀才猶豫了下,搖了搖頭。我知道他避諱什麽男女不同室,於是也不勉強,自己先在門檻上坐了,招呼眾人,“那就散開說吧,圍在一起堵得慌!”


    眾人怔住,齊刷刷的看向範秀才,見他點頭示意後,才散開找了石墩之類的,或蹲或坐或站,各自不一。範秀才對我拱供手,年輕的麵龐上透著斯文儒雅,然而神情卻是淡淡的,我知道他骨子裏酸儒之氣甚重,心裏瞧不大起我這類女子,這無關於我究竟有沒有學問,有沒有見地。


    “步……姑娘是個識文斷字之人,我等有事想請教,深夜叨擾……”


    “長話短說!”我抬起頭,沒好氣的打斷他,半夜被人吵醒已是不爽,再加上他們說的那檔子煩人的事,是我現在最不想聽的東西,所以我的耐心已至極至。


    “咳!”範秀才被我一句話噎得夠嗆,臉上閃過一絲惱色,好歹最後忍住了,悶悶的說道,“前兒個十三,大金汗召集八旗誓師,以‘七大恨’告天,與明反目。”說著,悄悄瞄了我一眼,“十四那日就帶了二萬兵馬兵壓撫順……”


    “不應該啊,撫順不是有李永芳守著麽?再如何不濟也不至於短短兩日便破城失守啊!”想著李永芳此人在葉赫和建州發生矛盾時,時常以明廷官派身份出現,聽起來像是個十分有氣派的人物。


    “呸!”人群裏有個年青人忿恨的啐了一口,氣憤道,“休再提那奸賊李永芳,他見韃子兵臨城下,嚇破了狗膽,竟是未打先降,就這麽打開城門將韃子兵迎了進去!”


    我見他們雙目噴火,一個個表情痛恨得似要殺人,心裏不由一涼,一股寒氣直透腦門。果然,範秀才沙啞著聲歎道:“軍民死傷二萬餘人,擄掠一萬餘人……屠城之後,撫順被韃子兵盡數焚毀……其狀慘不忍睹。”他哽咽了下,扭過頭,黯然,“遼東巡撫派總兵張承胤支援撫順,卻不料半道遭伏,張總兵身亡……”


    果然是……屠城啊!


    我繃緊全身。努爾哈赤素來不喜漢人,雖然往時屈於臣下,不得不阿諛敷衍,每每奉朝進貢,但這些忍辱負重之事,隻會讓他憎恨漢人之心日益加劇。如今,正是他那股報複的火焰熊熊燃燒,一股腦的向明朝徹底的洶湧蔓延的時刻來臨了!


    “你們……找我,到底想要問什麽呢?我一個婦孺能幫得了你們什麽?”我拍了拍麵頰,迫使自己頭腦恢複冷靜。


    “步姑娘遠見,我們隻是想知道這韃子兵此次攻擊撫順,可會擴大災禍,這……”


    看來這群人真的是病急亂投醫,完全沒了主張了。既擔心韃子兵一路進逼大明邊境,又擔心明軍反擊時,將戰火燒到自家這塊小地方來。想逃命,可是又舍不得背井離鄉……果然是個很頭疼棘手的問題。


    我無法做出預測,無法給予他們肯定或否認的答複,其實我所謂的見地是,最好趁早大夥兒一塊躲赫圖阿拉去,在大金國的庇護下,那裏絕對是安全無憂之所。可是……目光掃了一眼他們黝黑的臉龐——無論是明朝越境過來的漢人,還是在大金地麵上土生土長的漢人,在女真人眼裏,都不過是些沒入賤籍的奴才而已。他們若想活命,需當放棄自尊,苟且為奴,不知道這話能不能在此時此地跟他們挑明了說?


    我撐著酸軟的膝蓋站了起來,搖頭,我不可能理解得了他們的想法,國仇家恨外加排外的民族性,注定我無法和他們挑開講這個敏感話題。我總不能告訴他們,說大明國會亡,大金國才是真命所歸,想要日後吃得香混得開,還是趁早歸降,勿作抵抗的好?


    再次無奈的搖頭,我自嘲的轉身。


    “姑娘……”範秀才喊住我。


    “我無法作答,隻能說……天將大亂,無處可為家。”我見他神情一震,竟是木然的定住了。待要歎息著回屋,忽然心中一動,停住腳步,問道,“範公子可知大金國的‘七大恨’所指為何麽?”


    範秀才心不在焉的回答道:“不過是借口而已——其文曰:我之祖、父,未嚐損明邊一草寸也,明無端起釁邊陲,害我祖、父,恨一也。明雖起釁,我尚欲修好,設碑勒誓:‘凡滿、漢人等,毋越疆圉,敢有越者,見即誅之,見而故縱,殃及縱者。’詎明複渝誓言,逞兵越界,衛助葉赫,恨二也。明人於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歲竊窬疆場,肆其攘村,我遵誓行誅;明負前盟,責我擅殺,拘我廣寧使臣綱古裏、方吉納,挾取十人,殺之邊境,恨三也。明越境以兵助葉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適蒙古,恨四也。柴河、三岔、撫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眾,耕田藝穀,明不容刈獲,遣兵驅逐,恨五也。邊外葉赫,獲罪於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遺書詬詈,肆行陵侮,恨六也。昔哈達助葉赫,二次來侵,我自報之,天既授我哈達之人矣,明又黨之,挾我以還其國。已而哈達之人,數被葉赫侵掠。夫列國這相征伐也,順天心者勝而存,逆天意者敗而亡。何能使死於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還乎?天建大國之君即為天下共主,何獨構怨於我國也。初扈倫諸國,合兵侵我,故天厭扈倫啟釁,惟我是眷。今明助天譴之葉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為剖斷,恨七也。”


    難為他記性如此之好,竟是全部默背出來,隻是表情冷淡,似乎還沉陷在我方才那句“天將大亂”的讖語中,費心思量。


    ——明越境以兵助葉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適蒙古,恨四也!


    我嗬嗬一笑,看來東哥能夠發揮的作用遠遠超乎我的想像!也罷!這些前塵往事,已與我步悠然再無瓜葛,努爾哈赤即便是打著“布喜婭瑪拉”的借口一口氣打到紫禁城去,也已礙不著我什麽事!


    “步姑娘,容我最後問一句,姑娘你是漢人還是金人?如果兩國開戰,你會站在哪一邊?”


    我身子一僵,跨出去的腳步竟是再也挪移不動。


    我算是漢人,還是金人?這個問題……委實難以回答清楚。我在現代的籍貫一欄裏填寫的是漢族,可是我現在這個身體,卻是女真人……我緩緩轉過身來,扶著門扉,輕輕掩上門,低語:“我但願……不是這裏的人!不曾來過這裏……”語音細若蚊蠅,範秀才顯然未曾聽清,我隻是抿嘴一笑,緩緩將門闔上。


    天命三年四月十五,大金汗努爾哈赤在親率正黃、正紅、鑲紅、鑲藍四旗拿下撫順的同時,又命鑲黃、正白、鑲白、正藍四旗攻占東州、馬跟單等地,大明遼東巡撫李維翰急遣總兵張承胤率兵一萬趕赴支援,遭金兵伏擊,全軍覆沒。


    五月,再度攻克明國撫安堡、花包衝堡、三岔兒堡等大小堡十一個。


    七月,大金八旗鐵騎踏入雅鶻關,圍攻清河城,明將鄒儲賢固守頑抗,最終城破被殺。在這之後,大金旗兵又占據一堵牆、堿場二城。至此明撫順以東諸堡,大都為大金所占。


    我被迫繼續滯留於蘇密村,然而五嶺關畢竟離戰火點太近,如今是大金一麵倒的節節勝戰,所以作為金國勢力範圍的五嶺關還不至陷入危機。然而,大明並非是那種隻挨打不反擊的傻瓜,等到反擊之時,首當其衝遭殃的隻怕就是這五嶺關。


    我開始思措下一步該往哪去,可眼下兵荒馬亂的,一走出去說不準就會碰到流竄官匪。這世道動蕩不安,處處危機四伏,當務之急已非是解決溫飽冷暖,而是要如何做才能使自己幸免於難。


    天命四年,明萬曆四十七年,這一年的新春最為慘淡,蘇密村內無論女真人還是漢人,皆是喜憂參半。大明已在加大力度籌聚兵力,不日內便可發動一場大規模的圍剿之戰,進軍遼東,一口氣消滅大金。


    如此提心吊膽的挨到正月初十傍晚,村裏有人外出射獵而歸,傳遞回又一驚人消息:“大金汗王發兵攻打海西葉赫了!”


    葉赫部,海西女真最後所剩的一個部落,努爾哈赤的眼中釘肉中刺,他不會讓它獨存於身畔。長久以來,葉赫與大明的關係最為緊密,葉赫仰賴著大明,以大明做靠山,所以這骨頭向來是海西四部中最難啃的一塊。


    今日看來,努爾哈赤真的是再無任何顧忌了。偌大個大明國都敢打了,何在乎一個小小的葉赫呢?


    “姑姑……吃飯飯……”小安生快兩歲了,生活的困頓使得她比我見過富貴人家的那些小孩要瘦小許多。“姑姑,吃吃……”她蹣跚著腳步,小手拉著我的衣袖,臉上露出饞色,“安生,餓餓……肚肚餓餓!”


    我摸了摸她頭頂稀疏枯黃的頭發,將她抱上膝蓋,騰出右手從桌上倒扣的一隻青瓷碗裏取了一塊紅皮番薯,正要遞給她,忽見小秋咬著嘴唇,怯生生的依著門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了我手裏的番薯。


    我回頭看了眼,碗裏已空,隻得歎口氣,將手中的番薯一掰為二,將一半塞安生手裏,一半遞給小秋。


    安生接過後狼吞虎咽,小嘴吧唧直響,可是小秋卻並沒有走過來,隻是一個勁的咽著唾沫,羞澀的笑說:“姑姑,我不餓,我才在家吃過飯……”


    這孩子在撒謊,黎艮前天出去挖人參,為了一支老山參的歸屬,和女真人起了衝突。他女真話說的不是很熟練,結果才結結巴巴的爭辯了幾句,後腦勺就挨了一磚頭,左膝蓋也被他們用棍子打折了。


    黎家就靠黎艮一個壯勞力討生活,紮曦妲縫補換來的那些糧食根本就不夠他們一家四口嚼用。


    若不是怕招人眼紅,我早把那些首飾拿出去換糧食了。隻可惜,死物畢竟是死物,不能直接拿來填铇肚子。


    “拿去!”我佯作生氣,“你不吃姑姑可要生氣了!”


    小秋這才接了,靦腆的衝我一笑。這時候安生忽然噎得連連咳嗽,我趕緊又是拍背,又給她喝水:“慢的吃,慢點……”安生小臉漲得通紅,我將她嘴角的殘渣撣幹淨,心裏微微發酸。


    安生啊安生……如何才能在此亂世,安然度過一生?


    天命四年正月初二,努爾哈赤命大貝勒代善率領十六員大將,兵馬五千人,駐守紮喀關,防止明軍偷襲大金。正月初七,努爾哈赤親率傾國之師,深入葉赫地界。大金鐵騎攻克亦特城、粘罕寨,一路燒殺劫掠,直至葉赫城東十裏。葉赫城十裏外之大小屯寨二十餘處被盡數焚毀,俘獲大量部民、畜產、糧食和財物。葉赫被迫向明廷提出救援,明朝駐開原總兵馬林率兵馳救。


    我原以為這一次葉赫難逃噩運,勢必要被努爾哈赤一口吞沒,可誰知馬林援兵未至,努爾哈赤已然退兵,這個變故多少讓我有些錯愕得摸不著頭腦。


    為何會將一塊到嘴的肥肉又給吐了出來?難道是發生了什麽大事,逼得他不得不放棄麽?會是什麽事,竟能如此緊迫……


    我的心開始惴惴不安起來,思忖再三,決定卷包袱走人。五嶺關已然不再是個良好的棲身之所,我有種風雨欲來前的恐慌。我試圖說服黎艮一家與我同行,可是黎艮腿傷不便行走,紮曦妲不願離開祖輩生活的土地,任我嘴皮子磨破,把情況說的如何危急,生死一線,他們也隻是望著我無奈的苦笑。


    二月初,一聲驚雷炸響於遼邊,我所料果然不差,明兵糾結各路兵馬,相繼抵達邊關,浩瀚之師,兵力竟達四十七萬之多。


    我被震撼得心驚肉跳,大金八旗精兵傾力而出隻怕連這個零頭都沒有,如此懸殊的差距,難怪努爾哈赤顧不得再打葉赫!


    我再次去找黎艮,黎艮思慮再三,最後發了句話:“我走不了路,阿步你若當真不嫌累贅,便請你帶上安生吧!你是這孩子的采生人,把她交給你,我們放心!而且……家裏日子太難熬了,說句不中聽的,我們實在已養不起她……”


    二月十一,就在我打算帶著安生上路的之際,明軍在遼陽誓師,一時間風雲突變,天地為之色變。


    蘇密村的村民終於開始感到恐慌了,有一半以上的人開始舉家遷移,最後決定留下的隻剩下十餘戶漢人。黎艮原本不想走,可是顧忌到紮曦妲是女真人,明軍打來時怕會遷怒女真人,於是他請求我帶上紮曦妲母女三人一同上路。


    紮曦妲哭哭啼啼,百般不舍,我被她婆婆媽媽、拖拖拉拉得終於喪失耐性,對著她破口大罵。她被我嚇得噤若寒蟬,再不敢囉嗦,於是收拾停當,又將行動不便的黎艮拜托留村的漢人同伴照料,如此這般竟然又已拖去了七八日。


    十六那日天上開始飄鵝毛大雪,一夜之間山巒銀妝披拂,寒風凜冽,北風呼嘯。山道變得愈發難行,我卻大大鬆了口氣。拖著紮曦妲母女本來就走得不快,所以也不差耽擱個把時辰,倒是這天氣惡劣了,反倒可以拖延住明軍出師發兵的日期。


    我心下稍定,算計著如果要避開這場戰亂,唯有往蒙古去。隻是道路崎嶇,不知道小秋和安生能不能撐得住。由於沒有馬匹,隻能靠步行,我讓小秋扶著安生乘坐在小白背上,自己和紮曦妲步行。紮曦妲從未出過遠門,這次逃難出來,真乃人生裏破天荒第一次遭罪,這一路最開心的恐怕隻有兩個天真無知的孩童了。


    山路繞彎,大雪覆蓋下,我竟開始犯起了迷糊,完全失去方向感。在山裏轉了十天左右才終於走了出去,踉踉蹌蹌,精疲力竭的趕到一處山寨。找了人略一打聽,才知道其實我們根本就沒有走出多遠,這裏乃是薩爾滸山穀。


    聽到“薩爾滸”三個字,我眼皮直跳,心髒痙攣的抽了一下。


    薩爾滸!薩爾滸……好熟悉的名字!我在哪裏聽過?薩爾滸……為什麽我會有一種強烈的不祥感?


    是夜,在山寨的一戶人家借宿,我如芒在背,寢食難安,真想連夜出山,可是看著身畔睡得正香,已被多日勞頓之苦累得夠嗆的兩個孩子,心裏又著實不忍。


    子末醜初,我瞪大了眼毫無半點睡意,明明身子疲倦得要命,可偏偏神智卻是異常清醒。不多會兒,忽聽房外一陣細碎的隆隆之聲,屋外小白噅嘶踢騰,我一個挺身從床上爬了起來,大叫道:“紮曦妲!紮曦妲——小秋!快起來——”一邊喊一邊將身側的安生抱起跳下床。


    才穿好鞋,感覺地皮微微發顫,隆隆聲響越逼越近,轉眼馬鳴人斥,喧嘩聲傳遍整個山穀。


    紮曦妲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驚惶失措的抱住了小秋:“什麽事?發生了什麽事?”她一個勁的尖叫,聲音大得驚人!


    我揚手劈麵給了她一巴掌,止住她的厲聲鬼叫:“閉嘴!若想活命!你最好一句女真話也別說!”頓了頓,我強壓下內心的狂跳顫慄,“你索性就裝啞巴……”


    一句話未完,忽聽門上砰地被人砸開,我眼前一花,十來名穿著明朝服飾的兵丁端著長矛衝了進來,驚喜萬分的大聲嚷嚷:“這裏還有!這裏——還有韃子……”


    “我們不是韃子!”我霍地站前一步,抱著安生攔在紮曦妲身前,強烈抑製下驚懼,勉強保持鎮定的說,“我們是漢人!我們不是韃子!”


    我吐字清晰,喊出的時候又是拚盡了全部力氣,是以才說完,便聽門外有個人“咦”了聲,分開人群,走進門來。


    “張大人!”門內的小兵紛紛行禮。


    我抬頭望去,見進來的是個年輕男子,氣宇軒昂,雖然身著軍裝甲胄,眉宇間卻淡淡的透出一層儒雅之氣,不大像是武人。


    他目光在我身前轉了一圈,又掃了眼我身後,問道:“你是漢人?”


    我聽他說話和氣,臉上也全無那些兵丁的暴戾之氣,心裏略略放寬,懷裏抱著安生,依著漢禮略略福了福:“奴家夫家姓黎,祖籍蘇州……”我吸了口氣,腦中飛快轉動,前一秒還心神不定,下一刻已是謊言連篇,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年前隨夫君至關外謀生,暫居五嶺關下,適逢兵荒災亂,奴家與夫君走散,流落至此……”


    “五嶺關?”他蹙了眉頭,“我軍日前方從五嶺關經過……”聲音漸漸放低,底下的話我沒能聽清楚。他略略停了下,目光有些古怪的看了我兩眼,“聽你方才言談舉止,也像是個知書達理之人,如何就能為了避禍,竟而穿戴成韃虜模樣?”


    我連聲稱是,態度謙恭得恨不得給他磕頭。隻因方才無意間朝門外瞄了一眼,竟是看到烏壓壓的一片人頭。我原還以為來的不過是夥結集出來打秋風的小股散兵,現在看來明顯判斷失誤,這裏頭透著詭異,很不對勁。


    “看著她們,不許放人亂跑!”


    “是!”小兵齊聲應了,然後留下兩名看守,其餘人重新退出。


    我大大鬆了口氣,這時才大感腿腳發軟,回身望去,卻見紮曦妲麵色慘白,死死摟住小秋,母女兩個抖若篩糠。隻有我懷裏的小安生,仍是瞪大了一雙迷糊困澀的眼睛,懵懂無知的看著我們幾個,不知恐懼為何物。


    “他娘的,這次出來都沒什麽油水可撈……”


    “可不是!杜將軍忒認死理,其實上頭交待咱們做什麽,咱們便做什麽好了。何苦……”


    兩小兵閑著沒事幹,開始靠著門嘮嗑,我從他們稀裏糊塗的話語中,斷章取義,模糊的聽出了一些訊息。比如說,這支隊伍好像是明朝剿金大軍之一,領兵的是個姓杜的老將軍,是個能征善戰的主兒,隻是好像和這次的總兵官不大合拍。又比如,我還聽出,方才那個年輕人姓張,是個文人出身,原為分巡兵備副使,現出任監軍一職。


    我弄不大懂這監軍是多大的一個官職,也無心去弄懂,現在我最想知道的是他們會如何處置我們,可是偏又不能問,隻得硬生生的憋著。那兩小兵越聊越起勁,慢慢的話題從從軍打仗偏離到賭錢吃花酒,我越聽越來氣,暗自搖頭,這些人哪裏像是當兵的?全無半分組織紀律性,與那些閑賦在家時還得耕作漁獵、自力更生的八旗子弟相比,這些大明士兵簡直就是一群垃圾!


    “張大人說讓一位黎夫人去軍帳!”門口突然探進一個人來,臉朝屋內張了張,“喂,你倆哪一個是黎氏?”


    紮曦妲神情慌張,我一把摁住她的肩膀,站了起來:“我是。”


    那人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冷漠的說:“那好吧!跟我走!”


    那名親兵把我領到一頂軍帳外,囑咐了句:“候著!”便自行離去,弄得我更加一頭霧水。


    青灰色的大帳子直接紮在冰天雪地裏,四周有零散小兵來回巡邏,穿梭不息。出門的時候我沒披麾衣,這時凍得手腳發麻,忍不住嗬著暖氣在原地隻跺腳,試圖抖落一身的寒氣。


    “滾——”帳內暴出一聲厲喝,在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哎唷”一聲,有團毛茸茸的身影直接從營帳內跌了出來,撞到了我的身上。


    “噝……”我疼得猛吸涼氣,腰被扭了一下。


    “黎夫人?”略微驚訝的口吻,我揚瞼回眸,看見撞我的人正低著頭滿麵愧色的溜走,而那個才碰見的監軍張大人,正站在軍帳口,臉色溫和的看著我。“夫人受驚了!”


    我吸了吸鼻子,搖頭:“沒事!怪我站的不是地!”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此刻我就算非常之希望能夠破口大罵,也是有那心沒那膽啊。


    “黎夫人居於關外,可否會說韃子的蠻語?”


    我大大的一怔,難道他找我來問話,目的是想讓我當翻譯?這倒是個不壞的消息,起碼……我對他們有用處,他們就至於會殺我。


    他見我遲疑著不應聲,以為我不會,於是露出失望之色,又不死心的再問:“那你可聽得懂?”


    我舔了舔幹裂翹皮的嘴唇,笑了笑:“我能和他們溝通,這個……語言上沒問題。”


    他露出欣喜的表情:“那就好。你隨我來!”說著,掀簾入帳,我縮了縮頭,鼓足勇氣緊跟在他後麵。


    帳內甚為寬綽,中間燃著木炭篝火,火上燒著雪水,一位大將模樣的老者正端坐在火堆旁,對著一張羊皮卷左右翻看。聽到腳步聲,也不抬頭,隻是用一種沉若鍾鼓的嗓音說道:“張銓,我打算留兩萬人駐守薩爾滸,帶一萬兵力趁夜渡河,奇襲界藩城,打他個措手不及!”


    “杜將軍,將士們連續晝夜行軍,已是極為疲勞困頓,能否就地駐營,稍做休養?等到明日清晨再渡河東進……”


    杜將軍抬起頭來,我見他雖然須眉半百,卻是目光如電,渾身透著英武之氣,不容小覷。他看都沒看我一眼,隻是看著張銓似笑非笑,頗有深意。


    張銓跨前一步:“師旗之日未到,將軍又何必爭在一時?況且,夜半渡河,倘若敵人來襲,將首尾難顧……”


    “無需多言!”杜將軍忽然一擺手,擲地有聲的道,“天兵義旗東指,誰敢抗顏?當今之計,唯有乘勝前進,有何師期可談!”一句話就把張銓彈了回來,這老頭當真相當具有霸氣。


    張銓皺著眉頭沒再吱聲,氣氛尷尬。緊接著,杜將軍喚來傳令兵,下達軍令,營帳內進進出出,甚是公務繁忙,竟是將我和張銓兩人完全給當成空氣忽視掉了。


    我倒是沒覺得怎麽樣,就不知道張銓這位年輕監軍會如何想。過會子見他神情低落,悶悶的走出營帳,我不願一個人被留在這鬼地方,忙加緊腳步跟上他。


    營帳外火炬通明,人聲鼎沸,士兵們來往川流不息。


    “黎夫人!”他背對著我突然喊了一聲。


    我吃了一驚,還以為他魂遊天外,不知道我在他身後跟著呢。


    他長長的歎了口氣:“夫人可否陪我去河邊走走?”這是他跟我講話以來,最客氣的一回。之前雖然不失有禮,語氣卻是肯定而又不容反抗的,隻有這次,才真切的聽出他內心的彷徨。


    我無聲的跟在他身後,渾河水麵顯得平靜無波,淡薄昏暗的星光下,第一批準備渡向南岸的士兵已經準備完畢,熙熙攘攘的你推我擠,熱鬧得像是在逛菜市場。我見識過大金國八旗兵的軍紀嚴明,卻從沒見過還有這樣當兵的,亂哄哄的像是小學生從學校放學,雖然有排隊,然而約束力和自製力卻是奇差無比。


    我暗暗搖頭,四十七萬天兵又如何,就靠這些酒囊飯袋保家衛國,大明國不亡才怪!


    “監軍大人!”有士兵見了張銓,跑過來拜見,“水流不是很急,而且河水甚淺,即使不乘船,騎馬也可過河!”


    “知道了。”張銓點頭,表情沉凝,待士兵去後,他忽然悵然歎氣,“朝廷耗時一年,招兵買馬,甚至拉上海西女真葉赫部以及屬國朝鮮的兵力,其實也不過十萬之數啊!”


    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將我說得完全愣住,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這是在做什麽呢?憋了一肚子的怨氣,想找個無關緊要的人發泄一下?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呢?


    “兵分四路!好好的十萬兵馬卻被拆成了四路軍,楊鎬身為遼東經略,自視甚高,把韃子兵比作草木,他……未免太過輕敵了,我不認為那個叫努爾哈赤的蠻夷首領會是一個簡單的人物,隻可惜無人信我所言。即便是杜鬆老將軍……唉,他為了爭得頭功,竟而冒雪突進,試圖搶在師期之前剿滅敵匪,攻占赫圖阿拉,這談何容易?”


    他就站在岸邊迎風絮絮囁嚅,我尷尬得進也不是,退也不能。這些話無論他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向我傾倒苦水,這行為本身便是極為不智的。對他倒沒什麽,我就怕他等把牢騷發完了,爽快了,末了回頭一刀殺了我滅口。


    我心生懼意,手腳開始哆嗦。


    “且看著吧,這一仗到底會鹿死誰手還很難斷言!唉,真不該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隻是這種各自為戰的打法實在不夠明智!”


    我實在不敢再聽下去了,正想撒腿逃跑,忽聽前麵隔了三四丈遠的渾河水流嘩啦發出一聲巨響,滔天巨浪從上遊駑馬奔騰而至,頃刻間河水暴長,正在涉水渡河的士兵轉瞬被淹,衝沒得不見人影。


    軍營內亂作一團,張銓暴跳而起,高喊:“不可慌——”


    我被混亂的人群擠得跌跌撞撞,險些摔到地上淪為眾人踩踏,正無計可施,忽然臂上一緊,旋身回望,竟是張銓拉住了我,叫道:“跟我來!”邊上有親兵牽馬過來,張銓將我托上馬,對那親兵喝道,“傳令下去,整軍備戰!”


    我焦急萬分,第一個念頭想到的是,如若當真是金兵打來了,得設法回去找到紮曦妲母女!那三個人手無縛雞之力,紮曦妲一緊張,更是張嘴就會滿口的女真話,簡直就像是一枚定時炸彈。


    正亂著,忽然杜鬆將軍拍馬不知從哪裏衝了出來,厲喝一聲:“亂個什麽?哪個再亂,老子一槍搠了他!”他手裏舞了一杆長槍,紅纓微顫,一名慌張倒退的小兵背上頓時吃了他一棍,嚇得往地上一跪,連呼饒命。


    場麵終於慢慢被控製下來,事後查知,並無金兵來犯,隻是敵人在渾河上遊處事先築好堤壩,抬高水位後,配合時機在明軍過河之際,毀壩防水,不用一兵一卒,便攻得明軍亂了陣腳。


    杜鬆氣得哇哇直叫,倒是張銓為人冷靜,待到風波過後,恨聲道:“定是此人!去歲也是他使計誘逼李永芳出城投降,不動聲色的拿下了撫順關……此人不除,必是我大明之禍!”


    “憑他一人能做什麽,不過是雕蟲小技!”杜鬆不屑的冷哼。


    “杜將軍,此人乃是蠻酋之子,號稱四貝勒,允文允武,他……”


    “區區蠻夷,能興起多大的風浪!”杜鬆根本不把張銓的話當回事,大喝著約束眾將士重整三軍,繼續開拔渡河。


    張銓臉色發青,雙肩微顫。我忍不住唏噓,他能慧眼識得未來清太宗之能,可見目光獨到,隻可惜跟錯了上司。


    正感慨間,忽聽西北角上又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張銓正在氣頭上,勃然發作道:“這是做什麽?咋咋呼呼的,成何體統……”


    “稟監軍!”一名小兵氣喘籲籲,滿臉興奮的跑了來,“適才逮著一韃子,大夥搶功,就鬧起來了!”


    話沒說完,我就聽見一個淒厲的聲音放聲尖叫:“放開我——你們這幫殺千刀的……放開我的孩子——”


    我渾身一震,身子軟軟的從馬背上滑了下去,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待到狼狽的爬起站直,就見紮曦妲披頭散發,衣衫不整的被人反擰住雙手,推搡過來。小秋緊貼在她身旁,害怕的直嚷:“媽媽——媽媽——”


    我隻覺得渾身力氣從發頂到腳趾,全被剝離得一幹二淨,萬念俱灰間我感到一道淩厲的目光穿過人群直射在我麵上。我打了個激靈,背脊挺得筆直。


    “黎夫人!”張銓走近我,眼神複雜,冷冷的問,“這該做何解釋?”


    “解釋……”我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憋在胸腔裏的一股氣,噎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目光一掃,在看到不遠處被人踢翻在地,哇哇大哭的安生後,我猛然間湧起一股壯士斷腕的勇氣。


    “我不認得她們!”話說出口時,鎮定得連一絲顫音也沒有,我衝過去,將地上嚎啕的安生抱起,緊緊的摟在懷裏,“她們兩個——是我白天才在半路上遇見的,我並不認得她們!一直以為她們也是逃難的漢人。這個女的,跟我講話時一直用的是漢語,雖然吐字不清,詞不達意,我也隻當她是因為方言之故,哪裏會曉得竟是蠻夷韃虜……”


    小秋仍是攥著母親的衣角,淚流滿麵。


    張銓“哦”了一聲,似乎不太相信我的編詞,冷冷的看了紮曦妲一眼。紮曦妲目光感激的飛快向我投來一瞥,轉瞬梗起脖子,瞪向張銓,用生澀的漢語激昂的叫道:“我不認得她——你們漢人……統統都是惡人!”


    張銓不再說話,隻是微微一揚手,那些圍觀的士兵頓時發出一聲哄笑,爭搶著撲向紮曦妲,她慘嗥著被他們摁倒在地。刀光霍霍,紮曦妲活生生被斫下首級。我捂住安生的眼睛,轉過頭去,心神劇顫。


    轟亂聲中,眾人爭搶首級,叫嚷著:


    “是我的……你如何要跟我搶軍功?”


    “我的……這人頭是我砍下來的……”


    “是我第一個發現的……”


    我閉上眼,摟緊安生。


    “媽媽——媽媽——我要媽媽——”小秋淒厲的慘叫。


    “那……隻是個孩子……”我哽聲開口。


    張銓歎口氣,轉過臉:“那是韃子的孩子……想我撫順城破,那些蠻夷韃子可曾饒過我們漢人的孩子?”


    一句話未完,就聽小秋一聲尖叫:“我爹爹是漢人呀,我——”稚嫩的嗓音嘎然而止。張銓的臉色突變,但也隻是瞬間而已,隨著眾人開始繼續爭搶小秋的首級,他緊繃的神情迅速放鬆開來。


    我頹然跌倒,心口揪痛,腦袋嗡嗡直響,胃裏抽搐著,一陣陣惡心伴隨著眩暈感,如潮水般湧來。


    “你根本就不是這孩子的母親吧?”待人群散去,張銓麵無表情的望著我,我坐在地上,心頭突突直跳,“為了保護一個蠻夷的孩子,弄個不好就會搭上自己一條性命,你認為值得嗎?”


    我倏然抬頭,看他神情平和,不像是要舉發我的樣子。他若是有心要安生的小命,大可方才在人群激奮時揭穿我的謊言,可是他並沒有那麽做……


    我的信心又一點點的聚了起來,抱著啼哭不止的安生,從地上踉蹌爬起:“可她的父親確實是漢人……而且,金人也好,漢人也好,在我眼中,都是一個人,都是一條性命!再冒死說句大不敬的話,恕我無法理解你們所謂的民族仇恨……”


    他定定的看了我許久,冷冽的目光漸漸放柔了,忽爾嘴角勾起,露出一抹深沉的笑意:“你,真是個很奇特的女子!”


    沒有太多的時間容我去傷感,去哭泣,黎明破曉,杜鬆將軍便帶領一萬兵馬強行渡過渾河,疾速往東逼近。


    我被張銓指派的兩名小兵押著,一路跟隨隊伍東進。為了方便趕路,我隻得把安生用包布裹了背在身後,騎著小白緊綴於部隊後尾。大軍行進速度相當快,看樣子杜鬆當真是想趁夜黑之前出其不意的奪下界藩城。


    傍晚時分,方趕到吉林崖下。長途跋涉,我被顛得上身骨架都快散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前方先頭部隊忽然發出震天廝殺和慘叫聲。


    兵卒如潮水般向後方退來,我驚慌無措,忙伏低身子,趴在馬上抓緊韁繩,可背後的安生小手緊緊摟著我的脖子,嚇得哇哇大哭。我主張全無,隻得一邊哄著孩子,一邊惶然四顧。幸而小白腳力甚好,又極具靈性,不用我勒韁,便早早隨了退縮的隊伍往後方疾退,奔騰行走在山澗碎石上,跳躍自如。


    一時間殺聲震天,我隻覺得左邊是人,右邊是人……處處都有人影在眼前不停的晃動,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箭矢如蝗,耳邊不時傳來火銃炮擊,轟轟有聲。


    “金兵在東邊……”


    “不是啊……西邊也有——”


    慘叫聲,喝罵聲,哭爹喊娘……什麽聲音都有!身旁不斷有人倒下去,我失聲尖叫,這樣的可怕場景隻會在噩夢裏出現。


    小白興奮莫名,在硝煙四起的血腥戰場上,左衝右突,有好幾次它甚至帶著我直接衝向最猛烈的炮火中心去,嚇得我雙手使勁勒繩,掌心因此破皮出血。


    “轟——”泥屑翻飛,明軍的火炮威力甚猛,記憶中從沒見過八旗兵用過火炮,大多還是冷兵器麵對麵力的較量,在武器方麵明軍顯然占了很大的便宜。於是在隆隆炮火聲中,紛亂失控的場麵漸漸穩定下來,明軍開始原地調整隊伍,擺開陣勢。


    身處戰場,我已茫然不知哪裏才是安全的,隻得咬牙憑感覺沒頭沒腦的胡亂衝撞,沒給亂箭射死,串成刺蝟,當真已是鴻運高照,其實有好多次那些冷颼颼的箭羽已經貼著我的麵頰擦過,剮得我皮膚火燒般疼。


    眼前一晃,我隱約看到了杜鬆的影子,這就像是人漂在茫茫大海上,陡然見到了一根浮木。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催馬靠了過去,隻見杜鬆正騎馬站在一株鬆樹後,臉色鐵青的哇哇大叫:“給老子衝!衝出去——”


    “將軍——”有士兵喘著大氣,滿臉血汙,狼狽的衝向他:“杜將軍!不好了!薩爾滸大營遭到金兵突襲,咱們西路軍留守的兩萬人全部……”


    “什麽?!”他急紅了眼,一把揪住小兵衣領,“你再說一遍!”


    “咱……們……西路軍……薩爾滸,遭襲……”


    “混帳!”杜鬆氣得渾身發顫,一把推開那名報訊的士兵,嚷道,“張銓!張銓——”


    連叫數聲沒人應,忽然邊上有傳令兵過來,跪地顫聲稟道:“將軍,屬下已探明,東麵乃是從界藩城湧出的伏兵,蠻夷打著紅、白旗幡……西麵是……從薩爾滸方向繞回的敵人,打了黃色旗幡……將軍!咱們……已被夾擊,腹背受敵……”


    “滾!”杜鬆氣急敗壞的一腳踹上那人心口,將他踢翻個跟鬥,夾馬踱步,“我不信……那個韃子會有此等本事!我不信——”他神情焦燥,暴怒叱罵,我遠遠的離他五米開外站定,勒馬躊躇不前,他忽然頓住,銳利噬人的目光直剌剌的停在了我的臉上。


    “你……”


    此時的我按照張銓的吩咐,外頭套上了一身普通兵卒的軍服,暫作男兒打扮。杜鬆目光如電,刺得我心頭慌亂,口幹舌燥間,他已駕馬衝了過來。啪地一甩馬鞭,我頭頂的軍帽被打飛,臉頰被辮梢帶到,火辣辣的疼。


    “女人——你竟然是女人!哪個允許女人隨軍的?真他媽的晦氣——”他哇哇大叫,滿麵猙獰之色,我心驚膽寒,正欲駕馬回逃,他一鞭子又揮了過來,啪地下打在我肩上,安生的小手無可幸免的也遭了殃。她哇哇大哭,聲嘶力竭,杜鬆火氣更盛,“還有孩子……他媽的,把老子的軍隊當成什麽了……”


    我縱馬逃竄,背後不斷傳來杜鬆的厲吼。


    “韃子攻上來啦——”突然不知打哪吼出一聲長嘶。遠距離對峙終於變成短兵相接,八旗金兵蜂擁逼近陣地,大明的火藥炮彈完全發揮不出所長,頃刻間,廝殺慘呼不絕於耳。


    我心神俱裂,那一刻隻願自己倒地昏死,再不用去直顏麵對這種慘烈情景。有金兵衝向我,刀斧盾劍,反射著地上的雪光,明晃晃的刺痛眼球。


    我提著手裏緊握的長槍,卻不知該如何應對,胡亂的擋了兩下,手指被震得發麻,槍杆落地。小白長聲噅嘶,立起前蹄踹人,在它彪悍凶猛的踢騰下,圍攻我的金兵一時三刻居然拿我沒轍,混戰中,頓時又有其他明兵隨即湧至……


    我趁機脫身,大叫:“小白!快跑!快跑——”叫到最後,聲音抖得完全聽不出是自己的。小白驟然發力,衝撞突圍,刀光劍影中我隻隱約聽得身側有人大叫:“兀那韃子!有種跟老子決以生死……”


    匆匆一瞥,那喊話之人果然便是杜鬆,隻見他帽盔失落,鬢發淩亂的貼在臉上,殺得正是興起,那些尋常八旗小兵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三兩下便被他挑落馬背。


    “錚——”三枝顫巍巍的羽箭從我腦後擦肩而過,我瞠目結舌,嚇出一身冷汗。那三枝箭兩前一後,成品字型疾射向杜鬆。杜鬆冷哼一聲,隨手架起槍杆一擋一揮,滿擬能將三枝箭都擊落,可誰曾想,落在最後的那枝羽箭突然加速,竟擦著槍杆直逼其麵門。


    我“啊”地聲呼叫,聲音尚哽在喉嚨裏未來得及喊出,那枝羽箭的鐵鏃已生硬的釘入杜鬆眉心,穿顱而過。杜鬆翻身落馬,屍首被馬蹄肆意踩踏。


    三箭……齊發……


    我渾身震顫,急遽旋身回頭,隻見十多米開外,一紅衣甲胄披身的大將,正昂然胯坐在高頭大馬之上,一手持弓,一手搭箭……雖然瞧不大清他的臉,我卻再也難以克製此時內心的激動和緊張——是他!是他!代善……


    求生的本能促使我加緊催馬奔向他,正張口欲呼,喊聲未出之際,背上突然一陣劇烈的疼痛,像是有什麽尖銳的東西冷颼颼的透過厚重的棉襖直鑽入我的肉裏,撕裂般絞痛……呼喊聲最後化作一記悶哼低吟湮沒在群起嘶殺聲中。


    我伏倒馬背,全身肌肉抽搐,冷汗涔涔落下:“小白……”嘴唇被牙齒狠狠咬出血來,我強迫自己不能陷入昏迷,必須要保持清醒,然而意識卻漸漸不再受我控製,開始斷斷續續的陷入失聽狀態。


    四周的打殺聲時近時遠,我無力再作絲毫掙紮,懵然中我身子一側,緩緩滑下馬背,小白扭頭咬我的衣袖……在我落地前,腰上一緊,一股力道重新將我提了起來,騰雲駕霧般的眩暈感,我的頭無力的靠在了一個結實胸膛上……眼前先是暗下,而後再度恢複亮光,我已經無力再撐下去,交替於黑與白的朦朧之中……


    唏——身前的白馬長嘶一聲。


    是小白嗎?小白……拚盡最後一分力氣,我勉強撐開眼瞼,在看清那馬的一刹那,緊繃的那根弦終於鬆下。


    不是小白!居然是……大白嗬!


    心頭一鬆,我頓時徹底陷入昏迷。


    痛……


    略微一動,背上就火辣辣的如同被火在燒。


    “別動……”熟悉的聲音諳啞在耳邊響起,灼熱的呼吸細細吹拂我的鬢發,我呻吟著睜開眼。


    蒼白的臉,深刻的棱角,清晰的五官……他的唇緊抿著,瞳眸黝黑如墨,有痛有怨,同時也有無盡的悲憐。我不明白一個人的眼睛裏怎麽可能包含那麽多複雜的情愫……但他眉心攢出的皺痕,卻著實令我的心髒狠狠的痙攣了下。


    “爺您終於可以放心去了……”熟悉的聲音,熟悉的場景,我眨了眨眼,有些吃驚卻並不算太意外的看到一道窈窕的身影。


    “歌玲澤!”


    “奴婢在!”


    “好生照看著……”簡簡單單五個字,底下卻隱含了千斤重的分量。


    歌玲澤不經意的抖了下,小臉低垂,僵硬的蹲了蹲身:“是。”


    我嗓子幹澀,嘴剛張了張,身披甲胄的皇太極已然旋身離去,頭也不回的逕直出了房門。我的一顆心猛地往下跌落,呆呆的望著門口,眼睛酸澀得發脹。


    “主子!醫官說箭鏃入肉不深,未及要害,隻需按時敷藥……”


    “安生!”我猛地一懍,不覺打了個哆嗦,牽動背上的肌肉一陣陣緊縮抽搐,“安生呢?安生呢?”


    “主子別亂動,傷口會迸裂的!”


    “安生……孩子!那個孩子呢?”我著急的大喊。


    “主子!您冷靜些,奴婢不知道您說的什麽孩子……”


    安生……安生……我伏在枕上,眼淚洶湧流出。安生……小安生!牙齒狠狠的咬上自己的手背,我悲痛欲絕。


    那一箭,力達我背,小安生……隻怕不能幸免!


    “啊——”我啞然失聲,嚎啕大哭。我最終還是沒能保住她!最終還是……我如何對得起黎艮,如何對得起紮曦妲臨終的托付,如何……


    “主子,出血了……天哪!”


    一通忙亂,醫官們進進出出,好容易消停了,我漸漸止住了哭泣,腦袋昏沉沉的發悶。歌玲澤表情怯怯的站在一邊,小聲說:“主子,福晉來了!”


    我剛開始沒聽明白,茫然的看了她一眼,她低聲再次重複:“是四貝勒爺的大福晉博爾濟吉特氏,她來看您……”


    一口氣嗆在了肺裏,我險些沒緩上來:“這裏……究竟是哪裏?”


    歌玲澤愣了下:“這裏是四貝勒府啊。”


    眩暈感越來越重。皇太極把我從吉林崖救了回來,居然明目張膽的將我帶到了赫圖阿拉的家裏!他這是……想做什麽?!


    “皇太極呢?”


    “爺出征了!”


    出征?!啊,是了,現在是大金國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大明十萬兵馬正在進逼赫圖阿拉!


    我輕輕籲了口氣,有點理解為何皇太極會來去匆匆,先前還因為他的冷漠而生出的那點感傷,現在已然釋懷。


    “今兒初幾了?我……受傷昏迷了幾天?”


    “回主子話,今兒初三。主子您是爺昨兒個晚上從城外帶回來的……那時主子身上滿是鮮血,嚇得奴婢……”


    初三!原來已經初三了!我記得吉林崖杜鬆軍隊遇襲是在初一,想不到自己居然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


    “主子!大福晉她……還在門外等。”


    我皺緊眉頭,心裏極不痛快,就好像被什麽東西堵著悶著:“你回說我還沒醒……”


    歌玲澤甚是機靈,我話還沒說完,她已然明白,小聲說:“是,奴婢知道了。主子您先歇著!”說著,一溜小跑出門。


    我趴在床上,隻覺得背上脊梁骨那裏又痛又麻,於是轉動著僵硬的脖子,慢慢借此整理混亂的思路。


    皇太極出征,不知道這仗會打多久,雖然他把我丟在家裏,可以避開城外紛亂的戰禍,但是這個家,何嚐又能讓我得到平靜了?


    事情怎麽就會發展成這樣了呢?我刻意逃避的問題,在兜兜轉轉了兩年後,命運竟然再次將我逼入兩難的難堪境地!


    對於我這個陌生的“入侵者”,哲哲,這位皇太極的正妻,她又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態前來探望我的呢?


    天命四年,明萬曆四十七年,大明國為鎮壓大金勢力,從各地征調兵馬,連同葉赫部、朝鮮李氏王朝士兵在內共計十一萬餘人。為擴大聲勢,對外宣稱統兵四十七萬,於春二月十一在遼陽誓師,兵分四路,企圖合擊大金都城赫圖阿拉。


    西路為主力,由山海關總兵杜鬆率兵三萬人,由渾河兩岸入蘇子河穀,從西麵進攻赫圖阿拉;東路由遼東總兵李如柏率兵兩萬五人,由清河出鴉鶻關,從南麵進攻赫圖阿拉;北路由開原總兵馬林率兵一萬五千人,自開原出三岔口,從北麵進攻赫圖阿拉;南路由遼陽總兵劉鋌率兵兩萬五千人,自寬奠,從東麵進攻赫圖阿拉。遼東經略楊鎬坐鎮沈陽指揮。


    三月初一,明西路軍突出冒進,通過薩爾滸山穀時,杜鬆分兵為二,留兩萬人在薩爾滸紮營,自率一萬人突襲界藩城。傍晚,金國大貝勒代善、四貝勒皇太極等率兩旗兵至界藩城阻擊杜鬆,大金汗努爾哈赤則親率六旗兵力,猛攻薩爾滸明軍大營,將其殲滅。得勝後,努爾哈赤揮師轉向吉林崖,與代善、皇太極等合擊明軍,杜鬆被射殺,明西路軍覆沒。


    當晚,明北路軍到達尚間崖和飛芬山,聞杜鬆敗,懼怕之餘乃就地紮營。初二清晨,金軍未加休整,由吉林崖直撲尚間崖,北路軍慘敗,副將麻岩戰死,總兵馬林隻身逃回開原。


    夜晚八旗軍退守赫圖阿拉,皇太極正是趁此短暫時機,將受傷昏迷的我,匆忙送回家中。


    初三,明南路軍抵達阿布達裏岡,北距赫圖阿拉約五十裏,努爾哈赤率四千人留守都城,命眾貝勒率主力日夜兼程奔赴南線,迎戰劉鋌部。


    初四,代善命士兵喬裝明軍,接近南路兵營,突然發動猛攻,同時,皇太極自山上馳下奮擊。最終劉鋌戰死,部眾被殲。


    初五,朝鮮兵在富察戰敗,投降金軍。楊鎬驚悉三路喪師後,急令東路李如柏部火速撤退。該部在逃回途中,自相踐踏死傷千餘人。


    城外戰捷的諜報先是源源不斷的送回城內皇宮,然後再由各貝勒府的管事奴才將平安的喜報帶回府中。


    雖然我每日故作鎮定,毫不驚慌,專等著歌玲澤將打探回的最新動向轉告於我,但是內心深處卻仍是暗自為皇太極擔憂著。


    背上的傷口未曾傷筋動骨,養了兩日我便已能從床上坐起,下床略略走動,也因此才弄明白為何那日哲哲前來探我,居然還要人通稟——隻因此刻在我的房門之外,竟是一溜排開站了十多名正白旗侍衛。


    托腮望著窗外來回晃動的人影,我大為氣悶,無論我把傷養得多快、多好,都不可能趕在皇太極回來之前跑出四貝勒府去,我已被他禁足!這間屋子,哲哲固然是進不來,我也同樣休想出得去!


    初六,戰事終結,大金國大獲全勝,八旗將士班師回朝。想著不多會兒就可再見著他了,我不禁忐忑難安,一整日都過得心神恍惚。到得傍晚,仍不見有任何動靜,我突然覺得心緒不定,眼皮突突直跳。


    “主子!主子——”歌玲澤迭聲驚呼,從走廊外一路飛奔而至,我原本就緊張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貝勒爺回來了——他負了傷……”


    腦子裏嗡地一聲轟鳴,我從椅子上彈跳而起,扯得背上傷口一陣劇痛:“他……在哪裏?他現在在哪裏?!”


    “才……才回府,奴婢不是很清楚……”


    我顧不得了,腦子就隻一個聲音在叫囂——見他!去見他!馬上……


    闖出門去,門口的侍衛攔住了我,我怒火中燒:“我不跑!你們不放心盡管跟了來!我現在要去見爺,哪個敢擋我,仔細先掂量你們脖子上扛的腦袋有多重!”


    眾侍衛被我喝斥得均是一愣,歌玲澤從旁叱道:“依主子的話做就是!”他們這才恍然,急忙恭身行禮。


    歌玲澤扶著我一路跌跌撞撞的順著回廊往前走,侍衛們不敢輕忽職責,呼啦啦的全跟了來。我們這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在偌大的貝勒府裏橫衝直撞,直把沿途的丫頭奴才嚇得連連閃避。


    這個府邸比之十多年前已不知擴大了幾倍,若非歌玲澤在前邊帶路,我多半會像個沒頭蒼蠅般亂撞亂轉。這心裏一急,更是完全忘了該有的顧忌和收斂,在走到離主屋沒多遠時,冷不丁遠處竟傳來一個清麗的聲音高聲叱道:“這難道是要作反不成?還有一點半點的規矩沒有?”我一愣,腳步不由收住,胸口上下起伏,扶著歌玲澤的胳膊,略略的喘氣。


    拱門口慢悠悠走出來三個人——一個主子模樣的女人,身後跟了兩小丫頭。女主子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年紀,臉盤略圓,麵上打著薄薄的胭脂,一雙細眉飛雲入鬢,眉黛畫痕很濃,顯得與她的那張臉不大協調。


    “主子!”歌玲澤麵色大變,壓低聲在我耳邊提醒,“這是爺的側福晉鈕祜祿氏……”


    “我知道。”我冷冷一笑,當年皇太極娶她過門時,我曾見過這個額亦都的女兒一麵,隻是她當時不曾見到我罷了。這十多年下來,她樣子變化不大,隻是身材有些略略發福,福晉的架子端得也比當年更加像樣。


    “你是何人?”鈕祜祿氏蹙著眉尖,麵上帶著警惕,“居然敢帶著侍衛在府裏亂闖,你還有點規矩沒有?你眼裏還有沒有主子?”


    我吸了口氣,盡量讓自己做到心平氣和,現在我整個心思都記掛著皇太極的傷勢,沒有閑情逸致來跟她扯淡。“歌玲澤!爺可在這屋?你去問問……”一路狂奔,牽動背上傷口噝噝的疼,我屁股一挪,往邊上的石墩子上一坐,自顧自的平複紊亂氣息。


    “你——”鈕祜祿氏氣得臉孔扭曲,五官擰在一塊,若非顧忌著我身後一票侍衛,絕非是擺來當花瓶看的,她多半會仗著女主子的身份給我一巴掌。


    “側福晉息怒,這是我們紮魯特博爾濟吉特主子,平素隻住在別苑,前幾日因戰亂才搬進府裏來住……所以,還不太適應府裏的規矩,您……”


    “啪!”歌玲澤的話未講完,鈕祜祿氏蓄勢已久的一巴掌終於落下。我心頭一跳,怒火終於還是被她的盛氣淩人給勾了出來。


    “不懂規矩的野丫頭!”她冷言一掃,倨傲的看向我,“我這也算是替你管教下人了!你進門也有三年,怎麽還是半點長幼尊卑都分不清?你在別苑住著可以另當別論,如今進了園子,就該懂得這些禮數。爺是當今四貝勒,滿朝官員的典範,如何……”


    “你什麽身份?”我不冷不熱的開口,歌玲澤垂著腦袋,咬著唇角滿臉委屈,我掃了她一眼,重新將目光轉回鈕祜祿氏的臉上。她被我打斷訓話,憋得滿臉通紅,我冷眼打量她,輕笑,“請問,你什麽身份?”


    “什……什麽意思?”


    “你是貝勒爺大福晉?”我嗬嗬一笑,“好像不是吧?”


    她啞口無言,怔怔的望著我。


    我緩緩站了起來,輕輕拍了拍歌玲澤的肩膀:“行了,別杵在這兒,去問問爺可在主屋?我和側福晉還有些貼己話要講……”


    歌玲澤驚異的看了我一眼,我衝她微微一笑,她這才遲疑著走開。


    “紮魯特博爾濟吉特氏!”鈕祜祿氏咬牙。


    “是,我在這,側福晉還有何指教?”


    “你莫猖狂得意!”鈕祜祿氏壓低聲音,嘴角勾起一彎冷笑,“你早些年進門時,爺的確是專寵了你一陣,可這兩年誰不知你早已失寵,爺甚至連你的別苑都未曾再踏足一步,你如今就和那個博爾濟吉特氏的大福晉無甚區別,同樣是遭爺嫌棄的女人!我若是你啊,便會收斂己身,好好呆在屋裏反省,而不是那麽張揚的跑出來給自己丟臉!”


    我微微一愣,她的話裏蘊藏了太多令我驚歎的訊息。


    麵對鈕祜祿氏洋洋得意的笑容,我忍不住想出言相譏,恰在這時對麵屋裏邁出來了人,細聲細氣的說:“爺問,方才是誰打了歌玲澤呢?”這熟悉的聲音觸動了我記憶深處的某根絲弦,我猛然一震。


    鈕祜祿氏笑顏迎了上去:“姐姐,原來你也來了,我就說麽,爺那麽寵你,回來如何能不召姐姐來伺候呢?”


    “唉!瞧你說的……”她淺淺的笑了下,視線不經意的往我這邊投來。我心裏一顫,下意識的就想往後退,可是兩條腿卻像灌了鉛般怎麽也挪不開步。


    笑容乍收,她不敢置信的瞪著我:“你……”


    “姐姐,那是紮魯特博爾濟吉特氏……”


    避無可避,我無奈的笑了笑,從樹蔭底下走了出來,直接迎向她狐疑驚訝的目光。


    “你……”


    “爺在屋吧?”這麽些年不見,葛戴成熟了許多,氣度雍容,比之當年的那個咋咋呼呼的小丫頭,此刻的她多了幾分嫵媚動人。


    她懵然的點點頭,不自覺的抬手替我打簾子:“是,爺在屋。”


    “謝謝!”我昂首跨步進去,完全不理會鈕祜祿氏那副眼珠都要掉下來的驚愕表情。


    廳內四角靜靜的站了七八名小丫頭,眼波不自覺的往內屋掠去,裏麵沉寂得似乎連聲呼吸都聽不到,我正猶豫不決,歌玲澤已輕巧的跨了門檻出來:“主子,爺讓您進去!”


    房間內光線不是很好,窗戶都閉上,沒有通風,一進屋我便聞到一股濃烈的藥味,鼻子抽了下,四下環顧,卻見床榻上皇太極懨懨的平躺著……


    一顆心頓時如雷鳴般怦跳起來,我惴惴不安的靠近,他臉色蒼白的閉著眼,那副憔悴疲憊的樣子讓我的心揪痛起來。


    “喂……”我輕輕喊他,鼻子澀澀的,眼眶微濕,“我來了……你傷哪了?”手指微抖的撫上他削瘦的臉頰,觸感冰冷,“傷得重不重?你……”


    那雙緊闔的眼倏地一睜,直剌剌的盯住了我,我隻覺頭皮一陣發麻,突然臂上一緊,竟被他伸手抓了個正著。


    “啊——”他攬臂一收,我穩穩的趴在他懷裏,頭枕在他的肩窩。他的左手有力的托在我的後腰上,很小心的避開我的傷口,我漲紅了臉,低呼,“你……”


    沉重的呼吸壓下,冰涼的唇瓣封住我的雙唇,我心魂俱醉,再也無力掙紮,手足微微發顫,不自覺的摟緊他的脖子。


    “悠然……”他忘情的喊我。


    我一懍,忙推開他:“是不是碰到你傷口了?你到底……傷在哪了?”他含笑不語,眼眸晶亮,綻放睿芒。


    一種被設計了的古怪感突然冒了出來,我轉念一琢磨,已是恍然,指著他叫道:“你……你騙我!你沒有受傷!”


    這從頭到尾,根本就是他和歌玲澤串通好來欺蒙我的!


    他嗤地一笑:“變聰明了嗬!跑了兩年,果然在外頭長見識了!”目光幽寒,左手撫上我的臉頰,粗糙的手感讓我渾身酥顫,“似乎我對你的警告都沒起到好的作用,讓你不許再離開我,你偏一次次的離開我……”


    淡漠陰冷的表情讓我莫名的生出一股寒意,這……真是我認識的皇太極嗎?他真是那個我愛著的皇太極嗎?為什麽恍惚間有種陌生感?


    “我該拿你怎麽辦好?”他忽然放柔了聲音,低低的,無奈的,卻又無比憐惜的歎了口氣,“威脅你無用,哀求你也無用,你總是一次又一次的舍棄我,我到底要怎麽做才能留住你?是我對你的付出不夠令你感動,還是……你根本就不愛我?”


    身子微微一顫,我眼眶發熱。


    “不要再跑了……不要再離開我了!我們還有多少日子可以一起攜手渡過?你難道當真那麽排斥我,不願和我在一起嗎?”他喃喃低語,柔情無限,我心裏的那點執著在慢慢被他融化,“你明明知道,我心裏自始至終就隻有一個你,如何還能一次次無情的傷我?我把整顆心都給了你,你如何還能狠心把它丟了……”


    “我沒丟……”眼淚“嗦”地滴在他胸口,我摟緊他,鼻音濃重的說,“我沒丟……即使丟了性命,也不會丟……我是愛你的,皇太極!隻是求你不要把我當成你的妻妾之一,我自私,我小氣,我固執……我就是無法忍受和別人一起分享你……”


    “傻瓜……傻女人!”他動情的吻我,唇印不停的落在我的額頭、鼻尖、雙靨,“自私的人是我,不是你!是我自私的想把你留在身邊……我想要你陪著我,悠然……你可否成全我的自私,把你的心給我,完完整整的交給我……”


    前幾日偶然在書房翻到一冊《三國演義》,雖然是豎排繁體版本,卻仍是讓我欣喜若狂。皇太極這幾年對漢文化的研究嗜好越來越廣,書房內擱了好多漢文古典,但多半是涉及行軍打仗的兵法書籍,我對這些缺乏興趣,便隻揀了自己看得下去的一股腦搜刮了回來。


    “主子!爺今兒進宮議事,方才讓巴爾回來傳口訊說,晌午怕是回不來了,讓主子不用等他進膳……”


    我正忙著埋頭啃書,於是含糊的應了聲:“知道了,知道了。”


    “主子……”歌玲澤踱步不走。


    “還有事?”


    “是……那個,烏拉那拉側福晉來了!您見是不見?”


    我一怔,把神智從書頁上硬生生的拉回。這幾日,大福晉博爾濟吉特氏哲哲每日都派人來問候,不時的還命人燉了補品送過來,說是給我養傷之用。哲哲的用意一時三刻我不是很能弄懂,她好像是在巴結我,又好像隻是在傳達一種以上對下的關懷之意,這種含糊不清的做法讓我捉摸不透她的真實意圖,隻得拖著遲遲不見她,將她的“好意”拒之門外。


    但是,葛戴……我見還是不見呢?


    早知道她最終還是會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來找我,無論如何,我與她畢竟主仆一場,看在她以前服侍我的情分上,我也不該對她如此絕情。況且,有些事不給一個答案,是會更加容易讓人胡亂產生遐想的。


    “你讓她進來吧,一會兒沒我的吩咐,你和薩爾瑪都不許進來,也不用守在門外伺候,去園子裏給我摘些花來插花瓶吧!”


    “是。”


    合上書,我略略定了定神,從椅子上站起直接走到門口。葛戴進門時是低垂著頭的,待到下頜緩緩揚起,看清近在咫尺卻無聲無息的我時,她果然被出其不意的嚇了一大跳。


    我不動聲色的望著她,她呆呆的盯著我看了好幾分鍾,忽然雙肩發顫,撲嗵一聲跪到我麵前,抱住我的膝蓋放聲大哭。


    “側福晉這是做什麽呢?你這不是要折煞我麽?”


    她抽抽噎噎,淚流滿麵,死死的抱住了我:“格格!格格……你毋須瞞我,如果連格格都認不出來,那我還不如瞎了雙眼呢!”


    我微微動容,心底湧起柔柔感動之情:“你起來!堂堂大金國四貝勒福晉,如何跪地哭泣,失了應有的儀態氣度?”


    “在格格麵前,我哪裏是什麽貝勒福晉?我不過是格格的丫頭……我這輩子都是格格的丫頭……”


    “好了……你也老大不小的年紀了,兒子都已十歲,怎麽還能哭得跟個小孩子似的?快起來吧!”


    “格格……”她放開我,抽抽噎噎的從地上爬起。


    我指了指一旁的繡墩:“坐著說話!”語氣盡量保持淡定從容,不讓太多的情感輕易外露。她略顯局促的坐下,用帕子拭著眼淚。


    “以後‘格格’‘主子’之類的稱呼不必再提,我如今是紮魯特博爾濟吉特氏!”


    她明顯一震,忙收了眼淚,肅容道:“是,我明白。”


    我仍回椅子上坐了,將《三國演義》的書冊重新打開,入目皆是團團墨點,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滿腦子亂哄哄的整理不出一句完整詞語。餘光偷偷瞥去,發現葛戴亦是如此,神情緊張,透著尷尬與不適,未施脂粉的臉上掛滿淚痕。


    “那……那……”她囁嚅兩聲,臉憋得通紅,“我該如何稱呼你……”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生疏感漸漸淡去,我似乎又重拾當初與那個天真爛漫的小丫頭打趣的輕鬆感覺,於是輕笑:“你莫忘了,你早已認我為姐。”


    “姐……姐姐!”她細聲細氣的喊了我一聲,不好意思的笑了,但緊接著眼圈紅起,又是一串淚珠滾下,“為何你的臉……”


    我下意識的摸了摸左側臉頰:“很早之前燙傷的,疤痕很醜陋麽?”


    “不,不是……”她連連擺手,“那粉色的印子撲了粉,不仔細看根本瞧不出來,我隻是……隻是覺得奇怪,姐……姐姐,這些年竟似一點都沒有改變,仍是跟我記憶中一模一樣。前幾日乍見一下,我竟是不大敢認,還以為……是我認錯了。”


    “你這是在安慰我呢。”我嗬嗬輕笑,“歲月最是無情,紅顏如何不老?”


    “不!我不是在安慰姐姐!”她見我不信,著急起來,站起身四處張望,隨後從梳妝案幾上抓過一麵銅鏡,“不信姐姐可以自己看啊!”


    我下意識的將頭往後仰。自從毀容以來,我對鏡子避如蛇蠍,很忌諱再看到自己臉上疤痕累累的模樣。


    鎏金鏡麵在眼前閃亮的耀了一下,我不禁愣住,鏡中的那張臉似是而非,恍惚間瞧著像是東哥,又非是東哥,然而麵色紅潤,神采飛揚,竟完全不像是一個三十多歲女人該有的神韻。


    怎麽會這樣?這個人是誰?鏡中的人難道是我麽?


    我不敢置信的一把抓過銅鏡,震撼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姐姐是如何保養的?平時都吃些什麽滋補養顏……”


    我茫然的看著鏡子裏的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孔,啼笑皆非,百感交集。自打進入這身體以來,發生過太多怪事,卻沒有一樣像現在這般詭異的。


    我噌地彈跳站起,悚然的把鏡子翻轉合在桌麵上,嗬嗬幹笑兩聲。葛戴見我神情古怪,不解的看著我,我嘴角抽動兩下,最終咽下滿腹驚悸,惶惶的撇了撇嘴,胡亂的找話題岔開:“啊,那個……你最近過得好麽?你兒子好麽?”


    她麵上忽然一黯,眼淚竟然再次潸然墜落。


    “又怎麽了?我可不記得你以前是這般愛哭的!”


    “姐姐原來還不知道……”她哽咽著捂著眼睛,“鈕祜祿氏妹妹所出的三阿哥洛博會年底歿了,緊接著我的洛格也……唉,爺這麽些年好不容易才添了兩兒子,卻接二連三都夭折了,卻全怪我,沒能照看護好二阿哥……”


    心裏咯噔了下,雖然明知道皇太極會再有其他子嗣,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我也早有心理準備,可等到真切的聽說此事,卻仍是像吃飯嚼了沙子般,滿嘴不是滋味。


    “那個……大福晉有兒子沒?”


    “大福晉她……嫁入貝勒府五年來,爺待她置若罔聞,恩幸全無。這兩年更甚,竟是將她住的小院遷到西廂,冷落得連下人都不怎麽待見她!大福晉若非出身蒙古,血統高貴,隻怕爺早起了休妻之心……也不知怎麽了,大福晉其實長得賢淑端莊,秀外慧中,爺卻像是特別討厭她,刻意要冷落她似的!”


    “啊?”我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


    這皇太極在搞什麽鬼?我明明讓他善待正妻,他居然……將她打入冷宮?!若是科爾沁得知消息,這還得了?難怪上次鈕祜祿氏敢如此囂張跋扈,哲哲這個大福晉的在府裏享有的地位隻怕連個庶福晉都不如。


    “我瞧著大福晉也怪可憐的,她小小年紀孤身一人從蒙古嫁過來,在這裏無親無故,爺原該多憐惜她才是,可偏還……唉,前年因我和鈕祜祿氏都有孕在身,我怕爺寂寞,便好心勸爺去大福晉那裏,結果爺當場翻臉,一怒之下竟把我從房裏給轟了出來!”葛戴皺著眉頭,心有餘悸的拍了拍胸口,“我打小看爺的性情,雖然不是麵熱善於言笑之人,卻也從沒見他發過這麽大的脾氣!唉,難道我好心還做錯事了不成?”


    我苦笑,心裏隱約想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


    皇太極……他這是在跟我賭氣呢!那日臨走前給他留言,要他善待正妻,隻怕反而惹惱了他。我讓他待哲哲好,他就偏將哲哲打入冷宮,寵幸其他兩名側室,令其得孕……他這是在氣我、惱我、報複我,進而遷怒於人!


    這真是一筆糊塗帳啊!


    我的“好心”隻怕比葛戴的“好心”要糟糕十倍,竟連累得哲哲成了一個可憐又無辜的犧牲品。


    歌玲澤動作麻利的替皇太極脫去外褂,他卻不耐的揮揮手,打發她出去。


    我歪靠在軟榻上,手裏捧著《三國演義》,假裝沒看到他向我使的眼色。


    “哎!”他終於還是耐不住叫了起來,“過來替我解扣子!”


    “自己解,你又不是沒手!”我翻個身背向他,繼續假裝看書。


    他靠了過來,左手環上我的腰,下頜在我臉上細細的磨蹭。胡茬子異常紮人,我回眸瞥去,見他滿眼紅絲,臉頰清瘦得愈發厲害。


    “怎麽回事?居然累成這樣,又是熬了幾宿未睡?”


    “嗯。”他眯著眼,唇角漫不經心的勾起,懶懶的散著慵懶的氣息。這個時候的皇太極是完全放鬆的,不是八阿哥,不是四貝勒,他在我眼裏,隻是一個令我心疼的男人。


    “扣子……替我解扣子……”他低喃,唇印逐漸往下,吻在我的脖子上。


    我怕癢的咯咯一笑,伸手推他:“叫小丫頭服侍你,我可不會伺候人……”


    “那我不管!”他霸道的抱住我,將我手裏的書冊抽走,扔在地上,忽然壞壞的一笑,“要不然……換我伺候你吧!”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忽然騰空將我從軟榻上抱了起來,大步往內屋走去。


    麵上火辣辣的燒了起來,我暈乎乎的忘卻了一切。


    床榻上鋪著厚軟的錦被,衣衫不知什麽時候盡數褪去,溫暖的肌膚透露在冰冷的空氣裏,我打了個哆嗦,皇太極隨即覆了上來,用滾燙的身子包住了我。


    “嗯!”忘情的親昵換來背上傷口的一絲劇痛,我噝噝的吸著冷氣,擰緊了眉頭。


    “我瞧瞧!讓我瞧瞧……”他緊張的翻過我的身子,略顯冰冷的手指輕輕撫觸上我的背,疼痛感隨即被一種酥麻瘙癢所取代,令我全身顫慄,情難自禁的逸出一聲曖昧的呻吟。


    他嚇了一跳,手指迅速離開皮膚:“可是又弄疼了你?”


    我羞澀難當,臉蒙在被子裏吃吃的笑。隨他怎麽去想,反正打死我也不會承認其實是他的觸摸引起了我的生理反應。


    “傷口結痂了……”他輕輕歎息,我側過頭,沒見著他人,卻突然感到背上一涼,濕濡柔軟的唇片滑過我的背脊,落在我的傷疤上。


    “嗯……”我一顫,全身血液如遭電擊迅速流轉,□在外的肌膚泛起一層細密的疙瘩,涼涼的酥麻感從背心滲透進四肢百骸。嚶嚀一聲,我大口大口的喘氣,他的唇沿著□的背肌一路往下,右手從我腋下插入,罩住我的胸口,那種掌心生滿長滿老繭摩挲產生的粗糙感,令我心跳加快,心裏湧出一股異樣的快感。


    “喜歡麽?悠然……你可喜歡我這般親你?”


    我怪叫一聲,轉身撲向他,將他推倒在床鋪上。他睜著熠熠生輝的雙眸,眼底蘊滿笑意:“怎麽了?”


    “那我也……問問你,可喜歡我這樣吻你?”我紅著臉啞聲,低下頭在他唇上啄了下,探出舌尖沿著他的頸線一路往下舔,滑到鎖骨處時,我清晰的聽到他喉結一動,咕咚咽了一聲。我暗自好笑,越發得意起來,舌尖輕挑,從他胸口一路滑向小腹。


    “悠然——”他猛地低吼一聲,按住我繼續往下的腦袋,“你這笨女人……”他突然翻身躍起,將我反壓於身下,“原本顧念你有傷在身,我還想再忍兩天的……可現在你卻反而來招惹我,你說怎麽辦?”


    “怎麽辦?”我臉燙如火。


    他咬牙吸氣,眼底交織著濃烈的□:“你得負責到底……”


    “嗯,我負責……”我攬臂勾下他的脖子,牙齒輕輕啃噬他的耳垂,咯咯輕笑,“你放心,我會對你負責的……”


    他悶哼一聲,終於被我挑逗得失去理智,發狂般吻住我……


    睡意方濃,懷裏原本充實的感覺卻是驟然一空,涼涼的空氣鑽了進來,我迷迷糊糊的伸出胳膊,在身側摸索,呢喃:“安生乖哦,不哭……”


    手摸了個空,我心裏隨即跟著一空,半睡半醒間頓覺悲痛難忍,竟而失聲哭了出來:“安生——安生——”


    “悠然!悠然!醒醒……”有人推我,迫使我睜開惺鬆睡眼。淚水濕了眼角,微弱的燭光搖曳映照出皇太極擔憂的臉色。我瞪大了眼,他已經穿戴整齊,正倚坐床側,輕柔的拍著我,“沒事,隻是做噩夢!”


    我擁著被子撐起上身:“要進宮議事了麽?”


    他點頭。


    窗外青灰一片,天尚未透亮,他卻已要出門。


    “你睡的太少了……”我憐惜的望著他,早知道昨晚上就不該纏他……轉念回憶起昨夜的纏綿,臉上又是一熱。


    “你接著睡吧。”他輕輕的在我額上印了一吻,寵溺的勾起一抹溫柔的笑意,“回來給你帶禮物。”


    禮物?我心裏一甜,忍不住咧嘴笑了:“那你要早些回來,我等著收禮物!”


    “好。”他放我重新躺好,掖緊被子,最後摸了摸我披散的長發。


    身子是疲倦而又沉重的,看著他頎長的身影慢慢的飄出視線,意識漸漸再次朦朧起來。


    等到再次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一上午便坐在園子裏發呆消磨時間,滿腦子隻想著皇太極所說的禮物,竟是隱隱生出一股興奮莫名的心情。


    到了午間,歌玲澤勸我回房歇歇,我瞥了眼身後拖拖拉拉跟隨的四名小丫頭,兩名侍衛,感覺有些想笑,卻又透了些許無奈。


    皇太極至今還是沒能對我放下戒心,平常他會和歌玲澤兩個輪流替班,二十四小時貼身黏著我。除此之外,隻要踏出門檻一步,大堆的丫頭媽子、侍衛嬤嬤立刻會像跟屁蟲一樣緊迫盯人,一刻也不讓人清淨。


    我加快腳步,故意拚命往旮旯裏鑽,可憐那一票人隻得跟著我在狹窄的過道內躥上跳下,歌玲澤急得額頭冒汗,低低的喊:“慢點……主子!您小心別崴了腳!”


    我忍俊不住放聲大笑,喘籲著扶牆站定,麵前豁然開朗,原來竟是跑到了一處小院。院落收拾得甚為別致清雅,不算太大的庭院內種滿了盛放的白梅。


    我深深吸了口氣,忽然愛煞了這片潔白無暇的梅林,正要跨步過去,忽然袖管一緊,竟是歌玲澤拉住了我:“主子,回吧……”


    “我采一株白梅回去!”


    “主子,這白梅是……”


    “你也喜歡這白梅麽?”悠悠的,梅叢間飄出一縷溫婉輕柔的聲音。我眼前一亮,一道月牙白的窈窕身影從花間轉了出來,高長個頭,容長臉兒,臉上白白淨淨的未搽一點胭脂,眉宇間透著溫柔嫵媚,她靜靜的站在梅花枝底,目光平定安詳的投向我。


    她唇角微翹,似乎在笑,但眨眼卻又讓我覺得這隻是自己的一份錯覺,那雙眼清亮如水,瞧著我的時候眼睫一眨不眨,沒有驚訝,沒有好奇,沒有半分情緒的波動。


    然後她衝我盈盈一笑,隨即旋身,左手纖長白皙的手指攀住一株白梅的枝幹,右手寒光一閃,隻聽“哢嚓”一聲,竟是用手裏的一柄銀剪剪下一枝花蕊甚多的白梅。“喜歡便拿去吧,隻是這花香不濃,怕不合你心意!”她回身將梅枝遞給我,舉手投足自然流露出一股淡雅貴氣。


    這是一個從小受過良好教育的高貴女子!她……絕非普通人!


    在歌玲澤不等我吩咐,主動上前接下那枝白梅後,我已然猜出這個白衣女子的身份。錯愕隻在瞬間,我瞅了眼那枝白梅,回眸衝她笑了笑:“爺不愛聞太濃的香味,這白梅……正合我意!”停頓了下,目光毫不避諱的迎向她,“多謝大福晉,恕我叨擾,告辭了!”


    她朱唇微啟,似乎想要再說些什麽,我隻當未見,趕在她開口之前扭頭拔腳。歌玲澤尷尬的行了跪安禮,這才匆匆忙忙的追上我。


    這……就是哲哲了!博爾濟吉特氏哲哲,科爾沁的格格,皇太極的嫡妻!


    這個時候,我心裏悒鬱得直想放聲吼上兩嗓子。


    路上沒再說話,甚至連一絲笑意也沒有。一行人見我臉色不豫,半點聲氣都不敢吭,默默的跟了我回到住處。


    才進院子,就聽薩爾瑪笑道:“側福晉可回來了!”忙不迭的回身朝裏頭招呼,“哎,趕緊把大格格抱來讓側福晉瞧瞧!”


    我正憋氣,忽聽一串咯咯嬌笑聲一路灑了過來,稚嫩的童音撥散我的鬱悶與不快。一身鮮亮嶄新的大紅棉襖裹著的一個粉嘟嘟的小女娃兒,由乳母嬤嬤抱著飛快走向我。


    小腦袋兩側梳著小鬏,臉蛋圓圓的,皮膚白皙嫩滑,似水蜜桃般粉粉的能掐出水來,眉心上點了一顆朱玉紅鈿,眉毛雖淡,可一雙眼睛又大又圓,眸瞳烏黑透亮,笑起時彎彎的眯成了一道縫。


    隻一眼,我便打心底湧起無限歡喜,這女孩兒長得實在太漂亮了,精致得就如同芭比娃娃般,我忍不住伸手去握她的小手。她也不怕生,眼睛烏溜溜的盯著我看,忽然咯咯笑了下,張開雙臂,脆生生的喊:“阿牟,抱!阿牟抱抱……”


    我又驚又喜,沒等我伸手去接,她已從乳母嬤嬤的懷裏向我直撲過來。“噯”地聲,我趕緊將她牢牢的摟定懷中。


    “看來大格格和側福晉真的有緣……”薩爾瑪憨憨的笑著。


    乳母嬤嬤恭恭敬敬的給我行了禮,我瞧著她挺眼生,竟不像是四貝勒府的奴才。“大格格,不該叫阿牟,你該叫太太才是。”


    女娃兒轉動眼珠,噘著紅紅的小嘴撇頭:“不要!”她將我脖子摟緊,“不是太太,是阿牟!”


    滿語的“阿牟”是指伯母,“太太”喊的則是祖母……我心裏打了咯噔,不禁迷惑起來,問道:“這是誰家的女孩兒?”


    不待旁人回答,懷裏的小人兒已乖巧的膩聲喊:“蘭豁爾是阿牟家的女孩兒!”


    眾人哈哈大笑,我輕輕捏了下她的小臉,笑問:“你叫蘭豁爾?幾歲啦?你阿瑪是哪個啊?”


    蘭豁爾歪著小腦袋想了想,奶聲奶氣的掰著手指頭說:“四歲!蘭豁爾今年四歲了……我阿瑪是嶽托……”


    嶽托!我呼吸一窒,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滋味湧上心頭,倏然失神無語。


    “回側福晉話。”一旁的乳母嬤嬤趕緊替小主子接過話題,謙恭的答道,“我們大格格是大貝勒的長孫女……”


    嶽托長女,大貝勒……代善的孫女!


    強迫自己忽略掉隱隱泛起的酸楚,我溫柔的摸著蘭豁爾的小臉。難怪方才第一眼覺得這孩子麵善,看著教人親近,她的眼眉可不就與代善有五六分的酷似麽?


    代善啊……神智不禁飄忽回到過去,我至今還能清晰的記起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那溫潤如玉般的眼眸,淡定從容的笑意,以及深情不渝的話語……


    眼睛有些幹澀發疼,我眨了下,蘭豁爾窩在我懷裏,小手撥弄著我的耳墜子,一臉天真無邪,嬌俏可愛。她是他的孫女,而我是皇太極的步悠然,一切回憶都已化作過往雲煙,伴隨著東哥的消逝,種種記憶都將灰飛湮滅。


    這日皇太極直到日暮時分才回府,看他那疲憊不堪的模樣,似乎恨不能倒頭就睡,吃飯的時候亦是心不在焉。然而到了夜裏侍寢,他躺臥床榻,卻忽然顯得精神亢奮起來。


    “見到蘭豁爾了?”他的手枕在我的頭下,我舒服的調整角度,找了個最愜意的姿勢窩在他懷裏。


    “中午便見著了……聽她們說,你收了蘭豁爾作義女?”


    “你不喜歡麽?”


    “不,我很喜歡……蘭豁爾是個很乖巧機靈的孩子。”


    “那你就做她的額娘吧,好好教養她,讓她會變得像你這般蕙質蘭心……”


    “嗯?”我略略抬頭,下巴頂在他的肩窩上,他的肌肉硬邦邦的,卻又極富彈性。我乜眼揚睫,“你不是經常嚷著說我笨麽,為何現在又這般好心誇我?蕙質蘭心這四個字我可擔不起……”莫名的,我突然就想起哲哲來,那樣一個寧靜而又高貴的女子,她倒是與這四個字極為相襯。


    “你是笨……”皇太極輕笑,胸腔為之震顫,將我的下巴震得麻麻的,“可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你,簡單真實卻很溫暖……”


    心裏迅速流淌過一道溫熱的暖流,將我今天遭遇的所有不快統統一掃而盡。


    “悠然……”


    “嗯。”


    “那個叫安生的孩子,已由薩滿作法火葬,骨灰派人送回了蘇密村……你,可以安心了!”他的手揉著我的發頂,“以後讓蘭豁爾多陪陪你解悶兒,你也就不會覺得太無聊了。”


    我心裏一顫。


    原來他什麽都知道!我偶爾會在睡夢中大喊大叫的哭泣著醒來,我對小秋母女的無奈,對安生的自責,甚至於我對孩子的渴望,原來……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他從沒正麵問過我,卻細心的將我的點滴情緒一一收納在心。


    這樣一個愛我疼我的男人嗬!


    “謝謝……你的禮物,我很喜歡。”


    他忽然翻側身,左手撐著頭,似笑非笑的凝視著我:“這樣就滿足了?我的禮物還沒拿出來呢,現在謝我未免太早了些吧。”


    我又驚又喜,眨巴著眼睛看向他,原來他的禮物竟然另有所指,我還以為蘭豁爾就已經是了呢!


    皇太極右手忽然在我眼前一晃,我先是聽見玉石叮咚撞擊聲響,而後有件冰涼的東西從我左手套了進去,一逕滑至腕骨。


    “啊!”在看清何物的同時,我發出一聲驚喜的讚歎。


    那是一串翡翠手珠,由十八顆相同大小的翡翠玉珠穿成,顆顆瑩潤剔透,翠珠底下連了一顆白色的碧璽佛頭,底下掛了鑲鑽的結牌、四顆米粒大的小東珠,最後綏子上綴了兩顆白色碧璽佛珠。


    “不是你要的那串,不過也已仿造得極為相似,你且將就著戴來玩吧!”


    “你……”我顫聲,激動得險些眼淚衝出,“你還……記得?”


    努爾哈赤送給烏拉那拉氏阿巴亥的那串碧璽翠玉手串——天哪,那是哪一年的事情了?若非他今日送我這條手串,我早已將當年自己的信口開河,任性的向他討要手串之事忘得一幹二淨!


    那麽久遠的事情,他居然還記得?


    “怎麽了?你是想笑還是想哭?若是不喜歡,便扔了吧!”


    “哪個……哪個說我不喜歡了?”眼淚到底還是不爭氣的流了出來,我喜極而泣,激動得不能自已。


    他的右手摸上我的臉頰,指腹輕柔的替我擦去淚水,我撲進他懷裏,緊緊的抱住他。相依相偎,我漸漸放開心扉,絮絮的將我這兩年在外的甘甜苦樂一一與他傾訴,皇太極一直未再說話,隻是靜靜的聽我述說。


    當我說到小秋母女慘死時,忍不住再次傷心落淚,長久以來憋在心裏的那份傷感,一經打開,竟是再也難以壓抑,我泣不成聲。


    他輕輕拍著我的背,替我順氣,而後淡淡的說:“說到張銓此人,我倒是有些印象……他是明西路軍的監軍,吉林崖戰後被俘,父汗顧惜他是個人才,有意招降,他……”


    我神情一黯,像張銓那般的人物雖然帶著股書生意氣,但骨子裏卻對女真人極其痛恨,隻怕寧為玉碎也難當瓦全!


    果然他停下話語,沉默片刻,說道:“算了……不提這些了。”頓了頓,思忖良久,將視線調轉向別處,“悠然,父汗已決定要攻打喀爾喀紮魯特部……”


    我猛地一顫,竟是控製不住內心激動,從床上挺身坐起,驚愕的望著他。他仍是支著頭,臉上掛著模糊的微笑,笑容在微弱昏暗的燭光下顯得明暗不清。


    努爾哈赤要攻打紮魯特部!那……吉賽他豈不是……


    怎麽會突然無緣無故想到要去攻打蒙古喀爾喀的呢?難不成,會是因為……東哥的緣故?


    “父汗意欲禦駕親征,今日殿前點兵,二哥主動請纓,願領兵打頭陣……”皇太極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似乎別有深意,雖未挑明,卻已足以令我心驚膽寒。“悠然,又要放任你一個人留在家裏了,說實話,我還真有些不放心。”


    “那我跟了你去!”意識仿佛被人操控住般,我不由自主的脫口叫道,“我隨你出征紮魯特,那裏的地形我比較熟,我可以……”


    “胡鬧!”皇太極麵色微變,但轉瞬即複原狀,隻是蹙緊了眉頭,“打仗非是兒戲,你乖乖在家等我回來……”


    “我不要!”我一口回絕,不容置疑的看著他,“以後無論你去哪,我都會跟了你去!你休想把我撇在家裏!我不願淪為你的那些妻妾一般模樣,整日裏除了等你回來便什麽企盼都沒有,我不希望下半輩子就活在這樣無趣的牢籠裏,這就好比是用一種很殘忍的手法在慢慢扼殺我的生命……皇太極,你若是不能滿足我這個要求,便求你還是還我自由吧!”


    這番話憋在我心裏已有數日,本想找個機會,心平氣和把我對現狀的一些想法解釋給他聽,然而卻沒想最後竟會在這種情況之下,把話毫無遮攔的講了出來。


    原有的祥和溫馨氣氛頃刻間被破壞殆盡,皇太極微微震顫,突然欺身逼近我,右手一把握緊我左手手腕。五指收攏,他使力之大遠遠超過我的想像。翡翠手串被他勒得硌住了腕骨,疼痛難以形容。我咬牙強忍,卻在看清他眼底閃過的受傷神情後,心也跟著如同針紮般疼痛起來。


    “好!我答應你!”他啞然出聲,伸手用力一拽,我被他拖進懷裏,“無論你要怎樣都好,隻是不許你再離開我……不許……”他俯下頭,炙熱的吻如暴風驟雨般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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