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二十六年正月,努爾哈赤派其五弟巴雅喇、長子褚英和將領噶蓋、費英東等,領兵馬一千人,征討安褚拉庫路。此役大捷,獲人畜萬餘,努爾哈赤遂賜巴雅喇為卓紮克圖,賜褚英為洪巴圖魯,噶蓋、費英東等均有賞賜。


    “洪”字在滿語中稱“大”的意思,洪巴圖魯即為大勇士之意,褚英以年僅十八歲之齡獲此殊榮,在建州的地位由此拔上一個更高層台階。


    之後努爾哈赤賜大阿哥府中設慶功宴,邀函也曾送到我的手上,我卻未曾赴宴,說不上是為什麽,倒也不是因為懼怕流言而刻意去避嫌,隻是覺得實在是提不起興致,所以寧可窩在炕上蒙頭睡覺。


    轉眼便到十月,努爾哈赤第四次赴京朝貢。這一年他東奔西走顧著掠並擴充地盤,倒也沒來煩過我幾次,有時稍有親昵之舉,我便退縮暗加回絕,他倒也不用強,隻是淡淡的望著我笑,每次都笑得我頭皮發麻才會收回目光。


    日子過得實在無聊兼乏悶,好在皇太極時常過來黏我,隻是我自從上次見識過他不同凡響的心智後,早不敢再把他當成普通小孩那般小覷,他有時朝我天真無邪的粲然微笑,我卻覺得那笑容像極了努爾哈赤,陽光背後總像是隱藏了陰暗的一角。


    “東哥,今天你仍是教我寫漢字吧。”


    皇太極的個子已長到我胸口,騎馬彎弓的本事也愈發的嫻熟,時常會在涉獵時打回一些體型龐大的獐子野豬之類的動物。


    我有時常常想他在人前裝出一副乖巧的模樣會不會覺得很累,可是我卻又是想錯了,他收斂起他的睿智,他的城府,他的早熟,卻並沒有刻意的把自己裝扮成巴布泰、德格類、巴布海那些年齡相仿的阿哥們一樣無知無能。在努爾哈赤這個建州統治者麵前,皇太極將自己的文韜武略,聰穎機靈表現得恰到好處,以致努爾哈赤常常在眾人麵前誇讚這個兒子。


    然而……一切也僅限於此,精明如努爾哈赤這樣的大英雄也沒有察覺出,其實他的這個八阿哥,遠遠不止他看到的那樣敷淺。


    就連我,這個早就料知到未來皇太極終會繼承努爾哈赤大統,開創滿清皇朝的時空穿越者,也無法摸清眼前這個稚齡的孩童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嗒”,額頭上被彈了一下,我捂著痛處哇地叫出聲。


    “又走神了!你怎麽老愛這樣?明明剛才還說著話,一會兒就兩眼發直,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了。”皇太極挨著我坐在邊上,將手裏的毛筆硬塞到我手裏,“教我寫字!”


    “你都說我寫的字很醜了,幹嘛還來煩我?”天一冷,我身上就開始發懶,雖然在北方也住了好些年了,可還是住不慣啊。


    一時間不由又神魂出竅,懷念起江南水鄉的和煦冬日……


    “刷!”臉上一涼,我愣了下,卻發現皇太極的臉貼得我很近,正不懷好意的笑著。


    “你做什麽……”瞥眼見到他手裏的毛筆,我心裏一驚,伸手往臉頰上一摸,果然濕了手,手指上冰涼一片,全是烏黑的墨汁。


    “哈哈!”他放聲笑倒。我還是第一次看他如此毫無遮攔的大笑,不禁心裏一動,像是被某種尖銳的東西刺到了。我端正起身子,小丫頭葛戴擰了巾帕來給我拭臉,我左手輕擺,她愣了愣,尷尬的站在那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皇太極見我緊繃著臉,不苟言笑,也倒詫異了:“當真生氣啦?”他推了推我的手肘,我正專心在紙上寫字,被他一推,一個“一”字收尾處拉出老長一條尾巴。


    我瞪了他一眼:“坐好!”


    他眨巴了眼,果真不敢再動,乖乖的在凳子上坐端正了。


    我指著白紙黑字命令他:“念出來聽聽!”


    他漫不經心的隻掃了一眼,嘀咕:“字可真醜……”我舉手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下,他臉撲到桌麵上,險些啃到硯台。


    葛戴在一旁見了,竟克製不住“噗嗤”笑出來——這丫頭才不過九歲,在我眼裏仍是個孩子,雖然我如今已不大敢瞧不起這個時代的稚齡兒童,但是我寧可相信小孩子畢竟都是純真的。於是平庸笨拙的葛戴被我從一群小丫頭裏挑到了身邊服侍,說是服侍,其實也不過就是作個伴而已,我哪能真的要一個才九歲的小孩子來伺候我這個有手有腳的大人?良心上可實在過意不去,我會感覺自己像是個非法雇傭童工的黑心老板。


    我對葛戴放心,更主要的一個原因,還在於皇太極對待葛戴的態度上。天曉得從什麽時候起,我的一舉一動竟然會以這個人小鬼大的八阿哥為衡量標準了,基本上他默認的人或物,我才敢放膽去接近——我可真是越活越沒自信,越活越沒出息了!


    葛戴也知自己失態了,忙捂著嘴傻愣的退後一步,臉上怯怯的,似乎接下來隻要皇太極一個眼神殺過去,她馬上就會放聲哭出來。


    我正憐惜不已,皇太極已低聲說:“下去端兩碗蓮子羹來,記得一碗要多加糖。”他沒抬眼看任何人,隻是專注的看著我寫的字。


    葛戴仍是傻站著,眼睛隻是盯著我,詢問著我的示下。我輕輕點頭後,她方才露出一抹靦腆的笑容,恭身退下了。


    “這四個字是什麽意思?”待她出去後,皇太極忽然指著紙上的字問我,“滿漢一家!我知道這個‘漢’字指的是大明國住在關內的那些百姓,這個‘滿’字又是什麽意思?‘一家’……是一家人的意思嗎?”


    我萬萬想不到他四個漢字居然都會認識,我原以為還要像以前那樣從頭教起的。


    “你漢文識字大有進步啊,是誰教你的?”


    “我找巴克什額爾德尼教我的。”“巴克什”這個稱號在女真語中是稱那些讀書識文有學問的人,就好像勇士稱“巴圖魯”一樣。


    “額爾德尼是誰?”在這個時代,舞刀弄槍,善於上馬彎弓,行軍打仗的人我見多了,可是精通文墨的人還真是不多見。


    “額爾德尼會蒙古文,漢文,學識淵博,阿瑪很是器重他。不過他並非像漢人的讀書人那般軟弱無用,他打起仗來也很厲害。”


    乖乖!還是個文武全才!這種人可真是稀有品種,我驚喜得兩眼放光。


    “其實東哥你也很厲害……”皇太極忽然沉沉的笑,眼底深邃,黑得如同一團化不開的濃墨,“一個葉赫部的格格,不僅會說漢話,還能流暢的寫出一手漢字……這不是讓人覺得很奇怪嗎?”


    我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的眼神又開始像x光線那樣恐怖了。


    “那個……”我低下頭,絞盡腦汁的想給自己編個合理的謊言。


    皇太極嘴角上揚,上身前傾,用筆在硯方上蘸足了墨,提筆在我寫的四個字邊上,依樣畫葫的也寫了“滿漢一家”四個大字。隻不過他寫的是字體骨架有力,字正氣挺,即便我這個外行人也一眼就看出,他寫的要比我鬼畫的實在強出十倍不止。


    “幸好沒跟你學。”他收筆,輕輕吹氣,將濕潤的墨跡吹幹,拿起紙來細細的品味。


    我不屑的扭頭哼哼。


    “東哥!”他忽然喊我的名字。我大感有山雨欲來前的緊張,皇太極一般都不會以這種口吻叫我的名字,他跟我講話隨便的就跟我是阿貓阿狗一樣。果然,他頓了頓,又道,“以後記得別在其他人麵前顯露出你會漢字,漢話以後也少說,還有,盡量和那些漢人保持距離……阿瑪不喜歡漢人!”


    阿瑪不喜歡漢人!


    雖然是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可是我卻馬上聽出隱藏在這七個字背後的分量。


    換作別人也許不明白,但是我卻是深知努爾哈赤日後必將反明,自立為王,這件事情雖然還沒有發生,但是必然已深刻在努爾哈赤的心裏。每年規規矩矩的依例向朝廷納貢,這一切不過是維持的表麵臣服,努爾哈赤是必然會反的,隻是我這個曆史超爛的人無法預知到底是在哪一年。


    再次驚懼的望向皇太極——我是依靠已知的訊息推斷出這一切,那麽他又是靠的什麽?小小年紀的他憑借了什麽,竟然能夠如此敏銳的洞察到努爾哈赤刻意隱藏的內心?


    他……真是太可怕了!


    “東哥其實也很厲害,真的……”他望著我笑,笑容裏透著純真爛漫,而我卻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噤。


    以後,絕對不能與他為敵!做誰的敵人都不能做他的敵人!我微微喘息,試圖讓自己紊亂的心跳平靜下來。


    “去洗把臉,一會兒吃蓮子羹。”他笑著收起桌上的紙硯,方才老成的模樣在霎那間消褪得一幹二淨,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一轉眼,我看見葛戴已小心翼翼的端著兩碗羹湯跨進門來。


    將臉浸在溫熱的水裏,我漸漸恢複冷靜。看多了這樣的皇太極,早已見怪不怪,我應該能夠適應了,可為什麽每次聽他說出這些話來,仍會不由自主的心跳加快,思維混亂?


    葛戴將幹的帕子遞到我手上,我隨手抹了臉,便坐下喝蓮子羹。


    皇太極用調羹舀了兩勺,便皺著眉頭放下了:“不是讓你多放糖了嗎?”


    “啊。是,回八阿哥話,奴婢確是這樣吩咐的,許是廚房裏的人沒聽清楚……”葛戴見皇太極麵色不佳,嚇得話越說越低。


    我揚了揚眉,調羹到皇太極的碗裏去舀了一口,放進嘴裏一嚐,甜膩得味道竟已有些發苦,忍不住叫道:“你還嫌不夠甜啊?小孩子吃太多糖沒好處,你正在換牙對不對?小心得蛀牙哦……還有糖多吃了,將來會得糖尿病,體型發胖,容易得高血壓……”


    倏地閉嘴,我臉色刷地白了!皇太極若有所思的瞅著我。


    要死了!我心底抽筋的哀嚎——怎麽一時嘴快,竟然會口不擇言的說出一連串的現代專有名詞!


    我噌地站起身,拔腿就想往外跑,屋內的薰爐薰壞了我的腦子,我要到外頭雪地裏挖個坑,把自己的腦袋埋進去冷靜冷靜。


    皇太極伸手阻攔我,卻隻抓住了我的一隻袖子,我一個趔趄,險些撞在門框上。


    葛戴驚呼:“格格!”趕緊跑過來扶住我。


    身後,皇太極仍是執拗的扯著我袖子,我一瞥眼,看見袖管處已被他扯開了線,他卻渾然不顧,隻是盯著我瞧。


    我全身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天哪!怎麽又是那種恐怖的眼神?


    “你到底是什麽人……”他喃喃的問。


    咕咚,我表情痛苦的吞了口唾沫。


    他卻眼神一變,幾乎是帶著自嘲的意味哂笑道:“我昨晚上一定沒睡好……借你的床躺一會兒可好?”


    我鬆了口氣,隻要他不以那種淩厲的眼神咄咄逼人就什麽都好。


    “葛戴,替八阿哥鋪被褥去,記得熏籠上不要點香,八阿哥不愛聞那味……”


    皇太極微微一笑:“睡之前還想問你件事呢,那個‘滿’字到底是什麽意思?我心裏若是存了疑問,怕睡不著覺呢。”


    “不就是滿清的意思唄!”我隨口答他。見葛戴忙著鋪床褥,又不願找外屋的丫頭進來添手腳,便親自動手替他解衣扣,脫去鞋襪。他先還有些避讓,但隻略為一縮,卻仍是坐著不動,由著我替他寬衣。


    “滿清是什麽意思?”


    我正脫下他的襖褂,聽他這麽一問,也猛地僵住了。好半天才哈地一笑,將他抱起放到床上。


    “睡吧,睡吧……沒啥意思,我胡亂寫的,哪裏就有特別的意思了。”我打諢胡說,隻是將他塞進被窩,強迫他把眼睛閉上。


    今天真是狀態不佳,居然頻頻失誤,要知道“滿清”這個稱號現在除了我,可是誰都沒聽過的。就連滿州現在也不叫滿州,而隻是建州的女真部落而已。


    我今天可真是犯渾了!


    失笑的輕拍皇太極的背,我低聲哼哼著曲子,哄他睡覺。可誰知過了半個小時後我低頭一瞧,他卻漲紅著臉,睜著一雙黑如點墨般的眸子定定的瞅著我。


    “怎麽還不睡?睜著眼睛能睡得著嗎?趕緊把眼閉上。”我小聲恫嚇他,這個時候的皇太極看起來和一般的小孩無甚分別。


    “嗤——”他輕蔑的嗤笑,困頓的打了個哈欠,“別把我當小孩子,你明明也知道我不像個小孩子。”


    我一怔。這話聽著好耳熟啊,好像在很久之前,有個人也曾對我說過——


    “……東哥,我會長大的……所以,不要一直把我當小孩子看。”


    心口劇痛,我緩緩閉上眼,往事曆曆在目,代善的話清晰得猶如仍在耳邊。


    他終於還是長大了!隻是物是人非,什麽都已經不一樣了!


    等到若幹年後,此刻窩在我懷裏說著同樣話語的孩子,也會長大,也會……離我而去。


    我的手不禁一抖,緊緊的摟住了皇太極。


    “怎麽了?”他支起身子問我,聲音已經帶著明顯的困意,可是在看到我臉上掛著的淚水後,猛然驚醒,“好好的幹嘛哭啊?”


    我搖頭,再搖頭,眼淚卻像斷線的珍珠般止不住的落下。


    “好了,別哭了!”他開始慌了手腳,笨拙的拿袖子替我擦眼淚,“醜死了,越哭越醜……你這個樣子等我長大了,豈不是要變成醜陋的老太婆了?”


    我抽泣:“我是女真……第一美女……”


    “好,好,美女,你是美女……美女是永遠不會老的……”他惶惶不安的安慰我。


    然而我的心憋得實在是太苦太苦了,這一旦哭出來後竟然怎麽也收不住,在這一刻,我隻想抱緊他,哭個痛快。


    為什麽要我活在這個時代裏,痛苦的默默承受著這一切呢?


    為什麽老天非要選中我,卻連選擇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我不想呆在這裏。


    我想回去……好想回去……


    明萬曆二十七年初。


    因去年年底布揚古托人來說葉赫的額娘思念成疾,想讓女兒回去小住幾日。我正愁在費阿拉住得快發黴了,便放下身段好言相求於努爾哈赤。努爾哈赤倒也應允了,隻是時間往後拖了許久,到我正式動身時已是正月末。


    那日終於坐上馬車緩緩駛離了費阿拉,我再次踏上回葉赫的那條老路,突然有種再世為人的感慨。


    正悠然神思,忽然馬車晃悠了下,竟停了下來,沒等我作出反應,簾子已然撩起,一個細嫩的聲音叫道:“騎馬乏了,我到車上歇歇!”


    我翻了翻白眼,很不情願的往後挪了挪,給他騰出空來。


    皇太極大咧咧的一笑,葛戴忙上前替他打著簾子,嘴裏喊道:“我的爺,瞧您滿身雨水的,早在出門時奴婢便勸您上車的,您還偏要去騎馬……”


    皇太極眼波一掠,戲虐的哂笑:“好丫頭,你主子□得好啊,居然管起爺們的事來了!”葛戴臉色一白,顫顫的跪下:“奴婢不敢……”


    “得了!”我歪坐著身子,手裏握了卷書,不耐的說,“要打情罵俏別在我眼前顯擺,出去玩去!”


    葛戴蒼白的臉色噌地燒了起來,低低的叫:“格格……”


    皇太極心情大好,一掃平日裏沉穩乖僻的形象,居然伸手摸了一把葛戴的小臉:“好丫頭,去給爺沏壺茶去,回頭爺有重賞!”


    “啊——”我大叫一聲,抬手將手中的書卷擲了出去,不偏不倚的砸中皇太極的腦袋。葛戴縮了縮肩膀,哧溜鑽出了車廂。


    他笑嘻嘻的將書卷揀起:“怎麽亂發脾氣?這可不像平時的你。”


    “你惡不惡心?前陣子老是出門,都跟著誰胡混去了?怎麽別的沒學會,倒是那滿身的流氣學了個十成十,你若是再這樣,看我以後還睬不睬你。”


    皇太極哈哈一笑:“我才七歲而已,要學壞還早了些,不過四哥五哥他們幾個倒是真被阿瑪的包衣奴才領了出去開葷,據說那滋味不錯,我聽了倒有些好奇了!”


    我仰頭倒下,臉悶在軟褥裏,手足發顫,這……這算什麽?古代男生的早期性教育啟蒙?我抬頭飛快的瞥了眼皇太極,見他眼眸亮晶晶的,黑得猶如烏玉,沒來由的一陣心慌,忙坐直身子,板著臉:“既然知道自己歲數還小,就給我放老實點,別當我的丫頭不是人,你若真喜歡她,等你大了,我便將她指給你。不過有一條,你可得好生待她……”


    他忽然不吭聲,我以為他是害羞了,竊笑不已,重新翻了書頁看起書來。


    連看了十來頁,他仍是半句話也沒再哼上一句,不禁覺得奇怪,忍不住拿腳踹他:“做什麽呢?要睡的話先把那濕衣裳脫了,小心著涼。你若病了,回到葉赫我可不管。”


    “沒人要你管,知道你心狠,也懶得管。”他悶悶的別開臉,“你本就不喜歡我跟了你回去……你心裏必然認定我是阿瑪派來監視你的人,你把我當仇人還來不及,如何還會管我死活?”


    他這是在幹什麽?真是難得看到他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麵。


    我忍笑移過去從身後抱住了他,他身上冰涼,抱他跟抱個雪人已沒啥區別。我感覺他身子微微一顫,於是強忍著冰冷的寒意,將他又用力抱了抱:“傻瓜,我怎麽會這樣想呢?我知道這次讓你跟了我回去,其實是你額娘的意思。她出嫁十年,想念家鄉的親人卻無法得以相見,所以才會希望你能代替她回葉赫看看……你額娘是個溫柔賢淑的女子,海真告訴我,這些年她經常因為想家半夜裏偷偷掉眼淚,可卻從不在外人麵前多提一字半句。皇太極,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額娘的心意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我不信你是努爾哈赤派來監視我的人,我也不怕你是監視我的人。”


    他一動不動,好半天僵硬的身體才緩緩放鬆,竟像隻小貓般柔軟乖巧的窩進我的懷裏。


    “東哥……有你在,真的很好……”


    車隊抵達葉赫西城時已近黃昏,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布揚古竟然親自出城相迎,印象中的他可並非是個熱心之人。


    夜晚設宴,皇太極緊挨著我坐,臉上居然掛著一絲怕生似的怯懦,我知道他這又是在裝瘋賣傻。果不其然,布揚古和那林布祿等人見皇太極一臉的孬樣,根本就沒再把他放在眼裏,把他從眼前完全忽略掉。就連與皇太極年齡相仿的一些所謂的堂弟堂侄們,竟也是帶著鄙夷不屑的眼光不斷藐視他。


    整晚,皇太極都隻是悶頭吃飯,連一句話也沒說,完美的扮演了一個隱形人的角色。一想到他小小年紀心思如此縝密,不知還背負了多少常人難以想像的深沉,不禁對他又懼又憐,既害怕他的城府,又憐惜他的弱小。


    於是意興闌珊,推脫長途跋涉身體困乏,早早的帶著他離開喧鬧的酒宴。


    葛戴早在房內弄妥一切,等著我們回來。我見她手腳越發的比之前麻利了,不覺大感欣慰。


    “布揚古貝勒爺在西廂備了八阿哥的房間,隨行的奴才丫頭已經全撥過去了,奴婢想問問爺的意思,您是現下就要歇了,還是等消了食再過去?”


    皇太極悶著頭不說話,我坐在凳子上對鏡卸妝,從鏡子裏淡淡的掃了他一眼:“不困的話就再陪我說會兒子話吧。這裏不比費阿拉,你若是睡不習慣那也隻得將就著了。”其實我也有認床的毛病,不過還行,不是很嚴重。


    “爺?”葛戴幹巴巴的等著答複。


    皇太極卻一直沒吭聲。


    “怎麽了?”我詫異的轉過身來,“今兒個怎麽不高興了?誰又惹你不痛快了?”


    “你不覺得奇怪嗎?”他突然抬起頭來,眉心緊凝,“什麽思女心切,悒鬱成疾,可我一晚上都沒聽他們提起一點你額娘的事情。”


    我正在摘耳環的手僵在半空,愣了好半天才艱澀的說:“也許,那也不過就是個托詞。”


    “是啊,托詞……那用這個托詞誆你回來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麽?”他語音一轉,我發現他表情肅然,眼眸中閃爍著冰冷的寒意,心中一懍,未待開口,他已冷笑,“今晚我睡在這裏,也不用在北炕上鋪褥子,我隻和你一頭睡。”


    見他說得如此慎重,我竟心跳加快,胸口有種透不過氣來的壓抑。他見我臉色難看,麵色稍緩,輕聲說:“也許隻是我多慮。”


    我搖搖頭,心裏也有一種說不出的陰影籠罩下來,皇太極的話不無一定的道理。布揚古不會無緣無故的把我叫回來,單單隻是為了省親如此單純。


    躺下就沒敢讓自己睡實,眼睛雖然閉著,可耳朵裏卻格外清晰的聽到廊下的水滴聲,外屋葛戴的磨牙聲,以及時不時的窗外有隻野貓喵喵淒厲的嘶叫。


    這樣一直撐到四更天,聽到屋外悠遠的響過打梆的聲響,意識才朦朧模糊睡去,隻覺得夢裏眾生顛倒,淩亂的出現許多張猙獰的臉孔。那些臉孔漸漸放大,清晰,最後匯成三張臉孔,一張是sam,一張是有宏,還有一張竟是我平日裏看得最熟的臉——東哥。


    sam仍是一如既往的冷著臉,眉眼間卻透著一股輕蔑,我見他嘴角嚅動,似在對我說些什麽,偏又聽不清楚。正要追上去問他,眼前一晃,有宏衝了過來,驚惶失色的抓住我,厲聲問:“你怎麽還不回來?你要在那裏呆到什麽時候?”


    我想回去的!一直都想!我焦急的點頭,想拉住他解釋我的苦楚,可是眼前又是一花,竟是東哥從邊上淒厲的伸出手來掐住了我:“這就是你能取代我的原因?你有什麽理由能取代我?你的沉默無為,和我又有什麽分別?憑什麽老天要讓你來取代我?”


    我想尖叫,被她卡著的喉嚨咯咯有聲,卻連一個音也吐不出來。


    這個時候,sam突然從她身後冒了出來,將東哥的十指一根根的掰開,東哥尖叫一聲,像個石膏像一樣在我眼前突然裂成了齏粉,飄散得無影無蹤。


    “阿步!”sam冷冷的看著我,目光中仍是充滿了不屑與譏諷,“這還是你嗎?這麽懦弱無能的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步悠然嗎?”


    “不要刺激她了,你會害死她的!”有宏在邊上驚恐的大叫,“你明知道她隻有努力熬過這二十年才能平安回來……她萬一行差踏錯一步,就有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回不來就回不來……總比她現在這樣毫無主見,毫無生氣的強!她已經不是阿步了,回不回來又有什麽意義?她已經不是阿步了……”


    我瞪大了眼睛,拚命搖頭!sam在說什麽?為什麽我不是我了?我……隻是想回去而已,想回到他們身邊而已。我做錯了什麽?他為什麽要這樣殘忍的對待我?


    “阿步,記得要回來!要回來……”有宏仍是不斷的告誡我,“不要管太多,隻要順其自然,隻要熬過去……”


    sam突然揮手將有宏推開,有宏的影子漸漸變淡,最後竟化作了一縷清煙,在我眼前消失了。


    “怎麽做由你!”sam冷言,“隻是失去自我後的步悠然,回來了又有什麽意義?”


    sam!sam!sam!


    他緩緩退後,消失……


    然後場景倏然轉變,出現了許多張照片,就如同灑花一樣,從天空中飄落下來,一張又一張。我伸手去抓,它們卻又遂然飄遠。我認得那照片中的一幕幕場景,那些都是我親手用數碼相機精心取下,那些是代表著我作為步悠然存在過的最重要的東西……


    轟!一把火燒了起來,霎那間將這些照片化為灰燼!


    我絕望的尖叫,心裏明知這一切不過都是夢境,拚命安慰自己不用害怕,不用擔心……可是我的心仍是抽痛難當,那些照片……代表著我曾經是步悠然的照片……


    我醒不過來,隻能痛苦惶恐的徘徊在這一副副的殘像之中,怎麽也掙紮不出。


    “……東哥!東哥!”


    身旁有人推我,昏沉間感覺被人在胳膊上使勁的掐了一把,我猛地睜開眼來。


    一切虛像終於消失,望著床頂緋色的幔帳,垂掛的香囊流蘇在輕輕的搖晃,我長長的噓了口氣,心痛的感覺仍是消失不去。


    “東哥!起來!”身邊那人仍是焦急萬分的推我。


    我側過頭,慢慢看清皇太極的臉,我一個激靈,翻身坐起,卻被渾身的酸麻疼得又倒了回去:“可是出什麽事了?”


    “格格!”葛戴僅穿了件月牙白的襯衣,光腳趿著鞋皮,一臉緊張的站在床下,“可醒了,你方才被夢魘住了!咬牙切齒的蹬著被子,卻怎麽叫也叫不醒,真真嚇死奴婢了!”


    我稍稍動了動,忍住酸麻的感覺坐了起來,皇太極隨手拿了墊子替我塞在背後。


    “幾時了?”


    “卯時初刻,再過一會天就要亮了。”葛戴倒了碗茶,扶著我喂我喝下,我潤了潤喉嚨,感覺氣順了些,隻是心悸的感覺仍是揮散不去,緊緊揪結在心頭。


    “天亮就好……”我噓了口氣,這才發覺自己渾身是汗,就連身上的襯衣也給汗水捂濕了。


    皇太極取了帕子在我額鬢間仔細的擦拭汗水,我打了個哆嗦,隻覺得熱汗被冷空氣一逼,身上冷得不行,於是便對葛戴叫道:“受不了,凍死我了,你讓外頭守夜的人替我燒些熱水,我需泡個澡去去寒氣。”


    葛戴應了,胡亂的披了件衣服便出去叫人。皇太極將自己的棉被也一塊裹在了我身上,關切的問:“還覺著冷嗎?”


    我搖頭:“隻是汗黏在身上難受。”話說完,便覺得眼前一眩,看東西竟有搖晃的感覺,我閉了閉眼,痛苦的說,“晚上沒睡好,這會子頭有些暈。”


    話才說完,兩邊太陽穴上一涼,竟是皇太極將大拇指按在上麵輕輕擠壓。


    “好些了沒?”


    “嗯。”


    一會兒葛戴嗬手跺腳的回來了,小臉凍得煞白,我心疼的斥責她說:“怎麽也不穿好了再出去……”


    “格格!”葛戴哆嗦著,話也說不清了,“西廂……走水了,服侍八阿哥的那些個奴才丫頭一個也沒跑出來……”她兩腿發軟,蓬地跌坐在腳踏上,肩膀劇烈顫抖。


    皇太極從床上一躍而起,跳下床卻最終在跑到門口時停了下來。


    我捂著嘴,隻覺得渾身越發的冷,像是全部的血液都結成了冰塊,再也沒有一絲的熱氣。


    “嗬……原來他們的目的是衝我來的啊。”皇太極在冷笑,他一個旋身,從牆上取了弓箭,我嚇了一跳,叫道:“你這是要做什麽?”


    “你說我還能做什麽?”


    “他們放火燒不死你,難道你卻要特意跑去送死不成?”我掀了被子,氣急敗壞的跳下床衝過去拖住他,“你給我回來!說什麽我都不許你出去!當務之急隻能先靜觀其變,我想他們還不至於撕破臉明目張膽的來害你。等天一亮,我們去找那林布祿,先聽聽他如何解釋,好歹你是他親外甥……”我的聲音越說越低,浸在冷空氣裏的身子凍得牙齒咯咯直響,心裏的恐懼感陡然放大。


    在這個弱肉強食的時代裏,親情又算得了什麽?算得了什麽……


    皇太極目光冷如寒冰,握緊弓箭,一字一頓的說:“必然是葉赫和建州之間出了什麽問題……布揚古已生異心!”他倏地回過頭來,目光凝在我身上,變化不定,“會是誰?葉赫勢單力孤,絕不肯輕易違約,它身後一定有其他同盟者!烏拉?哈達?輝發?是哪一個?”


    我見他臉色驚疑不定,雖然強作鎮定,但到底是個弱質的孩子,即使天性聰穎,智謀無雙,說到底卻仍是個七歲大的小孩子!他也會感到無助和害怕,特別是這個地方原是他母親的族係,要他幼嫩的心靈立時三刻接受親人的背叛和欺騙,他哪裏能承受得住?


    見他已然一副草木皆兵的模樣,神智似乎已瀕臨崩潰邊緣,我使勁咬住自己的下唇,凍成冰坨的身子居然也不再打顫了,隻是直直的挺起了腰杆,縹緲的笑出聲:“沒關係,不用怕……他們把我誆回來,總有用處的。皇太極,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便有你一日……”


    皇太極不說話,葛戴被我咬牙冷笑的模樣嚇住,竟哇地掩麵大哭起來:“格格……”


    “……有我在一日,便有你一日……除非,我死!”


    啪嗒,弓箭落在地上。


    我輕輕笑出聲,忽然感覺也沒什麽可以再值得我恐懼害怕的了。


    什麽使命,什麽命運,統統讓他見鬼去吧!如果我連一個孩子都不能保護住,那我真就不是我步悠然了!


    失去了自我的阿步,即使回去了,又有什麽意義?


    布揚古顯然早有準備,料定我會去找他,才見我麵,便苦著臉向我解釋:“上房的一個狗奴才昨晚偷著點燈,一不小心給碰翻了。火借著燈油燒得極快,西廂裏頭的人睡得又熟,這才弄成如此慘狀!好在小阿哥沒事,要不然我們可真不知該如何向姑姑交待了。”


    我冷眼看著他唱作俱佳的把戲演完,揀了張椅子坐下,葛戴戰戰兢兢的站我身後,她手指緊貼褲腿,些微發顫。


    布揚古的目光在我身後轉了一圈,沒見著皇太極,忍不住問:“皇太極呢?可是受驚嚇壞了,要不我讓人給他送些壓驚茶去!”


    “不必!”我打量四周,打從我進門,窗外走廊便人影憧憧,似乎多了許多守衛。“這會子他才睡下……”


    我盡量維持笑容,一時有丫鬟過來上茶,布揚古突然歎了口氣:“這麽些年委屈妹妹了。”


    “不委屈。”我笑得無比粲爛,笑容猛然撞進他的眼中,他臉上竟也出現了一瞬的恍惚,我當然比誰都清楚這一笑帶來的魅力究竟多具殺傷力,於是加倍婉約溫柔的說,“為了葉赫,為了哥哥,這是應該的。”


    “東哥你真是長大了!”好久他才終於發出一聲感慨,臉上的表情竟然有了一絲的猶疑,但轉瞬即逝,等他目光再投過來時,又罩上了一層假情假意,“妹妹許了努爾哈赤後,我原以為這算是一樁不錯的姻緣,妹妹從此有了依靠,可誰知這都過去兩年了,努爾哈赤那廝竟出爾反爾,遲遲未曾兌現當初的承諾,不僅未將你立為大福晉,甚至到如今仍是沒個名分!”他臉上漸漸露出一種深惡痛絕的恨意。我估摸著他不是真的恨我沒能嫁給努爾哈赤做大福晉,多半是因為建州這些年在大明朝廷中的地位節節上升,努爾哈赤甚至一度討封到了二品的龍虎大將軍一職,這對於長期受到朝廷器重的葉赫來說,不外乎於是個重大打擊。


    哼!不過是些鼠目寸光之輩,隻想到在遼東一隅爭奪明朝的施恩,以求苟安而已。努爾哈赤的野心可是他們這些人可比?


    我端起茶碗,輕輕吹涼茶水,聽他接下來會如何進入正題。


    “……妹妹可還記得布占泰?”


    “可是以前曾與我訂下婚約的烏拉滿泰貝勒之弟布占泰麽?”


    “正是。”布揚古在廳內來回踱步,“自打古勒山一役布占泰被擄之後,他整個就變了,努爾哈赤沒有殺他,甚至還先後把兩個侄女嫁他為妻,他墮入美人溫柔鄉後全無往日的英雄豪氣,已成努爾哈赤的傀儡。前年更因滿泰暴斃,其叔父企圖奪權,努爾哈赤卻借機將布占泰放回烏拉,助他襲位……東哥,現如今烏拉和建州已成一丘之貉,布占泰完全聽命於努爾哈赤。眼下海西和建州局勢緊張,一觸即發,努爾哈赤若要對葉赫不利,我們孤掌難鳴,如何抗衡?”


    我的手一顫,碗蓋咯地撞在茶盅上。


    原來竟是這麽一回事!怪不得當初努爾哈赤會答允將布占泰放回烏拉,原來竟還有這麽一出內幕摻雜在裏頭。


    我不由一陣心寒,自己以前果然是太天真了,隻顧著縮起頭來做鴕鳥,以為這樣子便可安安穩穩的過完我應過的歲月。如今看來真是大錯特錯,無論我躲到哪去,我不去招惹是是非非,是是非非卻總會找上我。


    “依兄長所見,又當如何扭轉乾坤?”我一字一頓的問出口。


    布揚古被我犀利的目光盯得好不自在,尷尬的別過頭去:“今兒個哈達首領貝勒來訪,聊起妹子時才知與你曾有過一麵之緣,你可要與他見上一麵?”


    “孟格布祿?!”腦海裏飛快閃過那張尖瘦的麵容,我震驚得從椅子上站起,手中的茶盞咣地跌落地麵,摔了個粉碎。


    “格格!”葛戴驚呼,從身後扶住搖搖欲墜的我。


    布揚古不動聲色的望著我。


    我嗬地冷笑:“既然是孟格布祿貝勒親自點名要見我,我若是不見,豈不駁了他的麵子?好歹人家也是一部之首啊!”


    “妹妹能這麽想,做哥哥的深感欣慰……”


    “哈哈——”一陣長笑蓋住了布揚古底下的話語,門扉推開,一個穿著藍色漳絨團八寶大襟馬褂的男子昂首闊步的跨進門來。


    瞘目隆鼻,具有英國貴族氣質的男人!


    孟格布祿!


    我瞳孔驟縮,不用他開口,已從他□裸的目光中讀出他所有的心思。


    “布喜婭瑪拉格格!咱們終於又見麵了……”


    屏退開屋內所有的下人,布揚古麵無表情的走了出去。


    葛戴猶豫不決,緊張兮兮的回望我,我朝她笑笑,朗聲說:“葛戴,去瞧瞧八阿哥醒了沒,囑咐他一定要把藥喝了……”


    葛戴雙眼一紅,眼淚湧上眼眶,我怕她漏出馬腳,隨即推了她一把,將她趕出門外,順手將門重重的關上。


    “東哥……”沒等我回身,背後貼耳傳來一聲柔情呼喚,聽得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猛地回過身,孟格布祿的臉離我僅餘一寸距離,我頭皮猝然發緊,他雙手撐住門框,將我圈固在他雙臂之間,嘖嘖的笑:“我的第一美女……”他低下頭想要吻我,我看著他厚厚的嘴唇如同一座山般壓下,頓感惡心反胃。


    “咯!”我逸出一聲笑,低下頭從包圍圈中哧溜鑽了出去,喘籲籲的跑到桌子後麵。


    孟格布祿吻了個空,陰鷙的回過頭來,見我滿臉堆笑,登時又將怒氣壓下,笑道:“調皮的小東西……看我怎麽懲罰你!”他大步朝我追來,我腳下發軟,知道這種小遊戲可一不可二,再逃下去他鐵定要翻臉。於是索性站著不動,讓他一把抱住,當他的唇再次壓下時,我抬手擋住了他,雙眼媚笑:“貝勒爺好不知羞,也不怕人笑話。”


    “哪個笑話了?這裏除了你我,還有旁人麽?”他摟緊我,勒得我連氣都快透不出了,才說,“東哥,我想死你了!我可想死你了……你這小妖精!怪不得歹商為了你輕易便將小命給丟掉了,東哥,你真是個迷死人的妖精!”他咬著牙喘粗氣,臉上□暗湧,看得我心驚肉跳。


    “歹……商?”這個名字好熟,可我現在腦子裏一片混亂,想不起在哪聽過。


    “歹商啊!你還記得他嗎?”孟格布祿用手撫摸著我的臉頰,我真想一口狠狠的咬他一口,好不容易強壓下心底的惡心,他已□著將我壓倒在桌麵上,“歹商那小子,的確有眼光……若不是當年和你阿瑪聯手搞死他,想必如今不止你最終會落在他的手上,就連哈達也是……”


    眨眨眼,我想起來了,歹商,哈達部貝勒,早在我九歲那一年就被布齋和那林布祿的一招“美人計”給害死了。原來……這裏麵還關孟格布祿的事情,雖然詳細的內幕我不清楚,不過看他現在的樣子,多半是為了奪位。


    我正愁找不到話題亂扯,便笑嘻嘻的說:“歹商可比爺你溫柔多了……”


    孟格布祿目光凝緊,臉上的肌肉抽了抽,冷道:“難道你那時候就已經……嗬、嗬嗬……這麽說來努爾哈赤不過和我一樣。歹商那王八羔子,可真是占了大便宜啊。”


    “這有什麽的……難道你還介意這個?”


    他目光放柔,輕聲說:“咱們女真人會介意這個?你未免也太小瞧我孟格布祿了!你放心,我照樣會對你很好,比他還好……”


    我原以為他會發狂,最起碼會把對我的“性”趣減少到最低,可誰曾想他竟會說不介意?shit!女真男人對性觀念的大度寬容居然比現代人還強悍!他難道一點處女情結都沒有嗎?


    眼看這招又以無效告終,我卻失策的被他摁倒在了桌麵上,他充滿□的雙眼就停在我的上方不過五厘米,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濃鬱的體味,照這種情形再繼續下去,我怕不定什麽時候我就真要吐了。


    “我……我可是努爾哈赤的女人啊。”我軟弱無力的開口,將臉偏向一邊,他的嘴唇開始沿著我的頸線一路往下。


    “哼……”他卻隻是輕蔑的冷哼一聲,毫沒放在心上。


    我心中警鈴大作,可沒等我再開口,隻聽“刺啦”一聲,胸前的衣襟竟被他的狼爪撕裂——我終於再難維持虛假的笑容,麵色大變。


    這家夥,絕對比努爾哈赤更像一頭饑餓的豺狼!


    “爺!等等……爺!”我慌亂的用手擋開他的臉,喘氣,“這個……今兒個不方便,我……那個……”


    他眼睛都紅了,悶悶看著我,吐氣:“我不介意!”繼續埋頭侵掠。


    媽的,死豬頭!你不介意!我很介意行不行?


    掙紮了幾次都擺脫不了他,我終於忍不住尖叫一聲:“爺!”


    趴在我身上的身體終於一頓,停了下來,可接下來我卻看到一雙要吃人一般的狠戾眼眸。我心一慌,知道要糟,忙眉開眼笑的拿手指戳著他的胸口,嬌嗔:“瞧你急得那樣……”見他遲疑不定的模樣,我把心一橫,終於下定決心下最後一帖猛藥。我雙手一搭,勾上他的脖子,主動將紅唇送上。


    嘴唇觸碰的一刹那,我閉著眼睛不停的在心裏默想,就當自己是在豬圈裏親一頭發情的公豬好了!


    他先是僵硬,而後熱情就像是火山爆發一樣不可收拾,舌尖橇開我的牙齒,濕滑的長舌卷了進來,我喉嚨口一陣發癢,胃裏絞痛到幾乎抽筋。


    “唔!”他猛然推開我,一臉驚懼,手指摳進自己的嘴裏,“你……你剛才喂我吃了什麽東西?”


    我攏著淩亂的碎發,用手背抹著唇,咯咯的笑:“好吃嗎?味道不錯吧?”


    “是什麽?你給我吃的是什麽?”他暴怒,衝上來用手掐住我的脖子,但終於卻沒敢用力,隻是將我晃了兩晃。


    “聽說過大明國有種秘藥麽?專門用來懲治那些不聽話的宮女太監的……吃下第一顆作為引子,以後每逢初一、十五便要再服上一顆,否則就會渾身像被螞蟻咬一般麻癢難當,時間拖得久了,最後會腸穿肚爛而死!”我開始瞎編,這些東西基本上都是二十一世紀的武俠小說裏麵寫爛的情節,不知道對這個死豬頭會不會管用。橫豎我是死馬當成活馬醫,死活就這麽一招了。


    孟格布祿似乎有些不信,將舌頭長長的伸出來,連吐了兩口口水。


    我忙問:“你是不是覺得嘴裏又苦又辣?身上也有些發癢?”


    心理戰!勝敗在此一舉!


    他果然開始有些動搖,眼中流露出一絲恐慌:“你哪裏弄來的東西?”


    “兩年前明朝使臣到費阿拉,帶了兩名禦賜下嫁的郡主給努爾哈赤。我和那兩位郡主親如姐妹,這藥自然就是她們給我的……”


    “可是阿芙蓉?”


    我猛然想起阿芙蓉也就是後世所稱的鴉片,不記得曾在哪本史料書上看到過,上麵敘述說明朝末年,阿芙蓉乃是暹羅國的貢品,因為稀有,價比黃金,是京城有錢人才吸食的奢侈品。


    我哈哈一笑,掩唇不語,真是才打瞌睡就立馬給送個枕頭來。我給他吃的不過是我香囊裏的一小片香片,有毒沒毒我是不清楚,興許吃過後腸子會拉得細一點,不過這味道倒真是又澀又辣,難吃得要死。


    他看我的目光恨恨的,我想如果可能,他一定會撲上來咬死我。


    “果然是阿芙蓉!你這該死的女人!你到底想做什麽?難道是努爾哈赤派你來對付我的?”他終於惱羞成怒,“他待你究竟有什麽好,居然能讓你如此死心踏地的跟著他?你難道不知道終有一天他會聯合了烏拉一起來對付葉赫?”


    “努爾哈赤是個天才!”這句話我倒是一點也沒說錯,清太祖自然是個天才!況且,我這點小伎倆若是同樣用在努爾哈赤身上,肯定被他一眼就識破了。也隻有孟格布祿這樣的笨豬才會輕易上當!


    豬就是豬!不管走到哪裏,都還是一頭無用的笨豬!不難想像,他當初若非用陰險卑鄙的下流手段,必定爭不過歹商!


    “不過……”我語音一轉,當務之急還是不能把話說得太絕,萬一惹惱了他,他一巴掌拍下來來個玉石俱焚,豈非完蛋?“我並非是站在努爾哈赤那邊的人!你別忘了,努爾哈赤與我有不共戴天的殺父深仇!”


    “那你……”


    “很簡單,你若想得到我,必先明媒正娶,否則我寧死不願與你苟合!”


    他逐漸恢複冷靜,聽我如此一說,倒收起小覷之心,露出幾分敬意:“這個簡單,我早已向布揚古提親,他亦應允,即刻我便帶你啟程回哈達,你我共結連理,從此雙宿雙棲……”


    我聽著如此惡心的話汗毛直豎,忙截口說:“先別忙,既然我哥已應允親事,我亦沒理由反對。隻不過,我當初發的毒誓天神可鑒,不敢輕易違背——你若想我嫁你,需得提了努爾哈赤的人頭來!”


    孟格布祿似乎萬萬料不到我竟是如此剛性有氣節的女子,呆呆的看了我老半天,我被他盯得虛汗直冒,隻得故作嘲諷的說:“怎麽,怕了?”


    “哼,努爾哈赤又有何懼?”他捏住我的下巴,牢牢的瞪住我,“你是我的,你終將是我的……”


    “我期待那天的到來!”我涼涼的說,心裏卻是鬆了口氣。


    想殺努爾哈赤?怕是憑他孟格布祿還不夠格!


    “那個阿芙蓉……”


    “這你大可放心,我必會初一、十五定期奉上,以保你不受麻癢之苦,至於解藥,等你我成親那日,我定然會雙手奉上,絕不反悔!”鬼才知道阿芙蓉到底有沒有解藥可解,按現代的那些個吸毒成癮者的角度來說,根本無解——不過,反正我下的也不是什麽真正的阿芙蓉啦,所以管它真假,能唬人就行。


    孟格布祿果然孤陋寡聞,沒有絲毫的懷疑,隻是放開我,佞笑著點點頭。


    一樁政治婚姻買賣契約正式在我手中敲定——我寧可是我自己賣了我自己,也好過讓布揚古賣了我!


    當我走出房間的時候,門口的葛戴正跪坐在門口,淚流滿麵,見我衣衫不整的出來,先是一愣,而後竟哇地放聲慟哭,撲過來緊緊的抱住了我。


    “傻丫頭,哭什麽呢?有什麽好哭的?”我輕聲安慰她,遠遠的看見廊房盡頭的拱門下站了一個人影,正是布揚古。


    我衝他揚起下巴,不冷不熱的一笑,他目光歉然一瞥,身影匆匆閃入拱門之後。


    “格格!你受委屈了……八阿哥若是知道……”


    “噓——”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她哽咽著脖子伸得老長。“我問你,八阿哥的事可安置妥了?”


    她含淚點點頭。


    我放開她,她在我耳邊小聲說:“已經按照格格的吩咐,把爺扮成小廝的模樣,混出城去了,不消三四天,日夜兼程便可趕回費阿拉。”


    我滿意的點點頭,隻要皇太極能平安逃離葉赫,就好比卸下了我一個後顧之憂,接下來我倒要看看,努爾哈赤知道我被孟格布祿綁去做新娘後,他會作何反應。


    是真心愛我,還是隻是虛情假意,就看他這次會怎麽做了。


    哈達部先人本居呼蘭河,後遷至哈達河,在首領王台貝勒的管治下,日益強盛。


    在遼東管轄之內,除了現如今的努爾哈赤外,當時的王台是最早一個接受明朝龍虎將軍封號的人,由此可見,王台統治時期的哈達部在整個女真人中是何等的風光無限。可這樣的優越感隻持續到到明萬曆十年,那年王台亡故,立其子扈爾罕襲位,孰料扈爾罕竟在不久後暴亡。從此哈達內部分裂成三股力量:一為扈爾罕之子歹商繼承哈達貝勒;二乃王台五子孟格布祿襲職龍虎將軍;最後是王台另一子康古魯。


    這三股力量大打內戰,萬曆十九年,歹商看中了東哥,下聘求婚,布齋和那林布祿要求他親自迎娶,結果在途中遭到葉赫伏擊被殺身亡。


    這是我進入到東哥身體前一年發生的事,實在想像不出當時才九歲的小東哥,竟然已有如此強大的魅力,果真是色字頭上一把刀,“女真第一美女”的美名確非平白無故得來。


    車輦抵達哈達河時,氣溫漸漸暖和起來,春風拂在人臉上已是了無寒意,我十分享受這難得的天氣,整個人也終於像度過冬眠期一樣清醒了。


    因為毒誓再加上毒藥,我連帶威逼利誘的讓孟格布祿每日裏隻敢看著我大吞口水,卻不敢發狠吃了我。


    我暗自好笑,如此孬樣怕死的男人,如何能跟努爾哈赤匹敵?


    然而我這種得意偷笑的日子並沒有過得很長,隨著時間的推移,溫暖宜人春日流逝,轉眼迎來悶熱的夏季,我卻始終沒有盼來我預想中的結果。


    建州方麵毫無動靜,甚至沒有一兵一卒進入哈達境內探查。


    我的心隨著日漸炎熱的天氣逐漸冰冷。


    是我太過高估了努爾哈赤,還是我太過高估了自己的魅力?


    眼看著孟格布祿的不耐情緒一日甚於一日,就連遲鈍如葛戴那樣的小丫頭也在某天深夜害怕的告訴我,她覺得孟格布祿像頭餓狼,就快忍耐不住饑餓冒險獵食了。


    我焦急,我苦悶,我更恨……但是那又有什麽用?換不來我要的一切,等孟格布祿的耐性撐到極點,謊言終將不攻自破,到那時我該怎麽辦?當真歸順了他,認命的乖乖做他的福晉?


    不要!一想到孟格布祿猙獰的臉孔,我連一絲絲勉強將就的興致都提不起來。


    葛戴也急,每日神神道道的嘴裏不停的在念著什麽。我想隨著時間越往後推移,我們主仆二人最終都將逼出精神分裂。


    終於有一天,葛戴絕望的衝我喊:“格格!貝勒爺不會來了……貝勒爺永遠不會來了!”


    “不,他會來!”我執拗的說,不知道是在騙她,還是在騙自己。


    “難道您忘了嗎?貝勒爺的阿敏側福晉,可是孟格布祿的親侄女!”


    我一愣,居然還有這種事?


    是了,我怎麽忘了,阿敏姓的是哈達那拉氏,她原是扈爾罕的女兒,算下來可不就是孟格布祿的親侄女?


    雖然阿敏嫁到建州後並不受寵,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努爾哈赤現在到底是如何想法?哈達與建州有著姻親的一層政治關係在,努爾哈赤會為了我不惜打破這種平衡,發兵哈達嗎?


    會嗎?會嗎?


    我心揪結,思緒百轉千折。


    “格格!”


    “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我終於還是被迫要認真分析一下局勢了。


    這無關於愛情,無關於美貌……努爾哈赤,這位曆史上的清太祖,我呆在他身邊太久了,久到已經麻痹了自己的眼睛,竟忘了他除了是個喜好美色的男人外,更是個野心勃勃的政治家。


    這樣的一個男人,豈會為了一個女人,為了兒女私情而亂來?


    我手足冰冷,一股森冷的寒氣竄上心頭,在八月的高溫下,冷汗竟涔涔浸濕了我的衣衫。


    我真想狠狠給自己一耳光,痛罵自己的愚昧蠢笨——以努爾哈赤的為人,怎麽可能沒有更早一步就察覺到葉赫的易變之心?早在去年底布揚古邀我回家探親,努爾哈赤便該早已明了……


    可他還是應允了……


    為什麽?為什麽讓我離開費阿拉,回去葉赫?他明知道我回去後布揚古要對我做什麽,為什麽沒有阻止,反而還是放我走了?


    他……到底想做什麽?


    我掩麵癱倒在地上。


    我不了解這個世界,更不了解這樣的努爾哈赤,在他們爾虞我詐的詭譎風雲裏,我不過是枚可悲的棋子——這真的無關於愛情,無關於美貌啊!


    九月的一天,我的噩夢終於驚醒。


    當孟格布祿瘋狂的衝進我的房間,將試圖上前阻擋他的葛戴一巴掌打到嘴角流血時,我知道我的末日終於來臨了。


    擔憂與恐懼焦灼了這許多的日日夜夜,真到了這一刻,我反倒鎮定下來。


    “貝勒爺有事嗎?”


    “跟我走!”他怒吼著拖我,攥得我手腕就快脫皮。


    “格格——”葛戴尖叫,撲過來一把抱住孟格布祿的右腿,“格格——”


    “滾開,賤婢!”孟格布祿一腳踹中她心窩,葛戴悶哼一聲,人滑出一米遠,像蝦米一樣蜷縮起來。


    “葛戴!”我驚叫,看她的樣子像是已失去知覺,隻不過小小的身子卻在不停的抽搐。


    我想跑過去察看她的傷勢,可是失去理智的孟格布祿已經將我扛到了肩上,在我的尖叫和踢打中往門外跑去。


    “你這是……要做什麽?”天旋地轉過後,我發覺自己被扔進了一輛黑咕隆咚的馬車內,孟格布祿死死的掐著我的胳膊,充血的眼睛可怕的瞪著我。


    “你不知道?你會不知道?”他咬牙,“臭□,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是這樣吧?”


    馬車顛簸的狂奔起來,我被拋上拋下,顛得頭暈眼花。


    他卻仍是不肯放過我,抓著我的衣襟,惡狠狠的說:“我不會讓你好過的……我得不到的東西誰都別想得到!”


    他突然發瘋般撲向我,雙手拚命撕扯我的衣服。


    我尖叫,跟他肉搏戰,雖然明知打不過他,卻仍是不甘如此受辱。


    “臭□!”他劈手給了我一巴掌,我耳朵裏嗡地聲,在那霎間耳朵失聰,似乎什麽都聽不到了,隻覺得有雙手在我胸前亂摸亂揉……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上的重力陡輕,迷迷糊糊中有雙手把我抱了起來。


    我還是聽不到聲音,隻是感覺有團溫暖的氣息包裹住我,臉頰上滾燙腫痛的感覺猛然消失,一種冰涼的觸感滑過,沁入肌膚。我一顫,眼睛慢慢睜開,模糊的視線漸漸對上一雙柔軟清澈的眼眸,那裏麵深如海水,蘊含了難言的憐惜、自責、哀傷……


    “咳!”我咳了聲,嗓子暗啞,但總算還能說話。


    我應該激動的,因為我真真切切的看到了他,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反而被淡淡的心痛包圍著,讓我有點恨他。


    “東哥……”代善單膝跪在馬車上,將我輕輕的摟住,小心翼翼的樣子讓我感覺他是在抱一個稚嫩的嬰兒。


    “咳……”我推開他,有些疲憊,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是有他在,無論如何已能使我提起的心穩穩的落下。我低頭檢查了下衣物,除了有些淩亂褶皺外,穿得還算齊整,看樣子在我昏厥過去的時候,孟格布祿那頭豬並沒有占到多大的便宜。


    “東哥……”


    “閉嘴!”我啞著聲沒好氣的打斷他。


    他及時出現救了我,我應該心存感激,但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我心底一直隱藏著一種淡淡的恨意,我恨他,恨他這兩年對我的不聞不問,恨他為了自保而徹底撇清我們的關係……恨他!就是恨他!


    代善無言的望著我,眼底緩緩流淌著悲哀的氣息,他伸出手來想撫摸我臉上的傷痛,卻被我一把抓過,狠狠的在他手指上咬了下去。


    他微微一顫,卻沒有抽開手,紋絲不動的繼續讓我咬,直到我的舌尖嚐到了一絲甜腥味。


    我猝然鬆口,望著他左手食指上的一排帶著血跡的牙印,失聲驚呼,迷惘瘋狂的神智猛然被震醒。


    “代善……你、你……”不是我傻,就是他傻,亦或是我們兩個碰在一塊就會變成了一對大傻瓜。


    他竟然沒有一句怨言,反而輕輕的衝我一笑,溫柔的說:“還記得嗎?那年你發高燒,醒來後誰都不認識,也是這般惶惶不安,失魂落魄的神情,最後竟還發狠咬了自己的手指……我當時就隻一個念頭,寧可你咬的是我的……”


    我張嘴結舌,心裏酸酸的,眼裏也是酸酸的,似乎有什麽強烈難抑的情感要從我心髒裏噴薄而出。


    他歎息一聲,將我緊緊擁進懷裏:“對不起……”


    一滴淚,順著我的眼角緩緩墜落。


    代善抱我下車後,我才發現馬車正停在一座原始荒僻的森林內,雖是夜晚,但馬車邊圍滿侍衛兵卒,人手一支火把,竟將黑漆漆的森林照得宛如白晝。


    火光在代善白淨的臉上跳耀,我目光匆匆轉了一圈,入目屍橫遍野,盡是哈達的士兵。到古代這麽久,我還是第一次目睹如此真實的血腥場麵,心頭突突亂跳,忙將臉埋在代善胸口,不忍再看。


    “回二阿哥!”一名親兵跪到在地,“前方有消息來報,淑勒貝勒已帶兵攻入哈達城……”


    我脊背僵硬。


    沒想到他居然親自來了……


    “東哥——東哥——”


    遠處傳來焦急的叫喊聲,馬蹄陣陣,頃刻間來到我的麵前,長長的馬臉對著我,鼻子裏哧哧的噴著熱氣。馬背上的人翻身下馬,動作相當嫻熟曆練。


    “東哥——”眼前一花,一個身披緙絲甲胄的小兵已衝到我麵前,雙手牢牢的扳過我的肩膀,“你沒事……太好了!太好了!”


    我眨眨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皇太極?”


    這個身背朱木巨弓,腰挎金桃皮鞘寶騰腰刀,滿身血汙的小兵竟然是皇太極!我怔了怔,掙紮著從代善懷裏下地,呆呆的摸著皇太極的小臉,從頭打量到腳。


    他滿麵歡顏的望著我,兩眼晶亮,綻放出無比喜悅的光芒。


    “你——做了什麽?”我厲聲怒斥,聲線無法自控的在顫抖,“你瘋啦,你才多大……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回過頭淩厲的瞪住代善,凶神惡煞,如果眼神當真能殺人,他已被我目光穿透,“誰允許他上戰場的?誰允許的……誰允許的……”


    代善柔柔的看著我,不說話。


    “誰允許的……你們居然讓一個七歲的孩子上陣殺敵……真是瘋了……”我一口氣噎在喉嚨裏,氣息倒轉回胸腔撞得心口生疼。


    赫然發現,原來代善胸前的甲胄裂了一道二三十公分長的血口子,皮肉外翻,傷口上凝著黑褐色的血塊——這麽重的傷勢,他居然仍能不動聲色的將我從車裏抱出來,不動聲色的任由我責罵而拈笑不語。


    我眼前金星亂撞,隻覺得代善溫和的眼眸像是一支利箭,咻地聲穿透了我的心。


    我張了張嘴,可憐兮兮的望著他,淚水止不住的滂沱而下。


    “疼不疼?疼不疼……”哽咽著,我顫抖的伸手撫上他的胸,卻不敢去觸碰他凝血的傷口,隻是一連迭聲的追問,“疼不疼……”


    “不疼。”他輕聲回答,語氣淡然中帶著一絲快慰,他握住我的手,低頭在我五根手指上逐一落下一吻,“有你為我流淚,死也值得!”


    怦!我的心猝然炸裂,震撼間仿佛感覺自己騰雲駕霧般嫋嫋飄起,渾然不知身在何處。一股暖暖的、細細的溫情與甜蜜從指尖傳來,顫栗傳遍全身。


    我所能想的,所能聽的,所能見的……


    在這個刹那,隻有他——


    溫潤如玉般的少年!


    拂曉,當第一縷陽光射入大廳時,青灰色的地磚上空飛舞著細小的灰塵顆粒,就像是無數飛蟲在孟格布祿淩亂的發辮後縈繞。


    我被領到廳堂門前,門內已佇滿了威風凜凜的建州將士,侍衛扈爾漢、額駙何和禮、巴圖魯額亦都、紮爾固齊費英東,碩翁科羅巴圖魯安費揚古……


    凡是我所熟知的人,基本上都已一個不落的挺立在偌大的廳裏,麵上風塵仆仆,身上的甲胄沾染著不同程度的血汙。


    我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挺起胸膛踏進門去。


    努爾哈赤穿了一套香色織金緙絲彩雲團紋甲胄,猶如神人般的坐在大堂的楠木寬椅上,見我進來,目光漫不經心的瞥了我一眼,隨即重新回到孟格布祿身上。


    我緩緩走過孟格布祿,他突然激動的掙紮起來,雙手反綁卻仍企圖站起來衝向我,可惜此舉立即被兩旁的侍衛阻止,將他的頭牢牢摁在地上。


    “賤人!臭□!”他扯著喉嚨,竭嘶底裏的喊。


    成王敗寇!對這種失敗小人的辱罵,我隻當沒聽見。


    “……臭女人,你騙了我!你騙了我!你不得好死……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孟格布祿的咒罵越來越難聽,我心底一寒,雖然明知他不過是在胡說八道而已,但是如果墓碑上的銘文記載無誤,曆史上的東哥,也就是我,應該在三十四歲那年就香消玉殞了——以前我一直把東哥的歿逝當成是回去現代的年限,卻從沒正視過死亡背後透露的其他信息——譬如說……我將來到底是怎麽死的?


    目光不經意的轉向努爾哈赤,隻見他清俊的臉龐上正掛著一絲殘忍的冷笑。


    我一個哆嗦,感覺寒氣從腳下直躥上心頭,森冷得叫人心顫。


    “你不得好死……你和努爾哈赤……統統不得好死……”


    “掌嘴!”努爾哈赤一聲冷喝,那些侍衛立即齊聲應了。有人站到孟格布祿身邊,拉著他的發根將他的頭硬拉得仰了起來,另一人卻持了根巴掌寬的竹板子,對準孟格布祿的左右臉頰啪啪啪啪的猛烈甩下。


    我見孟格布祿雖然被揍得慘不忍睹,卻仍是硬氣的挺著單膝跪地,沒有吭上半句,不禁生出一種敬佩之意。


    一直以來我都瞧不起他,沒想到他竟也有股傲氣和骨氣。


    “夠了!”我終於忍不住出言製止。


    努爾哈赤等人皆是一愣。


    孟格布祿的嘴裏已經沁出血沫來,可是沒有努爾哈赤的口諭,那些侍衛根本就沒把我的話聽進去,竹板子依舊劈劈啪啪的響個不停。


    “夠了!”我怒斥一聲,瞪向努爾哈赤,“你還不如殺了他,總好過用這等殘忍的手段來羞辱他!”


    廳裏響起一下輕微的抽氣聲,我瞥眼掃去,隻見扈爾漢正神情緊張的朝我猛打眼色。我假裝沒看到,側過頭去,直直的望進努爾哈赤眼中。


    視線毫無畏懼的與他對了個正著。


    他眉心輕輕一蹙,眼底有一絲驚奇閃過,但轉瞬即逝。


    他唇角抿攏,唇線微微下垂,俊朗的臉上直白的透出一種肅殺之氣。


    殺意在他眼中驟然升起,我心裏一驚,未等開口,他已冷笑著說:“如此,就依東哥格格所願——把孟格布祿拖出去,砍了!”


    擲地有聲的兩個字,他大手一揮,一切已成定局。


    我惶恐的瞪著他,孟格布祿嘶吼的怒罵聲在我身後漸漸遠去,他被人叉著胳膊拖出門外。過了沒多久,門外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聲——我身子一顫,與努爾哈赤膠著的目光終於斷開。


    “把武爾古岱帶進來!”


    大勢已去……一切恍若夢幻,卻又絕對的真實!


    孟格布祿死了……因為我的一句話,死了……


    迷迷糊糊的看到孟格布祿的長子武爾古岱慘白著臉,踉踉蹌蹌的被人押著走了進來,我內心一陣激動,發狂般的呐喊:“不要再殺人了!不要再殺了——他有什麽錯?你已經殺了他的阿瑪,難道連他你也不打算放過?”


    努爾哈赤站了起來,我從他冰冷的眼眸中讀出了殘酷的四個字:斬草除根!


    這個男人,他是想要徹底滅了哈達嗬!


    其實他現在已經做到了,掌控住了哈達城內外所有,但是為了免除後患,他即將選擇一種一勞永逸的法子——斬、草、除、根!


    “不要——”一陣天旋地轉,身心已經疲憊到極至的我終於受不住這樣的刺激,虛脫無力的昏厥。


    燈殘如豆。


    暈黃的燭火在夜風中搖曳,窗外淅淅瀝瀝的下著小雨。


    “……恨我嗎?”


    我淡淡的搖頭:“不值得!”


    說完這三個字,我撇開頭,目光悠悠轉向窗外。半開的軒窗外,樹影婆娑,雨點打在枝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分外擾人。


    我沒有資格去批判努爾哈赤,無法怨恨他在對待敵人時的心狠手辣。曆史學家都難以定論的問題,我又如何能過於片麵的指責於他?


    “難道一點點怨責也沒有嗎?”他捏住我的下巴,將我的頭重新扳了回來,逼迫我正對上他的眼睛。


    從容自得的笑意中透出一絲的戲虐,就像一隻明明已抓到老鼠的貓,爪子輕鬆的摁住了對手,卻偏不一口將它咬死。


    他這是擺明了想看我哭著低聲求他。


    我冷笑:“有用嗎?”


    他愣了愣,對我說的話有些捉摸不透。


    我索性挑明話題,不願再當他爪下的那隻小老鼠:“如果有閑暇怪你為什麽不早點來救我,不如先問問你當初為什麽願意把我送回葉赫!”


    他麵色微變。


    “明明是你把我推到這裏來的,如今偏還要來問我恨不恨你……這個問題本身就毫無意義。”我推開他擒住我下巴的手,他挑了挑眉,眼底蘊出不耐的怒氣。


    他忽然抓住我的兩隻手,將我推倒在床榻上的同時,兩隻手被他拉高,牢牢固定在兩側。


    “又在考驗我的耐性了是不是?”


    我緊抿著唇,手腕上傳來炙熱的疼痛。


    他眯著眼,眸瞳中充滿了危險的信號:“告訴我,你現在對我是什麽感覺?以一個女人單純對男人的……”


    “我不喜歡你!”打斷他的問題,我直接給予他答案,“我不愛你……無論你怎麽做,我還是和以前一樣……”


    他眼底閃過瘋狂的狠戾,我閉上眼不去看他,隻是頭頂清晰的傳來他不斷變得粗重的呼吸,然後唇上一痛,竟是被他狠狠的咬了一口。


    “這個世上,除了我沒人能要得起你!”


    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冷如冰霜般的口吻,已足夠讓我心底冒出一股寒氣。我腦海裏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代善那雙溫潤如海的眼眸,心口猶如破了個大洞,努爾哈赤的話卷著狂風暴雪直往那洞裏呼呼的鑽入。


    “東哥……你心裏隻能有我……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哭著來求我……”


    感覺手腕上的劇痛驟消,我睜開了眼,發覺床榻對麵,努爾哈赤正陰沉著臉,怨恨的瞪視著我。他見我忽然望過來,神情閃過一死狼狽,連忙扭過頭,站起身走到窗下。


    我緩緩坐了起來:“這對你很重要嗎?我是否喜歡你,真的對你很重要嗎?”撫摸著手腕上紅腫的痛處,我輕聲問,“那麽……江山與美人,在你而言哪個才是最重要的?”


    他背對著我的身影明顯一顫。


    我忽然笑出聲來:“其實你心裏應該最清楚了,兩者相衝的時候,你選擇的永遠都隻會是前者。於是乎我被你順理成章的送回了葉赫,順理成章的送進孟格布祿的懷抱。雖然……你隻是想借此找一個發兵的借口,找一個連大明皇帝都無法責怪你的借口。相信再沒有比未婚妻子被搶,由此倍感侮辱,憤而討之的理由更叫人信服了……”我粲然一笑,他恰好回轉的眼眸在對上我明了的笑容時,大大的為之一震。


    “你……”


    “我什麽都知道!因為不喜歡你,所以即使知道真相也不會傷心難過!以你的立場,你的選擇非常明智而且正確。”


    他倒抽一口冷氣,俊朗的臉孔逼出赤紅的顏色,他猶自不信,惡狠狠的問:“你什麽都知道?是誰告訴你的?”


    “沒人告訴我,有些事情隻要不一味的去逃避,其實是很容易就能想通的……當然也包括你還想再給我一個小小的懲戒——就如同當初你把我關進蘭苑,圈禁三年的目的是相同的,你在為我這兩年任性妄為的不斷拒絕你而借機教訓我!你想讓我害怕,從而更聽你的話……”


    “你……到底是誰?”他忽然大步邁向我,一把抓住我的雙臂,目光定定的流連在我臉上,“你還是原來那個東哥嗎?”


    “是……也不盡然是……”我一語雙關的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不管他聽不聽得懂,總之,我必須得為了我未來的命運去奮力搏上一搏。


    “努爾哈赤,你想要什麽我很清楚……”我舔了舔唇,露出一個職業化的親切笑容,“今後如果你還想用這招‘美人計’如法炮製其他人,我這個第一美人絕對會完美的配合好你……”


    頓了頓,我喘了口氣,他咬牙接口:“條件呢?”


    很好,果然不愧是努爾哈赤!


    “條件是——你今後再不能任意約束我的自由,永遠都不許強迫我做我不喜歡的事情!”


    “也包括要讓你喜歡上我?”他眼底有痛,揪心的痛,深沉的痛,那麽明顯直白,一點都不似作偽,就在這一刻如此清晰的□裸的呈現在我麵前。


    我強迫自己忽視他的痛心疾首,斬釘截鐵的回答:“是。”


    他就這麽死死的,目光毫不轉移的盯了我足足有五分鍾之久,當我幾乎覺得沒可能再等到我想要的答複時,他忽然冷冷一笑:“好!一言為定!”


    這幾個字才脫口,他猛然推開我,轉身,毫不猶豫的向門外走去。


    在一腳跨過門檻後,他寬闊的背影微微顫了下,像是無力再抬起另一隻腳,他扶在門框上緩了口氣,動作僵硬的筆直走了出去。


    秋風,夾著細雨從門外吹了進來,濺得我臉上濕濕的,我伸手抹去雨水,終於長長的鬆了口氣。


    正要走過去關門,窗外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努爾哈赤一走,方才被屏退出房的下人們便動作迅速的趕回來伺候。


    然而此刻我心裏正堵得慌,不願見人,隻想一個人靜靜的呆會兒。


    正要開口打發她們回去,忽聽門口一個老嬤嬤發出一聲驚惶淒厲的尖叫:“這裏怎麽有血?格格……難道你剛才咯血了?”


    我一怔,身子冰冷的僵直。


    萬曆二十七年二月,在我離開建州的那段時間,努爾哈赤聽從八阿哥皇太極的建議,命巴克什額爾德尼和紮爾固齊噶蓋,用蒙古字母拚寫滿語,創製滿文,從此滿文替代蒙古文成為女真族書信往來的流通文字。


    十一月,努爾哈赤在致朝鮮國王書函中,自稱“建州等處地方國王”。他意圖稱霸一方的野心由此已可窺見一斑。


    而自九月建州鐵騎攻破海西哈達部後,首領貝勒孟格布祿被殺,此事驚動明廷。為了保護哈達,明朝下令努爾哈赤退出哈達,並立長子武爾古岱為貝勒。


    彼時,哈達發生饑荒,武爾古岱走投無路,向努爾哈赤借糧賑饑,努爾哈赤趁機提出條件,要求哈達歸順建州。


    萬曆二十九年,哈達取消族名,歸順建州。哈達正式退出曆史舞台,宣告滅亡。同年,為安撫歸降的哈達部眾,努爾哈赤將大福晉袞代之女,年方十一歲的三格格莽古濟下嫁武爾古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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