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地皇四年、漢朝更始元年九月,漢兵直逼京都長安,新朝已無兵可遣,王莽隻得大赦城中囚犯,發放兵戈,歃血為盟,然後令自己的嶽父史湛帶領這支由囚犯組成的烏合之眾出戰。行至渭河,未等兩軍交戰,犯人出身的士兵們便一哄而散,逃得不剩一人。史湛成了光杆司令,隻得轉回。


    漢兵對長安發起猛攻,兵破宣平城門攻入,長安人朱弟、張魚趁機拉了城中百姓,操戈響應,進逼皇宮,一把火燒了王莽居住的九殿明堂,火勢延及未央宮。


    王莽避火帶著璽綬逃到宣室前殿,結果被商人杜吳趕到殺之,繳了璽綬,東海人校尉公賓斬下王莽首級,其他人為了爭功,搶奪屍體,節解臠分,爭相殺者竟不下數十人。


    沒想到一代梟雄的王莽,最後竟落得死無全屍。


    新朝完蛋了,公賓把王莽的首級給了校尉王憲,結果王憲趁著漢軍大部隊還未抵達,竟自稱起漢大將軍,公然入住東宮,穿王莽的衣,乘王莽的車,甚至還玩起了王莽的女人,儼然把自己當成了新一代的王莽接班人!


    這等得意忘形的下場自然可想而知,等李鬆、鄧曄、趙萌、申屠建等到趕到長安,當即以王憲得璽綬不獻為由,治以大不敬罪,把他給當場處斬。


    王莽的首級不日內送至宛城,如今府衙內的劉玄指不定已經樂開了花,更始漢朝上上下下的群臣們估計已經在構想如何進駐長安了。


    “今天怎麽回來得這麽早?”


    劉秀顯得興致頗高:“定國上公在洛陽生擒王莽太師王匡,斬之。陛下聞訊十分歡喜,是以晚上設宴,為此次大捷慶功。”


    漢朝定國上公是王匡,王莽太師也叫王匡,不知道被一個與自己同名同姓的人砍掉腦袋是何感想。我欷歔一聲,心有所感,不禁好奇的問道:“據說王莽的首級被懸於圜闠,百姓爭相圍觀,唾罵之餘甚至還拔去了他口中舌……這事是真是假?”


    說話時我盡量控製自己情緒,把語調放得極穩,可心裏卻對這樣落井下石般的泄憤行徑大大瞧不起。劉玄命人將王莽首級懸掛在人多的市集之中,無非就是向世人炫耀他的勝利,同時豎立他奠子之威。


    劉秀並沒有馬上回答我,他一邊解下頜下的纓子,一邊轉過身來麵向我。


    我被他異樣的目光盯得一愣——雖說外表看似並無多大差異,但是相處日久,我早摸透劉秀的一些細小習慣,但凡他不說話,眼珠子一動不動的盯著人看,哪怕臉上笑得再天真無邪,也準沒好事。


    “唔。”他輕輕應了聲,眼瞼低垂,若無其事的解下頭冠。


    我猛地踮起腳尖,將他的發髻扯散,烏黑的長發瀑布般披散下來,劉秀含笑再次轉身。


    “說實話!你答應過我要說實話的!”


    “我沒對你說假話……”


    “可你肯定也沒說出全部的真話!”


    他再次無奈的瞥了我一眼,我的固執也許真的讓他很頭痛,但我就是如此認死理,不打破沙鍋問到底絕不罷休。


    “宛城百姓不止將其舌頭切了,還把它給分吃了……”


    我目瞪口呆,刹那間思維停頓,風化成石。


    他頓了頓,歎氣:“這是全部的真話!”


    我趔趄的退後一步,胃裏一陣惡心。勉強忍住胃裏的翻騰,我憋住一口氣,癟著嘴不說話。


    劉秀倒了杯水遞給我,眼神半是憐惜半是無奈:“有時候何必非得知道得那麽清楚呢?”


    我啞口無言,就著杯口慢吞吞的喝水。腦子裏忽然回想起劉伯姬出嫁前對我說的那番話來:“……你有一顆七竅玲瓏之心,然而我寧願你有時候糊塗些,把事情想得簡單些,那樣你和三哥相處,會比現在更幸福許多……”


    何必執著?!


    何必……


    目光稍移,落在那滿摞牘簡的書案上——陰識送來的資料裏邊也是避重就輕的沒有寫得太詳細,隻是含糊的一筆帶過此事。


    其實他們的用心和劉秀一般無二,我又何必非固執得問出個子醜寅卯來呢?


    劉玄這個皇帝越做越有模有樣了,雖然宛城的府衙作為行宮暫住,地方略略偏小了點兒,不夠氣派,可是漢朝封賞的官員們按品級倒是一個不少。


    男人們去堂上飲宴,女人們則屈於堂下,女眷中的帶頭人物正是劉玄之妻韓姬。劉玄雖然稱了帝,卻並沒有把這位原配立為皇後,如今漢朝上下見了她皆稱呼一聲“韓夫人”。


    當然她這個“夫人”之名和我那個“劉夫人”的身份就品級和地位而言是絕對不可同等而喻的。按照秦漢時期後宮的品級劃分,可以分為八等,即皇後、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皇後乃是正妻,按我的個人理解,她這個“韓夫人”少說也是個貴妃級別啊。


    隻是……按漢代一夫一妻的婚姻製度而言,貴妃再尊貴,也不過是個妾室而已,如果僅從尋常夫妻婚姻的定義考慮,她這個韓夫人還遠不及我這個劉夫人來得體麵。


    韓夫人雖說不上絕頂美豔,倒也是個說話幹脆,做事潑辣幹練的女子,瞧她喝酒跟喝白開水似的爽氣,真是一點不輸於男子。


    其實我也好酒,可是在這麽多人眼皮底下我還是懂得收斂的,所以隻是性的喝了兩杯,便伺機找個借口離席了。


    府衙的住處雖不大,可劉玄夫婦入住後,倒是把花園重新修葺了一遍,秋夜落葉繽紛,踩著厚厚的樹葉漫步,倒也別有一番情趣。


    我在曲廊裏隨意揀了塊大石頭坐下,心裏琢磨著等劉秀散席後,我和他一塊兒回家。


    夜涼如水,秋風徐徐送吹拂在我臉上,這一年的秋天也即將過去,馬上就會迎來寒冷的冬天,然而我回去的征途還很久遠、漫長……不知是何年……


    “窣!”身後有細小的聲音突然響起,我警覺的回頭,不期然的對上一雙毫無光彩的黑瞳。


    驚嚇之餘我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坐姿,敢在這個時代坐在石頭上的人,別說女人,就是男人裏頭也找不出幾個來。我忙利索的站起,挺直了背,恭恭敬敬的拜禮:“賤妾叩見陛下!”


    手肘上一緊,劉玄托住我沒讓我跪下去:“朕刻意放慢了腳步,卻還是驚擾了你。”


    “是賤妾失禮。”


    他擺擺手,顴骨微微泛出酡紅色,呼吸間滿是酒氣:“朕來問你,朕若是入長安定都,天下皆服否?”


    “陛下乃是天之子,定都長安,匡複漢室江山,民心所向,眾望所歸!”我低著頭,盡量使自己的語氣顯得百分百誠懇。


    劉玄沉默片刻後,嗬嗬嗬的笑了起來:“果然有長進。”


    我心中一凜,頭垂得更低,恨不能把腦袋頂到他鞋麵上去。


    他從我身邊繞過,突然往我剛才坐過的石頭上一坐,大馬金刀的模樣委實讓我差點眼珠脫眶。


    “陛……陛下……”


    他可是天子,九五之尊,形象威儀可是頭等重要,這副樣子若是被人看到,那還得了?


    他向我招手,嘴角含著笑,眼眸中有絲朦朧的醉意:“今天再給你上一課……”


    我心中警鈴大作,偏又不能當麵頂撞他,隻得笑著應付:“陛下但有教誨,賤妾自當聆聽。”


    他哧然一笑:“你大哥陰識,朕有意提拔於他,你說朕該賞他個什麽官做才能真正物盡其用?”


    “大哥出身寒微,文未得入太學,武未能馳疆場,陛下如此抬舉賤妾娘家,賤妾已是感激涕零,如何敢向陛下爭要官職?”


    “嘖嘖,這說話的口氣……倒是與陰識如出一轍,真不愧是兄妹倆。”他頓了頓,抬頭望天,“陰識打的什麽主意,別以為朕不曉得。你說朕乃眾望所歸,隻怕未必,遠的不說,就說你大哥,他心裏對朕便未必是全心全意。”


    這話說得重了,我嚇得背上滾過一陣冷顫,忙跪下拜道:“大哥對陛下絕無二心,望陛下明鑒。”


    “陰識是個人才,朕顧惜人才,也不會濫殺無辜,否則開了這個先例,像鄧禹、莊光這般的能人隱士愈發不肯歸附,於朕所用了。你大哥不過是跟朕耍些皮賴的小心眼罷了,他還不敢公然與朕為敵。”他冷冷的乜了我一眼,如冰般銳利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聽說當初你執意要嫁劉秀,你大哥不允,甚至在家裏打了你?你可對他報有怨懟之心?”


    “父親不在,長兄如父,婚姻原當由兄長作主,是賤妾無禮,不敢心生怨懟!”這算哪門子的八卦謠言?傳到劉玄的耳朵裏,怎麽版本進一步升級,居然變成了陰識痛打不爭氣的妹妹?


    “陰識當真打了你?”


    “呃……”


    “這些小伎倆糊弄旁人倒也使得了。”他從石頭上站了起來,拍去裳裾上的落葉,“他若當真執意反對,何必打你,隻需緊閉陰家大門,不讓劉秀踏足陰家門檻一步即可。如此惺惺作態,不過是做給朕看的,好叫朕明白他與劉秀麵上不和罷了!”


    我打了個冷戰,一陣風吹來,背上才出的汗水透風蒸發,全身上下愈發的冷。


    我不是不明白,我不是不懂,我隻是……想試著用劉伯姬說的法子來麻痹自己的神經。就如同今天白天劉秀才說的那樣,其實我可以不必事事都追根究底,無論陰識也好,劉秀也好,他們都是真心待我好的人,都是我在這一世的親人,他們就算確實有心算計了我,也絕不會害我……


    我猛地搖了下頭,想要把腦子裏紛亂的雜念統統都甩出去。可是我麵前這個惡魔般的男人顯然並不打算放過我,他一把按住我的肩膀,桀桀怪笑。皎潔的月色下,那張半明半暗,躲藏在月影下的笑臉竟是那般的猙獰可怖。


    “讓朕來教會你認清一個事實,你——陰麗華,不管你是何種鞋嫁給劉秀,你始終不過是他們手中權衡利弊的一顆棋子!”


    “你胡說!”我按捺不住激動的情緒,鼓足氣大聲駁斥,“胡說!是你自己內心陰暗,把每個人都想成如你這般陰險狠毒,你以小人之心度人君子之腹!”我氣呼呼的甩開他的手,忘了該有的禮儀,忘了他是一國之君,終於被他挑撥得腦袋發熱,心裏說不出的煩躁和生氣。


    “哈哈,哈哈哈……朕的確算是個真小人,可你的夫君卻是地地道道的偽君子!”


    我揚起手,手刀在空中劈到一半時被他猛地抓住手腕,他俯身逼近我,那張俊美邪氣的臉孔幾乎毫無阻擋爹到我的眼前:“你明明就是頭狼崽子,卻偏要收起你的利爪,把自己扮成一隻乖巧無害的小貓。你不覺得這樣做也很可笑嗎?”


    我掙紮,怒目瞪視:“那按陛下的意思,這麽一次次的逼迫我、刺激我,就是為了讓我從貓變成狼,重新把爪子伸向你羅?”


    “嗬嗬,你還太嫩。”他抿著唇笑,像是在看雜耍百戲的看客,“爪子還不夠鋒利,所以要好好的打磨,如此假以時日,你才能真正成為一頭能撕裂人的野狼!”


    我倒吸口氣,怒極反笑:“我看你就是個瘋子!”我抬腳用力向他膝蓋踹去,他鬆開我的手,跳後一大步。


    “從古至今,沒有哪個皇帝在常人眼中是正常的!”他詭異的笑,不知是在自嘲還是自得。


    我大口大口的喘氣,努力撫散胸中的鬱悶。


    心口隱隱作痛,我極力想忽略,無奈這個創口已被劉玄硬生生的當麵撕裂,無法再逃避開它真切存在的痛覺。


    的確,陰識若要拒絕我嫁給劉秀,最有效的辦法就是不給他任何機會見到我。劉秀能夠順利無阻的出現在我房門口,向我求婚,焉知不是陰識有意放他進來的?


    陰識結交綠林軍中將領、劉秀部將,他在劉秀、劉玄敵對的矛盾中尋到了一種看似兩不相幫,實則左右皆留有退路的最佳平衡點。


    我不清楚在陰識的謀劃中,我到底起了多大的作用,但我寧可相信,他並不是一開始就為了算計我而預先有了這番布置,隻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契機,而順便利用了一把。


    這是我的底線,我的底線令我隻能接受後一種的解釋,而無法接受前一種猜測!


    劉秀可以不愛我,但是陰識不能出賣我!


    我也絕對不允許他出賣我!


    “陰麗華,你花了如此大的代價不過是想換回劉秀一命。不如朕與你一起來玩個遊戲,看看這一次你心愛的夫君能否通過這個小小的測試?”


    我揚了揚眉,完全不知道他又在打什麽鬼注意,隻是警惕的牢牢盯住他。


    “稍後朕便會派他去三輔,張羅定都事宜,如果他離開宛城後有任何異動,那麽……”他意猶未盡的笑。


    我脊背不自覺的挺直了,冷道:“陛下的意思,是要賤妾留居宛城為質?”


    “這是理所應當之事!”


    扣押人質,這在這個時代的確是很普遍的行為,例如諸侯國會定期遣派王子到京都為質;取得虎符,領兵外出打仗的將軍會把家眷滯留京城扣做人質,已示絕無擅奪兵權滋生叛亂之心。


    讓劉秀帶著人馬離開宛城,前往三輔,這是多麽誘人的機遇!這哪裏是“小小”的測試,分明就是一個誘人的陷阱。


    “當然,你也可以私下裏把我們的遊戲透露給他,不過那樣的話,你可就看不到你要的結果了。”


    好敏銳的洞察力!


    我微微一凜。


    我為了救劉秀,義無反顧的嫁他為妻!那麽他呢?是否當真隻是在利用我?他對我除了愛情之外,可否還有一絲親情、恩情、友情存在?


    我想知道!我心裏有股強烈的獲知!但是理智又告訴我,這個是不對的,我不該輕信眼前這個男人,不該聽信他的任何。我應該相信劉秀,相信自己的判斷力,這種無聊的測試,是把鋒利的雙刃劍,會擊垮我們彼此間患難與共的信任感。


    這是一個陰謀,是劉玄布下的一個陰暗的局!


    “你不用現在答複朕,玩不玩這個遊戲你說了算。過些時日劉秀才會接到詔書,你有充裕的時間可以慢慢跟他描述朕的遊戲規則!”


    我無言以對,緊皺著眉頭保持緘默。


    他也不生氣,反而像是中了頭彩似的異常興奮,一邊往廊外走,一邊還不時的回頭衝我揮手告別。


    說,還是不說?


    我陷入兩難的煎熬境地,腦袋似乎被劈成兩半,天使和惡魔在裏麵激烈的對戰——我無法抉擇!


    “麗華……”輕幽幽的一聲呼喚,將我遊離的神誌拉了回來。倏然抬頭,劉秀正麵帶微笑的向我款步走來,“可以回去了。”


    他笑著伸手挽住我的手,長滿繭子的掌心是溫暖而有力的,他雖然看似弱不禁風,可是那寬寬的肩膀卻是我平時最喜愛的倚靠。


    “嗯……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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