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伊是深諳“生活的最高原則就是保密”這一貌似粗淺實際上卻頗為深奧的道理的,並且能夠在她無限廣泛的社交活動中駕輕就熟、輕而易舉地運用之,言談之間好像是漫不經心、沒遮沒攔,實際上,她不想讓你知道的,她就能滴水不漏,守口如瓶。


    不像她的詩人朋友林子梵,隻會在精神密室裏的形而上層麵中操作,而在廣泛複雜的日常生活狀態下,他往往顯得漏洞百出,顧此失彼,一副詩人藝術家的既天真稚氣又深邃老到的矛盾氣質。他總是煞有介事有言在先地宣稱:你們誰也別想從我的嘴裏探出任何一點蛛絲馬跡,我不會說出一個字!


    悲壯得像個男江姐。


    可是聊著聊著,誰也沒去套他,誰也沒勸他多喝酒,他自己就會一點一點源源不斷全都如實招供出來,而且別人想攔都攔不住。


    他的朋友博士王就會拿腔拿調學著電影裏江姐的語氣逗他說,“上級的名字我知道,但是我不告訴你;下級的名字我也知道,但是我也不告訴你!哈,可我們全知道了!”


    於是,就又有人接過來說,“這個江姐也真是的,跟敵人鬥這個閑氣幹嘛?要是換了我,肯定就說,上級的名字我不知道,下級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我隻是一個普通群眾,你們放我走吧。”他做了個告饒的動作,接著說,“這樣才能保存革命實力是不是?”說著吸了一下香煙,又喝了口嘉士伯啤酒,“可是,如果敵人用刑拷打我,就不太好辦了,我怕疼。不過……我可以勾引那位敵軍官。”


    “有沒有搞錯啦,”酒吧老板博士王學著粵語拉著長腔,“敵軍官可都是男性,那時候的中國還沒鬧女權主義呢!你勾引誰去啊?”


    說者就把手中的酒杯往桌子上輕輕一磕,“怎麽這麽落伍!不開竅!我可以改成同性戀嘛。我寧可色,也不能叛;寧可變態,也不能變節!這是革命的代價,‘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你以為革命像坐在這兒喝酒那麽容易!”


    博士王立刻反駁,“難道坐在我的酒吧裏喝酒就容易嗎?還不是我嘔心瀝血幹革命幹出來的。那代價可不僅僅是變個態、變個性就夠了的,我連血液的顏色包括血型都給人改了。你以為!”


    林子梵心不在焉地坐在一邊兒不說什麽,手裏拿著本地圖冊有心無心地翻著,聽大夥瞎扯,悶頭抽煙。他對“革命”、“反動”、“階級鬥爭”立場之類的話題,不大感興趣。


    林子梵覺得自己既不是一株聖潔素淨、出汙泥獨不染的怒放的荷花,尋求在驚世駭俗的“高雅”中“殉道”,嗟歎昨日詩之花冠的枯萎衰落,自戕於平庸如流水的民眾;也不是那種安心頹廢,放縱自己,故意回避深刻與良知,沉溺於如洪水猛獸般“隔江猶唱後庭花”的低俗大潮之中的文人。


    他覺得把聖潔與平庸、深刻與膚淺對立起來,是極為幼稚的。人遠遠比這種純粹的單一性要複雜得多。


    林子梵喜歡一切複雜的特質,無論時代、人群還是個人情感領域。


    “沒那麽簡單。”他常說。


    此刻,他安靜地坐在一邊,觀眾是他最經常的角色。


    博士王清楚他的老朋友林子梵,近來心裏正鬧騰著那位上次僅僅見了一麵的維伊小姐,而且大有明知“燙手”,存在“灼傷”的危險,卻依然打算奮不顧身前去抓取的趨勢。這與往常不動聲色、冷眼旁觀的林子梵的一貫形象大不相符。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咱們可是一把年紀的人了,有些錯誤年輕時犯還說得過去。”博士王衝著他的老朋友林子梵故作老成狀。


    其實,他們幾個都不過三十歲出頭。


    這位維伊小姐實在令林子梵感到莫測奇妙又無從下手。


    關於她的背景材料,引見人博士王也隻知道她很久以前也寫過詩,現專業為人之妻,至於“那人”,誰也沒有見過,隻是聽說他已奔赴異國他鄉,維伊成為了一名時髦的留守女士。她現在隨時或者正在準備行裝,打算投奔遠在德國邦郡的夫君陪讀。


    至於維伊的其餘曆史和現狀,林子梵隻有在他豐富的想像中進行了。


    雖然他們在上一次的偶然相遇中,維伊隻字不提早年自己曾經寫詩一事,但是,據博士王及有關人士透露,她的確寫過詩。


    大約在八年前,維伊曾懷著一個文學青年狂熱的激情,背井離鄉來到p城那所眾人皆知的作家學院進修讀書。那時候,她迷戀過寫詩,二十二歲,正是詩情滿懷的年齡,她無能為力地陷入了對詩的致命的愛情之中。


    她常常一個人久久佇立在學院頂樓的窗口處,呆呆癡癡地凝望著幽藍的夜空,她的被無限透明的蒼穹浸染得瓦藍瓦藍的心,也如同大海一樣波濤洶湧,那狂熱、龐大然而卻沒有準確目標的情感一瀉千裏,把青春期所有莫名的單相思都寄予詩中。


    她佇立在頂樓上,平視望開去,看到靜謐的晚風被瑟瑟抖動的樹枝給攪碎了;俯視大地,蒼茫的漆黑被房舍裏的燈光給切割碎了;仰視天宇,悲傷的藍色被她的詩疼痛碎了。她的情感沿著詩這條通往天國的陡峭的窄路拾級而上——啊,她幸福得頭暈!


    維伊佇立在頂樓窗口——學院的製高點處,秀發被夜風揉弄得淩亂不堪,她口腹饑渴卻全然不知,她在俗世這一條堆滿了物質食物的寬闊的大路上,考慮的是如何熄滅靈魂的饑餓。她為此激動得熱淚盈眶,默默地衝著北方家鄉v市的方向遙遙相望,心裏無聲地叫喊:


    “鄉親們啊鄉親們,地上的鍋碗瓢盆醬醋茶鹽留給你們吧,天上崇高聖潔的星星屬於我!”


    可是,這激情在八年之後的今天,卻消失殆盡,泯滅得無影無蹤。


    那一次聚會,煥然一新的維伊坐在燭光搖曳的酒吧裏,對著第一次見麵的林子梵說出的第一句話,卻與她在學院頂樓上那句無聲的叫喊,大相徑庭。


    “啊詩人?幸會!”她朗朗地大笑起來,“請把地上的鍋碗瓢盆、醬醋茶鹽、鮮花與鮮肉留給我吧,我把天上崇高而聖潔的星星與白雲都送給你了!”她向林子梵快樂而嘲弄地伸出一隻手。


    維伊對於初次見麵的詩人林子梵顯然缺乏足夠的敬仰,這使得聽慣了溢美之詞的林子梵有點失落。


    她出言之嘲諷、之不遜,令林子梵這個小有名氣的詩人一時無以應接,赧顏而找不到還擊之辭。麵對著這樣一位說不上漂亮但極富一種特殊魅力和韻味的女人,不好說什麽。


    他咽了咽唾沫,清了清喉嚨,把從胸腔裏升起來的一股不對勁的感覺壓了回去。隻是禮貌地接過維伊伸過來的豐腴的手臂,輕輕握了一下,便坐下來。


    維伊剛才的開場白,把地上的那些雞毛蒜皮的什物,比起八年前的時候增添了“鮮花”與“鮮肉”兩項,這完全受啟發於剛才晚上出門時的一個新發現——她家樓下那個鮮花店,不知什麽時候,人不知鬼不覺一夜之間就變成了鮮肉店,門梁上的匾額連換都沒換,隻在“花”字上用彩料補貼了個“肉”字。


    維伊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預感,也許過不了一個月,這個“鮮肉”店就又會改成“鮮紮”店。匾額依然是不用更換的,隻在“肉”字上邊再貼補上一個紮啤的“紮”字就行了。


    1996年的夏天,p城街頭的酒吧,忽然像前些年詩人的誕生一樣鋪天蓋地,鱗次櫛比。


    維伊心裏默念了一句,“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想當年她寫詩的時候,維伊是拒絕吃肉的,那時她是一個相當苦行的素食主義者,認為詩的純潔性是不能容忍讓腹內的牛羊豬狗等等肉食們來渾濁玷汙的。她棄“肉”如敝屣,就像一個自愛的女人不小心懷上了一個不愛的男人的雜種,便總覺得自己身體裏邊不幹淨,急於把它弄掉。


    維伊那時候的原名叫維伊麗,可是寫詩總得有個像詩人的筆名吧,總不能平平凡凡潦潦草草隨便叫個“王二”或“劉紅花”之類對曆史那麽不負責任的名兒,萬一不小心進入了文學史,這樣通俗的名字讓廣大的人民怎麽去流傳?那不是侮辱廣大群眾對於詩歌的一片敬仰之情嗎?”


    那時候,她完全不同於現在這樣動輒說,“沒有英雄,孩子,隻有三明治。”


    那時候她相信很多東西,文學是她的宗教,她的信仰,她隨時隨刻都充滿了一種文學青年的聖潔的獻身精神。


    她為自己的筆名思前想後,煞費了一番苦心。


    她看不慣這個“麗”字,多俗氣!全中國百分之八十的女性的小名都叫做什麽“麗”,或者“麗”什麽。


    本來她先為自己選中了“孤獨”的“獨”字,她喜歡這個字,打算叫做“獨伊”。但是,有個廣識多聞的男同學告訴她,瞿秋白的女兒就叫瞿獨伊。她聽了特別掃興。雖然中國人的名字沒有版權所有一說,但步人後塵總歸不夠有新意,她喜歡標新立異,與眾不同。


    這時候,又有幾個男同學對於他們身邊這位摸不得也碰不得的矜持傲岸的維伊麗小姐,充滿了濃濃的“酸葡萄主義”,他們在黑板上寫了個碩大的“毒伊”(毒與獨諧音),並在旁邊注釋了“有毒”二字,外加一個頂天立地的“!”。


    維伊麗一氣之下,便廢黜了“獨伊”。


    最後,她決定去掉那個俗氣的“麗”字,省略為“維伊”。


    “維伊”與“惟一”諧音,她為此感到滿意,從此就“維伊”了下來。


    那兩三年,維伊的名字也曾經在全國大大小小的詩刊報紙上頻頻露麵,星光閃爍了一時。可是倏忽之間,她就偃旗息鼓、杳無聲息了。誰也不知道她是忽然參透了什麽,還是遇上了什麽重大的生活轉折。


    今天,搖身一變的維伊講起這段經曆,如同說著別人的一個幽默段子,笑得前仰後合,飽滿而解放了的現代女性的rx房,再也不肯按照東方人含蓄內斂的習慣,躲躲閃閃地被束縛在乳罩背心裏邊。


    “你們男人可以裸身穿背心,我們女人為什麽不能?!”


    拒絕了乳罩的維伊,在她朗聲朗氣開懷大笑的時候,身邊的男人總是不能自已地把目光丟落在她顫顫微微的rx房上,那地方仿佛有一種神奇的膠化物,目光一旦落到上麵,就被粘住,想挪也挪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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