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又與趙逸在路旁閑談了大約半個時辰,待到臨近午時便拜別了老者,繼續往貝闕的方向進發。


    “方才那個叫趙逸的老人家真的有四百歲了嗎?”元曈側頭向懷荒問道,神色間仿佛還有些質疑。


    懷荒點了點頭,“這件事應該不假,至少當初我曾經在洛陽多次見過此人,這個人彼時喜好向眾人炫耀自己的經曆,所以當年不少王公貴胄都熱衷宴請他,讓他說一些廟堂之上聽不到的奇聞異事。後來洛陽兵亂,就再也沒有聽過趙逸的消息。萬萬沒想到一百多年後竟然還能在這裏遇到他。”


    “活了這麽久,想必見過世間太多生離死別和起起伏伏。如此說來,長命百歲又有什麽好。倒不如時候到了壽終正寢更好。”元曈踢了一下路上的小石子,自顧自的咕噥道。


    懷荒聽了元曈的話笑了笑,認真地說道:“話是這麽說不錯,可是從古至今又有幾個人不希望長生呢?據說當年始皇帝趙政為了求長生不老藥,用盡諸多手段,甚至派遣數千童男童女到東海之上尋找仙山,最終仙藥沒有找到,徐福一眾人馬也在沒回來。趙逸這般天生奇人鳳毛麟角,長生終歸是可遇不可求。”


    元曈轉頭看著懷荒的側臉,若有所思噢了一聲。


    二人又向東行了大約四五裏路,往前走得不久,懷荒隱隱聽到一陣絲竹之聲從遠處傳來。


    好像是有人在彈奏琵琶,琵琶聲婉轉之餘帶著幽怨,又隱隱有肅殺之氣。


    懷荒轉過頭向元曈問道:“前麵好像有人在撥琵琶,玄晦聽到了麽?”


    元曈聽罷,便側著耳朵尋找聲音的來源。


    “聽到了,好像是有人彈奏,不過這荒郊野外的地方,誰會在此閑情逸致呢?”元曈皺著眉頭,此事頗為古怪,他心裏已經有了幾分猜疑。


    懷荒沒有繼續說話,而是拉起元曈,大踏步尋著琵琶聲徑直向前方走去,同時口裏喋喋。


    “看來還真是多事之秋,才走了這麽幾裏路奇遇接連不斷,我倒是好奇前麵還有什麽事什麽人在等著我們。”


    琵琶聲愈來愈近,懷荒眯著眼睛遠眺。


    隻見前方大約二十丈的地方,一個六角攢尖的驛亭矗立在路旁,琵琶的聲音正是從亭中悠悠傳出。


    亭中正在彈奏的樂者仿佛察覺到有人靠近,手中彈撥的節奏逐漸變緩,到了最後隻剩一兩聲嘲哳的聲音。


    懷荒見狀嘴角輕揚,側過身子向元曈小聲說道:“果然是在等著咱們,暫且不必理會它,繼續行路,看它還有什麽花招。”


    元曈有些不解,他本來想靠近亭中看看究竟是什麽人在彈奏琵琶,但聽到懷荒如此說,心中想對方應有打算,便點了點頭,緊隨著懷荒往前走,甚至沒有再往驛廳的方向多看一眼。


    “兩位郎君這麽著急趕路,是要去往何處,不到亭中休息片刻再走嗎?”


    就在二人掠過驛亭的同時,一句陰柔清脆的質問聲從涼亭中飄出,儼然是個女人的聲音。


    懷荒聽到後沒有停下腳步,甚至連頭都沒有回,隻是輕哼一聲,隨即朗聲說道,“娘子的琵琶甚為美妙,在下多謝娘子好意,可我們兄弟要趕回去種地,不便多做停留。”


    對方聽後頓了一下,她明顯沒想到懷荒會如此回複自己,片刻後咯咯一聲,語氣中夾帶陰鷙的冷笑。


    “奴家還想為過路的郎君彈奏一首琵琶,奈何郎君不領情,竟然用種地這種理由搪塞奴家,那奴家隻好現身一敘了。”


    話音剛落,驛亭中飛出一團紅色身影,如同鬼魅一般輕飄飄落在二人身前。


    元曈和懷荒猛然駐足,後者的右手已經按在腰間刀鞘之上。


    白紗羃籬,紅綢襦裙,一把錯金螺鈿琵琶橫在胸前,雖然遮擋著麵龐,可纖瘦的身姿不難看出她是個桃李年華的女子。


    元曈喃喃說道:“才送走趙老丈,又來了個俏女郎,看來短短一段路程還真是精彩。”


    隨即他向對方作了個揖,大聲說道:“這位娘子果真熱情,不知要為我兄弟兩個彈奏什麽曲子?可我們二人是鄉野間的匹夫,不懂得欣賞,恐怕會辜負娘子的美意呢。”


    他在笑吟吟的同時,卻已經暗暗在布袋中摸出一枚陶彈攥在手心。


    女子早就注意到對麵二人手上的動作,卻佯裝不知,隻是輕輕笑著說道,“二位郎君不妨猜猜奴家的曲子,猜對了奴家便為郎君多彈一首。”


    “我們對音樂一竅不通,而且還有要事在身,小娘子不妨直說。”元曈剛要開口回應,懷荒卻搶先便說道。


    女子扶了扶帽簷,低頭從懷中取出一枚精致的錯金撥子,低聲向二人說道:“兩位郎君確實著急趕路,既然如此奴家便不再浪費時間,這就獻醜為郎君彈奏一首《垓下曲》,還請郎君品鑒。”


    元曈心中一驚,垓下之圍正是當年楚漢爭霸,西楚霸王項羽身陷絕境的死戰。


    眼前這個嬌弱的女郎竟然要為他們彈奏這首曲子,果然是來者不善。


    女子話音甫落,舞起手中的撥子便輕觸琴弦,一陣幽怨的琵琶聲隨之響起,入耳聲聲斷腸,懷荒聽後眉頭更是緊皺。


    女子邊彈奏琵琶,一邊隨著樂曲輕唱起來:“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兮虞兮……”


    琵琶聲雖婉轉動聽,但卻如魔音一般攝心,元曈才聽了幾句,竟然眼角含淚渾身無力,隻見他身子一歪就要向後傾倒。懷荒見狀立刻扶住他,用手在他臉上輕輕拍了幾下,元曈這才醒轉過來。


    懷荒轉過頭瞪著女子,冷笑著質問:“果然又是麟趾會派來的人了?用這種邪門歪道的手段暗算人,不如直接動手痛快。”


    說罷懷荒腰間銀光乍現,原本歸於鞘中的環首刀已在握在手中,刀尖直指對麵的女郎。


    “麟趾會?看來郎君對奴家有些誤會,莫非什麽麟趾會的人也要捉拿二位麽?”女子遮住嘴巴輕笑,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來意。


    捉拿二人,看來這就是眼前這個柔弱女子此行的目的。


    “不是麟趾會的?那你是什麽人?”


    元曈方才收到琵琶聲的衝撞,一口鬱結之氣在胸腔之中遊竄不止,此時精神還有些恍惚。又聽到女子這般否認,他還是強撐著向她質問道。


    女子聽後微微一笑,繼而藕臂輕搖,撥子又欲上弦,“奴家是誰不重要,隻是兩位郎君這的經曆太過精彩,我家主人又對二位十分感興趣,所以想請二位到府上一敘。”


    “你家主人就是這麽邀請別人做客的嗎?那我倒要看看你今日有沒有這個本領將我們帶走!”


    懷荒本就煩惱,又見這女子扭捏,心中早就按捺不住,一邊嗬斥一邊揮起長刀便向對方飛馳而去。


    女子見到懷荒突然奔襲而來,便立刻向後疾退,她側身一閃躲過懷荒的第一擊,同時手中的琵琶撥子翻轉,直對著懷荒的喉嚨飛快劃去,猶如閃電一般快速。


    懷荒心中霎時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女子手中這個看似精致且脆弱的木頭撥子,此刻竟悄然化身為索命的武器,而且上來便是如此淩厲的招式。


    “鐺”的一聲,懷荒匆忙抬起環首刀抵禦撥子的進攻。


    清脆的撞擊聲入耳,他這才發覺女子手中撥子竟然是由精鋼繪製,而撥子的下方平整鋒利就如同匕首一般。


    女子的反擊被懷荒一招抵擋住,借著環首刀送來的力量向後翻騰躍起,隨後像隻蝴蝶一樣翩然落地。


    “看來奴家今日遇到了高人,這下可有點棘手。”紅衣女子笑著說道,雖然聽起來是對懷荒的稱讚,語氣中更多的卻是戲謔。


    “不用多說!”懷荒振臂一揮,手中刀鞘如同箭矢一般向女子飛射而出,女子見狀蔥指急彈,琵琶聲如無形的利刃迎麵而上。


    刀鞘與音刃激烈碰撞,兩股力量的對衝讓周圍掀起凜冽的氣流,瞬間黃埃落葉漫天飛舞,原本疾飛的刀鞘也應聲跌落在地上。


    “這個女子的武器好詭異,不用刀槍劍戟,竟然是用無形的琴聲傷人。”元曈站在一旁觀戰連聲驚歎,他涉世未深,如此詭異的技藝還是第一次遇到。


    “邪門歪道,不足為奇。”懷荒言畢用手指拂過刀鋒,原本青白的刀刃上霎時寒光閃爍,隻見他腳踏九宮步法,身姿矯健地直衝向對方,欲想用貼身刀法破掉女子的琴法。


    錚錚兩聲,琵琶彈出的音刃又迎麵襲來,懷荒見勢手腕飛速翻動,精鐵鍛造的環首刀在他身前籠罩出一層密不透風的屏障,有形的刀鋒與無形的利刃相交,瞬間碰撞出數不清的火花。


    女子見狀手中彈撥的速度更是加快,一道道音刃對著懷荒激射而來,就像山風一樣源源不絕。懷荒持刀頂著女子猛烈的攻勢向前挪步,也絲毫沒有退縮的跡象。


    “郎君真是英勇過人,不過想要過奴家這關,就要看是你的刀快還是我的琵琶快了。”女子此時笑裏藏刀,洋洋自得地說道。


    隨即她一陣冷哼,撥子迅速上下劃過琵琶五根琴弦,數十把音波化作的飛刀瞬間乍現,伴隨著琵琶聲,像疾風驟雨般襲向懷荒。


    又是一陣叮當作響,懷荒飛速轉動手中長刀,雖然大部分音刃都被他的攻勢化解,但是仍有幾個漏網之魚劃破了懷荒的手臂,隱隱可見已經有鮮血洇透衣衫,可女子遠遠地站在原地仍然毫發無損。


    “這樣不是辦法,這女人的邪術讓懷荒根本無法近身。”元曈在一旁觀戰看得心急,不禁暗自低語,緊張的戰勢讓他手掌緊握,直到此時他才發覺早就在掌心的陶彈。


    既然近不了身,那就在遠處對付她。


    隻見元曈飛速卸下背上的彈弓,繼而陶彈入兜,拉滿弓弦就瞄準女子,女子用餘光早就注意到在一旁觀戰的元曈,見他想要偷襲自己,女子突然一個轉身,纖臂一揮,兩把音刃直向元曈飛來。


    元曈見狀連忙屈身,一個跟頭便翻滾到旁邊一株杉樹背後,女子又對準元曈撥弄幾聲,音刃擊在粗壯的杉樹上,刹那間木屑亂飛,隻在樹幹上留下幾道深深的刀痕。


    懷荒借著對方分身乏術,奮力抵禦掉最後一把音刃以後,腳下步伐迅速從艮位移到巽位,意圖一舉轉到女子身後。不料女子放下元曈那邊又轉向懷荒,好像察覺到懷荒的心思一般,腳下輕輕一用力又向後騰躍出三丈有餘,讓懷荒的計劃瞬間落空。


    女子腳剛落地,手中動作卻絲毫未停,如箭矢般的音刃伴隨琴聲又翻湧而來,懷荒立即抬起環首刀抵禦。他此時雖足以保全自己,但想要靠近女子卻是舉步維艱,更不用說傷她分毫。


    若想突出重圍,看來隻有依靠元曈在一旁掩護,才能讓對方分神。


    躲在樹後的元曈心中也清楚這個道理,此時他正拉滿弓弦蓄勢待發,正是在找時機偷襲。


    “若是乖乖束手就擒,奴家可以答應二位郎君,將你們捆的更體麵一些。”女子見對麵的懷荒和元曈拿自己絲毫沒有辦法,難免有些洋洋得意,手中撥弦違停,口中同時譏笑嘲諷道。


    元曈聽到女子古裏古怪的這番話,心中已經氣惱至極,他不想在危難時刻全靠別人保護,他想做一個有用的人。


    女子話音剛落,隻聽砰砰兩聲,兩枚飛彈如流星趕月一般,夾帶著靈力破空而來。原來是元曈從杉樹後跳了出來,這一招突然攻擊讓女子有些來不及反應,她匆忙豎起琵琶擋在自己麵門之前,第一枚陶彈擦著女子的發絲劃過,另一枚則重重地擊在琵琶的弦軸上。


    “嘭——”兩根弦軸應聲折斷,巨大的衝擊也讓女子向後疾退了幾步。


    女子看著落在地上的弦軸愣了片刻,她實在沒有想到躲在暗處的男子也有這樣的本事。


    眼見自己的琵琶受損,她登時大發雷霆,便對著元曈怒斥道:“你!也好,既然兩位敬酒不吃吃罰酒,一定要頑抗到底,奴家今天就不再手下留情,準備認真接招吧!”


    說罷她重新將琵琶橫在胸前擺開陣勢,手中撥子極速舞動,與方才哀怨婉轉的《垓下曲》不同,現在彈奏的這曲琵琶激昂慷慨,就像隆冬裏的西風般凜冽銳利,正是一曲《霸王卸甲》。


    琵琶曲響的同時,周圍則陡然狂風四起,就連樹上的葉片也被琴聲掠下,如一片片鋒利的飛刀,連同音刃一起衝向元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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