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焦昆領我來到原國民黨反共救國軍總部舊址。


    這是美斯樂南麵約幾百米一座環形山坳,據說從前生長著成片的高大樹林,遮天蔽日,將隱藏其中的秘密遮掩得嚴嚴實實。如今這片山坡已經辟為茶場,改種台灣茶樹,高大喬木砍伐殆盡,所以把從前的曆史秘密暴露無遺。


    當年的低矮鐵皮房屋還在,焦昆說都是原樣,一點沒有改動,隻是換過鐵皮頂,住著茶場工人。我數了數,一共三排,二三十間屋子。我拍了照,因為角度不好,怎麽拍都不理想。焦昆感慨說,從前你根本無法想象,這裏戒備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外人根本不可能靠近,更不用說拍照。


    我說你們知青初到美斯樂,有沒有感到不能勾通?


    焦昆笑笑回答:其實國民黨殘軍也是人,而且是跟大陸人一樣的中國人,所以並不可怕,我認為沒有什麽不能勾通。


    我想起農場女知青失蹤事件,就問認識或者知道一個曾經演過“白毛女”的女知青下落嗎?


    他費力地想了許久,然後搖頭,表示不知道。


    我有些失望,又問他:“文革”十年,究竟有多少知青流落到金三角?


    焦昆聳聳肩,無法回答我的提問。我不期待他能回答這個問題,我相信這已經成為一個永遠封存的曆史之謎,就像我采訪過的所有人都對我搖頭一樣。


    我說國民黨殘軍對你們就那麽信任,不怕你們受過共產黨“赤化”教育?段希文就不怕知青在美斯樂造反,再搞一場“文化大革命”?


    焦昆耐心地回答:意識形態對立沒有那麽重要。你想想,身在異國他鄉,生存環境惡劣,都是沒有根的中國人,命運漂泊,彼此需要對方,這是最重要的。加上國民黨殘軍已經宣布放棄反攻大陸,所以對知青比較寬容。


    我步步緊逼說,知青來到金三角,他們能反抗自己的命運嗎?眾所周知,這是一個充斥毒品和犯罪的社會大染缸,他們能夠出於汙泥而不染,保持完整獨立的精神人格嗎?在危害人類的最大魔鬼——毒品麵前,知青將如何與狼共舞?


    我看見這一串問題立刻像子彈一樣擊中了他。焦昆飽經滄桑的臉皮動了動,就像那種因疼痛而扯動的神經抽搐。過了一會兒,他才從胸腔裏深深歎息一聲,苦笑道:唉!……什麽與狼共舞?狼就是狼,生來是狼崽子,還怕不會吃人嗎?


    我看見這個五十歲的男人說話時彎了腰,蒼老得像個古稀老人。


    2


    我是在電話裏同原昆明知青段學明認識的。


    我在美塞(夜柿)的秦大力那裏得到清萊梁玉飛的地址,又從梁玉飛處獲得清邁趙小蘭霍通夫婦的電話號碼,後來我就輾轉地與段學明聯係上了。老段第一句話就問我:“你去了美斯樂,焦昆和楊飛還在那裏嗎?”


    我肯定地回答了他。我說:“楊飛告訴我,有一位姓蒲的知青,叫蒲江,曾經也在美斯樂當過教師。他是雲南宣威人,xxx的侄兒,因為‘文革’期間鄧小平受衝擊,他就跑了金三角,你知道他下落嗎?”


    他在電話那頭說:“聽說是有這樣一位蒲江,他回國了,當然隻是聽說而已。幹部子弟都是落難公子,一旦老頭子東山再起,重返天堂不是很正常嗎?”


    我問他:“聽說你的牙齒受過傷,現在怎麽樣了?”


    他說:“一定是焦昆講的。老實說,泰國牙醫技術不怎麽樣,我的假牙經常讓我難受。”


    我說:“你錯怪焦昆了,我是從另外一個人那裏知道的,一個女知青。”


    他那邊頓時沒有了聲音,一會兒才變得懶懶的腔調說:“是啊,她現在不錯,真的不錯。生意做大了,名氣也大了,這是我當初沒有想到的。不過我見了她,還是要說,她的日子過得並不幸福。”


    老段同一位金三角女知青有過一段生死戀情,直愛得天崩地裂地分了手,所以兩人心裏一直都忘不了對方。那天我們在電話裏交談了足足一個多小時,後來他在那頭忽然大叫,說是火爐上的牛肉燉慈姑燒糊了,我才趕緊掛斷電話。老實說,老段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豪爽、樂觀、真摯、有激情,在一個曆經磨難的老知青身上,保留這些品質是一件難能可貴的事情。


    後來我們終於在清邁見了麵。老段在一家華文報館當編輯,中等個子,皮膚曬得很黑,一頭粗硬的卷發,穿件當地人的短袖布衫,乍一看像個資深華僑。他的家在市區一幢普通公寓樓裏,兩間住房,居室狹窄,陳設也簡單,屬於低收入和政府解困的範疇。太太是當地人,不會說漢話,而老段的泰國話則跟太太的中文差不多。我覺得奇怪,問他們這幾十年怎麽過來的,不交流麽?老段一笑,淡淡地說:“什麽交流呀?她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隻知道我的泰國名字叫差素提。是差素提跟她結婚,那個叫段學明的中國人麽,還在一個人打獨身。”


    我心頭一震,體會到其中難言的酸楚。我問他:“做編輯收入怎樣?”


    他搖頭說:“這個國家,有兩件事至高無上。一件是敬佛,另一件是做生意。我是華文編輯,報紙發行量有限,收入就少。太太做點小生意,這兩年經濟危機,生意難做,四個兒女都在讀書,忙於養家糊口,這就是生活啊。”


    我默然,也許生活本該如此。後來他教我喝炒米茶,把世界聞名的泰國稻米炒得黑糊糊的,再放少許紅糖,兌米酒,總之我覺得像一味中藥湯。我說:“恕我冒昧,聽說你在從前第五軍知青中算混得不錯的,因為你是段希文侄兒。你能給我講講知青的故事麽?”


    他看看我,爽快地答應道:“這樣吧,就算聽故事,有些事情我也是聽來的,至於你要怎麽寫,那是你的事情對不對?……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你提問好了。”


    於是我們就徹夜長談起來。身在寶藏的人,自己必然也是寶。我跟隨他語言的指引,漸漸抵達曆史深處。我不斷提出問題,他則有問必答,我的采訪本很快記滿兩本。後來我心情沉重地問他:“知青為什麽要參與走私販毒,他們不知道那是一種墮落和對人類的犯罪嗎?他們最後的精神防線,也可以說是道德良心何在?”


    老段回答:“這就是環境改造人呀!人能與社會抗爭麽?在國內,我們這代人都曾是狂熱的紅衛兵和知青,誰能例外?在金三角,任何人都不能逃脫另一種命運,那就是生存,為生存不擇手段。”


    我反駁說:“難道我們這些曾經有過革命理想,受過文明教育的一代知青,就甘心墮落到出賣靈魂,人性死滅而不察的地步?從前的革命理想教育,劉胡蘭、董存瑞、黃繼光、雷鋒、王傑,都忘得幹幹淨淨,一筆勾消,一點作用也不起?他們搞窩裏鬥,互相殘殺,並且心狠手毒,甚至比起販毒集團也決不遜色,這究竟是為什麽?”


    老段長歎一聲,我看見痛苦的眼淚從這個男人布滿滄桑皺痕的臉上流下來。他說:“鄧賢老弟,不瞞你說,我也常常這樣捫心自問,有時半夜突然醒來,睡不著,就想起那些長眠地下的老知青,心裏難過得不行。我們都是同齡人,我們所做的一切,今後都有曆史為我們作證。可是曆史為我們作什麽證呢?證明我們從小所受的教育是文明教育麽?證明我們的狂熱、愚昧、野蠻和墮落是與生俱來的嗎?我們靈魂已經下了地獄,因為我們把靈魂出賣給魔鬼,對人類犯下不可饒恕的罪惡。可是想想,這是我們的錯麽?但是我們自己就沒有錯麽?……一想到過去那些可怕的歲月,我的心就縮緊了,我天天都要燒香,替那些已經進了地獄的老知青贖罪啊!”


    我無聲地流下眼淚,淚水模糊我的眼睛。人說男人的眼淚如金,如今兩個男人淚如雨下,眼淚在洗滌一代人的靈魂汙垢。


    後來老段感慨說:“這些年來,我從來沒有同人談過這樣多話,因為沒有人理解我的痛苦。在家裏,我跟太太孩子常常要靠比劃手勢來交談。今天初次見麵,我一下子講了這麽多話,講出來我覺得很快活,謝謝你。”


    我們互相拍拍對方肩膀,男人之間,信任才是金子。我問老段:“你回過老家嗎?”


    他的笑容消失了,嘴角咧了咧,額頭皺紋又連成一片。他說:“我想是回不去了。有些事,別人是無法理解的,不是不想回去,是回不去,有人替你付路費也不能回去。”


    我不解,問為什麽?他歎口氣說:“……道理很簡單,你們在外麵混了幾十年,有人混出模樣,有頭有臉地回去,那是展覽人生,衣錦還鄉,是考中狀元,榮歸故裏,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如果你混得豬狗不如,一副落魄慘相,有什麽臉麵回去呢?還不如悄悄在你那狗窩裏呆著。我常常怕想這件事,一想起就心疼,像刀子在割。不回去不肖,回去更不肖,鮮花從來為成功者而開放,這不是勢利,是社會準則,是千古不變的硬道理。”


    我突然明白,在金三角,許多老知青至今沒有回過故鄉,沒有見過日思夜想的親人。不是關山阻隔,也不是意識形態和國界的作用,而是在他們心中,或者說這個古老民族的心中,有許多障礙阻擋了他們的腳步。人心難逾啊!


    後來我與老段遂成很好的朋友,常有書信往來。


    3


    許多年前,在我曾經考察過的美斯樂國民黨殘軍總部,在那片遮天蔽日的樹林深處,每年都要例行三、五軍聯席會議。隨著與台灣關係疏遠,兩支兄弟隊伍已經分道揚鏢,就像兩個分家的兄弟。這次李文煥帶來一大摞過期的《人民日報》、《解放軍報》,還有各種傳單和紅頭文件,這是情報人員在大陸邊境搞來的珍貴情報。李文煥坐下來就說:“大陸鬧‘文化大革命’,越鬧越邪門,連國家主席都打倒了,那些元帥將軍部長省長都挨鬥爭。到處打派仗,搞武鬥,工廠停工,鐵路中斷,學生下放農村。我真搞不懂,毛澤東是怎麽想的?江山坐膩了?……要是早十年這樣鬧一鬧,我們的日子也不至於這樣難過。”


    段希文笑道:“要是依李軍長所言,再提早十年國共戰爭也不用打了,他們自己在延安就搞垮了。”


    李文煥感慨說:“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你看那些位極人臣的大將軍大元帥,遠的不說,就是民國三十九年(1950年)在蒙自元江打敗我們的那些共軍將領,哪一個又有好下場?他們決然想不到,不是我們在戰場上打敗他們,而是他們自己搞垮自己。”


    段希文問:“莫非李軍長還想光複昆明?”


    李文煥連忙搖頭說:“台灣報紙說,照此下去要不了幾年,共產黨不打自垮,光複大陸隻是遲早的事。我看他們大概忘記了,共產黨還有五百萬正規軍和一千二百萬民兵。謝天謝地,我倒不想做這種美夢,我那點人馬,還不夠共軍打牙祭……不過共產黨內訌,我們的日子會好過些。”


    大家扯了一會兒閑話,話題都離不開大陸形勢。雖然國民黨殘軍流浪金三角,為生存而戰,但是無論大陸還是台灣的一舉一動還是牽扯他們的神經。段希文暗自歎口氣,他前妻和兒女都在昆明,隔絕二十年了,不知道她們處境怎麽樣?


    會議中途,錢運周低聲向段希文報告,有一個從雲南邊境來的下放學生,名字叫段學明,口口聲聲自稱總指揮侄兒,一定要麵見總指揮。


    段希文在腦子裏飛快地搜索一陣,印象中竟沒有一個叫段學明的侄兒,可是他抗戰前就離開家鄉,屈指算來已經三十多年,段姓在宜良是名門旺族,他不敢肯定自己有沒有這樣一個侄兒。於是他小聲吩咐:“帶他來見我。”


    這是個麵容瘦削的青年,隻有十八九歲樣子,個子不高,背卻有些駝,穿一件藍布中山裝,那雙不安的眼睛裏,閃動著期待和驚恐的光。青年聽說麵前這個矮個子男人就是總指揮,立刻很激動地抽噎起來,啞著嗓子連叫幾聲“大表叔”。


    他們費了好大勁才把彼此的本家和家族關係理清楚,青年的父親是段希文姑姑的外侄,也姓段,但不是本家,也算沾著親戚。大陸兵敗之後,這是第一次有親戚千裏迢迢闖過國境來投奔他,這使他多少感到有些激動。侄兒在昆明念中學,對宜良段家的事知之不多,這又使他感到有些失望。他說:“你好好地在昆明念書,到邊疆來幹什麽?”


    侄兒恭敬地回答:“毛主席發表指示,全國大中學生都要上山下鄉,到農村當知青,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段希文疑惑地問:“不念書了?”


    侄兒訴苦說:“不念了,當一輩子農民。都覺得沒有前途,灰心得很,所以我才跑過來找您家。”


    段希文突然心中一動,仿佛聽到一個喜訊,心中閃亮起來。他吩咐副官帶侄兒去休息,自己回去開會。將領都在等他做指示,但是總指揮沒有例行公事,而是先講了這個段姓侄兒下鄉當知青,千裏迢迢來投奔他的事情。


    “……各位請不要誤會,我決不是說,我們反共遊擊隊要改變方針,去做光複雲南的美夢,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段希文表情很沉重,他諄諄告誡部下:“你們都看到了,民國三十八年(1949年)出來的兄弟,現在都是四五十歲的人,娶妻生子,養家糊口,我們的第二代已經一二十歲。人都得成家,有子女,有接班人,傳宗接代,這是人之常情,人遲早要死的,我們是炎黃子孫,我們的子女也是中國人。你們知道,這幾年沒有打仗,三、五兩軍的家屬,加在一起已經超過十幾萬人,比軍隊人數多十幾倍。我們這支孤軍,已經變成金三角的漢人部落,這就是我們為什麽避免打仗的原因……我常常憂慮一個問題,如果我們一閉眼,將來我們的後代不識漢字,不懂中國文化,久而久之,連中國話也不會說,豈不變成一群山裏的擺夷?聖人說,‘子不教,父之過’,‘學而優則仕’,如此下去我們將愧對皇天後土,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地下的孫總理英靈,哪怕百年之後,我們的後代也會詛咒我們的。所以我想了很久,一定要辦學堂,請有文化的人來做先生,保持中華民族血脈相傳。”


    李文煥說:“不瞞希公說,我也想到這個問題,隻是苦於不得答案。現在我要問一句,上哪裏去找這麽多先生?”


    段希文笑道:“李軍長差矣。你昨天說過大陸學生下放,我還沒有在意,今天我算弄清楚了,下放不就是給我們送先生來了嗎?大陸不要,我們來要。這麽多有文化的學生,我們要以禮相待,讓他們做學堂先生,做醫生、護士,做財務、軍需、文書、參謀,總之我們不缺士兵,缺的是有文化的軍官。”


    有人疑慮地問:“萬一共黨派奸細混進來怎麽辦?”


    段希文環視眾人,語氣堅定地說:“那也不要緊,混進幾個奸細算什麽?我們已經宣布放棄反攻大陸,不與大陸為敵,就是奸細混進來,也正好把我們的真實情況報告大陸,這樣我們的日子不是好過得多嗎?”


    不久,一道以總指揮名義發布的密令送達各部隊。密令說,對於所有誌願投奔境外的大陸學生,不論男女一律予以收留,對於流落金三角的大陸學生,應積極給予幫助和解救,並動員他們來我方根據地。雲雲。


    4


    焦昆說,段希文開始對知青到來還是持疑慮和謹慎的態度,但是不久他就完全放心了,因為無論從哪個方麵講知青都稱得上一支新生力量,一批不可多得的人才。大批知青的到來給這支奄奄一息的漢人軍隊注入新鮮血液,所以有理由認為,段希文收留知青是一種有遠見的政治胸懷。


    我說,你們知青是怎樣適應金三角這個與大陸完全不同的社會環境呢?比如你們在國內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出來卻變成國民黨殘軍,許多人還參與販毒吸毒,投靠坤沙勢力,他們精神和心理上如何完成這個天壤之別的轉變的?


    焦昆回答,也許大多數人的轉變過程可分為兩步,第一步參加反政府遊擊隊,完成精神烏托邦的徹底毀滅,完成靈魂與肉體的洗禮和墮落,後麵的任何轉變都不再困難。


    我緊追不放。我說,以你的經曆,你和曾焰、楊林、老段都沒有參加遊擊隊,但是你們卻到了殘軍總部美斯樂和坤沙總部滿星疊教書,你認為從前所受的教育還有什麽意義嗎?


    他寬容地笑笑說,告訴你,在異國他鄉,當你什麽也聽不懂,什麽也無法交流,生活無著,漂泊流浪,而且還被關進又黑又臭的牢房裏,連生命都無法得到保障,這時候隻消有人對你說一句漢話,一句中國話,你就找到親人,就能跟他走。中國話,多好的語言啊,就像母乳,讓你體會什麽是血脈相連,什麽是兄弟親情。我記得列寧說過,在歐洲,憑著《國際歌》的旋律就能找到同誌和戰友。我想說,在金三角,一個漢人憑著母語——中國話就能找到親人。我們常說血濃於水,隻要都是中國人,在這種民族關係麵前,意識形態的差別就變得不重要。我決定到美斯樂和滿星疊教書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我的學生都是漢人孩子,是中國人的後代。


    我說,據我所知,當年的知青大多數已經星散,結局不同,下場各異,成為金三角曆史舞台上步履匆匆的過客。也有少部分在當地紮下根來,默默無聞,被當地人同化。成功者隻是個別,比如曾焰,劉舟,還有那幾個繼坤沙之後被稱為九十年代新毒王的販毒集團首領。這樣一種群體命運給人以什麽樣的啟示呢?


    焦昆無語,看得出他心情沉重。我繼續說,你認為這是一種時代進步,還是倒退?


    他搖搖頭說,也許這是一種物競天擇,大浪淘沙的必然結果。中國六七十年代的紅衛兵運動,與後來金三角知青群體的悲劇性命運,不是有著某種相似和必然的本質聯係麽?


    當焦昆與我嚴肅探討知青問題的許多年前,也就是時光流轉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在硝煙彌漫的金三角叢林,在一長列透迤而行的武裝馬幫隊伍裏,我們能夠看到重慶知青劉黑子挽著袖子,倒提一枝美式“m—16a1”自動步槍走在隊伍前麵。他看上去比剛下鄉時黑了許多,也高大和結實了許多,嘴角的茸毛變成粗硬的男人胡髭。亞熱帶陽光與風雨直接塑造了這個來自中國內地的中學生,他麵部皮膚呈棕黑色,布滿汗珠,在太陽下泛著油光,很像一隻上了反光蠟的皮鞋。隻可惜一道淩厲無情的傷疤破壞了他的麵部整體感,那是子彈穿過麵頰留下的紀念,使這個重慶知青那張年輕的臉看上去平添幾分猙獰和凶狠的表情。


    馬幫前後有一百多名護商官兵,稱護商隊,隊長姓黃,也是個四川人,因此對小老鄉比較照顧,劉黑子才來一年就提拔做了班長。護商隊配備輕重機槍、迫擊炮、火箭筒和無線電台,基本上可以稱得上現代化。據說在金三角第五軍管區,當時這樣規模和裝備的武裝護商隊達三十支之多。


    七十年代的金三角,早已形成以國民黨殘軍、坤沙張家軍和反政府遊擊隊三足鼎立的割據局麵。他們互有矛盾,但是利益攸關,因為他們共同的敵人還是政府軍。第五軍在秘密走私線路上設有數十座情報工作站,訓練有素的情報員用秘密無線電台與軍部保持聯絡,監視外來動靜,傳遞信息情報,確保鴉片走私安全。


    劉黑子子彈上膛,持槍而行,他的心裏卻很不安穩,七上八下,右眼皮老是一跳一跳的。中國有句俗話:“左跳財,右跳岩。”跳岩就是有禍事的意思。劉黑子已經算個老兵,一年多來他深知這條販毒山道險惡,隨時布滿殺機,常有亡命之徒鋌而走險,原因當然是大煙豐厚利潤的誘惑。


    一年多前那次危急時刻,及時打退緬兵,救了他和李大毛的正是這個黃隊長,“親不親,家鄉人”,他們就地參加了這支漢人隊伍。但是好景不長,他的好友李大毛在一次護商行動中被土匪子彈擊中,當場陣亡,而他當時正在溪穀中洗澡,子彈擊中麵部,留下永恒紀念。護商隊不斷補充新兵,於是他認識了同為天涯淪落人的北京知青於小兵、郜連勝、昆明知青秦人力、焦昆,上海知青餘新華等。這些人原本就像沙漠裏的沙粒,如果不是碰巧刮來一陣命運大風,他們恐怕一輩子也不會走到一起來。


    這天導致劉黑子心情緊張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就是他偷偷夾帶了一批私貨。這批貨不大,隻有十多斤鴉片,藏在一匹馱架下麵。夾帶私貨在部隊是一種嚴重罪行,與盜槍同罪,一經發現是要槍斃的,所以老一代國民黨殘軍與鴉片打交道幾十年,很少有人敢於冒這種掉腦袋的風險。軍人服從命令,自律性強,而劉黑子不同。劉黑子當過紅衛兵,造過反,鬥當權派,打武鬥,當知青,後來又參加反政府遊擊隊,他是一個被時代雕刻而成的造反派坯子,天生的流氓無產者,貪婪、自私、不擇手段是他的本能。從前打仗是為別人賣命,爭奪政權或者解放全人類,那些偉大的目標與劉黑子個人無關。現在不同了,既然軍隊可以走私,為什麽個人不可以同時為自己賺上一筆呢?


    焦昆對我描述說,頭次走出金三角,走進泰國第二大城市清邁,麵對燈紅酒綠的資本主義花花世界,麵對高樓大廈和流水一般穿行的汽車,他們這些來自中國大陸的逃亡知青個個呆若木雞,就像被子彈擊中一樣!從前他們受到的教育,資本主義是垂死的,腐朽的,三分之二的勞苦大眾在受苦受難,可是在他們眼前出現的竟然是一幅富裕、發達和繁榮向上的社會景象,不難想象這該是一種怎樣可怕的,地震般的精神打擊!最後一座信仰的高塔轟然倒塌。六七十年代的中國青年,經過文化大革命洗禮,他們大腦基本上是一張白紙,沒有任何關於金錢的概念。金錢像頭十惡不赦的魔鬼,被關進鐵籠子打入十八層地獄,因此在一個嚴格實行供給製和沒有多餘金錢興風作浪的社會,禁欲主義是每一個革命青年脖子上金光閃閃的獎章。然而地處中南半島的泰國不同。這是個崇尚金錢和欲望的社會,金錢是身份、地位、榮耀和幸福生活的象征,乞丐可以沒有錢,但是決不能沒有欲望。事實上當金錢的太陽一旦升起,禁欲主義的冰雪就將迅速消融。


    對於重慶貧民區長大的工人後代劉黑子來說,他連做夢都沒有想到,世界上原來還有如此極盡享樂和富貴榮華的天堂。天堂是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這話對也不對,因為窮與富是可以互相轉換的,關鍵在於你怎樣去做。如果窮人努力把自己變成富人,那麽他就進了天堂,如果窮人隻是一味地仇恨金錢,即使革命成功他還是留在地獄裏,因為他並沒有改變自己。


    工人後代劉黑子麵對車流如水的清邁很快弄明白這個道理,他的覺悟始於自己口袋裏麵隻有幾十元捉襟見肘的泰銖。窮則思變,關鍵在一個“變”字,劉黑子決心鋌而走險,不惜冒死罪風險嚐試夾帶私貨。


    前麵樹叢有點動靜,也許是風,也許是野獸路過,由於劉黑子心情過於緊張,立即扣動扳機打了一梭子彈。樹叢裏慘叫一聲,原來是一個躲在路邊的撣族老百姓被打死了。黃隊長從後麵匆匆趕來看了看,命令把屍體扔進山溝裏繼續趕路。在金三角,老百姓撞上這樣的禍事隻好自認倒黴,誰叫你不躲遠一點或者幹脆不要躲呢?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老百姓更說不清。


    可是北京知青郜連勝卻不幹。他漲紅臉大叫大嚷地抗議說,怎麽能這樣草菅人命呢?人血不是水,換了你自己試試?再說怎麽也該對別人家屬有個交代,就這麽不管不問地走了?


    郜連勝來到金三角很不合時宜,也不合群,牢騷滿腹,他雖然不再開口閉口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但是他對當兵吃糧也是沒有興趣的。隻是無路可走迫於無奈,你不當兵又幹什麽呢?在金三角,如果你不跟漢人軍隊在一起,恐怕連命也保不住,所以隻好不得已而為之。黃隊長大怒,當場扇他幾耳光,還要罰他背馱子。在馬幫裏,背馱子是最嚴厲的懲罰,就是把人當馱馬。你想想,背著一百多斤重的馱子爬大山,人能與馱馬比麽?後來於小兵站出來解圍,黃隊長被勸住,隊伍繼續開路。郜連勝垂頭喪氣,半邊臉紅腫著,悶悶不樂地跟在大家後麵。


    幾天之後,馬幫順利來到清邁府一處秘密交貨地點,貨主是個姓許的華僑商人,與他們很熟。劉黑子悄悄把私貨指點給許先生,許先生當然精於此道,他也沒有吱聲,若無其事地付他一筆錢。買賣初獲成功,劉黑子欣喜若狂,他想不到賺錢竟是這樣容易的事。當兵一月隻有幾十泰銖薪餉,可是隻要你把私貨偷偷帶出來,大疊的鈔票就像淌水一樣嘩啦啦往你口袋裏流。


    當然劉黑子心裏清楚,如果事情敗露他就得吃槍子,掉腦袋,雖然他已經嚐到甜頭,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可是怎樣夾帶私貨才能做到不露馬腳呢?如果別人發現他有很多錢,大把花錢,這就等於不打自招,他怎樣才能穩穩當當地賺錢又大把花錢享受而不被人捅破呢?


    這天晚上,一向鼾聲如雷的劉黑子破天荒失眠了。他輾轉反側疑神疑鬼,任何一個微小響動都會使他心驚肉跳。焦昆說,其實當時很多知青都看出劉黑子情緒反常,他還不夠老練,所以把破綻留在臉上,但是大家還沒有想到那個方麵去。真正對他起疑心的隻有一個人。


    這天夜裏劉黑子起夜,一條黑影從後麵悄悄跟上他,一把抱住他的腰。他的錢都捆在腰上,所以這一抱嚇得劉黑子靈魂出了竅,一泡熱尿頓時撒在褲襠裏。那人嗤嗤地笑起來,壓低嗓音說:“我就知道有鬼,讓我逮住了吧?”


    他聽出來,那人是北京知青於小兵。


    5


    很久以來,重慶貧民區長大的劉黑子對於所有當權派和他們的子女一概采取深刻仇視的態度,這也算得上一種階級仇恨吧,因為他牢記三年自然災害時候,他常常餓得兩眼發綠,看見那些幹部子弟穿著新大衣,臉上煥發出營養充足的紅光,就恨不得撲上去一個個掐死他們。貧窮不滋生愛心而是製造仇恨的土壤,這也是後來中學生武鬥大王劉黑子性格殘暴往死裏打人的一個重要心理原因。他對來自北京的落難公子於小兵天然懷有戒心,就像貓和犬天生為敵一樣。但是這天夜裏他的秘密恰恰被這個他不喜歡的人窺破,他緊張的大腦裏一下子沒有主意:是幹掉他?還是先穩住他再下手?


    於小兵把他拉到僻靜處說:“你別瞞我了,我什麽都看見了。這次行動從一開始你就很緊張對不對?”


    劉黑子不吭聲,裝聾作啞。於小兵又說:“郜連勝差點壞了你的事,還是我出來打圓場,你得感謝我才對。”


    劉黑子索性攤牌說:“你想要什麽?去告發請功,還是分一份?”


    於小兵笑道:“我要告發你早完了,你看不出我要什麽嗎?”


    劉黑子警覺地問:“你要……什麽?”


    於小兵拍拍他說:“老兄,我看你是條敢做敢當的好漢,我佩服你的膽量。咱們都是知青,同是天涯淪落人,幹嗎跟自己過不去對嗎?我明說了吧,我也早存此心,咱們合夥幹吧。你是大哥,我當小弟,錢掙多了,我們就走他娘的,到美國、歐洲去,再不濟也要到曼穀、清邁,好好享福,不然咱拚著命替人走私打仗,幫人掙錢是為啥呢?反正我想通了,人活著,就得為自己活。‘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人不為自己著想,連老天都不容你,你還活什麽勁兒!不然哪天打死了,眼一閉,下到地獄還是窮鬼一個……真他媽的,操!”


    一個“操”字,一番肝膽俠義的剖白,說得劉黑子心花怒放,竟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他本是個不學習不讀書的中學生,適逢“文革”,更加頭腦簡單,崇拜暴力,崇尚江湖義氣。其實他對幹部子弟的仇恨也算不上什麽真的仇恨,準確說隻是一種嫉妒,一種對權力財富向往而不得的仇富心理,以及下層貧民子弟普遍不能幸免的自卑情結作祟。現在幹部子弟主動向自己示好,甘願以小弟自居,他覺得心裏很受用。但是他還有一點疑問,說:“你別哄我,把老子話套出來,然後去報功請賞。”


    於小兵掏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閃,一根血淋淋的小指頭當場被剁下來。他疼得噝噝地說:“操!……我於小兵要是敢有二心……就跟這指頭一樣,有去無回!”


    劉黑子大受感動,也手起刀落,把自己小指頭剁下一截來。他指天發誓說:“日他媽!我劉黑子要是做了不忠不義的事,也跟這指頭一樣,死無葬身之地!”


    兩人當場結拜兄弟,此後又悄悄發展秦大力、焦昆、段學明和餘新華等人入夥,發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人一多,膽子便大,每次都要夾帶十幾斤到數十斤私貨不等。馬幫首領當然知道,但是他隻能佯作不知,因為他不敢得罪這些扛槍的知青老總。黃隊長似有察覺,但是沒有抓到證據,也隻好作罷。


    這年旱季結束,馬幫再次走私到清邁府,護商隊完成任務放一天假。按照慣例,大家都換便裝進城玩樂。劉黑子等人拉上黃隊長,大搖大擺走進一家按摩妓院,飽餐美色極盡享樂之後又來到一家中國餐館,點了滿桌子大魚大肉山珍海味,灌下一肚子白酒。黃隊長有些醉意,指著劉黑子罵道:“小子,我知道……你、錢哪裏來的,別以為老子是……傻x!”


    劉黑子朝大家看了一眼,大家都有些緊張。劉黑子說:“黃隊長,您是我的再生父母,沒有您我劉黑子早就黃土埋人了。我給您老人家磕頭。”他果然趴在地上,規規矩矩磕了三個響頭。劉黑子又說:“黑子不想給您添麻煩,但求您看在老鄉份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高抬貴手讓弟兄們過去。黑子知恩必報,牢記您老人家大恩大德。”說完,掏出厚厚一摞錢來放在黃隊長麵前。


    隊長沉吟了半晌,把錢裝進兜裏,然後笑笑說:“你們這是逼宮啊!我要不收呢,恐怕出這個門就得挨黑槍。我要收下來,上麵查下來同樣脫不了幹係……罷罷!以後你們當心點,我隻作沒有看見。”遂起身獨自離去。


    有人擔心黃隊長變卦,劉黑子搖搖頭說:“他這人我最清楚,過去他常對我發牢騷,說上麵軍長師長哪個不吃黑錢?不知都有幾百萬幾千萬家私。你們想想,哪裏最窮不是當兵的?以後我們每成一筆,都給他分一份,他樂得不管,做了人情還得錢。”


    當時有人提到那個北京知青郜連勝,搞不好事情會壞在他手上。劉黑子咬咬牙說:“媽的!要是他敢告密就先幹掉他。焦昆,你負責監視他。”


    焦昆沒有出聲,他並不想做得罪人的事,問題是他更不敢得罪劉黑子。於小兵提議成立一個秘密團體,才能做到互相信任團結一心。劉黑子叫道:“對對!我也有這個意思,大家既然都是知青,都從大陸出來,就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關於這個秘密團體的名稱,有人說叫兄弟會,有人說戰鬥隊,還有說幹脆叫紅衛兵,各說不一。秦大力說:“我看叫青龍幫好了。我們都是青年人,中國人是龍的後代,我們要互相幫助,所以叫青龍幫。”


    大家覺得有些道理,雖然和舊社會的袍哥大爺青紅幫有些牽連,但是畢竟賦予時代新意,就一致通過叫青龍幫。他們當即叫刺花的人來,每人胳膊上刺了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喝了血酒,宣誓永不背叛。許多年後,焦昆伸出他那條瘦骨嶙峋的胳膊,讓我看刺在上麵的青龍,我看見那條龍已經褪盡顏色,並且刺得不大高明,更像條可憐巴巴的小蛇。


    這天他們從餐館走出來,從前的老知青紅衛兵手挽著手,在異國他鄉吼著酒氣衝天的“文革”歌曲,彼此覺得心靠得很近,很團結,氣壯山河,有種大串聯時代蠢蠢欲動的熟悉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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