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知青朋友曾焰在金三角生活達十二年之久,如果加以區分,她在美斯樂教書寫作七年,滿星疊二年,金三角各地流浪三年。這期間她多次遭到移民局羈押,結一次婚,生下兩個孩子,死了一位丈夫,出版(發表)六部長篇小說。而我的另一位懷才不遇的知青朋友焦昆,至今還在金三角生活,他從1969年出境當緬共遊擊隊,已經整整三十年沒有回過國,一直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他太太是緬甸華人,生下六個結實健壯的兒子。目前焦昆唯一的精神安慰是教書和寫詩。還有吸鴉片。


    我問焦昆:外界都覺得坤沙販毒集團很恐怖,你在滿星疊教了十年書,有什麽感受?


    焦昆臉色蠟黃,這是吸鴉片者的共同特征。他打個哈欠說:都是瞎扯,其實台風中心最平靜。滿星疊甚至比金三角別的地方更文明,人人和平生活,沒有犯罪,路不拾遺。


    我不服氣,說:可是他們在販毒,獲取不義之財,製造人類危機啊!


    焦昆解釋說:那是滿星疊以外的事情。滿星疊從來沒有罌粟,或者說不允許種植,你看不見一點毒品的影子。山坡上種著莊稼,人們忙著修公路,建學校,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我說:你見過坤沙、張蘇泉嗎?他們是不是如外界所說,過著奢侈放蕩荒淫無恥的豪華生活?


    焦昆大笑說:八十年代,幾乎天天能看見總司令(坤沙)、參謀長(張蘇泉),副總參謀長梁中英親自兼任滿星疊大同華文中學校長。坤沙喜歡穿便衣,手中拿根藤手杖,白白胖胖,樣子很和善,沒有架子。遇到插秧季節,他常常挽起褲腿,下水田幫助老百姓插秧,我就親眼見過這種事情。張蘇泉愛穿軍裝,我從來沒有見他穿過別的衣服。他喜歡握根馬鞭,大步走路,甩動手臂,性情直爽,完全是軍人樣子。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尊重有文化的人。我們這些流浪知青,隻要願意到滿星疊他們不會拒絕,而且多數安排在學校當先生。我第一次被人稱呼“先生”,感到很不習慣,大陸稱“老師”,這就是差異。先生待遇比一般軍官好,所以許多知青都被吸引到滿星疊來。我到過坤沙的家中,告訴你一個秘密,坤沙老婆是個佤族婆娘,人長得奇醜,還比坤沙大幾歲。以我們知青的眼光,坤沙相貌堂堂,稱得上一表人才,他的婆娘簡直是個醜八怪,可是他卻很怕她,就是懼內,老婆把他管得很嚴,你說怪不怪?至少我從來沒有在當地人口中聽到過坤沙的風流韻事。坤沙的家很儉樸,兩間鐵皮房子,比一般人多幾件家具。張蘇泉根本就是個軍人,屋子裏什麽也沒有,睡竹床,一張寫字桌,外麵睡傳令兵。至於坤沙投降以後他們是不是在仰光過上奢侈生活,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譏諷道:照你這麽一說,他們都跟共產主義戰士差不多了,既然甘願做苦行僧,那麽他們販毒到底為什麽?


    焦昆答:一段時間,總司令(坤沙)、總參謀長(張蘇泉)常常來找我們知青討論問題,其中討論最多的就是,怎樣在撣邦國獨立後建立人人幸福平等的社會?撣邦國獨立是一千萬撣邦各族人民的最高理想和利益,為實現理想可以不擇手段,這是他們的原話。


    我說:廣大金三角老百姓怎麽看待坤沙集團?他們擁護還是反對這夥自以為是救世主的人?他們不知道正是坤沙集團給亞洲乃至人類製造多麽巨大的災難嗎?


    焦昆半天沒有說話,他苦笑著搖頭說:鄧賢老弟,你錯了。坤沙在金三角,在撣邦老百姓裏威信之高,到了你難以想象的地步。他們都是窮人,把坤沙看作唯一的救世主,是撣邦各族人民的大救星。老百姓尊稱坤沙為“昭坤沙”,昭,就是王者,至高無上的意思,相當於古代帝王,這還不說明問題嗎?再告訴你一件事,滿星疊有一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岩運部隊”,就是一種少年童子軍,職業預備軍人,小到四五歲,大到七八歲即被父母送來當兵,接受文化教育和軍事訓練,接受忠於坤沙和撣邦獨立的思想,滿十六歲即補充到部隊裏。在金三角,老百姓窮苦無望,他們的子女沒有前途,所以當兵是唯一出路。小小年紀就當兵,不僅能吃飽飯,為家庭減去一份負擔,還能掙一份在當地人看來很不錯的軍餉,所以老百姓送子參軍極為踴躍。滿星疊的少年軍人多達數萬人,我親自為許多這樣穿軍裝的少年上課。你說說,如果沒有坤沙,金三角老百姓出路何在?誰來拯救他們?幾百年來,誰過問老百姓死活?他們難道愚昧透頂,不是發自真心而是糊裏糊塗地擁護大毒梟坤沙嗎?


    我簡直被這種混賬邏輯搞昏了頭。


    在我看來,毒販就是毒販,他們都是人性喪盡的壞人,像港台電影的黑社會,揮金如土,爾虞我詐。我沒有想到金三角的事情這樣複雜,連販毒還有一大套理論,未必真如黑格爾所說“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但是我一想到世界上有三億吸毒者,平均每二十人中就有一個淪為毒魔的犧牲品,我想到中國戒毒所的吸毒少女和他們父母悲憤的眼光,心中就感到義憤填膺。如此說來,金三角各族人民的美好生活就必然造就他國人民災難的根源?把自己幸福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我又想到那個雲南武警的誓言,我相信如果上級許可,許多熱血兒女都願以生命來肅清金三角所有毒品和毒販。問題是,魔鬼金三角,危害人類和世界的毒品王國,那裏僅僅是毒販如坤沙製造的罪惡深淵麽?


    焦昆看著我,苦笑著說:對不起,鄧賢老弟,我們不必費力爭論了,這種事是爭論不清楚的。我也沒有替坤沙張蘇泉塗脂抹粉說好話的意思,你都看見了,我一貧如洗,染上大煙癮,也是受害者。但是我不過說了實話。


    我相信焦昆,他是個誠實人。我點點頭,無言以對。


    2


    坤沙出獄這年秋天,他采納張蘇泉建議,將撣邦聯合革命軍總部秘密遷往金三角南部一處地名叫做“滿星疊”的隱蔽山穀。這是湄公河東岸龍帕山脈南麓,位於泰緬邊境泰國一側,與國民黨殘軍總部美斯樂隔山相望,最近距離隻有幾十公裏。不同的是,美斯樂在山梁上,氣候涼爽,而滿星疊則在深穀裏,白天氣溫高達四十多度,像座大火爐。滿星疊是泰語,“滿”是石頭,“星疊”是炸裂,即氣候炎熱,連石頭也炸裂開來之意。


    坤沙在滿星疊一住就是十幾年,把這座深山野穀變成了不成功的撣邦反政府武裝大本營和世界著名的毒品王國的心髒。他在這裏控製大部分金三角地區,隊伍多達三萬餘人,訓練有素裝備精良,擁有各種現代化武器,甚至還有先進的美製防空導彈,足以與任何政府軍對抗,成為繼國民黨殘軍之後金三角最大一支地方武裝。


    使坤沙在全世界臭名遠揚的不是那個所謂的“撣邦共和國(mta)”,而是他苦心經營下的毒品王國。聯合國資料統計,1949年金三角鴉片生產隻有三十七噸,到六十年代末期,金三角鴉片產量劇增至一千噸,至九十年代,鴉片生產已經超過創紀錄的二千五百噸,海洛英產量達二百五十噸之多,占世界鴉片總量的百分之八十五。而坤沙集團每年走私海洛英就占世界海洛因的百分之六十。


    七十年代以後,坤沙對走私毒品的控製由從前運輸沉甸甸的鴉片逐漸改為生產、加工和提煉體積小、重量輕、純度高和便於運輸的嗎啡、海洛因。他在深山裏建立秘密的海洛因加工廠,重金從香港聘請有專門技術的“上海師傅”,將生產的毒品源源不斷地走私到世界各地。從前毒品主要輸出地是歐洲和美國,金三角生產的海洛因占美國市場的一大半,因此坤沙成為美國聯邦政府最頭痛的眼中釘。但是八十年代以來,隨著中國改革開放和打開國門,本來已經絕跡的毒品在中國重新沉渣泛起,威脅和危害中國人民的毒品百分之百都是來自金三角。由此可見,毒品問題已經不是如大毒梟坤沙所詭辯的那樣,隻是報複西方的一種手段,毒品禍水已經跨越國界,成為威脅整個人類生存的一個魔影。金三角作為本世紀世界最大毒源中心,早已惡名遠揚家喻戶曉。


    兩百年前,西方人利用鴉片貿易大賺其錢,他們放出了魔鬼,並借助魔鬼的力量完成資本主義原始積累,他們的文明確如馬克思所說,每一個毛孔都滴淌著肮髒的血液。現在輪到他們出來禁毒了。我不懷疑西方人禁毒的誠意,他們想收回被他們爺爺和爺爺的爺爺放出瓶子來的魔鬼,但是這種誠意恰恰表明西方人的極端利己主義。試想如果吸毒不是令美國政府最感頭痛的社會問題,他們舍得花費那麽多錢來禁毒嗎?可見他們的出發點並不是為了全人類,而是為了保護自己利益。當然這種利己隻要不損人,並且對別人也有好處,我們都是歡迎的。七十年代末,坤沙以撣邦共和國副總統兼國防部長身份在滿星疊秘密會見美國禁毒委員會成員,國會議員伍爾夫先生。他向美國議員提交一份詳盡的禁毒計劃書,其中最核心的內容就是,美國政府將每年用於禁毒費用十幾億美元的百分之一,即一千七百萬美元交換給撣邦共和國,坤沙則將他所控製的毒品全部交由美國政府處理。但是該建議遭到美國政府斷然拒絕,他們的理由是美國政府決不同毒品販子做交易,為此美國國會當年又增加撥款十億美元的禁毒開支。我開始敬佩美國人。我原以為美國佬是世界上最大的商人和實用主義者,在商人眼裏沒有原則,隻有利益,這隻是美國人精明的一麵。他們的另一麵卻是堅持原則,決不妥協,寧可再增加十億美元禁毒開支也決不與坤沙做交易。這種決心使我看到一種豐富的美國精神,我想美國人是對的,如果全球毒販都來效仿坤沙,美國人豈不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敲詐對象?


    此後美國年年增加禁毒經費,但是十年後金三角毒品產量翻了一番。國際禁毒組織一直將坤沙視為頭號罪犯,懸賞重金緝捕和殺死坤沙,但是這個被當地人崇拜的“昭坤沙”居然幸運地一次又一次逃過死神光顧。據他自己對記者發表講話稱,他經曆過“……至少不下於四十次的各種暗殺、伏擊、行刺以及各種陰謀和圈套”。坤沙一直健康而神秘地活著,他成為一個以他的存在而攪得我們這個藍色星球不得安寧的少數非常人物(英雄或者魔鬼)之一。


    公元1996年春天,一條爆炸性新聞通過電波傳遍全世界:世界頭號大毒梟,金三角撣邦聯合革命軍總司令張坤沙向緬甸政府投誠。從簡短的電視新聞畫麵上,我們看到緬政府官員在金三角受降的場麵:一排排美製卡賓槍、衝鋒槍、輕重機槍、擲彈筒、火箭彈,各種火炮、肩扛式導彈靜靜躺在地上,放下武器的人員列隊離開。播音員解釋說,這個武裝販毒集團還有更現代化的軍事裝備,比如直升飛機等等。


    關於坤沙投誠的原因一直眾說紛紜,有說是因為內部矛盾,有說坤沙與張蘇泉失和,也有說分贓不勻內部起訌所致,更有人猜測是因為坤沙患了重病,不願意呆在森林裏,他想跟別人一樣過太陽下的體麵生活,等等。不管怎麽說,坤沙確實結束了毒梟生涯,當這條短暫的電視新聞像風一樣吹過之後,坤沙就從金三角消失了,張蘇泉也跟著消失。他們都像影子一樣消失得很徹底,就好像他們從來沒有在這片是是非非的土地上出現過一樣,雖然金三角並沒有因為他們的消失而恢複平靜。


    坤沙集團的瓦解引起我極大興趣。我關注的一個重大問題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以漢人(華裔)為核心的跨國武裝販毒集團,它的存在和消失對於人類徹底鏟除毒品有哪些重要借鑒意義?


    3


    1998年雨季將要過去,我從貓兒河穀返回美斯樂旅館,按照采訪計劃,我應等待錢大宇從曼穀回來,他在那邊有一筆生意,然後他陪我一同去帕猛山和考科考牙山考察,那是國民黨殘軍終於淪為國際雇傭軍的最後一個慘烈戰場。這時候傳來滿星疊發生槍戰的消息。


    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精神亢奮,就像嗅到腐屍氣味的野狗。眾所周知,滿星疊是坤沙王國的大本營,據說坤沙交槍後,當地局勢一直不大平靜,拒絕交槍的坤沙餘部仍然活動頻繁,走私販毒猖獗,販毒集團不僅常與緝毒軍警發生槍戰,而且他們之間以及內部也屢屢摩擦火並,所以人們都說那是個危險而且不安寧的多事之地。


    關於滿星疊槍戰說法很多,有說是販毒集團火並,又有人說與反政府武裝有關。總之夜晚響了一夜槍,打死六七個人,都是衝鋒槍打死的,屍體扔在水溝裏。這個故事被渲染得很恐怖,像真正的槍戰片,我當即決定,馬上出發到滿星疊去!但是我的翻譯兼向導小米拒絕前往,小米態度很堅決,令我無可奈何。他認為我們不應該往那個方向去,我隻好央求老知青焦昆幫忙。焦昆推不過,找來自己兒子阿祥為我引路,阿祥是個中學生,懂泰語撣語,同孩子一道去不會太引人注意。阿祥雖是華僑後代,卻像所有熱帶少年一樣早早發育,臉膛曬得黑紅,乍一看會讓你誤認為是撣族人。阿祥話不多,性格靦腆,是個聽父母話的好孩子。焦昆說,那是個多事地帶,情況複雜,你們早去早回,千萬不要逗留。攝像機不要帶,照相機也不要帶,那邊人不喜歡背這些東西的人。總之他滿臉都是極力不讚成我們到那個是非之地去冒險的表情。


    為了來去方便,我決定不坐汽車,放棄帶攝像機,照相機藏在兜裏,由阿祥駕駛他心愛的小摩托車載我前往。滿星疊距美斯樂不算太遠,步行要走一天,現在通了公路,汽車大約要開兩小時。老知青焦昆喋喋不休地叮囑阿祥,如果怎樣就怎樣,如果……就去找某某擺夷大爹,還有某某,某某某。直到阿祥發動小摩托車,那個絕望的父親還追在後麵大叫:有情況就趕快回頭啊,千萬千萬……


    阿祥的日本“honda”摩托車跟玩具車差不多,11缸徑,載我這樣一個重量級大男人,去做翻山越嶺的冒險活動,我的兩條腿幾乎拖在地上,感覺跟騎在小狗背上差不多。這條山區公路修得不大規範,坡路極陡,彎道則很急,我們就像在爬雲梯,常常被對麵撲過來的汽車嚇得心急氣喘,背上出了一身冷汗。摩托車馬力小,幾次上坡熄火,我隻好下來推車。阿祥紅著臉承認自己學駕駛還不到一個月,當地摩托不用上牌照,也不用考駕駛證,他的話更加讓我提心吊膽。


    漸漸地我認為,阿祥反應還是敏捷的,其實我沒有告訴阿祥,我有十幾年摩托車駕齡,是國內較早一批摩托“發燒友”,曾與外國跑車一道飆車。但是我看出阿祥渴望在我這個陌生叔叔麵前露一手,所以我盡量鼓勵他,以增強少年人的自信心。大約因為載我吃力,我從後麵看見他的頸子上滲出許多亮晶晶的汗珠來。從美斯樂轉向滿星疊路口,我又看見樹叢中露出軍營特有的綠色鐵皮尖屋頂,崗亭有哨兵站崗,營房門口豎著“stop!(禁止通行)”的警告標誌。阿祥誇張地說那是國防軍“黑虎師”,經常要做打仗演習的。從前小米說這是進入滿星疊的最後一道軍事防線,我想軍隊防範誰的意思是不言而喻的。


    通往滿星疊的公路比較糟糕,這條等級很差的公路是政府不久前修建的,它的意義相當於一條通往和平之路。但是瀝青路麵質量很差,起了很多大坑,一不當心就把我們顛得老高。從地圖上看,這是屬於泰緬邊境的龍帕山脈,也可以算作撣邦高原的餘脈。山勢越來越陡險,沿途不見人跡,也沒有莊稼之類,都是荒山、野草和樹林。極目遠眺,烈日暴曬下的金三角大山深處,除了重重疊疊的山峰還是山峰,偶爾有一兩點隱約的房屋影子,可以想見那該是一座什麽山寨。公路一會兒在山脊上蜿蜒,一會兒下到穀底,山風靜靜吹,熱日烤得路麵瀝青變成稀泥,車輪碾上去發出一溜粘滯的響聲。偶爾有一兩輛摩托車飛馳而過,車上騎手不是戴頭盔而是紮著黑色或者紅色頭帕,腰間挎著長刀,阿祥大聲說他們是倮黑人,緬甸那邊來的。我說倮黑人是什麽民族?阿祥回答不出。


    又過了幾座山頭,終於看見半前麵一座村子,沒有當地常見的竹樓而是中國式的磚瓦房。我見不少人家門上貼著紅紙對聯,上麵寫著祈祝好運的漢字,幾個穿漢族服裝的男女坐在自家屋簷下歇涼,聽見摩托聲一齊抬起頭來。阿祥說這是回棚,後麵是回莫,從前駐張家軍,也是漢人難民村。我問現在呢?阿祥頭發被風吹得飛張起來,他說:還是他們,隻不過不站崗了。


    過了回莫,眼前的大山突然陷下去,出現一座狹長而且幽深的地縫,那是一座隱蔽的山坳。沿山坳而下,很快就看見樹叢中露出一些稀疏的鐵皮屋頂和樓房。阿祥手一指說到了,那就是滿星疊,我的心髒立刻像上足發條一樣劇烈地跳動起來。如果按照外界報紙的說法,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毒品王國心髒,稱得上魔窟了。魔窟該是個什麽樣子?毒品多嗎?恐怕到處都是毒販吧?這裏還生活著一些什麽樣的人們?他們怎樣生活?與狼共舞嗎?他們會怎樣對待我這個不速之客呢?


    一想到夜裏被衝鋒槍打死六七個人,想到坤沙集團長期盤踞此地,是毒品走私最為猖狂的區域,盡管頭頂烈日當空,心裏還是不由得打個寒戰。


    我想,不管怎麽說,滿星疊,我來了!


    4


    在陽光明晃晃的大白天,在風清月白的光天化日,要讓人睜開眼睛做噩夢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通常習慣把恐怖事件安排在黑夜發生,有夜幕和神秘氛圍作掩護,想象力就格外活躍。但是這一回我卻大錯特錯,因為我一下子就從阿祥腦袋後麵看見那六具血淋淋的屍體。


    屍體扔在河灘上,一條清清的山澗從村外流過,那幾個死人就保持一種安靜的姿態躺在那裏,估計是槍戰現場,因為我看見地上的血跡都變成黑色。我衝動起來,想跳下車拍照,但是阿祥卻不停車,反而轟大油門衝過去,這時我才看見,原來還有幾個穿黑衣服背衝鋒槍的男人蹲在河邊上。我一看見衝鋒槍就緊張起來,感到呼吸困難,我想從邏輯上講他們應該是緝毒警察,為了證實這一點,我跟阿祥商量,裝著問路看能不能偷拍幾張照片。


    阿祥低聲說:不行!他們會把你押回清萊去。我吃驚地說為什麽?我有護照啊。阿祥回答這裏不是旅遊地,不許遊客擅自進入。這一說我暗自慶幸,要是大搖大擺坐汽車來,沒準已經被人趕下山去了。


    但是我仍不死心,我想我一定要想法偷拍到那幾具屍體照片,將來發表在書中才不枉此行。摩托嘟嘟地開進村子,其實滿星疊算得上是座初具規模的小鎮,應該說比我當年下鄉的那座隴川縣城還要繁華,基本上都是中國式建築,不少兩三層水泥樓房,商店飯館以及做生意的店鋪比比皆是,乍一看會讓人誤以為來到唐人街。村口有所很氣派的學校,這時候正好學校放學,一群群男女學生,有開摩托,有走路,他們身著整齊統一的校服,臉上煥發光彩,顯得整潔、文明和有禮貌。阿祥在校門口刹一腳車,指給我看說,這就是大同中學,從前是坤沙辦的華文學校。我意識到這就是二十年前,我的知青朋友曾焰、焦昆、楊飛、楊林等人生活和教書的地方,我采訪的曼塘梁中英先生曾任該校校長。我看見這所學校的校舍相當完備,從外觀上看比之大陸任何一所城市中學也不遜色。阿祥自豪說他們美斯樂中學每年都要與大同中學比賽籃球,他是主力中鋒。我問他今年誰勝了?他低頭說沒打好。


    “滿星疊,石頭炸。”這是當地一句民謠,時值中午,溽熱難耐,太陽像火球,地麵卷起白晃晃火焰一般的熱浪,狗和人都躲在屋簷下伸舌頭。我周身被汗水濕透,這才體會到民謠“石頭炸”是多麽的生動形象!阿祥放慢速度,摩托繞街道行駛,相當於觀光。我沒有發現任何罌粟或者毒品海洛英的影子,如果你不知道這是著名的毒品王國,你幾乎會以為這裏是一片淨土。相反我在中緬邊境一些地方,比如洋人街、木姐、南坎、八莫等,販毒的人就像蒼繩一樣叮著你,他們甚至把毒品伸到你的鼻子底下。可是在這個世界聞名的滿星疊,我看見街上行人很少,沒有任何公開買賣毒品的跡象,居民大都在家裏吃午飯或者午睡,店鋪和飯館開著門,一派和平安寧景象。


    村子中心是片很大的空地,跟中國農村的集市一樣格局,到處扯起花花綠綠的篷布,地攤上擺滿水果農副產品以及百貨洋貨煙酒糖茶之類。我轉了一圈,仍然沒有發現任何海洛英和大煙的影子。我發現這裏集市與國內不同。在被稱作集市的地方,應該人頭攢動,車馬喧嘩,煙霧繚繞,杯觥交錯,飯館氣氛熱烈,商店裏錄音機電視機放出最大音量。而眼前這座集市基本上沒有聲音,沒有嘈雜,稱得上“這裏黎明靜悄悄”。人們互相用眼神說話,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好像做地下工作。我還注意到集市隻有商販,沒有顧客,連一個顧客的影子也沒有,沒有顧客的集市怎麽做買賣呢?但是人們仍然耐心等待,好像很有信心,知道顧客和生意會從地下鑽出來。我覺得這種氣氛很怪誕,很壓抑和詭秘,好像人人都是演員,在演一出神秘啞劇《等待戈多》。我不知道這種氛圍是否與夜裏槍戰有關,他們從前也這樣不出聲地做生意麽?


    在1998年雨季即將結束的一個酷熱難耐的白天,在金三角腹地這個沒有聲音的奇怪集市上,在從前世界聞名的坤沙大本營滿星疊,我和一個名字叫阿祥的當地華人少年在一家飲料店鋪坐下來喝冰鎮可樂。這家店鋪麵對集市,就像一個位置很好的窗口,雖然空氣很熱,眼睛被地麵反射的陽光晃得睜不開,我還是感到心中有股陰冷的涼氣像蛇一樣爬開來。我們慢吞吞吸啜冰鎮可樂,喝完一聽,又要一聽,這時我看見好像起了一陣風,平靜的水麵有了動靜。


    一群摩托車轟鳴而來,恐怕有十幾輛吧,揚起一股煙塵來。騎手衝進集市,戛然刹住,車上的人並不下車,與攤主嘰嘰咕咕說一陣話,然後又驚天動地飛馳而去。我數了數,半個多小時裏,竟然有幾十輛摩托車穿梭來去。那些摩托不運貨,也沒有載來顧客,好像他們奔來奔去就是為了表演車技。而生意人依然耐心地等待,好像他們坐在這裏就是為了欣賞摩托車手的高超車技。


    我決定同飲料店女老板搭訕。她是個五官端正的中年女人,皮膚白皙,穿黑色長褲(當地人穿統裙),她一出現我就判斷她應該是中國人。我用雲南話問她:“請問你家,生意格好做?”女老板沒有接我的話茬,卻反問我:“先生從哪點來,日本,台灣?”


    我已經聽出她的滇西口音,我說:“我從雲南來。你家是滇西人格是?”


    她眉毛一揚,似乎很感驚訝,轉而口氣淡淡地說:“哦,老家是保山,不過我沒有去過。”


    我裝作不懂的樣子問她:“我看你們這點都是漢人,你們為哪樣來到這點安家?”


    她很戒備地看我一眼,回答說:“漢人多得很,都來討生活,有哪樣奇怪的?”


    我仍然不死心,故意問她:“我看你們這點的生意不好做哦,客人也沒有,都賣給哪個嘛?”


    她指指山上說:“上頭(指緬甸)的寨子多呢,馬幫牛幫下來馱走,生意才好做呢。”


    我假裝隨便的口氣說:“聽說夜晚滿星疊打死人,為哪樣事情嘛?”


    她說:“我們是生意人,不曉得這些事情哦。”


    我指著那些地攤問她:“他們做這些小生意,格賺得到錢啊?”


    她說:“我曉不得,你家去問他們嘛。”


    我悄悄說:“你們做不做別樣生意,槍枝,海洛因,鴉片?”


    女老板正色喝道:“你打聽這些搞哪樣?找死啊?”


    她的口氣著實讓我嚇一跳,我一回頭,無意中看見櫃台後麵竟然倚放著一枝粗大的雙管獵槍,槍口像死神的眼睛,黑洞洞地讓人心驚肉跳。我知道在金三角,很多人家都有武器,或者說家家有槍也不過分。趕快付了飲料錢離開店鋪,我仍然不死心,裝作觀光客的樣子在集市上走來走去。但是無論我走到哪家地攤跟前,哪家主人立刻把目光移開,好像沒有看見我這個顧客,但是等我一離開,他們的目光立刻又粘在我的背上,像吸血螞蟥一樣涼津津的。我一無所獲,什麽也沒有看見,什麽也沒有弄明白,隻好悻悻地讓阿祥替我拍兩張照片作紀念。沒想到他剛一舉起相機,立刻有人哇啦哇啦地嚷起來,樣子很凶惡,瞪著眼睛,嘴角上掛著白沫。阿祥小聲翻譯說,他們不喜歡有人給他們拍照,讓我們趕快滾開去。


    我一想到像眼睛一樣黑洞洞的雙筒獵槍,想到他們都會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槍,就趕緊灰溜溜地滾開了,去找阿祥父親的熟人莫朗大叔。5


    莫朗大叔老家在雲南猛海,年輕時趕過馬幫,在美斯樂第五軍當兵,後來給坤沙當保鏢,會說一口流利漢話。當阿祥在一條街道拐角找到這位前大毒梟的保鏢時,我看見莫朗大叔是個頭發花白的當地擺夷,正蹲在街子上同人說話。他身體幹瘦,像條曬幹的鹹帶魚,同當地撣族沒有兩樣。我同他打了招呼,都沒有吃中午飯,就邀他同進午餐。我在路邊餐館要了兩斤當地米酒,一盤炸牛肉幹巴,一盤幹魚,炒雞蛋果條(炒米粉)。我看他兩根手指熏得又黃又黑,就買一盒“三五”香煙給他,他也不推辭,就收下了。


    我們邊吃邊聊起來,話題當然是滿星疊。


    “……總司令走了,參謀長也走了,都到仰光去了,如今滿星疊可不行嘍。”米酒一下肚,莫朗大叔的話匣子就打開了,我認為他同當地大多數好酒之徒沒有兩樣,邏輯混亂,感情衝動,因為我看見他臉色開始發紅,搖頭晃腦,嘴裏噴出酒氣:“從前山上都是隊伍,我們的人……政府軍都不敢進來,多神氣!那些土匪蟊賊,誰敢撒野?跟老鼠見了貓一樣。”


    我猜想這話跟半夜打死人有關,就試探地問他:“滿星疊為什麽槍戰?打死的是什麽人?”


    他忽然警覺地望我一眼,我看見他的眼神很清醒,清醒得像豎起一堵城牆,使我的企圖一下子碰了壁。餐館老板坐在櫃台後麵,目光炯炯,豎起耳朵聽我們談話。我隻好請求他說:“聽說你跟坤沙當了多年保鏢,講講坤沙的故事好嗎?”


    一提到給坤沙當保鏢,就像提到一段光榮曆史,莫朗臉上立刻煥發出光彩來。他說:“講講什麽呢……好吧,就說說1982年政府軍圍剿滿星疊。那天戰鬥發生很突然,頭一天什麽跡象也沒有,第二天太陽出來,滿山遍野都是政府軍,還有裝甲車、坦克和直升機。總參謀長一看不好,命令往萊囊方向撤退。萊囊你知道嗎?就在山那邊,是我們的基地。我跟著總司令,一顆炮彈爆炸開來,我撲上去,救了總司令的命。”他很神氣地撩起上衣,讓我們看他身上的傷疤。


    我說:“後來怎麽樣呢?坤沙怎麽感謝你的救命之恩呢?”


    莫朗眼神忽然暗淡下來,他泄氣地說:“都怪我自己不好,對不起總司令。”


    我看見阿祥頻頻向我使眼色,估計這位莫朗大叔一定有什麽難言之隱,就趕快換個話題說:“滿星疊打仗,有個叫曾焰的女知青,她的丈夫楊林就死在學校裏,你記得這件事嗎?”


    莫朗大聲說:“怎麽會不記得?滿星疊的人,沒有人不記得這個楊先生!那一仗之前,美國一個什麽上校被打死在大穀地,泰國政府出動黑虎師和直升飛機進攻,中國來的先生死了好幾個。他們都沒有武器,楊老師揮舞校旗,結果被炸死在樓頂上,屍體扔了好幾天,都發臭了。”


    我心裏忽然湧出一種深深的憂傷,我想為我的朋友曾焰的丈夫,我沒有見過麵的同齡人楊林獻上一束小花。我說:“他們墳墓還在嗎?在哪裏?”


    莫朗說:“就在學校上麵的路邊上,不遠,呆會兒我領你們去。”


    莫朗大叔終於將兩斤米酒全都倒進肚子裏,他打著酒嗝說:“你過來看見的,回棚,回莫,從前那裏都是陣地。喏,山裏都種大煙,收了煙就賣給部隊,部隊講公平,誰也不敢欺詐老百姓。總司令住在山上,但是他經常下山來,滿星疊都是老百姓,我們大家擁護他,才有好日子過……呃,山上那樣窮,擺夷、拉祜、佧佤、傈僳、倮黑,不種大煙吃哪樣?種大煙沒有人來保護他們,早被土匪搶光了。還是總司令好。”


    我相信他說的話都是實情,因為我親眼目睹金三角的貧困,和老百姓生活對大煙的依賴。我歎口氣說:“莫朗大叔,坤沙自己不吸毒,也不許部下吸毒,但是他卻把毒品賣到別的國家,給別國社會和人民造成多大危害?這是多大的犯罪呀!”


    莫朗頭搖得撥浪鼓一般,瞪著眼睛說:“不不,政府不讓種煙,山上人(緬甸)都要餓死,滿星疊也沒有飯吃。”


    我說:“前天打死人,是不是販毒集團火並?”


    莫朗大叔噓了一聲,他看看飯店老板,剛好那個老板進裏屋去了,他低聲警告我說:“這個地方,大家忌諱提這種事,當心挨黑槍!”


    我連忙低聲問:“到底怎麽回事,求你告訴我?”


    他吞吞吐吐說:“反正,一下子說不清,這年頭,什麽樣的人都有。”


    我急了,說:“究竟誰跟誰?打死的又是什麽人?”


    莫朗大叔突然朝我翻起白眼珠,哈欠連天,鼻涕口水一齊湧出來,倒把我嚇了一跳。阿祥告訴我說,莫朗大叔煙癮發了,要不然怎麽會被趕出部隊呢?聽說還是看在救命之恩的情麵上沒有槍斃他。於是我們飯沒吃完,這位大叔就跌跌撞撞地回家吸鴉片去了。


    阿祥下午還要趕回學校去上課,而我好容易進入滿星疊,許多神秘麵紗尚未揭開,許多故事剛剛開頭,所以我讓他開摩托車回去,我要獨自留下來,留在這個令我神往已久又膽戰心驚的神秘世界。


    6


    太陽落山,集市散場了,我還沒有看明白,倏忽間人們就散光了,就跟鑽進地下去一樣。黑夜像一幅巨大的幕布徐徐拉上了,我相信滿星疊的白天隻是它的假象,而黑夜才是它的舞台和真麵目。


    這天下午我獨自到山上轉了轉,沒有發現罌粟地,倒有一些廢棄工事、戰壕和地堡。我下榻是家小旅店,老板是個漢人,姓羅,祖籍雲南思茅,他說滿星疊從來沒有人種鴉片,坤沙時代沒有,現在更沒有。看我表示驚訝,他笑一笑,很有優越感地說,你不信?告訴你,在金三角,漢人不種鴉片,種鴉片的都是擺夷。


    我明白了,難怪在美斯樂、曼塘、塘窩,你絕對看不見罌粟花的罪惡身影。但是這並不是說,漢人與罌粟無涉。我說,這是不是說,在金三角,擺夷種鴉片,而你們漢人隻做鴉片生意?


    他不與我爭論,這時候又來了客人,他忙著招待去了。我心中掛記河灘上屍體,欲拍照而不成,心中耿耿於懷。對我來說,照片比文字更重要,試想這本關於金三角的書出版時,附上現場照片,多麽權威,多麽有說服力!我暗暗下決心,不管怎樣一定要拍,悄悄趁黑夜,用閃光燈偷拍,總不至於那些黑衣人通宵守著死人不睡覺,難道他們怕屍體飛走不成?這樣一想,我就按捺不住,滿心都是興奮和刺激。我怕自己熬不住夜打瞌睡,泡了一杯釅釅的當地炒青茶,記了半夜日記。又換一件深色體恤衫,牛仔短褲,檢查了相機和閃光燈,萬事俱備,看看手表已經指著深夜兩點半鍾,我心裏打著小鼓,手腳緊張得直打顫。我說服自己一定要冷靜,要沉住氣,然後悄悄摸出旅店。金三角所有旅店都一樣,沒有圍牆,出入自由。


    老天保佑,天上沒有月亮,四周大山夾峙,所以到處很黑,基本上可以稱作伸手不見五指。我發現自己不大適合做秘密工作,因為在黑暗中辨別方向很困難,又不敢開手電筒,野地裏到處都差不多,轉幾個圈就暈頭轉向。我好容易摸上小橋,看看表,已經淩晨四點。我想這樣更好,據說小偷作案一般都在下半夜,那是人們放鬆警惕的時候。下橋就離屍體現場不遠,為了謹慎起見,我躲在橋下向河裏扔了一塊石頭,這一招是從影碟中學來的,目的是試探有沒有人打埋伏。


    沒有動靜。


    又扔一塊石頭,還是沒有動靜。我滿心都是壓抑不住的興奮,我想自己注定要成功了!我貓著腰,迅速奔上前去,微微發白的河灘上,我已經隱隱看見那些無聲無息的死人,他們好像一些不真實的道具或者河水衝下來的木頭,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我心緊張得或者說刺激得快要跳出胸口,我這人的毛病,一取得成績就控製不住自己,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原本計劃是,按下一張全景就勝利大撤退,就算成功。可是一到現場我就貪婪起來,控製不住想要多按幾張,拍局部,拍近景,拍特寫,最多五分鍾,不,三分鍾!三分鍾同半分鍾有什麽區別呢?


    我把相機湊向屍體的麵部,我模模糊糊看見死人的眼睛是半睜開的,也許還在動,不過沒有關係,這都是天黑的錯覺,並且我從不怕鬼。我相信將來的照片上,這人的眼睛一定像死魚一樣灰白和暗淡無光。我跪下一條腿,屏住呼吸,已經充足電的閃光燈亮著紅色信號,我剛要按下快門,一件出乎意料和匪夷所思的事情突然發生了。這件事發生得那樣迅速,就像大地開裂,飛機失事,令我完全沒有準備和猝不及防!


    天!死人居然坐起來,一下子抱住我的頭!……


    ……


    不難想象,我當場險些靈魂出竅,心髒窒息,變成一個真正的死人。我想我決不是一個優秀的士兵,我根本不懂搏擊格鬥之類戰術,我隻是一個四肢和體力都日漸蛻化的大陸作家。所以我基本上不堪一擊,眼睛一黑就被按翻在地上。我聽見自己那架日本“理光”自動相機重重砸在石頭上,發出一聲清脆而且淒慘的破裂聲。我魂飛魄散,絕望地想完了,明天一早也許滿星疊居民發現河灘上多了一具陌生屍體。他們見慣不驚,見怪不怪,隻有野狗將為多了一頓肥美的人肉大餐而歡欣鼓舞。但是一座遠在千裏之外的中國城市將因此多了一個寡婦,一雙年邁老人將為失去他們親愛的兒子而悲痛……


    更重要的是,我的雄心勃勃的采訪和寫作計劃將因此化為泡影,我的寫作生涯將劃上一個句號,我的讀者將永遠看不到這本書,我的一切冒險和努力將付諸東流前功盡棄。在這片異國他鄉的土地上,我也許沒有墳,沒有名字,永遠隻是一個神秘的失蹤者,一個謎,隻有我自己知道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情……


    我被捆住手臂,眼睛蒙上布條,我感覺自己像隻結實的粽子。我什麽也看不見,任憑一些很粗重的手在我背上推來搡去。我認為這是典型的黑幫手法,為的是怕俘虜看見什麽不該看見的秘密。我渾渾噩噩,大腦一片空白,隻嗅到空氣中散發出一股濃重的人體汗臭味,還有槍械的機油和冷冰冰的鐵腥味。我猜想那是一些體格粗壯的男人,在他們眼裏,我一定是個神情沮喪而又可笑的俘虜。我絕望極了,四肢痙攣,就像怕冷一樣打起抖來,如果此時有人對我頭上開一槍,我相信自己一定麻木不仁,一點反抗都沒有。


    人隻有到了這個地步,才知道自己多麽軟弱,多麽身不由己!不知過了多久,我磕磕絆絆的腳步停下來,我感到腳下被什麽東西又絆了一下,很硬,可能是門檻,所以我判斷被帶進一間屋子。屋子的空氣滯重而悶熱,散發出濃重的煙草味。一雙手替我解下蒙在眼睛上的布條,我終於看見一束亮光,那亮光像太陽一樣刺得我睜不開眼睛。等我漸漸適應光線,周圍的東西清晰起來,我看見屋子裏有桌子,椅子,也有床,有家具,不像審訊室,也不是地下室,那些地方容易讓人引起恐怖聯想。門口站著幾個人,他們背著武器,都默不作聲,因為光線暗淡,看不清他們的臉。我本想問問這是什麽地方,但是想到自己不會當地話,就忍住了。


    屋子外麵響起腳步聲,一個人噔噔地走進來,帶來一股外麵的山風和草木氣息。我猜想這人是個頭目,他穿一身黑衣服,沒有帶槍,也沒有坐椅子,而是坐在桌子上。那些帶武器的人都對他畢恭畢敬,說明他的地位在他們之上。頭目背對我,低頭點燃一枝香煙,噴出一口煙霧,然後把臉轉向我。


    我覺得做了一個夢,因為事情發生太突然,太不可思議,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大真實。這是拍電影?幻覺?還是明明白白的生活?


    他的臉上現出驚愕的神情,這種吃驚一點不亞於我這個絕望的俘虜,他和我的問號都寫在臉上。


    我們幾乎同時說:“怎麽……是你?”


    7


    關於這個神秘的朋友,許多性急的讀者會猜測他是誰,但是請原諒我暫時不能透露他的姓名,因為這將危及和損害他所從事的特殊工作。謝天謝地,他的奇跡般出現拯救了我,使得這天晚上的驚險故事發生戲劇性轉折。他居然眯縫著眼睛,用警察那樣的口吻教訓我說:“你怎麽跑到這種地方來?要是今晚我不在你的麻煩可就大了。”


    我說你到底是幹什麽的?情報局?緝毒局?國家安全局?他根本不回答我的問話,吩咐手下人馬上送我回美斯樂。我抗議說你們把我相機摔壞了,你得賠我,不過不賠也可以,你得讓我重新拍幾張照片。他冒火地說,你再到河灘上看看,還有什麽屍體嗎?告訴你,什麽也沒有!


    我氣壞了,我說你媽的還算朋友嗎?這點小忙都不肯幫,你把我的計劃都毀了!他也發火了,拍著桌子說你瞎摻乎什麽?你知道這是多重要的行動?聯合國禁毒署都來了人!……你快走吧,不要對任何人講你看見什麽,不然最好結果也是驅逐出境!


    我被嚇住了,驅逐出境不是好玩的事情,這才乖乖出了門,不敢再提非分要求,我自以為聰明的偷拍計劃終於以失敗告終。當天我即被一輛汽車送出滿星疊,路過小橋的時候,明晃晃的陽光下,果然什麽屍體也沒有,好像這個世界上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回到美斯樂,我簡直累壞了,就像從地獄回到人間。焦昆見我安全歸來,顯得很高興。他主動告訴我兩件事:第一,坤沙確實受人愛戴。泰軍進攻滿星疊,許多人自動拿起槍保衛家園,當時他在大同學校教書,親眼目睹那場壯烈戰鬥。


    第二,坤沙被人栽贓陷害。他雖是毒販,並不是外麵傳言那樣,他做了許多好事,造福撣邦老百姓。這次向緬甸政府投降,換取政府向撣邦自治作出重大讓步,也可以看作是某種自我犧牲,不然他本來可以穩穩當當享福,成為世界上少數幾個最富有的富翁之一。


    我覺得有些啼笑皆非。難道我冒著危險,不遠萬裏跋涉而來,就是為了尋找這樣一個救世主麽?


    關於坤沙向政府投誠的原因眾說紛紜,據劉舟所言,他與張蘇泉女兒張xx女士一直保持較為密切聯係。他說,一是張家軍內部權力之爭,張蘇泉重用漢人軍官,引起撣邦軍官強烈不滿,以至於發生多次內訌、叛亂和嘩變,直接導致張家軍衰落。二是與佤邦軍作戰不勝,節節失利。三是國際禁毒壓力增大,難以為繼等等。還有一個重要的個人原因,坤沙年事已高,身體患病,所以很難說哪個原因起了主導作用,當然也很難說哪個原因沒有起作用。


    我個人傾向於認同劉舟的分析,焦昆認為坤沙做出自我犧牲也並非完全沒有道理,總之我相信反對毒品是人類大趨勢,所以促成1998年春天全世界都看到的轟動一幕。


    一年之後的1999年,媒體再爆一條新聞:坤沙重新出山,再登世界販毒大王寶座。我立即向劉舟詢問此消息的可靠性。劉舟斷然否定道:簡直是空穴來風!真不知道這種無中生有的消息如何變成新聞的?他鄭重相告:坤沙已是六十七歲的老人,腦癱中風,健康狀況每況愈下。即使有心重演二十幾年前的金蟬脫殼之計,也是心有餘力不足。張蘇泉更是古稀之年,他是主動要求與坤沙一起軟禁,相伴生死的。


    我寧願相信這樣一個普遍真理:地球是圓的,人也是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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