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宴過後,老壽星沒有在溫暖且熱鬧的王家過夜,反是趁著天黑,要回那山野間的小院子裏去。也不與人說,幾個縱躍就出了王家府邸,走在街上,他回頭看了一眼。


    葉雲生提著一隻描金紙糊的紅燈籠,默默地跟在後頭。


    師徒二人,親如父子,葉雲生早知師父夜裏要回去住,昱王劍也不推讓,就讓弟子跟在後頭,舉著燈籠,從燈火可親的鎮裏,到漆黑一片的山野田間。


    一隻燈籠的光,弱的可憐,但在漆黑中,卻又格外的執著,格外的勇敢。


    來到院子裏,肥胖的兔子被驚動了,蹦跳過來。老人彎腰拍了拍它的腦袋,走到井水邊,從桶裏舀了一瓢水,喝了個痛快。


    他走到正屋推門進去,點了一支蠟燭,後麵葉雲生丟下水瓢,抹了抹嘴邊的水漬,走到屋前,吹熄了燈籠裏的蠟燭。


    昱王劍在屋子裏閑坐,葉雲生去打了一盆水,拿了師父的擦臉布,進屋子裏等他洗了一把臉,又再衝了一下腳,把東西收拾了一番,給師父掖好被子。


    “阿生。”師父望著屋頂喊他。


    “師父。”他跪在床邊,候著師父吩咐。


    “人老了,夜裏就少夢,沒了夢,就真是一閉眼,一睜眼的事了。為師以前的夢啊,你一定要幫一幫,用心……”


    許是忙了一天,應酬,花心思,老人這一鬆懈下來,說話間就打起了呼嚕。


    葉雲生輕輕地起身,把桌上的蠟燭捏滅,徐徐退了出去,將木門合上,提著擱在外邊的燈籠,走入田間。


    本是多雲的天,夜裏月色時不時被遊雲遮住,天地一片漆黑。


    他也不點上火,提著黑黑的燈籠,走在黑黑的田野中。


    田壟,水塘邊的泥濘,靠著荊棘坡的小徑,林子裏被人蹚出來的山道,下山的幾處石階幾處土坡,入鎮子的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燈火比之前溫暖,其實少了幾家,隻是從黑暗中走來難以細辨。


    每個人都會老,隻是從年輕時走來,有個對比,所以經不住念想。


    若是這次他回來,劍術不精,與劍無二無法交手,大概師父也不會提出那三個要求。


    最後那件事,都藏在心裏那麽多年了,偏偏在這個時候對他說,其中用意不難言語。老話說得好,有多大的力氣挑多重的擔子;師父挑不動了,當然得由他來。


    可恨當年趙官家食了言,太師祖自刎之後,竟還放火毀了晉陽城,致使無數百姓流離失所。


    師父要他拿回那柄劍。


    那柄劍普普通通,江湖上花幾兩銀子就能買到,與太乙劍派的鎮派之寶,掌門信物的太一星月劍比較起來簡直是不堪一提。


    就那一柄劍,師父為此闖了三次皇宮。


    這件事,不管做不做得成,他都得去做。不管有什麽後果,他都得去麵對。


    就像曾經無數次困難地麵對,好似有好些個選擇,其實這一路走來,哪裏有過選擇?這條路或坦蕩,或崎嶇,或安全,或凶險,或風光秀麗,或冰天雪地,或一路向前,或迂回盤繞……早就注定,無輪選左選右,最後都在這一條路上。


    來河東之前,葉雲生從未想過,會遇到眼下的處境。


    可從“道”的角度來看——今天的羊肉湯,今天的封劍禮,今天的三件事,今天那些人的跪拜——早在那一年,從梨山遇見師父,告別家裏的爹娘,一路走向河東,就已注定了。


    …………


    蘇香和曹恒兩人靠著廊柱,望著內院的一間屋子。


    這時,梁介和江瘦花正從屋子裏退出來,王一友將門帶上,對兩人說道:“二位莫急,一切待阿生回來了再下定論。”


    江瘦花一臉義憤填膺,說道:“好端端一個漢子被人給殺了,要我說,就該馬上核對今日到場的賓客,哪些人沒來,那些人先走的,派人去查一查,必能找出凶手來!”


    梁介在一旁幫襯著嫂嫂,說道:“王老爺子,這件事可不能就這麽算了,今日可是我師父的壽宴,此人在府上殺人,不查出來,如何能平我心頭這口惡氣?你給我十餘人,我先查一遍記錄!”


    王一友卻是笑了笑,對兩人說道:“莫急莫急,從今往後,王家在江湖中的事情,皆有阿生做主,待他來了,一切由他定奪。”


    內院最靠外邊的一間屋外,連著長廊,廊柱邊上就站著蘇香和曹恒,此刻也正在交談。


    “沒想到,那宗野竟已死了。可我不明白,他一個不入流的江湖人,也沒有什麽勢力背景,誰與他有怨,要在昱王劍前輩舉辦壽宴的時候將他殺了?”


    曹恒說道:“江湖中生生死死,緣由太多,太複雜,何必去深思這些?”


    “聽說他是被人用腳踢死的。”


    “江湖上能用腳踢死他的人多是不多?”


    “很多。”


    “既如此,他怎麽死的,便不重要了。”


    “曹叔叔,我至少與他相識一場,不想讓他死不瞑目。”


    “少主,萬一殺他的人與你也相識呢?”


    “這……”


    “江湖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既如此說了,我便聽你的,不再管這事了。隻是我還有些好奇,那葉雲生會如何處理?”


    蘇香正要回屋子去,就見府中的下人帶著葉雲生走進了內院。


    前院裏還有喝著酒不肯離去的賓客,鬧囂著,王家兩個大郎陪著,也不好趕……


    王一友對葉雲生拱手,葉雲生趕緊還禮,馬上就被江瘦花拉著進了屋子。


    隻過了一會兒,葉雲生牽著江瘦花的手,走了出來。蘇香運足內力,聽得他對王一友說道:“老爺子忙活了一天,還請早些休息,這裏便交給我。”


    他對梁介說道:“送一下。”


    梁介雖然心急,也還是送王一友回屋去了。


    那帶他走入內院的下人尚在身邊候著,他對其吩咐,“找幾個手腳勤快的,把屋裏的漢子抬出去埋了。”


    “看出是誰了嗎?”江瘦花聽他安排處理屍身,便急忙追問。


    “對方是個女子,不過招式用的尋常,內功也無明顯的特點,從傷口上看不出更多的東西了。”


    “那我們去查一查禮記,到客都記錄在上麵,再找管事要來預定的賓客,核實哪些沒來,哪些先走的。”


    “你怎麽確定,殺人者殺了人之後就離開了?又或者他一開始不在宴上?那麽多人,少了一人,誰能注意到?再有,王家私下裏就沒有約幾個人,就在內院中?”


    “那你說該怎麽辦?”江瘦花沒好氣地問道。


    那邊,梁介急匆匆地趕回來了,“師兄,當務之急,要盡快找出這名凶手!”


    葉雲生笑了笑,說道:“你這話恰好說錯了,找這名凶手,最是不急。”


    梁介見他牽著江瘦花向外邊走去,追問道:“師兄是何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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