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江湖對陣來說,是不能以雙方多寡或是少壯來推敲輸贏的,這不同於陣列在前的臨軍對壘。若是兩軍相遇,一方是年輕氣盛之輩,一方是垂垂老矣之人,不用想也知道是什麽結果。


    可對於江湖來說,武藝,兵器,毒藥,經驗……可以輕易地改變歲月所留下的衰敗,肉體上的強弱,與常人所認識的一切。


    何碎的手下在最靠近包圍的前沿,瘋狂而迅疾地衝殺卻好似撲向礁石的海浪,徒勞地變成了泡沫。


    這些江湖上本該欺淩弱小,傲視凡塵的凶悍之徒,在老頭老婆子的拳腳,針線,菜刀,板凳麵前,幾乎沒有還手之力的被擊倒,被殺死。整個場麵並不殘忍,也不血腥,對於寧家上一代闖出赫赫威名的老前輩來說,殺死這些年輕的江湖人,仿佛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兒,如同出門曬曬太陽溜達一圈。


    何碎本想用年輕的身體與勇敢的勁頭去突破重圍,可觀察一陣後發現,這些寧家退隱江湖的老不死,真是活得明白了,成精了——他們不會拚命,也不會不知進退,這些人在殺死第一波敵人之後,就悄無聲息地退到了同伴們的身後,而後邊還沒有動手一直養精蓄銳的便頂在了前麵。


    於是,他便知道這樣是衝不出去的,不用指望這些老家夥在你麵前出現氣喘籲籲的樣子了。


    何碎高高的個子在人群裏極為顯眼,他慢慢地把右手舉了起來,寬大的袖子褪了下去,露出蒼白的,瘦弱的手臂。沒有人知道他想做什麽。寧小四和紅豆卻忽然緊張了起來。


    有注意到的老家夥開始跟同伴交流,圍堵著的陣勢好似隨著他這一動作,不如之前那般緊密了。


    何碎伸出了食指,然後微微轉動拇指,他一邊笑著言語,不怎麽費力卻讓在場眾人都聽得非常清楚。


    “下三濫何家第十七代家主,何碎,承火正之明光;以恐懼挽鍾,以血肉祭奠,以無情詠頌!”


    啪!他打了一個響指。


    仿佛地獄之門被召喚。


    除了何花山與何塗,在他身邊的江湖人忽然間身上燃起了火,他帶領的這些手下被身上的火焰嚇著了,拚命地往外邊衝去。


    王小君目瞪口呆地看著整個場麵失控了一般,無數燃燒著的肉體驚慌失措地奔走,衝亂了寧家老人們聯手包圍的陣勢。這景象就好像一朵巨大無比的花火在村子裏盛放。他注意到有好些老人家被撞到擦著,火焰很快就蔓延到了他們的身上。


    “怎麽會突然就著火了?”


    紅豆皺著眉頭,聽見他問,便說道:“這是何家失傳已久的無象火,沒想到何碎居然能練成此等絕技!”


    “無論如何,不能叫何碎跑了!”寧小四平靜的麵容上出現了凝重的神情,高聲喊道:“諸位前輩,若是放走此人,今後寧家不得安生,定要留下他的性命!”


    可實在是太混亂了,人老了,對於曾經攜手作戰的老夥計更是看重珍惜,受傷著火的老家夥在身邊,哪裏還有心思去管火海中的何碎。一些想阻攔的也被著火的江湖漢子給衝開——即使邊塞整日操練的鐵血健卒,也做不到看著一團火撲上來而不避讓……


    何碎在盛開的花火中閑庭信步,走出了包圍,嘴裏還輕輕地念道:“生而由我,從心所欲。”


    還是有些人繞了過去想攔住擊殺他的,寧小四與紅豆從屋頂上追過去,正要躍下去,就見他又舉起手來。


    這一下誰都不敢妄動了。


    何碎舉著手,轉頭看向寧小四,笑著說道:“今日遇見小四哥,十分高興,我要這天落下雨來,為我助興。”


    他的手伸出食指,指著蒼穹。


    也不見烏雲,天上的太陽卻是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蹤影,雨點真的落了下來。


    “雨水太冷,未免淒涼,我要雨水燃燒,燒紅這片蒼穹!敗,我認了,可即便敗了,何家之人也從來都是風風光光!”


    他又打了個響指。


    落下來的雨,燃燒了起來。


    像是哪一位神明,藏在雲端中,放了一把熱熱鬧鬧的煙火,餘燼不滅,隨雨在空中緩緩地飄落。


    寧小四和紅豆躍下屋頂,在一處屋簷下躲避,看著四散而開的老人,看著在零落逃竄的景象中,安寧閑立的何碎,自背後拿了那把巨大的竹傘,緩緩撐開。


    何花山與何塗躲到了傘下,何碎笑著問:“這一招,如何?”


    竹傘很快就燃燒了起來,在何碎的手裏,就像舉著一朵火焰之花,火在傘麵燃燒,火雨在他身邊飄零。


    寧小四學他也鼓起掌來,讚道:“漂亮極了!”


    哈哈哈哈哈。何碎帶著誇張的,得意的笑聲,漸漸遠去——今日我說,我就是神。


    整個江湖,也隻有寧家還有記載,相傳隋末年間,下三濫何家有一位驚才絕豔之人,曾在大興城西郊,放了一把驚世駭俗的天火,火自天空隨小雨而落,火雨之後,留下一地屍骸,傳其為雲天小雨焚八荒,又名“漫天雨火”。此後江湖再無此番神通出現,傳聞也當成了玩笑話,逐而聲熄。


    剪花枝的老人家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寧小四身邊,也站在了屋簷下邊,看著燃燒的小雨隨著何碎三人遠去,不見身影之後,變得淅淅瀝瀝,清澈無垢,火焰俱都消散,雨水回到本來清冷孤寂的景象。


    “小四啊,今後可真是麻煩了。”


    “常人都有麻煩,何況我輩江湖中人。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進入山道中的何家三人,何花山已經伸手扶住了何碎,問道:“他們不會追來?”


    “當然不會,寧小四即有這份本事,當是個謹慎之人,不求算無遺策,但求不算錯著,我連放兩把大火,他摸不透我的深淺,不會來拚死一搏的。”


    “寧家有這麽個人物,以後我們要報仇還真是不容易呢!”


    “容易了,還有什麽意思?”


    何碎疲倦地靠在何花山身上,幾乎快走不動路了。


    孤老村的老人們將街麵收拾幹淨,把死去的人拖到村西口的山坳處掩埋,這些也不用寧小四和紅豆去管,三個年輕人跟著剪花枝的老人家進了一間屋子,熱了茶水,燙了麵巾,整理休息。


    喝了幾杯熱茶,心神稍定,王小君便迫不及待地向寧小四詢問:“小四哥,你可知道剛才那天上下火雨,是怎麽一回事?”


    他看了眼斜靠桌邊,托腮發呆的紅豆,傻呼呼地說:“那叫何碎的,使的可是術法?”


    紅豆笑了一聲,寧小四也彎起嘴角,“不過是些障眼法,天上布了些能隨雨而落,又能引燃的東西。”


    王小君不信了,說道:“可我看天上啥也沒有啊。”


    紅豆說道:“應該是肉眼難見的微小之物……《真元妙道要略》中雲:‘以硫磺、雄黃合硝石,並蜜燒之,焰起燒手、麵及燼屋舍者。’這種東西想來是有的,隻是不知,他用何種方法引燃起火。第一次我還未有注意,第二次我明明盯住了他的手,並未見火苗、引火之物。”


    寧小四笑了笑,說道:“如果是輕易可猜之技法,何家也不會失傳如此多年。不過今日見識過了,下一次倒不難防備。”


    紅豆剛才已經想了一些辦法,這時候說:“找他的時候,就錯開雨天,被他找上來,就讓人帶竹傘,細沙,避免無遮攔處相鬥。”


    寧小四笑道:“我們既然能想到,何碎又如何不知?來日方長,且看誰技高一籌吧。”


    孤老村二十餘裏之外,荒山老林子裏,何塗持刀在前,披荊斬棘,身後何花山負著何碎。不走大道,不走山路,自己趟出一條小徑,隻為躲避善於追蹤之人;走江湖的懼生死,在生死麵前,很多事就成了微小。


    何塗是個愛幹淨的人,可現在他鞋子裏全是泥巴,衣衫上到處是破口,掛滿了碎枝。最讓他惱火的是,手裏明明是一把殺人的刀,現在卻被用來砍柴劈枝。


    估摸著該是沒有人能追蹤到此,他們找了處幹淨的地方坐了下來,何碎被驚醒過來,隻見何花山正遞過來水袋,他笑了笑,接過來喝了幾口,還回去的時候才發現手上滿是血。


    何塗有些不服氣地說:“沒想到咱們今天倒成了喪家之犬,如此狼狽!”


    何花山也不看他,將水袋綁回腰間,抬頭自枝葉交錯間看了眼天色,對他說:“隻要咱們沒有死,總能再找到機會……寧家人多勢眾,不好對付,要我說,就去長安找葉雲生!”


    何碎正用一塊雪白的絲巾擦去手上的血,麵無表情地說道:“我們本來就是喪家之犬,何家也早就沒了,家都沒了,還想怎麽體麵?但是喪家之犬好呀……有家有主人的狗大多是不可畏的,它亂咬人,你可以去它家裏,找它的主人交涉,要它的狗命還是打斷它的狗腿都是由你和它的主人來決定的。但是喪家之犬呢?你去哪裏找?你從哪裏防備?別瞧我們現在狼狽不堪,其實寧家在這個江湖最怕的還是我們!”


    何花山滿腔恨意地問:“你還是不讓我去找葉雲生報仇?”


    何碎沉靜地說道:“算算時間,雲五靖該是到了長安,如果我所料不差,楚客行也已在路上了……你現在去就是送死,寧家巴不得我們再回到長安。”


    “那現在我們該怎麽辦?”


    “等!等他們和魏顯鬧個明白了,我們再找機會。”


    何塗不跟兩人去爭,在一邊低聲地說:“我不想做喪家之犬。”


    兩人都聽到了,何花山走過去摟住堂弟的肩頭。何碎捂住自己的臉,淡淡地說:“誰又想呢?”


    陽光穿過枝葉,在三人身上斑斑駁駁成了歲月難返、時光眷戀的舊影。


    何碎拿開手掌,見到指尖的血又流了下來。


    之前兩次響指,內力耗盡不提,他的中指指甲也裂了開來,血流不止。


    他早已習慣,甚至連一點痛楚都感覺不到。


    “我們先回石村,從長計議。”


    何碎懶洋洋地伸了伸雙臂,活動了一下腰身,笑了起來,“輸了此局,我也不覺氣餒,反而很是享受。”


    何花山問:“這是為何?”


    何碎眼裏看著他,想到的卻是自己每日對著一根蠟燭,一遍一遍地打著響指。


    “總覺得,如此簡單就將寧家那個丫頭給弄死了,不夠痛快!”


    何塗與何花山聽了他的言語,眼中也出現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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