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男子聽到腳步聲,也不轉頭,繼續給阿譚渡氣,他內功別具一格,渡氣時猶能開口不懼岔氣,隻聽他說道:“我隻回老嶺裏躲個清靜,你們就鬧成這樣,衰事……阿生,你怎麽連婆娘都護看不住?”


    葉雲生滿臉慚愧,不過嘴裏卻說:“無論如何我總有個娘子,你呢,當年泰山上兄弟們一起喝酒,你不是說要娶天底下最美的女子……我平生見過無數女子窗前梳妝,尚不知最美的女子長成什麽模樣,如今該讓我瞅一眼吧?”


    “小楚曾說要娶個公主,他成家了沒?”


    葉雲生被屋中男子那無賴的話兒給氣笑了。


    “他要成家,會不喊上你我?”


    “做哥哥的,總要讓著弟兄先,不急啊!天底下最美的人兒,會等我的,多久都會等下去……誰叫我是雲五靖呢!”


    好多年不見,卻在幾句話之間,那熟悉的感覺又回到了身邊。


    “你知道嗎,我對你真是又念又怨。”


    “衰事,阿生念我,我是知道的,做兄弟的哪有不想念的,我也想你。不過,怨卻從何說起?”


    “我念你,是因為若你在長安,我也不用被人欺負的束手無策;怨你,是因為你這人一如既往的討厭,哪怕是做兄弟的,也總忍不住想離你遠些。”


    “無妨無妨,你遠一些,你婆娘香噴噴的,近些就好了。”


    他又被氣笑了,屋子裏的雲五靖已放下阿譚,為她蓋上被子,徐徐轉過身來,看著葉雲生笑的模樣,也笑了起來。


    兄弟兩個人笑著笑著,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哀傷如水,淡入心間。


    “子墨死了。”


    “嗯。”


    “晴子也死了。”


    雲五靖走到台階上,摸了摸阿雨的頭,笑著跟她說:“義父帶了好多糖果,進屋子裏去吃吧。”


    阿雨露出笑臉,應了一聲進屋去了。


    “阿雨這孩子記性真好,我上一次來,還是兩年前了吧,居然一見我就喊了‘義父’。”


    葉雲生歎息著說:“她自小就粗茶淡飯的,也就你來的那次,月餘都有糖果吃,最後一塊酸棗幹還藏了好多日,不舍得一氣吃完。”


    雲五靖拍了拍身邊的台階,說:“來,坐下說。”


    葉雲生站著不動。


    雲五靖笑了笑,說:“放心,我不揍你。”


    葉雲生糾結了片刻,才慢慢走到他身邊坐下。


    “我知道,換成是我,也隻能眼睜睜看著。所以,我不會怪你的……要怪,也是我自己。”他抬起兩隻手,看著,慢慢地說:“要是那一年我不那麽衝動就好了,子墨做的又沒有錯,信守諾言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為,我有什麽道理去打他?”


    葉雲生斜瞥著他,問道:“你真這麽想?”


    雲五靖慨然一笑,說道:“我在老嶺裏呆了這麽多年,火氣早不是年輕的時候了,整日依山傍水,性子也靜了……都三十好幾的人,想想過往,多是憾事。”


    葉雲生歎道:“子墨人都走了,現在說這些,也沒了意思。他和晴子被謝鼎葬在西郊,等午後我們去看看他們。”


    雲五靖卻說:“我先不去,你和我說說,有哪些人,到底怎麽一回事。我弄明白了,好一一去找……總要帶著他們的人頭,才好見子墨和晴子。”


    葉雲生用了大半個時辰才把事情頭尾說明白,說的口幹舌燥,轉頭看著老槐樹的倒影,日頭已近午時。


    “我去下點麵吃。”


    “好,有酒嗎?”


    “前幾日喝完了,未曾去買。”


    “那你燒麵,我先去打幾斤酒來。”


    葉雲生進屋看了眼,阿雨正吃著一塊果脯,見了他,小手慌亂地蓋住桌上散開的糖果,往裏兜摟。他笑了笑,隻說:“不要再吃了,馬上就吃飯了。”


    進了側房,燒起了水,等水差不多要開了,他撈了麵條,正要放下去,聽到院門被敲得震天響。


    老雲這家夥,還說性子也靜了,信了他的鬼話!


    “來了來了,我家這門經不住你這麽敲的!”


    門外來的卻不是雲五靖,他見到九難和尚孤身一人站在外邊,先是怔了一怔,還不曾問話,九難已不耐煩地說:“灑家等了半天,你這廝開個門忒地磨蹭!”


    老夥計還在地窖中——他心裏閃過這個念頭,已被九難一把推開,看著和尚走入自家院中,趕忙追進去。


    “葉雲生,閑話不扯,空手或是拿劍,你自個選,和尚我今日與你較個高低!”


    欺人太甚!他心裏怒火勃發,仇恨像一盆滾燙的熱水從頭澆下,激得他全身汗毛直立,肌肉緊繃,正要出手的時候,屋裏阿雨探出小腦袋,問來:“爹爹,中午是吃麵嗎?”


    他感到胸腔裏如鼓的心仿佛被劍刺了一記,破出大縫,滿滿的氣勁流瀉而出,眨眼間全身都鬆弛了下來,笑容僵硬地對著阿雨說:“爹給你放個雞蛋,好不好?”


    “好呀!我還想吃塊果子!”


    原來是要說這個啊……“不行!馬上就要吃飯了!”


    小嘴委屈地撅了起來,但還是很乖地答應著:“好吧,那我午睡起來再吃。今天去趙餘家裏嗎?”


    “去啊。”他的笑容也溫暖了起來。


    阿雨回進屋裏,九難一臉惡相地朝他看過來。


    “在下退出江湖日久,武藝早已生疏,怕是不能滿足九難大師了。”


    九難冷笑著問:“葉雲生,你真要當個人間無用?”


    葉雲生平靜地說:“家中灶上正在燒水,大師可要用麵?小人燒的素麵味道還算正宗。”


    九難逼近過來,葉雲生雙眼卻不看他,隻盯著他提在手裏的劍。


    “到底是個練劍的!”九難笑道。


    葉雲生也不反駁,沉默以對。


    氣氛一時凝重,就聽小巷裏傳來腳步聲,雲五靖還未進門就說,“衰事,長安的酒怎生貴了這許多?”


    九難正要動手,見到此人走進院中,忽然就呆住了,一連退了幾步,“嗆”更是拔劍出鞘,一副神色緊張的模樣。


    雲五靖手裏拎著四隻酒壇,用一根草繩連著,他茫然地看著九難,自頭到腳打量了半天,忽然問道:“你是哪個,在這裏作甚?”


    九難被他這麽一問,滿臉血氣上湧,怒道:“雲五靖,你怎敢如此輕慢於我?真當自己天下無敵嗎?”


    雲五靖看了看手裏的酒壇子,然後對他說道:“我是真不知道你叫什麽,看你這模樣,是要動手?來,我一隻手揍你。”


    九難聽他要動手,趕緊舞出劍花,護得身前劍光陣陣,可謂密不透風。


    雲五靖卻好似想起了什麽,恍然地點了點頭,說道:“我想起來了!那次定風波劍會,我說要一個打你們十個,就是你這和尚帶頭反對的!好,今天先揍你一頓!”


    葉雲生飛快地拿住他手裏的酒壇子,笑道:“既然有了酒,你就進屋幫我看著阿雨,我先去下麵。”


    雲五靖看著他,半天才鬆開草繩,拍了拍手,也不理睬還在舞劍的九難,走進了屋子。


    葉雲生對著九難說道:“大師,請自便。”


    九難氣得大喊一聲,卻聽屋裏雲五靖不高不低地說了一句:“鬼叫什麽,快滾!”他拿著劍呆了片刻,一聲不吭跑了出去。


    熱水沸騰,可下了麵,就平靜了下來,隻有麵條在緩緩地變軟,散開……


    葉雲生好似忘了方才之事,將桌子收拾妥當,請雲五靖上坐。


    阿雨捏著筷子,看了看他,他笑著說:“吃吧。”


    喝了一碗酒,兩人就不再喝,等吃完了麵,就著家中醃菜下酒,葉雲生半天才說:“剛才那人,就是九難。”


    正端起酒碗的雲五靖瞪大了雙眼,“你剛才為什麽不說?”


    葉雲生輕輕地說:“我想等阿譚身子好一些,送她和阿雨回老村,她們不在長安,我才能動手。”


    雲五靖將酒碗砸在桌上,起身就要出去。


    “這個人你要留給我。”


    “為什麽?”雲五靖一臉怒氣地問。


    葉雲生平靜地答道:“因為我對不起子墨,他的仇,我一定要親手去報。”


    “你怎麽會對不起子墨?”


    他喝下碗中酒,流下淚來——眼前的人,那些年一起在長安,說親近,並不下於子墨,由於性情的關係,他這個最不講究的人,反倒是和他關係最好的……也是他說的:一個人,在朋友身邊,或是對著親人,哭泣都不算是軟弱。


    “晴子曾懷上了我的孩子。”


    “幹!”雲五靖毫無征兆地揮出拳頭,一記打在葉雲生胸口,他跌了出去,帶倒了長凳。


    愧疚在心,葉雲生沒有運功護體,被打得氣血翻湧,吐出血來。他深知雲五靖已留了力,不說方寸之間,就是老雲的玄陽一氣功,可說是天底下最霸道的內功之一,便是少林的金剛力,燕雲齊門道的混明真解天合勁也稍有不如。


    他坐在地上,默運《明光照神守》,十息間壓住了氣血,二十息後經脈通暢,已平了內傷。


    “咦?你內功大有長進,怎麽不運功抵擋?”


    “權當這一拳是給子墨打的。”


    “幹!”


    葉雲生心知雲五靖還要來打,到底是相處多年的兄弟,連忙說道:“都三十好幾的人了,能不能冷靜點?”


    雲五靖笑了,說:“我就是七老八十,也冷靜不了。”


    葉雲生聽了他這話,想到了別的,一時神情黯然,萬般寂寥。


    “還記得子墨曾說過,長安城有兩個永遠不會變。”


    雲五靖又拿起了酒碗,他也想起了那時的場景——好兄弟,怎麽說走,就走了呢……老雲還想請你喝酒呢!


    你沒有說錯,葉雲生的多情不會變,我雲五靖的瘋也不會變,多少年,都不會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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