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時候,一匹快馬從無憂穀疾馳而出,自一條林間小路穿過,行至黑夜就在荒郊野地放馬休息。


    馬背上的張晴子一身白衣,負著長劍,孤身在黑漆漆的野外如在家中一般自在——完全是走慣了江湖路的做派,一副百無禁忌的灑脫模樣。


    她席地而坐,養氣蘊神,腿上被林老鬼留的刀傷也恢複得很快,畢竟隻是皮肉傷,止血散一上包紮妥當,目前已無大礙……等天微微亮,便又騎上馬,經過一個白天,終於在入夜時趕到了開封。


    老張五年前離開了信義盟,回到開封的舊家,送了老父親最後一程,便與妻兒安定了下來,這晚正熱了一壺杏花村,就聽屋外門響了兩聲。他披上外衣,走出來問,“誰呀,家裏可沒有閑食!”


    “老張,開門。”


    他覺得奇怪,打開門一看,又驚又喜,探頭看了眼外邊,將牽著馬的張晴子讓進來,緊緊地關了門。


    “方大哥呢?”


    “受了傷,在無憂穀休養。”


    “有什麽要小人做的?”


    “我有一封要信須呈給禦史中丞申大人,你給我帶個路。”


    “現在就去?”


    “你可方便?”


    “走!”老張也不顧熱好的杏花村,幫張晴子栓好了馬,然後帶著她穿過兩個坊市,遠遠地指著一處府苑,“那就是了。小人給你在外牆望風。”


    張晴子本張口就要答應,但一想到子墨決意不拖累朋友,出口的話卻是:“你先回去,隻是送一封信罷了,等我回來與你喝酒。”


    老張笑了笑應下,看著張晴子在黑暗處躍上牆頭。


    沒有踩過點,張晴子隻能先判斷坐南朝北的那一處大屋是申大人的臥房。她在屋簷上行走,躍到那大屋的頂上,掀起一片瓦,看了眼,裏麵卻是無人。


    她心裏暗道,這開封不比長安,夜裏守衛極嚴,若是被人發現終究不妙。


    正好見到簷下走出一名年輕男子,她飛身而下,按住對方大椎穴,輕聲問道:“你是府上何人?”


    這男子打量了她一番,說道:“小人乃禦史中丞申大人之侄兒,女俠切勿傷我性命!”


    張晴子心喜說道:“我從長安趕來,為劉文聰老大人送一封要信,須呈給申大人。你可為我引薦?”


    她再又鄭重地說道:“此信事關劉文聰老大人一家十餘口血案,我有不得已苦衷,希望不要驚動他人!”


    這名男子猶豫了片刻,說道:“小人實是擔心您加害申大人,請女俠將信給小人看過,如若屬實,定帶您去見申大人!”


    張晴子拉著他走到屋簷下,借著前屋的燈光,從懷裏拿出害得劉家滅門,信義盟解散,子墨重傷的信箋,交給了他,輕聲說道:“這封信事關許多人生死,你且看仔細了。”


    “豈有此理!我定要將信交給申大人,將那作惡多端的魏顯送入大牢!”這名男子看罷之後義憤填膺……他又對著張晴子彎腰而拜,“女俠仗義送信,小人心中敬佩,快請隨我去見申大人。”


    張晴子跟著他在府中行走,轉入一處花叢小徑,不巧迎麵遇到一名娘子。這男子在前帶路,對娘子說道:“等會給大郎送些熱茶去,今夜還有要事須談。”


    畢竟有天大的要事,他也不等這位娘子應聲,就急匆匆地繼續向前趕去。


    兩人經過關著門的會客堂廳,轉進後邊,來到一處書房門外,裏麵亮著燈,房門緊閉。到了此處,他轉身帶著歉意說道:“申大人最重禮數,先容小人去稟報,還請女俠在此稍等片刻。”


    張晴子說道:“自當如此。”


    隻不過片刻工夫,他就走了出來,“女俠請,大人正在看信,事關機密,小人在此守候,避免閑雜之人打擾。”


    張晴子對他抱了抱拳,心想還好遇到此人,終於能見到申大人了。


    屋子裏的陳設簡單而樸實,右牆邊大大的書架,中間一麵屏風留了杜甫的一首《石壕吏》,左邊想來就是書桌寫字的地方,她轉過屏風,就見到了申大人。


    雖是冬天,但屋裏卻不冷,可張晴子隻是看了一眼,就感覺到全身的血液都要被凍住了。


    申大人坐在書桌後邊,仰著頭,露出了脖子,在咽喉處,一道長長的血痕,血已流盡。他胸口的衣衫浸染紅血,雙手自然地垂在椅子兩邊,身子僵硬,顯然死去多時。


    糟糕!


    她直接反手從背上拔出長劍,衝出書房,可哪裏還有那名男子的身影……


    這時,在府上某一處地方,傳出了叫嚷聲:“大人遇刺身亡,小心一名白衣女刺客!”


    那封事關劉府、魏顯、信義盟的要信還在那人身上!張晴子心急火燎地衝向聲音傳出的地方,可來到此處才想到中計。這人喊出聲來,為的就是引她前來,已有五名護院聞聲趕至,正好與她相遇,見了她這副拔劍急衝的模樣,嘴裏便喊:“賊婆娘,還不束手就擒!”


    一片混亂,她打退五人,翻出牆外,竟有一支長箭射來,匆忙間揮劍擋開,街上四麵八方都是叫喊聲,捕快被驚動,街上的巡街也圍了過來。


    她不敢在街上奔跑,飛身而起,踏著牆沿,躍上屋頂,在開封亡命而逃。


    很快就有高手躍上屋頂,一人攔在前麵,一人追在身後。


    前邊的這名持劍之人已自報名號:“酆都鬼劍士陳五在此,來者何人?”


    張晴子心裏早已被氣瘋,恨不得將那個騙子千刀萬剮,這時沒好氣地說道:“姑奶奶今夜被小人陷害,識相地都給我閃開!”


    轉眼就近到對方身前,拚殺了五劍,開封的江湖人手底真是硬,她占不到一絲便宜,身後的人就快追上來了,她隻有拿了葉雲生曾經在她生辰送給她的三招劍式,一記人隨劍走,劍光飛射直刺出去。


    酆都鬼劍士陳五隻覺對方劍影之快,平生僅見,來不及擋拆,手臂就被劍鋒劃過,切出一道口子來,疼得他握不住劍,一邊捂著傷口,一邊哎喲喲地去撿在屋簷上往下滑落的劍。


    後邊追來的人卻是看得一清二楚,高聲問道:“這位姑娘,與昱王劍前輩是何關係?在下平江劍客曹玉京,可替姑娘查明情況,若真有人陷害,必能還以清白!”


    張晴子深知今夜之事決然說不清楚,進了開封府大牢,今生都別想出來,哪裏會停下任人宰割。


    平江劍客的名頭在河南是大名鼎鼎,曾與方子墨比過劍,兩人不分輸贏。


    張晴子沒有想到身後追來的是他,還好此人輕功不怎麽高明,她幾個起落,跳入一條小巷,竟甩掉了對方。


    四周隱隱的喊叫聲,想來禦史中丞被刺殺,整個開封的捕快都動作了起來,這一件天大的案子,不知有多少人要焦頭爛額。


    在張晴子進入申大人府上之後,老張換了個毫不起眼的地方,雙手攏在袖子裏,縮著脖子,蹲在地上,一邊看著申府周圍的情況。


    約莫等了一炷香的時間,就聽見申府裏一聲大喊,他驚得背後出了一身冷汗——明明說是去送信的,怎把申大人給殺了?


    心知此事蹊蹺,張晴子必是被奸人陷害,他暗忖道:“開封城裏臥虎藏龍,高手如雲,我在這裏幫不上手,跟上去反倒成了累贅。申大人身死,官府定然要關閉城門,若在關門前嫂嫂出不去……且不如回家帶上馬,到城門口去接應。”


    老張若無其事地走遠了,才飛奔起來,趕到家中,牽著張晴子的馬兒,就要出去。


    “你這麽晚了,還要去哪?”原來是他婆娘聽到動靜,走了出來問。


    “沒什麽事,你回屋休息去!”


    “喂,凶誰呢!這滿頭大汗的,是不是你那朋友出什麽事了?我聽外邊吵吵鬧鬧的,怎麽回事?”


    他心裏急得要命,哪有閑工夫跟婆娘解釋,直說沒事沒事地就走了出去,但等離了家,才莫名地感到懼怕和內疚,他又回進來,跟陪著自己過了半生的女人說:“那個……去年補的牆,那個破洞叫我填了,裏麵藏了包東西,你到時候把著縫兒將石塊拉出來就能見著。”


    “你這老鬼,還有事瞞我呢!好呀……”


    他飛快地走了,怕叫婆娘給看出來,話也隻聽了一半。


    老張騎上了馬,這麽多年,就這麽在一個突然而至的夜裏,又闖入了江湖中去。


    僅僅留下了一個家,一個婆娘,一個孩子,還有牆裏那一包金銀。那都是曾經闖蕩江湖賺來的錢,他存著,想將來留給長大了的孩子。


    張晴子趕到城門處,遠遠地就望見城門的守衛正要關閉城門,心知城門一旦關上今夜別想出城去了。在城裏還不是死路一條?


    當下不管不顧地衝過去,劍光閃爍,刺倒了兩名守衛,正要搶出城門的時候,邊上衝過來一名江湖漢子,手中長劍風聲呼嘯,端的是內功深厚!她揮劍一擋,吃不住對方劍鋒上的內勁被震退開來,定睛一看,正是那平江劍客曹玉京!


    曹玉京輕功雖然不及張晴子,但劍上的功夫卻是當世一流,比張晴子高明許多,劍招遞出,就壓製住了張晴子,他也不下死手,用意隻是要攔下對方。


    這邊打鬥起來,城門依然在緩緩移動,一會兒工夫就要合上。


    眼看張晴子逃不出去,要被擒下之際,一匹快馬飛也似地奔來,馬上之人直撲曹玉京,曹玉京乃江湖白道,名家高手,不欲傷人性命,揮掌擊出,打在來者身上,另一手長劍仍壓著張晴子不退。


    可這飛撲之人被一掌打中,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嘴裏喊道:“騎馬快走!”


    張晴子順勢翻身上馬,就見曹玉京被逼急了,調轉劍鋒刺入這人的身子,這一記就是下了死手,劍尖破體切出,將這人的腹部整個劃開,血噴如泉。


    “老張!”張晴子眼都紅了,揮著長劍就要跟曹玉京拚命,誰知老張臨死前回光返照,大力使出,一腳踢在馬股上,喊道:“莫叫我枉送性命,走啊!”


    馬跑出了城門,張晴子空揮一劍,再想下馬,卻是沒了那勇氣與熱血。


    …………


    一般魏顯是不會離開座位,起身去迎接別人的。


    就像他曾說的話——長安長安,這是我的長安!


    可今天來的這位客人,卻讓他離開座位,不僅如此,他甚至站在前院親自將客人迎進屋內。


    這名客人貌不驚人,一身黑衣,空著雙手,落座後也不客套,說道:“懷某自接到金書後便從許州一路趕來,沒想到還是慢了一步。”


    魏顯笑道:“無妨,先生既然到了,本官知道這件事終於能有著落了。”


    “大人客氣。”


    “本官不在江湖,但對不見光懷家,卻是推崇備至,此事一經發生,就按照江湖規矩,投金書至許州。”


    “金書共有三等,下等為一百兩,中等為五百兩,上等為一千兩……大人投了上等金書,懷家自是無比重視,但若不是大人在長安之地位,懷家想與您攀上交情,我也不會親自前來。”


    “先生爽快,本官有幸得到懷家家主親身相助,援手之情銘記於心。此事過後,本官必不會讓你們失望。”


    “自密信被燕歸來帶走,到目前淩雲劍仙方子墨攜往開封,懷某有一事不明,還請大人指點迷津。”


    “先生請說。”


    “大人之前一應安排對策,到如今逼走方子墨欲在途中殺之奪信,為何如此被動?似乎一直不曾抓住要點。”


    “哦,此話怎講?”


    “敢問大人,若是密信不在方子墨身上,或是被他轉交別人送往開封呈予禦史中丞又該如何?”


    魏顯麵露難色,轉眼間就問道:“先生可是有萬無一失的手段?”


    懷先生早已有了計劃,此時笑著說道:“既然這封信注定要交給禦史中丞,為什麽不在這位大人的府中等候,等他們送信上門,再行取走?”


    如此膽大包天的主意,把魏顯都給驚得一時啞口無言。


    懷先生輕描淡寫地說道:“一路追殺,再有南海懸佛,對付方子墨確是穩妥,但任何事要求必勝,都須把‘一’抓在手裏。若是出現了萬一的情況,那麽在下先行趕到那位大人府上,見機行事,豈不是萬無一失?”


    魏顯鼓掌而笑,大聲說道:“果然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不見光懷家,名不虛傳!如此手段,無人能及!”


    懷先生卻是未笑,淡淡地說道:“論江湖手段,還沒有人敢說能勝過寧、何兩家。懷家隻有一些見不得光的買賣,說到底,我們是收錢殺人,殺了人,賺了銀子,就夠了。與別人爭強鬥勝,有何益處呢?”


    “先生說得對,什麽事能比賺錢更重要?此行若是需要幫手,本官府上的人任先生差遣。


    “不用,在下獨身一人更方便行事。不過有一事須言之在前。那封密信在下會不遺餘力地去搶奪,此為懷家敬大人的……但我畢竟是來殺人的,為了謀劃順利,在下若是逼不得已殺了禦史中丞,大人可會怪罪?”


    “這……隻要先生不留痕跡,本官何懼之有!若是能嫁禍給送信之人,豈非更妙?”


    “好!兵貴神速,在下先行告辭。”


    “諸事拜托,有勞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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