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已經兩天未曾吃下過東西。


    今早上,葉雲生熬了點粥,也是一口未吃,硬是喂了她一勺,還是吐了出來。


    這種無能無力的感覺,真是太糟糕了……


    葉雲生心如刀絞,麵上再是忍不住而出現了悲容,又去熬了一鍋老李給的補藥,叫妻子喝。


    阿譚隻喝了兩口,不願再喝,精神恍惚地坐在院子裏,嘴裏無力而又執拗地念著:“和尚慈悲,和尚慈悲……”


    他抱住阿譚的身子,溫柔地說:“不要怕,我在這裏,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和尚走了,和尚不會再來了。”


    阿譚終於不再念叨,隻是盯著腳尖,魂不守舍的。


    他看著妻子麵色蒼白,雙眼無神的模樣,張了張嘴,最後隻留下一句:“累了就躺著,麵攤不用來管,我到時候收了回來。”


    長安,輝煌盛世的大唐在這裏衰敗消亡,多少風流人物長眠於此……長安雖然也隨之落寞,可它依然日複一日地站在這片土地上,麵對命運的無可奈何,是心如死灰還是等待東山再起,誰能知曉呢。


    和以往一樣,他支開攤子,站在火爐後邊,一站就是半日。


    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東市裏繁榮嘈雜的景象,仿佛與七年前打算在此地販麵時一樣,細微之處,已然無法分辨。


    正午要收攤回去的時候,聽海和尚又走了進來,坐在長凳上,嘴裏清清淡淡地吩咐:“來一碗素麵。”


    再是厭煩,也不能撕破臉,他沉默著下麵,放入切好的添頭料子,等麵條散開滾動,再撈了起來,將滿滿一碗麵放在桌上。


    “兩個時辰前,長安劍王的一名手下帶了消息回來。說是在五峰山追上了方大俠和張姑娘,趕來報信的路上正巧遇見了師兄。”


    他不想理會,轉身回到火爐旁邊。


    “可惜了淩雲劍仙一手好劍法。某到如今還能清楚記得,七年前那場劍會,他使的《飛劍入青雲》,是何等精妙絕倫!讓某大開眼界……可惜,《飛劍入青雲》這套劍法,就要失傳了。”


    “既然大師還記得,應該不會忘記,當日九難與方子墨比劍最後的結果是平手。”葉雲生轉過身,來到桌邊坐下,按捺著心中怒意。


    “當日所見,兩人比鬥近千招,方大俠七十二手劍招,三十六種變化,某都見過,後來打聽到,此《飛劍入青雲》乃方大俠家傳劍法,除了這些,並無藏招。七年後便是方大俠劍法更見精湛,想必不會有意料之外的變化。”聽海和尚的語氣帶著惋惜和憂慮。


    葉雲生耐著性子等他繼續說下去,“最重要的是,這些年聽聞方大俠與長安官場勢力在暗裏爭鬥不休,為信義盟可說是殫心竭慮,想必對於武功修煉,就要少上許多精力。但這七年裏,九難師兄卻是勤加練功,一門心思鑽研天王護法劍,內功修為更是將神照天息災修到了三果境!”


    禪宗所有武學心法皆以小乘四果劃分境界,以武強身,以武護法,故隻小乘境,斷一切煩惱,超脫生死——達摩認為,能度世人使眾生成佛不是武功,而是佛法,研習武功再高,也隻有小乘,研習佛法,頓悟明心,見性成佛,才是大乘。


    作為上清派觀雲道長弟子,道家傳承的葉雲生,在武宗滅佛到周世宗滅佛之後,對現今佛教並不反感厭惡,也有相對深入的了解。深知禪宗武學四果境界,分別是須陀洹果、斯陀含果、阿那含果、阿羅漢果。


    若是聽海和尚所言非虛,以他修到第五層的玄機淨根訣來論,已是不及修到阿那含果境界的九難內功修為深厚。隻是不知明光照神守的境界劃分,目前的修為是否能與九難比較。


    他暫時放下了心底裏的考量,對吃了兩口麵的聽海說道:“比劍並非內功較量,最終還須看誰劍法更強,臨機應變更妥善。”


    聽海笑了笑,眼中神色表露無疑,看著葉雲生麵上依舊平靜,故意慢悠悠地說:“內功還罷了,說到劍法,你可知天王護法劍一共有幾式劍招?”


    “江湖學劍之人,不知九九八十一式天王護法劍的寥寥無幾,禪宗三大劍法,論威力,天王護法劍排名第一,江湖中更是有一句警言‘天王護法,和尚莫打。”


    “禪宗排名第二的劍法,你可曾見過?”


    “有幸在開封見過自五乳峰下山行走的南葉大師,以菩提妙法劍與中州劍無二切磋,在三百招後收劍作了平手。”


    “那你覺得,兩般劍法,天王護法劍能勝過菩提妙法劍?”


    “若是換成令師兄與中州劍無二比試,該是輸多贏少。”


    是了,為何排名第一的天王護法劍,看似不及菩提妙法劍更為製敵先機,變化精絕?


    換成別人,或許會認為是南葉大師的劍招比九難練得更好,但以葉雲生對劍法的眼光,不會看不出兩種劍法的高下。


    聽海一臉神神秘秘的表情,低聲說道:“其實,天王護法劍,一共有八十二式。”


    葉雲生吃驚地說:“不可能!若是如此,江湖中人怎會不知,便是連我也從未聽聞!”


    “這一式劍招,傳承至今,隻有四人練成,而師兄就是第五位練成這一劍招之人。原本天王護法劍有八十二式並非故意保密,也無有不可對人說的隱秘,隻因為以往練成之人,非不得已不會出此劍招,而見過這一劍招之人,皆已死於劍下。”


    忽然之間,心跳聲如此清晰明快地響動在耳邊。


    街上人來人往的吵雜聲都已不聞,好似世間的一切消退得幹幹淨淨。


    他沉寂下來,體內的那一片湖仿若死了似的,良久才輕輕地,似哀求,似掙紮地問:“這是怎樣的一招劍法?”


    聽海和尚見了他的模樣,微笑著,像在和朋友說一個秘密,“這一招劍法叫‘諸法無明’,唯有絕大執念之人,能夠入了空,無有一切,才能使出這招劍法來。至於,它到底是怎樣的,或許,以後你能見到?”


    葉雲生閉上了雙眼,可馬上就睜開了,他怕在腦海中多想那麽一會兒,會在絕望中做出對方希望他做出的舉動。


    等聽海和尚吃完已經冷了的麵,葉雲生收拾了攤子,推車回到家前的小巷。


    根本不用運起明光照神守,就能聽見周圍隱藏著的江湖人。


    還有,後麵慢慢跟來的聽海。


    原本這些人可以埋伏得更好一些,聽海也可以壓住腳步聲,他們根本就沒有打算隱蔽埋伏——眼下這種做法,太殘忍了,殘忍地讓他渾身開始顫抖。


    葉雲生沒有想到看似老實木訥的聽海和尚,竟生了如此歹毒的心腸!這些人就像在他耳邊不停地催促著——我們就是來對付你,阻止你,你還不動手嗎?


    他眼中充滿了血絲,牙根幾乎咬碎,若是在七年前,他會拔出劍,一路殺出長安。就算死在半路上,也好過比現在這樣忍受著,痛苦著要強上百倍。


    而最可怕的是,如果沒有這些埋伏,他還會認為聽海之前的話是在騙他。


    現在,他是多麽地想,趕去子墨那兒——至少他這個人間無用,還能陪著兄弟,一塊兒死!


    但是,世間事沒有絕對,意外總會出其不意地出現。


    聽海絕想不到,現在的處境,無論如何,葉雲生都不會出手。


    因為家裏的妻子病得讓他束手無策,他走不了,離不開——一邊是兄弟至交,一邊是妻子女兒,他做不了任何選擇,隻能忍受著,陪伴著家人。


    情到最傷時,人是幾乎感覺不到淚水的,等感覺到的時候,已然淚出眼眶,滑落臉龐。


    他走地很慢,慢到躲在巷子兩邊牆後的人,忍不住拔出了刀。


    他還是走進了院子裏,放下推車,等要進屋子的時候,就見到屋門從裏麵拉開,寧瑤月抱著阿雨,走了出來。


    “你也真是的,阿譚病成這樣子了,還不在家照顧她?”


    葉雲生呆呆地看著寧瑤月,半天才想起擦去了淚水,從她懷裏抱過女兒,也不知該說什麽。


    她從他的身邊走過,輕輕地問了一句:“方子墨要是被他們害了,你要等著別人給他去報仇嗎?”


    她走出了院門,走到小巷裏,對著迎麵走來的聽海,冷冷地說:“今天心情不好,看你這和尚貌似忠厚老實,便賞你四根金線。”


    說賞就賞,抖手甩出四條金光閃閃的細線,細線在空中直直飛出,速度奇快無比——原來每根細線上麵都穿了一枚半截小指長短的銀針。


    聽海和尚一見就麵色大變,運勁揮袖拂出,身子猛向後退去。


    勁風卷向銀針金線,卻絲毫不起作用。銀針穿透聽海和尚長長的衣袖,隨著寧瑤月翻動手掌,金線像蛇身卷曲扭動,銀針就要往聽海和尚手臂上刺去。


    和尚大喝了一聲,壯實的身子矮了下去,就地一滾,“嘭”被銀針穿透的衣袖在內勁鼓蕩之下炸裂開來,他帶著滿身的泥濘,翻上了巷子一邊的牆頭。


    正在他打滾的時候,牆頭出現了十幾個江湖漢子,欲要躍下來。


    寧瑤月冷笑了一聲,另一隻手甩了出去,這一次就是十幾枚銀針金線,漫空飛舞,牆頭上的十幾個人還在空中就被銀針刺中,這些江湖漢子落地俱是捂著左腿,每個人的左腿都叫銀針給刺穿了。寧瑤月隻翻了一下手掌,金線扭動之下,傳遞到這些人的腿上,疼得所有人都慘嚎了起來。


    聽海和尚不能丟下魏顯府上的這些打手,隻得站在牆頭,他不敢跳下來,嘴裏說著:“我等未有冒犯小手段寧家,這位姑娘,還請手下留情!”


    如果不是剛才見到葉雲生那痛苦流淚的樣子,寧瑤月怎會下此狠手。她想著曾經這個男人是多麽的瀟灑自信,如今卻被這些混蛋逼到這般地步,就忍不住想都殺光了事。


    可是牆頭的和尚說得話讓她不能下死手。


    她收了金線,手法之巧妙,躺在地上的這些江湖漢子居然絲毫沒有感到痛楚,銀針就已拔出。


    “人家既然退出了江湖,就莫要糾纏不清,不然下次遇見,寧家三房寧瑤月,與你等不死不休!”


    寧家與葉雲生的關係除開一些親近的朋友,江湖中並未流傳,但聽海和尚似乎有些明白,也不多問,先行帶著眾人離開。


    …………


    城中魏府外邊的街上,靠著西側轉角的地方,有一位老人,近來帶著家中大郎開了一家燒雞鋪子,老人沒事就喜歡在店外放張椅子坐著曬太陽。


    聽海和尚帶著十幾名江湖漢子從魏府出來的時候,老人對店裏的大郎說了句:“記得多放點花椒,別省那一點添頭。”


    大郎應了聲,老人怡然自得地閉著眼睛,好似就要睡著了。


    沒過多久,聽海和尚與這些江湖人的去向,就被傳到了城西的那一處僻靜宅子裏。


    其時,寧瑤月與寧左間手談,至中盤,寧瑤月正在拆寧左間的一記手筋。


    “小四回來了嗎?”


    帶著消息進來的護院搖了搖頭。


    “要不我帶人去看望葉先生?”寧左間放下手裏的棋子。


    “魏顯擺明了在逼葉雲生動手,欲要抽薪止沸,不留後患。除掉了葉雲生,方子墨一死,長安城就再沒有人會對付他了。”寧瑤月一邊說,一邊對在旁伺候的女婢做了個手勢。


    “葉先生退出江湖七年之久,定是有相熟之人幫魏顯設計,不然何必怕他?”


    她站起身子,從邊上女婢手裏接過一件玄色罩衣,“自當了‘夫人’,就一直沒有機會與人動手,繞著的線都要爛了,左老,這次便讓給我吧……長安的江湖呀,該不會忘記這裏還有一個寧家?”


    寧左間耷拉著眉毛,提醒道:“你這一動手,你那位怕是著急地馬上就要趕來了。”


    她最不想念的便是“那位”,自走進長安的那一天,念得最多的隻有葉雲生了,總在想,與他見麵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子。


    是不是變老了許多?過得好不好?女兒長得像他還是像阿譚?真的,已經放下所學,放下那柄愛如生命的劍了嗎?


    心裏忍不住又想到了那首平生最愛的詩:


    楓葉千枝複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


    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還記得,他那一日成婚,天降大雨,從江寧府一路趕到他的家鄉,那一個小村子裏。全身都濕了,換了阿譚的一身衣裳,坐在角落裏,看著他與娘子一起入了洞房。


    從那一天開始,才真正懂了這首詩……


    原本,在哭夠了之後,還以為會隨著時間,慢慢地忘記。


    嗬,還真是江水不止,思念不歇。這次見到他,發現那愛情,原來一直藏著,就如手腕上的金線,斷不掉,爛不了。


    寧瑤月走進小巷,看著腳下泥濘不堪的地麵,心中哀傷且惆悵。等見到那小小的院子,隻有一個主屋,與側邊的小土房,心中的酸楚,更是翻湧起來——這就是你最後選擇的生活?


    叩門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開了門,卻不是阿譚,而是葉雲生的女兒。她見這個才長到自己腰上的小孩子,不禁問道:“你家大人呢?”


    “娘在睡覺,她生病了,爹爹還在街上販麵。”


    “你爹爹還沒有回來?”


    “沒有回來,我肚子都餓了呢!”


    “我叫寧瑤月,是你爹爹的朋友。”


    小女孩將她讓進家門,她見了躺在床上的阿譚,“你娘親生的什麽病?”


    “爹爹說不知道是什麽病,這些天娘親什麽也不吃,人怎麽可以不吃東西呢?”


    寧瑤月之前想大打出手的激情,已經消失殆盡,無影無蹤,她忽然覺得不該再出現在葉雲生的世界裏,不該靠近他,不該讓他與江湖有任何的關聯。


    糟糕透了的生活,要是加上江湖的血雨腥風,得是怎樣的痛苦才能承受下來?


    隨之,她的心就沉了下去,巷子裏江湖人行走翻越的聲響,不加掩飾地傳入到耳中——這些人是不是瘋了,不如直接堵住巷子,問葉雲生敢不敢動手!如此殘忍冷酷地對付他這樣一個已經退出江湖的人!可知道他妻子正臥病在床,女兒天真幼小,最好的兄弟,在遠方命懸一線!


    欺人太甚!


    ——動手,傷的是妻女;不動手,傷的是自己。這條路,已是注定要傷到他。


    安靜的小院子外邊,有一扇陰曹地府的門被打開,那條她剛剛走過的巷子,葉雲生走來的時候,將會受到萬箭穿心的折磨,如同被沉入千丈深潭,陷入在無盡的絕望中。


    寧家有的是小手段,可是寧蒼生不會允許她牽扯到這次的爭鬥裏去。


    她暗下決定,無論如何,便是天塌下來,都要讓這個院子,暫時的,得到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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