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等簡柯電話,有點像等大學通知書,是忐忑兼期待的,因為他來不來電話是取決於他對我實力的評價。但現在再等簡柯電話,就純粹是報複心態了。


    我一麵覺得自己有點仗著紀容輔的勢力欺負人,一麵又小人得誌地覺得還挺享受的。簡柯那句“這個圈子的資源都在我們手裏,所以你得按我們的規則來”這邏輯實在爆炸,隻差逼著我給他跪下了。先不論有沒有紀容輔,如果我比他早生二十年,誰給誰跪還不一定呢。


    我這人沒什麽高尚情操,算我睡了金主也好,算我做了周律2.0也好,反正現在事已至此,我也不裝什麽心胸開闊以德報怨了。簡柯上次教我,說真正偉大的人為了夢想苟活,他要是不來個電話給我示範一下怎麽苟活,sv台今年跨年晚會的天窗是開定了。挺好,開年大戲,反正那破晚會年年一堆假唱,唱歌的裏還有一半是當紅的演員,壓根就是一堆當紅的人聚一起賺觀眾收視率,沒有一點正麵產出,唯一的貢獻是增加了宇宙中的熵,還不如搞個大新聞來得刺激。


    人生就是這樣,瞬息萬變,想想幾個月前簡柯一句重話暗諷我有後台,我就急得砸東西,現在簡直雲淡風輕。也許有一天他會不再是我心目中神級人物,他看不起我的音樂這件事我也會釋懷。


    俗話說貧家沒有隔夜糧,我這人天生就很沉不住氣,有事掛念著,床也不賴了,一大早就醒了,剛好紀容輔已經準備去上班了,我慢悠悠爬起來,站在衣帽間外麵看他打領帶,他要是把自己天天早起的意誌力分我一半,我大概早成歌神了。


    “今天還是呆在家嗎?”他勾著唇角看著鏡子裏的我,問道。


    我失眠有所緩解,但是醒了之後還是低氣壓,而且沒法睡回籠覺,靠著牆都要往下溜。


    “看心情。”


    說不定簡柯夠硬氣,打個電話來罵我一頓,我就飛去c城現場看sv台跨年晚會開天窗了。


    紀容輔笑起來,轉過身親我臉頰。


    “在家乖一點。”他大概很喜歡我這反應遲鈍的樣子,揉我頭發:“下班給你帶布朗尼。”


    其實我更想吃火鍋,還是最辣的那種,不需要多好的店,就紅湯,麻辣鍋底,毛肚鴨腸凍豆腐,再下一把金針菇,我以為昨天的壽喜鍋聊以解憂,其實並沒有。我現在隻想找個最平價最大眾的火鍋店,坐在店堂裏,不用口罩不用墨鏡,肆無忌憚地吃一份火鍋。


    等sv台的跨年結束,要去錄x聯盟最後一期,播出還要等半個月,然後熱度才會慢慢降下來。其實我不是沒想過趁熱度還在出個專輯,我有信心不讓那些被綜藝吸過來的粉絲失望。雖然機會是尹奚給的,但我在綜藝裏也算是原形畢露,就這樣她們還粉上了,也挺不容易的。


    但是簡柯跟我現在弄成這樣,是不可能給我做製作人了,專輯質量沒法保證。這圈子裏的好製作團隊是打包的,製作人是簡柯,其他高手就會跟著來。我的編曲跟後期都是三腳貓功夫,有好作品也沒用。


    也許出單曲吧,前兩天錄的那首歌還行,但也隻是還行而已,扔到我那個網紅小號裏有點太專業,自己放出來又太一般。其實積在白毓那裏的那首歌是真好,但他就是不寄回來,沒歌詞,我也沒辦法。也許是葉桑青在搞鬼,她跟她哥葉霄,向來是無條件站尹奚的。


    但白毓在這種事上很少受葉桑青影響的,我的歌比葉桑青好,也常常比葉桑青先填。


    他再不寄過來,我真的沒歌唱了,除非把賣出去的歌拿回來唱,這世上隻有出翻唱專輯的,那有人出翻唱單曲的。


    或者唱《狂》?炒冷飯嫌疑太重,其實《狂》這首歌結構也有問題,不大紅也有道理。


    值得慶幸的是我一直在進步,六年前的《街燈》,三年前的《狂》,我現在都能聽出許多可以改進的地方,總覺得這些靈感早早浪費了很可惜。但這是每個創作者的必經之路,年輕的時候有靈感,沒技巧,上年紀了再回頭看,肯定覺得可惜。


    上午我在練琴,吉他是最難糊弄的,一天不練自己知道,三天不練琴知道,不過現在這娛樂圈,你一年不練觀眾都未必知道。我現在已經可以一邊彈吉他一邊大腦放空了,完全靠肌肉記憶,不知道算好事還是壞事,有機會去療養院看看我師父張驍,要問問他。他其實是89年就落下了病根,樂隊一解散就複發了,他現在是被迫害妄想症,老覺得國家在他身體裏種了監視器,我每次去找他他都拖我到他房間的櫃子裏聊天,因為覺得可以屏蔽衛星信號。可憐我這把老腰,每次聊完吉他,都是爬著出來的。


    本來我繼續練琴,今天吃到紀容輔帶回來的布朗尼是沒問題的,但是上午十點,徐姨來敲我琴房的門。


    其實我和徐姨相處起來有點尷尬,我又沒給她發工資,就不太好使喚她,但是也不能另請一個,所以隻能這樣耗著,我對她沒什麽要求,我在琴房的時候別來敲門就行了,她不知道是怎麽搞的,以前還好,最近老是給我送吃的,每次我剛寫一段旋律門就敲響了,不過我最近也確實是沒靈感,不能怪她。


    這次敲門比上次還快,我九點進琴房,她十點就來敲了,我打開門一看,她手上的顯然不是吃的,表情還挺嚴肅。徐姨年輕時應該長得不錯,現在年紀上來,仍然很瘦,很容易顯得凶。


    “夫人來了。”她表情凝重得像參加葬禮:“現在在客廳。”


    “哪個夫人?”我心裏跳了一下,隱約猜到:“林采薇?”


    徐姨皺起眉頭。


    “等會下去可不能這樣叫了,你父母什麽年紀?我看你應該比容輔小,應該叫紀伯母的。”


    “我還得下去?”


    “夫人就是來找你的,你當然要下去。”徐姨把手上的衣服遞了上來,防塵套裏是一整套preppychic風格的格子紋羊呢製服,裏麵是淺灰色套頭毛衣和襯衫,她還催我:“快換上吧,夫人不喜歡等人的。”


    “等等。”我總算明白過來:“她特地來找我的?”


    “夫人一直都想見見你,你總不過去,她隻好自己過來了。”


    我他媽真是一開始就不該住到紀容輔的房子裏來,現在他家的人是想來就來,如入無人之境,還安插下一個徐姨給開門的,我好好地在自己家練著琴,家裏冒出來一個不速之客要見我,我還得穿好衣服下去見人。


    我頓時決定等晚上紀容輔回來就跟他吵上一架,如果說昨晚我是沒有靈感的話,那我現在簡直文思如泉湧,至少能罵哭他。


    “你跟她說我不在。”


    “我已經說了你在家了。”徐姨壓根就是個臥底。


    “那你跟她說我不想下去。”我決定當著臥底現編:“說我感冒沒好,嗓子累,不想說話。”


    這是當初對付尹奚的理由,現在用在林采薇身上,已經是我待客的最高待遇了。


    “不想說話也得下去露個麵啊,你難道準備一輩子不見先生夫人?”徐姨態度倒挺誠懇:“林先生,我知道你不想見夫人,請你也站在他們立場上想一想。容輔從回國到現在,快半年時間,總共回過一次家,一直住在外麵。家裏的安排一概不聽,事業還是小事,生活上夫人如何放心,要是搞壞了身體……”


    我聽得簡直要笑起來。


    挺有意思,就差直接明說了,我又是個男的,來曆又不明,娛樂圈向來亂得出奇,吸毒的吸毒,有病的有病,紀容輔那邊說不動,所以直接來找我了。


    “徐姨,這話是紀夫人教你說的?還是你自己想出來的?”我笑著問她:“紀容輔的生活不是有你照顧嗎?你的意思是我在搞鬼了?”


    我搞壞紀容輔身體?紀容輔搞壞我身體差不多。老子當初在x聯盟裏不說跟陸宴比,也是響當當一條好漢,最起碼單人賽保住第二沒問題,最近幾期都是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上次在華山錄了一期,單人賽,有七道關卡,過關失敗就得退回上一關,有一關的迷宮特別難,我幹脆找了塊舒服的石頭靠著,全程冷漠圍觀,大概是姿勢太經典,還上了個熱詞“睢式圍觀”,不容易,我腦殘粉全是些十五六歲的小女孩子,單打這個字竟然能打對。


    話說回來,我這樣懟徐姨也沒意思,換個鍾點工就是,等紀容輔回來,說開了就是。下麵的林采薇才是*oss,可惜我今天狀態不好,沒有開boss的心情。


    徐姨猶豫顯然不是覺得心虛,是怕我不下去見林采薇了。


    “林先生誤會了,我不是這意思。”


    這輩分也挺有意思,紀容輔六七歲就出去了,她卻一直以“容輔從小就是我照顧……”自居,她叫林采薇是夫人,叫紀容輔父親是先生,叫我又是林先生,亂成一鍋粥。


    “算了,說這些沒意思,你下去跟紀伯母說聲抱歉,我今天沒有見客計劃。”我關門之前朝她笑:“順便收拾下東西吧,要麽你現在跟著紀伯母回去,要麽等晚上紀容輔回來讓他跟你說,你覺得呢?”


    徐姨臉上又顯出那種凝重的神色來,是那種“你說了失禮的話但是我顧忌體麵不反駁你”的表情,像李青華書裏的蘇州娘姨,受了主人家眉高眼低之後露出的表情。所以說紀家很有意思,二十一世紀了,還在這演民國戲。


    我不再等她回答,關上門繼續彈琴。


    總是這樣的,一個一個的,各自在自己世界裏都是好人,如果大家萍水相逢,我對他們大概會頗尊敬,比如盧逸嵐,比如做得一手好菜的徐姨,她身上有那種老派作風,凡事顧及體麵,不知道算好算不好。我光是從葉寧嘴裏聽到他形容的林采薇,就知道那也是個優秀的人。二十年前敢把七歲兒子送出國門的女人,光這眼光也不會是庸脂俗粉。


    但是因為紀容輔的緣故,我們就得莫名其妙對立起來,這也太可笑了點。我這人從來不擅長改變別人對我的印象,當初我多尊重簡柯?結果他對我第一印象就不好,後來見一次麵就爛一次,最後到這地步。林采薇氣勢洶洶而來,見麵隻會更差。我今天不下樓還好,下樓又得跟盧逸嵐差不多。


    煩的時候就彈鋼琴,因為不會彈,彈得爛自己也不知道,而且很能發泄情緒,斷斷續續彈完一首巴赫,難聽是難聽了點,心情好了不少,偏偏門又被敲響了。


    徐姨還真是鍥而不舍。


    我走過去開門,然而手指碰到門把手那瞬間,眼皮忽然一跳。


    我反應了過來。


    “誰在外麵。”


    外麵安靜了幾秒鍾,然後一個女聲響起來,好聽,然而聽得出年紀。


    “聽說林先生身體不適,我就上來看看了。”這聲音讓我想起二十年後的盧逸嵐:“隔著門說話不方便,林先生能否開門一見。”


    真文雅。


    可惜我這人身上最缺的就是文雅。


    “紀伯母好,”我靠在門上,笑著地回答她:“我還是不出門了。”


    “為什麽?”


    “因為我這人的脾氣就是這樣的,如果別人讓我不痛快了,就算這樣做對我一點好處沒有,我還是不會讓別人遂心如意。”我笑嘻嘻地告訴她:“沒辦法,我這人有點反社會人格。”


    她自己直接闖進我家裏來,已經讓我不爽了,現在她想見我,我偏不出門,多少可以讓她有點不爽。


    這就是我的邏輯。


    林采薇大概接受不了這邏輯,還勸我:“這世上不如意事十之*,林先生不覺得直接麵對才是最好的嗎?”


    “那紀伯母就直接麵對我不出門這件事好了。”


    我感覺到林采薇要生氣了。


    但她今天來這,不生氣才不正常,我向來不討長輩喜歡,當初我養父母那樣揍我都挨過來了,林采薇跟我毫無瓜葛,我一不靠她吃飯,二也不怕她揍我,實在談不攏拔腿跑就是,實在沒什麽心理壓力。


    “現在我來都來了,事已至此……”


    我最不喜歡的兩句話,一句叫‘來都來了’,一句叫‘事已至此’。前一句往往被用作自暴自棄的借口,後一句是給先做錯事的人當借口的。


    “那我不想出門,事已至此,紀伯母也就自認倒黴吧。”


    我隔著門都覺得林采薇要發飆了。


    “林先生,我想我知道你為什麽要去看心理醫生了。”


    我大笑起來。


    真有意思,如果她覺得這就能刺傷我的話,未免太小看我。


    “紀伯母查我。”


    “你這種態度,我除了查你有別的選擇?”


    真是本末倒置,不過無所謂了。


    “紀伯母,我問你件事吧。”


    “哦,什麽事?”


    “大約在我高三的時候,丟過一把吉他,雖然舊了點,但那是我的第一把吉他。”我懶洋洋靠在門上,笑著問她:“紀伯母查我的時候,可以順便幫我找一下那把吉他現在在哪嗎?”


    我這句話說完大概過了三分鍾,門外還是一點動靜沒有。


    我直接跑到琴房的窗口,推開窗戶往下看,花園裏開了滿地的洋水仙,兩道人影正穿過花叢往門口走去,我一眼認出徐姨,另外一個大概就是林采薇,她比我想的高挑得多,這些貴太太在我心目中都是穿香奈兒戴珍珠項鏈的,端莊優雅當擺設的,她卻穿x型大衣,腰脊挺直,雙手插口袋,很有將門虎女的氣勢。


    我腦中閃過一個作死的念頭。


    於是我也這樣做了。我直接打開整扇窗戶,高聲叫道:“紀伯母。”


    林采薇回過頭來。


    女人好看起來跟男人是不一樣的,我親眼見過的人裏麵,最好看的男人應該是齊楚、陸宴、紀容輔,其中陸宴的好看最外放,燦爛耀眼,但也隻是英俊而已。而女人漂亮起來,真是豔光四射的,她和紀容輔一樣,琥珀色眼睛,眼型更像紀容澤,接近丹鳳,更大一點,然而還是看得出年紀,五官都在往下走,我有段時間吃日料,日式庭院文化裏,把中國的茶梅叫山茶,把山茶又叫椿花,山茶開在大雪天,又整朵掉落,在日本文化裏很受歡迎,所以日本俳句裏很多寫椿花的。


    林采薇就像落下來的山茶花,仍然是整朵的,美的,甚至美得驚人,然而花瓣已經快敗了。


    我這種外貌協會,真的很難討厭林采薇。


    即使她看我的眼神幾乎要射出刀子來。


    “林先生,”她站在花園裏,神色鋒利地看著我,高聲道:“我一直以為容輔是有分寸的人,但他這次的選擇,實在出乎我意料。”


    “也出乎了我的意料。”我也高聲笑著告訴她:“再見,紀伯母,下次光臨,請先預約。”


    她轉過身繼續往前走,我直接回到鋼琴邊,給她彈了一首《啊,朋友再見》。


    林采薇很生氣,然而我比她更生氣,我生氣的一個後果,就是今天紀容輔回家的時候,要麵對一場暴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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