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早晨才寫完。


    太過專注做一件事的時候,常常要做完的那一刻才察覺到自己身體的存在,一晚上從一個腦中閃過的旋律開始寫起,確定和聲進行,開始編曲,我並非專業科班出身,雖然在華天時學過兩年樂理,但是極少空寫,這首歌直到快寫完我才拿起吉他,嘴裏叼著撥片,開始確定樂器聲音。


    陽台上的窗戶沒關,外麵下大雨,我的手在發抖,臉上卻滾燙。腦中一遍遍回蕩旋律,唯一擔憂的是這隻是一場夢,醒來之後一個音符都不記得了。


    寫完已經七點。


    我的脖子疼得要斷了,一動腳,麻得像一萬隻螞蟻在裏麵爬,我這才發現我在地板上坐了一夜,渾身都冰涼,大概是受寒了,胃裏隱隱覺得惡心,我抬頭的時候脊椎都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音,因為保持一個姿勢太久,全身酸痛。但我現在大腦中瘋狂分泌多巴胺,快樂得要飛起。


    我把扔了滿地的樂譜和樂器都踢到一邊,把最後確定下來的譜子拍了照,關掉了錄音機,把音頻存了備份。


    我渴得快脫水了。


    又餓,又困,身體疲倦到極限,大腦卻興奮得跟放煙花一樣,我去廚房,一口氣喝光一瓶水,拿出麵包來吃了兩口,把錄音帶和譜子放在枕頭下,漱口睡覺。


    我有預感,等我明天睡醒過來,一定會被自己通宵寫的這首歌嚇一大跳。


    我他媽真是個天才!


    -


    可惜這世界並不懂得尊重天才,我睡下不到一個小時,電話就響了起來。


    我潛意識想裝作沒聽見,但還是被吵醒了,而且電話越來越響,越來越響,我感覺自己就跟一隻鴕鳥一樣,拚命想把腦袋紮進沙堆裏,但是沙堆卻薄得可憐,什麽都擋不住。


    最終我伸手摸起了電話。


    其實電話鈴聲一停的瞬間我就覺得意識又開始模糊了,如果不是那邊紀容輔的聲音讓我後怕的話,我應該又睡過去了。


    “你的歌寫完了嗎?”他在那邊平靜問我。


    我困得意識渙散,頸後卻仿佛有一根弦忽然繃緊了,本能地覺察到了危險。


    “寫,寫完了。”


    “下樓。”他簡短道:“我在你樓下,帶你去吃早餐。”


    我的眼皮跳了起來,說實話,我上次眼皮這麽跳還是小時候感覺自己要挨打的時候了。


    “其實,我這個人沒什麽吃早餐的習慣,”我被他嚇得睡意全無,但還是硬著頭皮推脫:“我早上七點才睡著,要不等我睡醒之後,我們再……”


    “這麽巧?”他語氣仍然平靜:“我昨晚也沒睡著。”


    如果我是隻貓的話,聽了他這句話,我全身的毛現在都應該炸開了。


    早就該知道的,這人的危險都藏在溫柔皮囊之下,平時自然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一旦真的惹到他,就跟現在差不多。還好我聰明,聽得出他平靜語氣後麵的意味深長,不至於糊裏糊塗就被算了總賬。


    “好了好了,我馬上下來。”我實在有點怕他,何況昨晚確實是我理虧。但我真不是故意撩了跑的,欲擒故縱不是我風格。要不是真的文思如泉湧、靈感如尿崩,我也不會扔下箭在弦上的紀容輔逃之夭夭。


    我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爬了起來,隨便摸了兩件衣服套上,連頭發也沒梳。說實話,我真是困得眼前都發黑了,能起得來,純粹是出於紀容輔的威懾力。站在鏡子前刷牙的時候,有幾秒鍾我甚至已經睡著了。


    我帶上手機,摸了一把鑰匙就出門了。


    我沒摔死在樓道裏真是萬幸。


    走出樓道,這才發現外麵陽光耀眼得很,我眼睛險些被亮瞎,好在紀容輔不知道從哪裏走過來,抓住我手臂。


    他在電話裏挺嚇人,見麵其實還好,至少唇角仍然帶笑,人比人確實氣死人,我一夜沒睡跟毒癮犯了差不多,十秒鍾有八秒鍾在打嗬欠流眼淚,他卻挺拔得像一棵樹,深色襯衫西褲,挽起袖口,戴機械表,手臂胸膛都結實,我想起昨晚他衣服下那窄而結實的腰,頓時感覺心情好了不少。


    “早。”我打著嗬欠跟他打招呼,一眼瞄見停在路口的那輛車,吹了個口哨:“車不錯。”


    這人果然習慣扮豬吃老虎,第一次見他衣服都不穿,第二次儼然富家公子,戴的表不到百萬,第三次是九位數的四合院,第四次才真正開出適合他身份的幻影。


    紀容澤房間有個條幅寫了兩個字“而立”,紀容澤年紀在三十歲左右,那紀容輔應該不會超過二十七,娛樂圈裏這個年紀男星有些還在留劉海,就陸宴仗著輪廓好,常常是狼奔頭。


    相比陸宴,我個人偏愛紀容輔的輪廓,因為骨骼實在太漂亮,而且他深琥珀色眼睛在陽光下實在太好看,想必他母親也是個大美人。


    我連他年紀都不清楚,就差點跟他上床,實在是色膽包天。


    “想吃什麽?”他見我能自己站穩,收回了手,其實我已經猜到他應該是從小在國外讀書,多半是英倫,或者法國,飲食習慣和風格都很西式。


    “可以不吃嗎?”我說了一句,見他眼睛眯起來,連忙改口:“你決定吧。”


    “意麵可以嗎?”司機下來開了車門,他讓我先進去,問我:“長安有個廚師,以前在安縵做過,海鮮意麵很不錯……”


    其實我現在隻想睡覺。


    還好後座寬,我本來是想靠在車廂後,坐著坐著就漸漸溜了下來,車裏打了冷氣,真皮座椅冰涼,我感覺自己胃裏發酸。


    “有別的選擇嗎?”


    “?”


    “勞駕翻譯一下。”


    “意式燴飯。”他跟我解釋:“比西班牙燴飯黏稠一些,你可以當它是粥。”


    我翻身找了個更舒服的位置。


    “紀容輔,你在意大利留學回來的嗎?”


    “不是,我在英國,中學在eton,大學在oxon。”他認真回答我。


    “好玩嗎?”


    他笑起來。


    “不好玩。東西還很難吃。”他伸手摸我頭發,像摸一隻馴服的貓:“我七歲去eton讀預校,寄宿,一年回一次家,學校裏隻有兩個中國人,還有一個是夏淮安,你認識葉寧,應該也認識他現在不如以前了,階層僵化,固守傳統,像個被遺忘的小世界,常常有遊客進來拍照,像參觀博物館。”


    這樣看來,天之驕子童年也頗慘。


    “你父母為什麽把你送那麽遠?”


    他的手指插在我發根裏,慢慢往下移,漸漸移到頸椎,□□著我的後頸,像在逗一隻貓,他的手指修長卻有力,我被捏得筋酥骨軟,簡直要癱在座位上,但這感覺有點危險,像七寸被捏在別人手裏


    紀容輔睫毛垂下來,唇角帶著一點笑意。


    “現代經濟體係和政治體係都是基於西方的理論,遲早要學,晚去不如早去。”他語氣仍然慵懶:“何況我叫紀容輔。”


    我腦中瞬間明白過來。


    其實聽到紀容澤名字時我就隱隱有感覺,這兩兄弟名字的意味有點明顯,而且看紀容澤心態不像從小殘疾,搞不好真的跟我的猜想差不多。


    他七八歲就被送出國,紀家最開始沒準備讓他做繼承人?也是,書上很多這之類的故事,大都是父輩態度猶豫引起的兄弟爭鬥,紀家從起名字就表明態度,不可謂不英明。隻是世事難料,現在發展到這地步,兩人心裏應該都會有芥蒂。


    其實這真不是多不幸的事,不管他叫什麽,都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紀容澤算慘了吧,仍然在二環內住著二進的四合院,吃個飯旁邊擺著翡翠白玉做的水仙花,這種人讓人怎麽同情?


    但這世界就是這樣,命好的人偶爾露出軟肋才特別動人,何況我本來就偏愛紀容輔。


    “其實,”我躊躇一下,可惜毒舌太久,還是想不出什麽安慰的話來,最終想出一句:“你不會說完這些就把我滅口了吧?”


    紀容輔笑起來,他收回手,手臂搭在靠背上,姿態瀟灑得很。


    “你怕我把你滅口?”


    “還好。”畢竟我們還沒睡過,現在要滅口我有點太早:“那你要滅口司機嗎?”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總覺得說出這句話之後司機的肩膀抖了一抖。


    紀容輔這次大笑了起來,他的眼睛笑起來簡直太好看,像藏著星光一樣。我看得出神,他忽然叫我:“林睢。”


    “啊?”我扶著靠背想坐起來。眼前卻忽然一暗,紀容輔整個人壓了上來,擒住我側臉,把我壓在了座椅上,溫柔而強勢地吻我。


    他的吻和他的性格完全不同,有點像攻城略地,我聞見他領口清新的木香調,像樹葉被碾碎,但此刻被碾碎的應該是我,我總算明白紀錄片裏被豹子撲倒的羚羊是什麽感覺,明明看起來這麽漂亮,卻又如此危險。


    我完全被逼在角落,整個人目眩神迷,不知道是缺氧還是缺覺,感覺下一秒就要暈過去,眼前金星直冒。


    我在百忙之中抓住他手腕,免得他把手伸進我襯衫裏。


    “等等。”我推住他肩膀:“我有話要說。”


    他看著我,琥珀色眼睛裏滿是困惑,真難得,他竟然也有沒回過神來的時候,但是很快眼中神色就清明許多。


    “嗯?”他聲音低沉地問我。


    如果我現在再說一次要去寫歌,他大概會把我掐死在這裏。


    我在他的注視下吞了吞口水,很不怕死地說了出來。


    “要不我們去喝粥把?”


    -


    好消息是我發現紀容輔對菜係並無偏見,而且對食材也並不介意,在我竭力推薦下,從善如流地選了田雞粥。


    壞消息是我來的路上忽然想到個問題:我未必打得過紀容輔。


    尤其是在床上。


    我應該先想明白這個問題,再去招惹他的。現在騎虎難下,真是色字頭上一把刀。


    好在我很擅長裝死。


    其實吃了幹蒸排骨和蝦餃之後我就差不多滿血複活了,不過我還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海鮮粥,我個人偏愛艇仔粥,錄節目時在廣東住過一個月,對艇仔粥裏放魚片、肚絲、油條一大堆東西印象比較深刻。北京的艇仔粥都一般,不然下次可以帶紀容輔去吃。


    吃完早餐,上了車我就裝睡覺,發現方向不對才開始慌起來,但慌也要裝得演技爆表,睡眼朦朧地問:“去哪啊?”


    “沒事,你睡吧。”


    紀容輔今天對我特別好,還讓我把頭靠在他腿上睡,拿了車裏的外套蓋在我身上,簡直有種把我好好養肥了然後殺掉吃肉的感覺。我本來是心驚膽戰的,不過我向來意誌不堅定,躺了一會兒,覺得這人肉靠枕還不錯,也就沒多想了。


    紀容輔的身體是我見過的人裏麵最漂亮的,因為天生的骨骼修長,每一寸肌肉都在該在的地方,我頭枕著他大腿,薄薄的西裝褲下,肌肉柔韌結實,又不過分堅硬,簡直美到極致。


    可惜可口的東西往往代表危險。


    我這種人,膽小如鼠,連河豚都不敢吃,何況是紀容輔。


    我以前怎麽會覺得他會乖乖被我睡的……別說我彈了首街燈,就算我是約翰列儂,也隻有被他睡的份。


    車過朝陽門,換了個方向,許多樹蔭從車窗上掠過,我聽見紀容輔均勻的呼吸聲,抬頭一看,他靠在一邊睡著了。我第一次見他睡覺樣子,心跳忽然慢了半拍。


    已經膽怯到這地步,我竟然還沒想過放手。


    真是要命。


    -


    我猜到紀容輔不會跟他哥一樣像個民國遺老一樣住四合院,也許住別墅區,七十七號或者緣溪堂都有可能,沒想到他會住在核心商圈的大廈頂樓。


    單獨電梯,一層樓都是他的,書房,起居室,健身房,正中間是一個原型的露天花園,竟然還有個小噴泉,上麵雕著胖乎乎的小天使。


    大概是我看那小天使的眼神太過詭異,連紀容輔這種內心強大的人都忍不住解釋了一句:“我上個月才回國,這裏是上任房主留下的。”


    臥室倒是紀容輔的風格,黑白灰,色調很高端,一整麵牆都是落地窗,床就在窗前不遠,落地窗一側擺著張很漂亮的椅子,地上有地毯,桌上有咖啡杯和報紙,還有一堆書。他床頭有一副很大的畫,畫的是一棵沒有葉子的樹,樹枝散開來,枝椏全部朝天空伸展。他看畫眼光不錯,這副畫我都想要。


    他房間的照明很巧妙,落地台燈、鏤空的金屬燈、黑色的金屬風台燈……整個房間沒有頂燈,最要命的是站在落地窗邊就直接可以俯瞰整個城市,沒有陽台,落地窗就等於大廈外牆。我在窗邊往下望了一望,頓時覺得腳底發麻。


    “好了,參觀完了。”我轉頭問他:“客臥在哪?”


    “你想睡覺?”


    “這麽跟你說吧,”我把他手腕上的表抓起來看:“我的意識還能支持三分鍾左右……嗯,現在隻剩兩分半鍾了。”


    “在這睡吧。”他替我鋪床:“要睡衣嗎?”


    “一分半鍾。”我指門的方向:“轉過去。”


    他轉身,我脫下牛仔褲和襯衫,鑽進被子裏。


    困到極致的時候,躺下的一瞬間會有一種人都要陷到枕頭裏去了的感覺,好在紀容輔的床很舒服,枕頭是羽絨,床墊比我的貴,床單大概是提花絲光麵料,太滑了。這世上沒有什麽人的床能比失眠症患者的床更舒服,比如我。


    我失眠很嚴重,大概跟作息有關係,翻來覆去幾個小時都是常事,最要命的是累極了的時候失眠,睡不著,但是意識又不清醒,那感覺簡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當年白毓寫情歌給葉桑青,寫失眠:“但周圍空氣裏隻要有你在,我拳頭就放開,睡得像小孩”,粵語歌真適合講情話,怎麽肉麻都不顯尷尬。


    我不知道紀容輔對我還有催眠的作用。床上是幹淨的木香調,這是紀容輔的領地,我不應該在這裏的。但這裏的被子蓬鬆柔軟,連空氣都似乎可愛許多,我胃裏的粥溫暖無比,我竟然懶得警惕什麽。


    床墊太軟,我感覺整個人像陷在泥沼之中,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最後被緩緩包圍,睡去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


    希望紀容輔不要跟我一樣有裸睡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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