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同老人爭論,我隻有聽的份,從來如此。事實上我讚同老人的觀點,隻是我真不知道怎麽鬼使神差讀起了這些書,我為自己找了個理由,但我知道那不是理由。我能向老人提及唐漓的造訪嗎?我不知道,我想說,但始終說不出。我要提醒老人?這是不可能的。為了我自己?這是無恥,我還知道無恥。


    周末冰場的音樂總是與往日不同,溜冰圓舞曲從下午開始就不停地放,太熟悉這支曲子了,聽了總有10年了,應該中79年甚至78年就就開始放這支曲子。還記得第一次聽這支曲子那種興奮神奇之感,讓我想到雷諾阿幸福的舞女,那還是更早在圖書館大殿看到的畫冊裏的雷諾阿。喜歡雷諾阿,不喜歡勞特累克,後者隻有肮髒和放蕩。雷諾阿是多麽明亮,就像這支激動人心的曲子。我還是決定去冰場,為什麽我不能暗中觀察她?我可以稍稍改變一下著裝,戴上口罩和帽子,最好再戴上風鏡,這樣她絕對不會認出我。問題是她還會去冰場嗎?如果她在會不會滑完冰順便到我這來?我究竟在家等還是去冰場?最好是早點去,注意她的動向。


    我等了她兩個小時,直到天要黑了也沒見她出現,急忙往回返,到了家緊張地等待,直到過了八點,我想她不會來了。過了八點半,到九點了,徹底不可能了。這一天過得不好,為什麽要盼著她呢?是防還是盼?一方麵踏實下來,一方麵心也空了。這個星期完全是為她過的,可以說無時無刻,但是好像突然什麽都沒了。下個星期還是多麽遙遠,還要這樣過嗎?看金庸吧,看007吧,看三十九級台階,看希區柯克,這個星期她不來下個星期她一定會出現,對了,也說不定是星期天呢,不一定非是周末。明天就是星期天,我又振作起來,閱讀,直到午夜。


    第二天起得很晚,我想她不會上午來。中午吃方便麵,下午早早就去了冰場,依然是昨天的裝束,眼鏡沒好意思出門就戴,昨天戴了帽子魏大媽看見我眼光就有些異樣,今天把帽子也揣在了懷裏,出了胡同過了圖書館才重新裝束上。來得早點,人不多,一望就知沒有唐漓,她不會這麽早,三點鍾人慢慢多了,我觀察每一個新到的人,到四點鍾覺得希望不大了,走的多來得少,下午場就到五點,六點半是晚場。那個角落一直空著,我看見了樹上城牆上的烏鶇也沒看見她,上下都沒有她。戴了一下午口罩把我憋得夠嗆,後來跟唐漓說起這事唐漓大笑,她說要是看見我戴口罩會一眼就認出我來,溜冰場哪有戴口罩的人,整個冬天北京也罕見一個戴口罩的。我說我就戴,你罕見的那個人可能就是我,我不是怕冷,怕空氣汙染。


    簡單地說,第二個周末我仍未見到唐漓。那個周末我沒戴帽子和口罩,還有風鏡,那付樣子的確非常可笑,我有點走火入魔,神神經經。一個人要想變得可笑就是向恐懼學習生活。我決定直麵唐漓。那時我已從最初的恐懼解脫出來,轉而對唐漓產生了同情。我不斷回憶那天的相識過程,我並沒什麽值得唐漓注意的,她對我顯然一無所知,我很可能嚴重誤讀了她。仔細回憶,事實上一開始我就知道她感興趣的不是我而是我臨水的房子。我後來嚇壞了,神經過敏,這完全可以理解,那麽果真如此的話,就得想想她何以對我住的房子感興趣。她渴望生活?她的神秘大膽與其說來自她的工作,不如說來自她的孤獨。


    再次見到唐漓是大年初三的晚上,那已是一個多月之後,我已經平靜下來。三十晚上在父母那兒過的,哥哥姐姐每家都是三口,一大家人,我的晚輩對我這個叔叔舅舅感到陌生,我也不太會哄他們,給了壓歲錢,這是每年必不可少的。此外就沒什麽了,我也不喜放煙花爆竹,不能帶他們玩。也不打麻將,不能陪老家玩。看電視,吃東西,守夜,想回自己的家,可一年到頭總得熬上這一夜,無論如何是應該的。我是家庭成員中學曆最高的,但這並非我孤獨的理由,從小如此。打了一宿麻將,看了一宿電視,天亮了,吃過餃子我向父母告辭。母親給我帶上了一大堆過年的食品,包括專為我凍的一大包餃子,這些我確實需要,可心裏不好過。


    倪先生的女兒從國外回來,把老人接到賓館,家裏沒法住,大前年回來也是這樣。女兒無法改變老人。老人之前就告訴了我女兒訂的房間,在香山飯店,希望我也見見他的女兒,本來打算去,可忽然又打消念頭。哪兒都不想去。睡覺,閱讀,看電視,整理書,收拾房間,想寫點什麽,更多是心情,也隻能記日記。我想過了這個年一切有一個新的開始,忘記一切。寫幾句日記,日記的心情基本是重複的,越寫越短,時常隻一個句子,一個詞。


    唐漓穿了一件深綠色外套,短發,我記得她是長發不知為何剪短了,白色圍巾摘掉那一刻頭發短得像一隻鳥。脫掉外套是一件短款貼身皮夾克,非常柔軟,簡單明了。見我一點也不驚奇,有點意外。她敲門時我就想到會是她,不會有別人,一定是她。結果一點不錯。


    “怎麽猜到會是我?”


    “我這兒沒別人來。”


    她脫掉外套,像回家了一樣。


    “過年還在看書?”


    “沒事,瞎看。”


    “我是不是打攪你看書了?”


    “你讓我看了許多書。”


    “我?”她顯出不解。


    “為什麽這麽久才來?”


    “久嗎?”


    “太久了。”


    我為自己說話的方式感到陌生,好像不是我在說是另一個人,甚至可能是邦德在替我說。我的鎮定自若並非源自我自己,是一個新的我,我對這個我感到滿意,從她顯然有些意外的神情中我也讀出了自己,稍後我才知道我有點過了。


    “喝點什麽,咖啡?”


    “咖啡。”


    “加糖?”


    她沒回答,拿起我案頭的一本書,《龐德吾愛》,台灣版的007。


    “你看書好像入了迷。”她說,“說話聲音都變了。”


    “要不要加糖?”


    “加吧。”


    把咖啡端給她。


    “你今天好像不太一樣。”


    “是嗎?”


    她翻著書,沉了一會,抬起頭:


    “我還沒吃飯。”


    “你還沒吃飯?”我說,忽然想自己好像也沒吃,“現在幾點了?”


    “你吃了嗎?”她問我。


    “我也記不得了。”我說。


    “你整天就這樣生活?”


    她說對了,大概看出我身上有霧一樣的東西。我有點醒了似的看了一下表,不到八點,我記起了傍黑吃了點什麽,一般睡前再吃點什麽,每天就是這樣。


    “我也沒吃飯。”我大聲說。


    “我們一起吃個飯吧。”她說。


    “好,我們到外麵吃,我請你。”


    “我整天在外麵吃。”


    “我給你做。”


    我是脫口而出,但分明看見她眼睛裏一種東西閃了一下,這種東西讓我心中一顫,顯然她流露這種東西不容易,而且稍縱即逝。


    “太晚了。”她平靜地說。


    “沒關係,”我說,“我這什麽都有,有過年的餃子,我媽包的,我一直沒舍得吃,在冰箱裏凍著。”我說的是實話。


    “等著我?”她直看著我。


    “也不是,可我想也沒準兒有什麽人來。你什麽都不用管,我做幾個菜,都是現成的,你看電視吧,要不翻翻書。”我把搖控器給了她,“很快。”


    “一起吧。”


    “不行,廚房在外邊,很冷的。”


    我出去了,很快又回來,向盆裏倒熱水,結果她跟了出來。


    我實在不想讓她看廚房,廚房太髒了,一個單身漢的廚房讓人倒胃口,這事我怎麽就沒想到呢。到處是油漬,灰塵,四處透風,煤氣灶上一層亂七八糟的黑糊糊的積物,鍋盆碗罐有的洗了,有的沒洗,白菜葉蔥皮掛在窗子上,油瓶敞著蓋,鹽罐倒了,灑了一窗台的鹽,落上了塵土。碗櫃黑糊糊的一層油煙,拉時發粘,燈要暗點還好,特別我的燈泡還很亮,實在讓我灰心。


    “你回去吧,我先把廚房收拾一下,一會就好。”


    “你去弄菜,這裏我來弄。”


    “不行,這兒太髒了。”


    “你幹嗎對我這麽客氣?”她皺起眉。


    “不是,我實在不好意。”


    倒上了洗滌靈,我們開始洗涮,我又打來一盆清水,忙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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