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蘿卜倒是長得真不錯!”看著挖開積雪後露出來的胖嘟嘟、個個足有胳膊粗細的青皮蘿卜,夏小橋滿意地點點頭。


    這裏的人大多都習慣了春種秋收,一般的蔬菜都是趕在下雪前全部收割完畢,這也導致了一到冬天市麵上就很難找到什麽新鮮蔬菜,而有本事置辦暖房可以種蔬菜的,也都是那些大富大貴之家,所產出的蔬菜也基本不會拿出來賣,自己家吃外加年節送禮都還不夠呢!


    因此,秋天的時候,聽說夏小橋在秋季蔬菜采收後要再趕種一批蘿卜和苜蓿的時候,連崔氏都驚動了。隻是,崔氏素來尊敬夏小橋這位恩人,心裏想著,夏小橋大概是還不知道北越的冬天到底有多冷,左右也不過是浪費了一些菜種子,倒不是花費不起,因此也就由著他去了,還讓仆人們幫著一起,在翻好施肥後的大田裏種了好幾畝地的青皮蘿卜,還有四五畝地的苜蓿。


    本以為一場大雪之後,這些蘿卜和苜蓿肯定是要凍死了,沒想到掀開上麵厚厚的積雪,裏麵的青皮蘿卜卻依然完好無損,並且因為被積雪掩埋過的原因,生吃都有一股清甜的味道,北越冬季本就缺乏新鮮蔬菜,上次夏小橋一時興起,挖了幾根蘿卜回去,做了涼拌酸醋蘿卜,一幫人頓時連最愛的燉肉都不吃了,搶著吃光了兩盤涼拌蘿卜。


    從那以後,這僅有的幾畝地的青皮蘿卜,就被皇帝陛下納入了重點保護對象,日夜派侍衛親自來把守,不令附近的野豬之類的野物來搶食。有不長眼過來偷吃的,也被侍衛們順手抓了拿回來宰殺加餐。


    發現冬天竟然真的可以種植蔬菜,崔氏也是大為懊惱!


    早知道這樣,當初拚著浪費點種子,也跟著種他個十幾畝地好了!


    要知道,北越冬季的蔬菜可是價比黃金的!更何況如今恰逢戰亂,老百姓幾乎餓死,那些借著戰亂發戰爭財的土豪們卻是愈發奢靡,一兩銀子買一根青皮蘿卜什麽的完全不是問題。多的不說,隻須種上一季的青皮蘿卜,賺來的錢也足夠他們家過個好幾年的了,還是很寬裕的那種呢……


    崔氏如今放下自殺的念頭,一心隻想著撫養大了一雙兒女,自然不肯坐吃山空。不過,想到山外如今正在打仗,她倒也不覺得可惜了,既然知道了這個法子,那麽明年就在附近開些荒地,再買些奴隸來,崔氏相信,既然蘿卜都能種出來,夏小橋必然還知道其他別的越冬蔬菜的種植辦法,多的不說,隻須稍稍透露幾個方子,就足夠他們一家在這個世道中立足的了。


    當然,在崔氏心裏,未嚐沒有憑借這個法子也順道給夏小橋攢點兒嫁妝的意思。北越男子亦可成婚,然而夏小橋無親無故,大約自己也沒想到給自己準備嫁妝,崔氏覺得,她不知道就罷了,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替恩人想到這一步。


    沒想到雪下的這麽大這麽快,一夜之間就足有膝蓋那麽深的積雪了,夏小橋簡直要高興死了!要知道,這樣的話,那些蘿卜纓子也能順道一起埋進積雪裏了,挖開積雪,蘿卜纓子還是脆嫩脆嫩的,拿回去,用開水焯一下,或者涼拌,或者拿幹辣椒或者鹹肉清炒,都是冬天非常難得的一道蔬菜!


    “夠了夠了!不用再挖啦。”挖了三十多個蘿卜,連蘿卜纓子一起捆起來,夏小橋急忙喊停,這批蘿卜因為是試種,並沒有多少,這幾畝地要一直吃到開春,還得節省著點呢。


    皇帝陛下今天照例是需要處理一些公務,因此陪著來的是魔尊殿下,這兩位互相握著把柄的情敵也算是徹底在情場上僵持住了,誰都不肯先掉馬甲,誰也都不肯先退出,隻得像現在這樣,先默默陪在夏小橋身邊,伺機而動……反正,不管是鬼仙還是魔修,壽命都是妥妥噠!拚別的或許拚不過,拚壽命,魔尊殿下表示,他們魔,活個萬把年輕輕鬆鬆!跟他拚?還不一定誰先死呢!


    “等一下,我們再去挖幾個紅蘿卜吧,雕花的話,也要多搭配些色彩的……”夏小橋說罷就走到一邊種著胡蘿卜的田裏,胡蘿卜因為種子少,種得並不多,隻有半畝地,夏小橋決定少挖幾個拿來當花蕊或者花瓣之類的。


    變故,就在這一刻突然發生了——


    “快看!那裏有吃的!!!”


    “搶啊!!!”


    菜地靠近樹林的一邊,瞬間衝出來無數衣衫襤褸、麵有菜色的壯漢,隻見那些壯漢扛著鐵鍬、拿著尖銳的樹枝做的各種武器直衝菜地而來!他們的眼睛已經看不到別的了,隻有菜地裏被挖開的積雪下麵的青皮蘿卜,還有那些翠綠翠綠的、代表著生的希望的蘿卜纓子……


    崔世景恨不得掐死自己!


    原本,往常不管是他還是那個死鬼,但凡陪夏小橋出門,必定會在他身邊布下結界的,可是今天,或許是因為這四周太過平靜,或許是因為看到夏小橋想親自動手品嚐收獲的樂趣和喜悅,或許……私心裏想在毫無結界的世界裏和夏小橋再多靠近一點點,在探查了周圍並無什麽危險之後,他就給夏小橋解開了結界……


    他怎麽都沒想到的是,不單單是那些妖魔鬼怪能給夏小橋帶來危險,這些在他眼中不過是螻蟻一般的凡人,竟也能給夏小橋帶來這麽大的威脅!


    瞬間的驚怒交加之後,崔世景快速反應過來,丟下手裏的蘿卜,來不及運氣,直接憑本能幻化成一片黑霧,將夏小橋牢牢護住,升到半空。


    臥槽發生了什麽?!


    為什麽我感覺自己被一團黑霧給綁架了?


    崔大哥你在哪裏?


    救命……


    夏小橋腦子裏一片混亂,不過,雖然是被黑霧給“綁架”了,可是,直覺的,他卻覺得這團黑霧不會傷害他。


    崔世景也是快急瘋了!他現在還沒有身體,方才一時情急,擔心那些災民傷到夏小橋,腦子一熱就直接幻化成黑霧將夏小橋托了起來,現在腦子恢複清醒,頓時恨不得給自己幾巴掌!眼看下麵哄搶蘿卜的災民還在拚命挖了蘿卜往嘴巴裏塞,到底不想讓夏小橋親眼看到這樣的慘狀,心想不如先把人送回去,解釋的事情回頭再說吧,給他一點時間,總能想到一個合理的托詞的。


    他沒想到,搗亂壞事的人來的這麽快!


    是啦,崔世景既然想借著流放大陣修煉成仙,自然不能對這些無辜的災民動手,一時間拿他們還真沒辦法,而且這些人也隻不過是餓極了搶東西吃,並沒有傷害到夏小橋,他雖然冷血,可也不至於濫殺無辜,因此並不能對他們怎麽樣。


    可是,鳳羽魔尊就不一樣了,他本來就不是人,況且聽到椿鮁說這地裏的蘿卜是“做包子最好吃的”,這還得了?!麻蛋他來這裏就是想讓夏小橋幫忙給妹妹做包子吃的呀!你們這幫人類把蘿卜都吃光了,讓我妹妹吃土嗎?!


    還好他還記得這裏是人家的地盤,沒有大開殺戒,隻是扇動翅膀,將這些災民直接掀翻在雪地上。別小看了鳳羽魔尊的翅膀,人家那可是經過魔界認證的翅膀,扇起來的颶風不亞於超強台風級別的,幸虧這裏沒有別的建築物,不然這些可憐的災民不被風吹暈也要被倒塌的房屋給砸死了。


    颶風不但吹走了災民,也不慎將崔世景幻化出來的黑霧,吹開了一個口子,事情,徹底敗露了……


    “這,這是怎麽回事?”仿佛失明許久的人突然重見光明,夏小橋眼前突然一亮,就看到下麵原本被白雪覆蓋的菜地,如今已經一片狼藉,大片的積雪被扒開,露出了下麵脆嫩的蘿卜纓子和青皮蘿卜,一些蘿卜纓子被強行扯斷,蘿卜也被拔了出來胡亂啃了幾口,地上都是散落的蘿卜,還有一些甚至連泥巴都還在上麵……


    “小橋……”崔世景張了張嘴巴,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傻乎乎地依然維持著一團黑霧的形狀。


    “崔大哥?能不能先放我下來?”夏小橋當然聽到了崔世景的聲音,這一刻,他不想再裝傻,也不想再自欺欺人了。


    “他們,沒事吧?”夏小橋看了看被遠遠甩在雪地上、衣衫襤褸的災民們,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突然很難受。在他們生活的那個年代,雖然貧富差距也很大,雖然依然有很多人買不起房、賺的錢隻夠養活自己,可是,起碼在和平年代,隻要肯努力,吃飽飯總是沒問題的。可是這裏呢?


    他不是瞎子、聾子,偶爾聽崔氏的人偷偷聊天的時候也聽說過,外麵的百姓如今飽受兵災,流離失所,餓殍遍地,他們能在這皇陵偏安一隅,還能每天吃的飽飽的,已經是幾輩子積德了。


    有些事情,不是他一個無依無靠的小老百姓能夠改變的。


    因此,他一直假裝自己看不到、聽不到外麵發生的那些事,以為這世間總會出現一個命定之人,去結束戰亂,建立一個新的政權。可是,在這新舊政權交替的過程中,無辜的百姓會死難多少?又有多少家庭妻離子散?這些,曆史書上都有,他不敢想,隻能像個烏龜一樣,假裝自己和這裏無關,躲在皇陵裏過自己的小日子。


    這樣很好,不是嗎?反正,就算他知道得再多,也沒辦法憑借一己之力去改變這個亂世。


    可是,為什麽看到這些餓得皮包骨、勉強維持著人類形狀的災民,還是忍不住想哭呢?


    “小橋,你,你別哭啊,我馬上把他們丟出去!這些蘿卜我們不要了,我去鄰國,給你買很多更大的蘿卜回來!”崔世景慌忙跑過來想要抱住他,卻頹然發現,自己幻化出來的手,隻能虛虛地靠近夏小橋的臉龐。


    “……你不懂。”夏小橋輕輕地搖搖頭,第一次覺得,自己到底和崔大哥他們這些人還是有代溝的。矯情地說,作為本地曾經的貴族,這些人習慣了把那些最底層的人當成奴隸牛馬一般,可是,在現代,即便是家徒四壁,那也是法律上承認的“人”!不是可以隨意殘殺的動物,也不是像這樣,活的一絲希望和尊嚴也沒有……


    “崔大哥,你,到底是什麽?”夏小橋看了看崔世景,到底問出了他存在心裏很久的一個問題。“還有元大哥,你們,到底是什麽?人類,是不可能一頓飯吃掉半隻羊的吧?”


    他終於,不得不承認,他來到的,或許不僅僅是一個奴隸製和封建製交接的混亂時代……


    崔世景渾身一僵,看著他的表情,似苦澀,似悲哀,又似終於解脫了一般——


    “我,”他覺得自己的嗓子有點幹澀,“你不記得我了嗎?我就是那個,被你親手掩埋、撞柱而死的崔世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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