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五點我準時去咖啡館打工。晚班還是小童、小葉和我三個人。我八點鍾走,小葉幹到十二點,小童一直幹到次日淩晨才收班。小童白天睡覺,經常逃課,居然也平穩地升到大二,真是讓人瞠目。小童說,他讀書之所以一路綠燈就是因為他花很多時間調查老師們的教學習慣和聲譽。比如,某師專抓作弊,號稱四大名捕,他的課就不能選。某師改卷子太嚴,動不動就給不及格,不選。某師愛查考勤,不選。某師沒升上副教授,心情不好,不選。最好是這種老師,第一堂課就告訴大家:同學們,我這門課,想得八十五分難,想不及格也難。


    咖啡館打工千不好萬不好,有一樣好,那就是練口語。雖然總是那麽幾句,說溜了也不容易。如果能碰到喜歡聊天的老外,又在空閑時間,隻要老板不在,聊上十分鍾沒人管你。小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也喜歡聊天。


    今天咖啡館裏有一群英國學生,機會難得,我和小童乘機大練口語。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末了我一直在收銀機前忙碌,快到八點時,小葉忽然走過來對我說:“好久沒見到他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好久沒見到誰了?”


    “那位王先生。”


    “是啊。”我說。


    自從那天爭執之後,小葉從不主動和我講話。小童說,她在等著我主動去和她和好,言下之意,我當在合適的時候給她一個台階,不然她會很失麵子。可是,我從沒有給過她這個台階。小葉並不想理我,她的腦子裏全是單相思,沒有心情理會這個咖啡館裏的任何一個打工仔。如果她真的來理我,那就隻有一個原因,她要知道瀝川的消息。


    “你近來見過他嗎?”她問。


    “沒有。”我說,“聽說他生病了。”


    她失聲道:“哦!什麽病?”


    “肺炎。”心情不好,懶得防犯別人。


    “你是怎麽知道的?”


    “他告訴我的。”


    “不是說,你沒見過他嗎?”


    “email.”


    “能給我他的email地址嗎?”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我想,如果我說不,她一定會掐死我。


    我寫給她瀝川的地址。


    我沒有介意,是因為我想小葉是書香門第,不會這樣莫名其妙地去給陌生人寫信。


    “謝謝哦。上次喝咖啡時他把一個筆記本忘在這裏了。我問問他什麽時候方便來取。”


    無語。戀愛中的女人是充滿智慧的。


    收工後我換了衣服出來,夜風寒冷刺骨,已是入冬天氣,地上結著薄冰。我穿著件鴨鴨牌羽絨服,又厚又大,原本是用來對付三九天氣的。來北京前我買了這件襖子禦冬,商店裏沒有小號,也沒有中號,隻剩這一件大號,五折,我就買了。現在我第一次穿,空空蕩蕩把我整個人都埋了進去,就算把書包背在大衣裏麵也沒人看得出來。


    我依然到汽車站等車,汽車沒來,我依然坐在那個冰冷的鐵板凳上背單詞。坐了不到五分鍾,一輛車嘎然而止,一個熟悉的聲音叫我:“小秋。”


    我抬頭,看見了瀝川的suv。


    我從沒認真地打量過瀝川的車,一來我對車不感興趣,二來,他的車總在黑夜出現,不是那麽容易看清楚。隔著候車亭的玻璃,我迷惑地探了探腦袋,逡巡不前。一切都是那樣的不真實。我懷疑我在做夢,生怕一道風吹來,這個情景就消失不見。真的是瀝川嗎?瀝川不是在醫院嗎?


    他跳下車,拄著雙拐,替我打開車門。


    仿佛剛從某個宴會回來,他穿著一件純黑的風衣,裏麵是筆挺的碳色西裝,考究的綠紋領帶,淡淡的ck香水。唯一和往日不同的是他沒穿假肢,所以隻有一條腿。


    他俯身替我係上的安全帶,問:“冷嗎?”


    “不冷。”


    他關上車門,開足暖氣,發動汽車。


    在那麽多次激情之後,一個多月沒見了吧。他仍是那麽完美,那麽英俊,從任何一個角度看他的臉都令我方寸大亂。


    “生我的氣了?”他問。


    我不吭聲。


    “就算生氣也不能這麽在email裏罵我吧?”他冷笑,“好歹我也替你改了proposal。英文真是越學越地道了,從小到大都沒人這麽罵過我。”


    在他說“”的時候,我回了他兩個字,罵人的。


    “停車,讓我下去。”我惱羞成怒。


    “脾氣挺大。”他不理我,把車開得飛快。


    “停車!不然我報警了!”


    “這是我的手機,你撥110。”他把手機扔給我,繼續往前開。


    不到十五分鍾,車開到了學校。瀝川跳下車,打開我的車門。


    雖然瀝川有很強的平衡能力,可是他殘疾的身軀看上去十分無助。我的心一下子軟掉了,輕聲說:“怎麽這就出院了,是給我罵出來的吧。”


    “沒出院,我溜出來的。”他把書包扔給我。


    “哎,不過就罵你一句,犯不著從醫院裏氣得出來找我算賬吧。”


    “說得不錯,我就是來找你算賬的。”他擰我的手,把我拉到他麵前。


    “知不知道人家多麽擔心你。”我抱住他,把臉埋在他胸口。


    “對不起,”他緊緊擁抱我,“其實你不用擔心,我自己會照顧自己,此外還有護士。”


    “我再不胡鬧了,我發誓。”我吻他,像吸血鬼那樣尋找他頸上的動脈,然後吻過去。他垂下頭來吻我的臉,清冷甜美的氣息交錯在我麵前:“為什麽穿這麽大一件袍子?大得可以裝得下兩個你。”


    “就喜歡大,大得舒服。”我伸手進他的風衣,去撫摸他的腰,“這裏有受傷嗎?很痛嗎?”


    “沒有傷。”他低聲說,“別亂摸,好不好?”雖這麽說,他身上的一部分僵硬了起來。


    我想起剛才發的誓,抽回手,替他係好風衣的帶子。


    “晚上你做什麽?”他問。


    “到圖書館去研究你給我改的proposal。改了那麽多,好多地方我都不明白。”


    “什麽地方不明白,”他說,“趁我在這兒,我說給你,不是更好嗎?”


    “那你陪我去圖書館,好不好?”我去挽他的手臂。


    “今天我沒穿假肢,你介意嗎?”他淡淡地問。


    “不介意。用假肢走路那麽辛苦,你最好天天都不要用。”我脫口而出,隨即又不安地看了他一眼。瀝川非常愛惜儀容,在正式場合從來打扮得一絲不苟。他又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可想而知,失去一條腿,終生殘廢,對他來說是多麽大的打擊。


    他看著我,欲言又止。


    圖書館的二樓和三樓都是自習室,幾百張桌子放在一個大廳裏。幾百個人坐在裏麵看書。瀝川若是進去,絕對會引起一陣騷動。


    我帶瀝川去了一樓的報刊閱覽室,那裏比較冷,人一向很少。


    我們找到一個位子,瀝川接過我脫下的綿衣,掛在一邊,然後自己脫下風衣。


    我從書包裏拿出打印好的proposal、字典和筆記本。正要坐下來,瀝川忽然說:“坐到我的左邊來。”


    我換到左側:“你是左撇子?”


    “不是。”他說,“對了,期中考試考得怎麽樣?”


    天,他還記得這個。


    “平均分九十,離目標還差五分。再努把力,獎學金有望。”


    “孺子可教。先談談你用的article吧。article中文怎麽說?”


    “冠詞。”


    “在概念的前麵不用加冠詞。比如你說,你說time,你指的是pt,就不必加冠詞。”


    “哦。”


    “還有這裏,朝代前麵要有冠詞。”


    “都學過,怎麽就是不記得。”


    “還有,寫proposal的一個原則,不要說這麽做對你會有何好處。要說這麽做對別的學生,對學校,對學校的聲譽會有什麽好處。”


    說到這裏,他微微換了一下坐姿。我這才發現,失去了半側的骨骼,他坐下來就隻有一個支點,所以很難坐直,也很難坐穩,必須要用一隻手臂來支撐身體。他一直用右手扶著自己。


    接下來,他給我講為什麽他要那麽改,一處一處地講,講了整整兩個小時。左手寫字不熟練,便在紙上亂畫。瀝川的記憶力真強,很複雜很長的單詞,從來不拚錯。


    最後,我覺得他再這麽講下去,會疲憊不堪,便說:“我們走吧,太晚了。”


    “你還有什麽問題要問嗎?”


    “沒了。徹底聽明白了。哥哥你太強了。——這就是母語的好處。”


    他忍俊不禁。


    “英語不是我的母語。”他說,“我在瑞士長大,在法語區度過的童年,在德語區上的初中和高中,我的母語是法語和德語。”


    “哥哥,我對您的崇拜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他站起來,替我拿來綿衣,看著我穿好,然後自己穿上風衣。我們一起走出圖書館,又回到校長樓他停車的地方。


    “你想出去吃夜宵嗎?”他問。


    “不去,你累了。我陪你回醫院,好嗎?哪裏不舒服,我幫你按摩,好不好?我抵抗力特強,不怕傳染,真的。”我又來磨蹭他。


    “no.”


    他遞給我一個粉紅色的小盒子,“我給你買了一個手機,有空給我打電話。”


    “醫院是不是屏蔽信號?”


    “我明天出院。”


    “快上車吧。”我說。


    “我先送你回寢室。”


    地上到處都是薄冰,他若不小心摔跤,把剩下的那條腿摔壞了,那可怎麽辦。


    “下次,好不好?等你完全康複了再送我。算我求你了。”


    “no.”他說,“地上這麽滑,你又不看路,我怕你摔跤。”


    回到寢室,我喜滋滋的。所有的人都看著我,覺得我今天神色飛揚,不比尋常。


    “哎,你終於從失戀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安安觀察我的臉,“可喜可賀。”


    我洗了臉,溜出門外的樓梯口給瀝川打電話,三秒鍾之內他就接了:“hi.”


    “快到醫院了嗎?”


    “快到了。”


    “為什麽是粉紅色的?”


    “什麽粉紅色?”


    “手機的顏色。”


    “這是未成年少女的顏色。”


    “我不是未成年少女。”


    “你隻有十七歲。”


    “瀝川你多大?”


    “二十五。是不是太老了?”


    “不老不老,一點也不老。謝謝哦,哥哥我好喜歡你!”我甜蜜蜜地叫他,歡歡喜喜地收線。


    第二天是個大好的晴天。課程已經結束了,大家都在備考,我也不例外,七點一到就起床,拿杯濃茶就去圖書館。筆直的長窗,溫暖的陽光,我攤開書本,複習筆記,複習句型,複習單詞,忙得不亦樂乎。


    到了中午,我走出圖書館吃飯,手機響了,傳來他的聲音:


    “是我,瀝川。”


    “hi,瀝川,你出院了?”


    “總算出來了。這醫生是我父親的熟人,快整死我了。”他說,“今天下午,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幫什麽忙,說吧。”


    “我有一個朋友今天開畫廊,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去沒問題,隻是我不懂繪畫,站在那裏會不會顯得很白癡?”


    “不不不,是這樣。我也不想去,但和他關係不錯,推不掉。畫廊四點鍾開張,新聞界的人也會來。他要我準時去捧場,七點鍾有酒會,他希望我參加酒會。”


    “也就是說,咱們要在那裏呆至少四個小時。”


    “如果你來幫忙,我就不用呆四個小時了。”


    “是嗎?怎麽個幫法?”


    “咱們四點鍾去,一個小時之後,你說你頭昏,咱們就出來了。”


    “頭昏?這是不是太假了?”


    “假不假就看你演得像不像了。”


    “沒問題,瀝川。畫展有著裝的要求嗎?燕尾服之類。”


    “有,要正式晚裝。”


    “那好,演戲的事兒我幹,道具的錢你出。”


    “你吃飯了嗎?”


    “沒有。”


    “等著我,我來接你。先吃飯,然後去shopping。”


    “我在校門口等你吧。我正好要去校門口寄信呢。”


    二十分鍾後,瀝川開車來接我。他說他還需要一周的時間,才能恢複穿假肢。沒有假肢他走路會輕鬆,但坐下來會困難。他的工作需要長時間坐下來畫圖,所以他不能離開假肢。


    他仍然裝一套純黑的西裝,純黑的襯衣,紫色的領帶。顯得身段修長,優雅得體,再配上他那張迷人的臉,簡直無往而不勝。我想,這樣一個人,隻有一條腿,又剛從醫院出來,都不能打動那個畫家,讓他在畫廊裏少呆一會兒。我肩上的擔子實在很重。


    瀝川問我想不想去吃雲南菜,我說,我願意陪他吃壽司。他帶我去了一家日本料理店。他愛吃sashimi,我則愛吃照燒雞塊。我問他忙不,他說忙的事情都在醫院做完了,還提前交了工。我們沒在飯店裏久留,因為我不想讓他坐得太久。他左手不會拿筷子,右手又幫不上忙,隻能拿叉子吃東西。


    之後我們去了一家服裝店,名字不知是法文還是意大利文。瀝川站在一旁看雜誌,我去試晚裝,試了七八件都大了。


    我問瀝川,“怎麽辦?”


    瀝川作勢要帶我走,女老板說,“這位小姐的身材實在太小,如果你們不介意,我可以帶你們去二樓‘青少年部’看看。”


    瀝川說:“您怎麽不早說呢,她就是青少年。”


    昏倒。


    女老板給我選了一件純黑連衣裙,有一圈紫色的蕾絲,露出半胸。我穿上一試,十分合身不說,竟還顯出幾分性感。這是什麽時代,連少女服裝都做成這樣。女老板給我配好胸罩,手袋,鞋子。


    瀝川拿出信用卡,對我說:“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麽嗎?”


    我說:“什麽?”


    “你做決定特別快。換上別的女人,挑一下午也挑不好一件衣服。”


    “你是不是給別的女人挑過衣服。”趁女老板去劃卡,我小聲說。


    “難道我看上去很像處男嗎?”


    我在車上畫好妝,自己在鏡子裏欣賞自己。汽車駛入一個窄巷,瀝川在抄近路。出了道口,眼前一亮,出現一座豪華的大樓。我們在大門下車,他把鑰匙交給保安,保安替他將汽車開入車庫。


    “你朋友畫的是什麽風格的畫?”又不是奧斯卡頒獎大會,怎麽我覺得有些緊張。


    “噢,他是pomo.”見我不解,他又說:“dern.後現代風格。”


    我對前現代都一無所知,又何況後現代乎。


    “你什麽也不用說。”他安慰我,“隻管假裝看畫,無聊了就吃牛肉幹。”


    上車前,他給我買了一袋牛肉幹,我最喜歡的零食,塞在新買的手袋裏。一路上瀝川都說我還是小女孩子,因為我喜歡一切閃閃發光的東西。那隻手袋上飾有不少光片,挎在手中,果然亮晶晶的。


    “這不合適吧。”我說。


    “怕什麽,這是後現代畫廊。”他拄著雙拐,專心走路。我則把頭抬得筆直,跟在他身邊。


    畫廊的門口已站著一排人。其中一個長發披肩的青年男士快步迎過來:“瀝川!”


    “沒遲到吧。”瀝川上去和他握手,介紹我:“這位是謝小秋小姐,大學生。這位是江橫溪先生,知名畫家。”


    我們握手,問好。


    江橫溪的身邊站著他的太太,一位年輕的女士,麵孔驚豔,頭發高高挽起,一絲不亂,神態高貴。


    “季連。”瀝川伸手過去:“好久不見。”


    兩人握了手,瀝川介紹我:“這是謝小姐,謝小秋,英文係學生。這是葉季連女士,國畫家。”


    “幸會。”我說。


    “幸會。”葉季連笑著過來拉我的手:“小秋,你在哪裏上大學?”


    “s師大。”


    “瀝川,我們給你單獨準備了沙發,你現在需要休息一下嗎?”她看了一眼他空空的右腿,略感怔驚。顯然瀝川絕少在正式場合不戴假肢。


    “謝謝,不用。”


    這時又來了一個中年人,裝著灰色的西服,表情神秘而倨傲。葉季連忙說:“我來介紹:這位是韓子虛先生,紫草畫廊的老板,知名畫家,古玉專家。”


    這是什麽年頭,怎麽這裏出入的都是“家”啊。


    然後葉季連介紹瀝川:“這位是王瀝川先生s總裁,建築設計師,哈佛大學建築係高材生,去年法國as-4建築設計大獎得主。他手上現有五十多個在中國的設計項目。瀝川,需不需要我順便介紹一下你的父親和你的哥哥?”


    瀝川搖頭:“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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