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級後半學期,為了作文課的需要,我買了一本《模範作文讀本》。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範文中對於月亮的描寫,可以說,我從此對月亮有了感覺,有了情緒,有了神往。“皎潔”“團欒”“清輝”“玉兔”“一輪”“一彎”“如盤”“如眉”“浮雲掩月”“月明如水”……都使我沉醉入迷。從此我見到月亮就要凝視良久,就奇怪它的存在,它的形狀和它的遙遠。月亮使我突感寂寞,突然把自己與月亮與夜空聯係起來對比起來,覺得相互都是無依無靠無道理無來頭可講,我與世界與天空與眾星相距極為遙遠,當然我自己極為渺小。


    從看月亮我想不明白,為什麽要有一個月亮,有星星,有天空,有白天,有黑夜,有我和家裏的人,有那麽多人。我是從什麽時候有了對於月亮的知覺有了對於世界的知覺的,我是怎麽成了我的,知道疼痛,知道親愛,知道急躁,知道恐懼的。這個“我”是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是怎麽湊巧生到現在的中國的。為什麽我不是唐朝生的?為什麽我不是歐洲人?為什麽我不是女孩?如果我是一隻貓?一個螞蟻?一條蟲子呢?為什麽打我我疼痛而打別人我就不疼痛呢?如果我沒有出生,關於我的一切感受和願望,也就什麽都沒有了。這一切都是不可解釋的呀。


    模範作文的令一個動人的主題是對於春天的吟詠。潺潺的流水。青青的草地。桃花杏花梨花丁香海棠都令我入迷。老舍先生說過他不喜歡潺潺一詞,並說他不知道何謂潺潺。我喜歡潺潺則是因為潺字的形象使我聯想起小溪流的波紋——不知道這會不會使真正的語言文字學家氣昏。而從此,不論是黎錦熙的歌曲:“桃花紅,紅豔豔,李花白,白淡淡”還是落華生的散文《梨花》,不論是南唐中主的“丁香空結雨中愁”還是溫庭筠的“海棠花謝也,雨霏霏”,都使我有刻骨銘心,奪魄銷魂之感。


    模範作文中有幾篇寫母愛的文字,令我十分感動。有一篇是寫自幼喪母的悲痛。我想起了幼稚園裏學到的歌謠:


    秋風涼,/天氣變,/一根針,/一條線,/累得媽媽一身汗。/媽受累,/不要緊,/等兒大了多孝順。


    我確實也多次看到入冬前母親準備被褥、衣服、縫縫連連的情景。與到了吃飯時候為做飯而操勞的情景。我忽然想到,母親是會老的,是會死的,我們所有的人是地老的,是會死的,是一定要死的。一想到死我感到極大的壓抑和虛空。


    我立刻想到了養蠶的經驗。姐姐比我大一歲半,小時候各種事多半是我跟隨她,所以女孩子喜歡做的事我也常常參加,例如抓子兒、跳房子、踢毽……其中就有養蠶。每次遇到蠶吐絲的時候我就相當哀傷,因為從此蠶兒蛹兒蛾兒就在清楚地走向死亡,它們再不吃桑葉了。我想盡一切辦法給吐絲的蠶給蛹給蛾子喂桑葉,當然沒有效果。我親眼看到一隻隻蛾子交配、雌蛾甩子,然後一個個枯萎死去,我完全無力回天。我知道明年從蠶子中還會孵化出大量的蠶,但是我清晰地斷定,再有多少蠶也已經不是去年前年的“這一隻”蠶兒了,這一隻蠶兒已經一去不複返了,這很可悲。


    我早早就深深體會著“春蠶到死絲方盡”的悲劇性,遠遠比“蠟炬成灰淚始幹”更絕望,更無計可施。


    雨後的蜻蜓,夜間起飛的螢火蟲,夏天的蟈蟈與秋天的蟋蟀,我也常常哀其生命之須臾。我喜歡養蟈蟈聽叫聲與養蟋蟀鬥蛐蛐。聽說有人用一個葫蘆把蟲兒放到裏頭,別到腰上,溫暖著它們,就能把它們一直養到第二年春天,延長它們的生命近兩三倍,我多次想找這樣的葫蘆,沒有成功。


    那時候大雨常常帶來胡同裏的沒膝積水。我疊一隻紙船扔到水上,目送它被水流和風帶走,我想它也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它會到什麽地方去呢?它將經曆些什麽呢?我,它的製造者與牽心者,不可能永遠陪著它,這也叫生離死別吧。


    我問姐姐,你說死是怎麽回事?姐姐平靜地說——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有這樣的生死觀——死就和睡著了一樣嘛。


    姐姐的話並沒有減少我對於死亡的恐懼,卻使我愈想愈覺得睡覺是一件可怕的事,果然,睡著了無知無覺,與死一次是一樣的。我想的不是死像睡眠,而是睡眠像死。


    我還想到我的身體並不健康,也許離死亡並不是那麽遙遠。一天晚上,我在一個神經質的狀態中,喝了一大口極腥的魚肝油,那時候的人認為魚肝油就是最厲害的保健藥品了。夜晚躺在床上,發覺一輪滿月整好照在我的臉上,那時住的小平房,是沒有窗簾布也安裝不起窗簾的。月光再次使我感到孤獨,神秘。我感到不理解這個世界,不理解自己和家,不理解生命的偶然和無助。我忽然想,如果就這樣睡去——死去呢?我隻覺得正在向一個無底的深坑黑洞,陷落、陷落著再陷落著。我幾乎驚叫失聲,我不敢入睡。這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失眠,第一次精神危機:大約隻有九至十歲。


    我在《青春萬歲》中寫到過一個人物的童年失眠,尊敬的恩師蕭殷批道:“兒童貪玩不願睡覺是有的,不敢睡覺是不可能的。”大概我的這些經驗隻能說明自己的心理健康方麵有問題罷了。


    失眠沒有造成太大的問題,我從此隻知道人必須硬著頭皮活下去,該吃就吃下去,該喝就喝下去,該睡就呼呼地大睡最好。許多問題是想不清楚的,想不清楚的問題還一定要想,就是有了毛病啦。


    差不多與此同時,我熱衷於背誦《唐詩三百首》,至今我認為此書是真正對我有益的少數幾本書之一。治療我的精神危機的方法便是學習、讀書、背誦書。“春眠不覺曉,花落知多少……”我讀得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我也懂。“蜀僧抱綠綺,西下峨嵋峰”與“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我則不解其意,但也興高采烈地背誦得緊。“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王維的句子我略有所感。另兩句“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我則感受真切,離別是很遺憾的嘍。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我也極欣賞,雖然那時我並沒有看到過海,也不知道海上月出的情景。


    大概與讀古書有關,我相信畫畫也是極風雅極有味道的事情,於是我買了芥子園畫譜。我畫馬,畫竹子。竹子畫得怎樣,記不清了,馬則畫得與老鼠無異。但我還是大模大樣地為畫馬題詩一首,時年十歲:


    千裏追風誰能匹,


    長途跋涉不覺勞,


    隻因伯樂無從覓,


    化做神龍上九霄。


    我至今也說不明白為什麽寫一首這樣的酸溜溜的詩,有人還誇我氣勢不凡,我相信我這是帶有模仿意味的學大人話,希望方家能幫我找出出處來。


    詩卻也有幾分意思。一個是自吹與自信。一個是速率效率,千裏追風也。一個是韌性,長途跋涉嘛。一個是終於未能有多大用處,隻能上九霄自慰自遣,如果不是自欺欺人的話。


    我家有過在報子胡同甲3號小住的經曆,這裏有一個廢棄了的後花園,有假山石,有竹子,夜間,竹葉的影子映在窗戶紙上,在這樣的條件下,我居然沒有能夠成為鄭板橋,隻能證明我是一個美盲。也是,從上小學,美術作業都是得“乙”或“丙”,隻有一次得過甲,是拿姐姐交過的作業,改頭換麵,用水彩抹掉原署名與給分的痕跡,作弊交給老師的。


    反過頭來隻能閱讀。我背誦《孝經》《大學》《蘇辛詞》《花間詞》,我背誦冰心與巴金,後來還有魯迅的《野草》。漢語的平仄四聲,抑揚頓挫,句勢的羅列反複,論述的大而無當,文字的美輪美奐卻無定解,都使閱讀與背誦,變得如此快樂迷人控製人,如歌詠如唱讚美詩,如頌咒語如祈禱上蒼。如“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欲平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其心者先誠其意……”


    誦讀這樣的書又像是洗澡,淋浴一樣地撲頭蓋臉,盆浴一樣地擁抱全身,旋轉按摩一樣地舒筋活血,桑拿蒸氣一樣地代謝新陳。合轍押韻,步步高升,顛撲不破,翻過來倒過去都合身,如舊北京賣布頭的吆喝:經蹬又經踹,經拉又經拽,經鋪又經蓋,經洗又經曬!


    我也特別喜歡放假,每年夏天,臨近假期,由於酷熱,缺覺,考試,我都精疲力盡,憔悴不堪。一放暑假,先睡個好午覺,再趕上一場透雨,再逛逛北海公園與平則(阜成)門外,聽蟬嘶,聽水聲,聽鳥叫,再讀讀我喜歡讀的小說故事,我感到欣喜若狂,我喜歡自己支配自己的時間,我喜歡休假——目的不在於嬉戲而在於讀書。每年暑假開始的時候我都製定出令人狂喜,催人奮進的暑期生活與學習計劃同,而且執行得差強人意。放完假,我當真覺得自己的知識有所長進,乃至身體也有所發育了。這種喜歡自主度日,但並不懶散放任,尤其絕對不是銷磨浪費時間的特點,可能至今保存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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