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邊的樹木已經開始落葉,但越往南走,越是一片秋高氣爽的景象。


    石青峰並不著急趕路。陳玄清說讓他去修一個“儒”字,他便故意放慢了腳步,且行且看,且走且玩。沿途遇見的耄耋老者,或者黃發垂鬢的小兒,他都會上去閑聊幾句。當然,偶爾也會遇見幾個長相清秀的女子,但小時候師父那句“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至今仍深深地刻在他腦海中。長到後雖然知道了女人並非老虎,但相處起來還是覺得麻煩。尤其是要時時刻刻猜度她們的心思,光是這件事情就讓他頭大。陳玄清自然知道他的脾性,所以才在他下山前和他說了那一番話,讓他去繁華浮世中修一個“儒”字,去修修人情世故,去修修洞察世事的學問。


    他在雷陣中待了兩年,現在下了山,雖然距離山上的靈脈遠了,卻感覺這山下的氣息別有一番輕鬆暢快。


    山上有靈氣,山下是煙火氣,是人情味兒。不像那些除了吃飯睡覺便隻剩下修行的冷冰冰的仙人,天天打著道心明淨的旗號過著苦行僧一樣的生活。修來修去,眼睛隻盯著天上,卻忘了這人間的大好風景。


    “前人說過的那句“願作鴛鴦不羨仙”,看來是有道理的!”


    他心裏想道。


    禦鼎山和蚩山之間隔了數萬裏,為了不驚動沿途百姓,石青峰每天早睡早起,隻在黎明前夜色最濃的時候馭劍而行。其餘時候,便像普通人一樣走路。


    若是換做其人,肯定回避開大路,隻走小路。但他卻正好相反,偏偏避開了小路,專揀大路來走。越是熱鬧的地方,便越要去走一走。走得累了卷了,或者看見有趣的事情,有趣的人,便會停下來歇歇,或者上去湊湊熱鬧。


    當然,像“兩小兒辯日”這種毫無新意的事情絕對不會引起他的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地裏那些金燦燦的莊稼,以及那些臉上洋溢著幸福,在地裏勞作著的人們。這時候,他會坐在田壟上看上一會兒。有一次聽見一個發牢騷的孩子說:“這麽一大塊地,啥時候能割完啊!”那孩子的父親站起來擦了把汗,望著眼前那一地金黃說道:“割不完才好呢!老子巴不得能割他個三五月!”那孩子撇了撇嘴,掄起手裏的鐮刀胡亂砍了幾下,歎了口氣,又把那些胡亂砍斷的稻子一根一根碼好,重新伏下身子。


    有時候路過一條河流,看到有戴著鬥笠的老漁民網上來一網大魚,也會打心眼裏替人家高興,好像那打漁的人是他自己一樣。最讓他高興的一次,是有個釣魚的人把釣上來的魚當場宰殺幹淨,然後架起火堆,一邊釣魚,一邊烤魚,一邊等魚上鉤,一邊等魚烤熟。等那魚快要烤熟的時候,那人轉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怎麽,惦記我這魚呢?”說完以後把那烤魚撕下來一半分給他,說道:“兩個人吃更有滋味兒。”


    若是以前,他會不好意思的的推卻。但這回卻很爽快的接過來直接咬了一口,對那人豎起大拇指說道:“真好吃!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烤魚!”


    青山秀水閑魚,就著淳樸和善的民風,石青峰第一次吃出了藏在煙火中的人間真味兒。


    秋意濃時,是穿山越野正當時。有時候望著漫天遍野的大美景色也會臨時起意,找個沒人的地方馭劍而起,去天上走上一遭。


    有兩次趕上一群大雁往南飛,他跟在雁陣旁邊,伴著遠處的晚霞,禁不住想起了那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絕美詩句,頓時心生快意,想要高歌一曲,但張開嘴後卻發現自己除了以前讀過的那些經文以及在禦鼎山上看過的道書,對於音律方麵的事情竟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


    有時候路過一些深山老林,真吾劍會嗡嗡作響,意思是說:“前方有妖怪,要不要一劍斬殺?”那些妖物覺察到真吾劍散發出來的氣息,嚇得抱頭鼠竄,深深鑽進地下。


    石青峰笑著說道:“人家是主人,我們是客人,我們在人家門前借道,哪有殺人的道理。”


    他心情大好,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古時候有個梟雄去友人家裏吃飯。那對友人夫婦商量著把家裏唯一的那隻雞殺了給那人吃。然而,那人聽見那對夫婦在後院磨刀,以為那對夫婦要加害自己,於是提著把劍把那對夫婦給殺了!現在我們在此借道,和那梟雄去人家吃飯是一樣的道理。再者說來,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


    真吾劍再也忍受不住,“噌”的一聲掙脫出來,化作一道劍光飛了出去。


    石青峰望著天上愣了須臾,有些意猶未盡,又拱起手對遠處那些妖物喊道:“大家不必害怕,我們隻是過路的。過去了就好啦!”


    那些躲在地底的大物心想我若是打得過你,又怎會跑?你要是抓得住我,又怎會說出這種騙小孩子玩的話語來引誘我上當?


    石青峰一個人空落落的走了一段,心神一動,把真吾劍從頭頂召回,停下腳步想了一下,自言自語道:“我剛才怎麽說了這麽多話?難道這就是傳言中的‘得意忘形’麽?”


    轉念一想,又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人生又有幾回得意的時候呢?嗬嗬!”


    過去種種陰霾,終於從他心中消散。他不再去想北溟戰神、武聖人,也不再去想當年發生在廟裏的那件事情,甚至連現在去哪兒,去幹什麽都忘了。


    這一刻,他是石青峰,隻是石青峰。


    山路迢迢,對於修行者來說說遠不遠,說近不近。若是禦劍而行,可能幾個日夜便會到達。


    石青峰從秋天走到冬天,走了足足大半個月才來到蚩山腳下。


    這裏距離蚩山城還有一百多裏,地勢高低起伏,有幾條蚩山餘脈,還有幾個漸行漸高的丘陵。


    其實已近黃昏,石青峰找了個人煙濃密的村子,打算在村子裏過夜,第二天一早再去蚩山報到。


    打定了主意,他加快腳步朝那山村走去,希望能在天黑之前找個好點兒的人家,美美的睡上一覺。


    然而,就在他剛剛走到村口的時候,卻發現從村子裏走出一個婦人。那婦人背上背著一個籠子,籠子裏關著一個三四歲的幼兒。那幼兒渾身上下到處都是抓痕,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看,就像他背後有什麽東西一樣。


    石青峰被那雙眼睛看的渾身不自在,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


    在他身後十幾丈遠的地方,又有一個一模一樣婦人走來。那婦人也背著一個一模一樣的籠子,籠子裏同樣關著一個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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