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場雪,綿綿密密地落到雲夢山上,將北雲夢終年不化的雪覆得更厚,且也落到了四季如春的南雲夢上,驚奇了望雲觀中所有人。


    “雪!?”正坐在屋裏抄書的懷霧甫一抬起頭來看向窗外,便看到了院中飄飄揚揚而下的雪,驚得他瞬間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驚喜地衝到院子裏,而後開心地對屋子裏正在低頭安安靜靜看書的元祁道人道,“師父!雪!南雲夢居然下雪了!”


    元祁道人本一心隻在書上,並未發覺到外邊下雪了,聽著懷霧這驚喜一聲喊,他才抬起頭來。


    果見白白蒙蒙的雪正在往下落,落到院子裏,落到樹枝上,落到一臉驚喜的懷霧臉上,元祁道人愣住了。


    這就是雪?


    “師父師父!我推你出來看啊!”懷霧這會兒歡喜地跑到了元祁道人身旁,拿了他手中的書放到一旁,然後推著他身下的輪椅便往院子裏走。


    元祁道人伸出手,接住了飄飛而下的細雪,看著那細細的白雪在掌心裏融化成水,他眸中的光由驚奇漸漸變為平和,而後昂起頭看著白雪不斷撲簌而下的灰白蒼穹,自言自語道:“下雪了啊,終年無雪的南雲夢竟然下雪了,可是上天都覺得望雲觀這一次做得不對?”


    “師父你說什麽?”懷霧聽不清元祁道人在喃喃說些什麽,不由問他道。


    “沒什麽。”元祁道人微微搖了搖頭,而後道,“許久沒有去看師父了,懷霧,把我前些日子曬好的秋菊帶上,同我到清心閣去看看你師祖。”


    “現在?師父你不是冬日都不往師祖那兒去的嗎?”懷霧一臉不解。


    元祁沒說話,懷霧意識到自己多話了,趕緊閉嘴,轉身跑進屋拿秋菊去了


    元祁道人目及遠處,目光有些灰暗。


    師父畏寒,且對白茫茫的雪有一種來自心底的難言恐懼,又正正好今天南雲夢下了百年不遇的雪,不知是不是連老天都不站在望雲觀這邊?


    而他選擇這麽做,無疑是背叛師門,可他……


    可他經不住元明那孩子的苦苦請求,也見不得元晴那孩子遭那樣的罪,而且他的心中,從不覺得人與妖有何不同,卻又為何妖類非死不可?


    元祁道人的思緒忽然飄得很遠,遠到多年前的一天,他眼睜睜看著一個不過模樣有異於常人的六七歲孩子被他的同門師兄一劍刺死,甚至還剖其心髒,碾碎成泥,可那明明……就隻是一個人類孩子而已,並不是妖。


    那一次,是誤殺,可他的同門師兄卻不覺自己有過,他甚至沒有受到掌門師伯的懲罰!他明明殺了人,殺了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孩子,良心卻沒有一丁點的不安,為何!?


    他不明白,如何都想不明白,時至今日,他依舊想不明白。


    以誅妖為由的殺戮,便是對的麽?望雲觀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對的麽?


    元晴那孩子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更沒有傷過無辜性命,縱使他是妖,又如何?


    人且有善惡,妖又一定全是惡麽?


    沒有過錯的他,為何偏偏要在望雲觀中度過他漫漫一生?


    況且,他還有妻兒在等他,若沒有他,他那三個孩子哪怕出世也活不下去的,稚子無辜,何其殘忍。


    “師父,師父?”裹好了秋菊重新回到元祁道人身旁的懷霧看著他出神,喚了他好幾聲,元祁道人這才回過神來,懷霧關切地問他道,“師父你在想什麽想得這麽出神?”


    “沒什麽,人生第一次見到雪,有些高興過頭了而已。”元祁淡淡道,“秋菊拿來了?”


    “嗯嗯,拿來了!”懷霧點了點頭,然後將一領鬥篷披到元祁道人身上,一邊道,“下著雪呢,師父你身子不大好,懷霧順便拿了鬥篷給你遮遮寒。”


    “好。”元祁拉了拉身上鬥篷,“走吧。”


    *


    清心閣在後山,在那飛流直下的瀑布源頭,就像無心真人的人一樣孤僻。


    此時,這一向大開的閣門閉得緊緊的,窗戶也一樣閉得緊緊,正如同元祁道人所知道的那樣,他的師父,畏寒,更畏雪。


    “師父,徒兒元祁來看看您。”元祁道人屏退了懷霧,獨自在閣門前輕輕敲響了緊閉的閣門,“元祁帶了您喜愛的秋菊茶。”


    屋內無人應聲,過了良久才聽得無心真人那涼冰冰的聲音道:“進來吧,快些將門關上就行。”


    “是,師父。”元祁點點頭,轉頭看了站在不遠處的懷霧一眼,懷霧跑上前來,將閣門推開後快速地將推過高高的門檻,然後再從外迅速將閣門關上,末了就站在外邊一邊看雪一邊等著他的師父出來。


    元祁進入清心閣的時候,那一向待人待事皆涼冰冰像是無情無心似的的無心真人竟是靠著牆坐在窗戶下,雙臂抱著自己曲起的雙腿,就像一個在躲避什麽恐懼事情的孩子一樣,抱著自己躲在角落,好像這樣能讓他覺得安全一些似的。


    他向來連睡覺都抱著的劍此時被他扔在一旁,一眼都沒有看。


    而他這副看起來膽小狼狽的模樣竟是一點不在意被元祁看到,以致元祁推著輪椅來到他麵前時,他還是抱著自己坐在地上不動,甚至沒有抬頭來看元祁一眼。


    “師父,地上涼,您到椅子上坐著,元祁給您煮一壺茶暖暖身子。”見著無心真人這般抱著自己坐在對手瑟瑟輕抖,元祁不覺絲毫驚詫,神色及說話的語氣同平日裏一樣。


    見到雪的師父就是這副模樣,他年幼的時候見過,那時候是師父背著他下山,夜裏在客棧落腳的時候天忽然就下起了雪來,時至今日他還清楚地記得當時師父就是這樣抱著他自己躲到角落裏瑟瑟發抖,甚至還將床上的他拉過去抱在懷裏,抱得緊緊的,一直說著他聽不懂的話。


    不曾想二十年過去了,師父還是這樣畏雪,還是這樣抱著自己躲在角落。


    不過,師父畏雪這個事情,整個望雲觀上下,除了他這個做徒弟的,再無一人知,無念師伯不知,掌門師伯更不知,否則在這個下雪的日子兩位師伯又怎麽可能還讓師父獨守清心閣。


    無心真人不動,就像沒有聽到元祁說話一樣。


    “師父,元祁真的帶來了您喜歡的秋菊茶,還是這個秋日曬好的,本想元祁自己留著喝的,但前些師父您說喜歡喝,元祁就給您再帶了些來,您瞧。”對於緊抱自己坐在地上像個孩子一樣的無心真人,元祁此時就像哄小孩兒似的,說完了還特意將放在腿上的裹著秋菊的紙包打開來遞到無心真人麵前。


    無心真人喜歡秋菊,還喜歡曬幹了泡茶的秋菊,每一年的秋日,元祁都會給他曬,不過他喝得很快,像是當飯吃著那樣來喝,喝了茶湯不算,還會把泡開了的秋菊嚼下肚。


    元祁甚至還覺得每每入冬之後的無心真人的脾性就變得奇怪,一點不由人摸得清,所以每年入冬之後,元祁幾乎不來看他,直到來年開春。


    今日,是例外。


    “你怎麽來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得無心真人問道。


    他的臉埋在臂彎裏,以致他的聲音聽起來沉沉悶悶的。


    “下雪了,所以來看看師父。”元祁道。


    “下雪了,下雪了……”無心真人的身子忽然間顫抖得厲害了些,“外邊下雪了……”


    不僅他的身子在顫抖,他的聲音也都在顫抖。


    元祁瞧著無心真人的反應太強烈,有些心疼,不由躬下身伸出手,輕輕扶上了無心真人的肩,關切道:“師父你可還好?”


    “七兒!”卻見無心真人突然抬起頭來,大睜的眼眸裏寫滿了驚恐與不安,緊張地大叫了元祁一聲的同時竟霍地將他從輪椅上扯了下來,將他緊緊抱在了懷裏!


    “骨碌碌——”因為動作突然,空了的輪椅往後滾開了半丈多遠,那打開了紙包放在元祁腿上的秋菊撒了一地。


    元祁因著無心真人這突然用力一扯,使得他狠狠砸進無心真人懷裏,可無心真人像不知疼痛似的,隻顧著將他緊緊摟在懷裏,那力道緊得像是害怕元祁會離開他一樣。


    “七兒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還不待元祁反應過來,隻聽無心真人又慌張不安道,同時將他抱得更緊,“我錯了,我不應該把你自己留在雪地裏的,我不知道雪會忽然下那麽大,我錯了,你不要離開我……”


    “師父?”元祁雖不知無心真人究竟經曆過什麽以致他會在下雪天反應這麽大,可他卻知道他的師父是將他當成了某一個人,他不認識的人,讓師父對雪產生恐懼的人。


    無心真人的身子猛地一抖,像是被元祁的這一聲輕喚驚到了,隻見他稍稍將緊抱在懷的元祁鬆開,然後捧著元祁的臉來看,失神一般喃喃道了一聲:“小祁?”


    元祁的心此時有些沉重,師父畏雪竟是畏到了瘋一般的程度,畢竟師父從不會這樣來叫他。


    “師……”


    “孩子!”不及元祁說什麽,隻聽無心真人那本是失神的臉忽然換上了一種狂喜,捧著元祁的臉時有一種想要落淚般的欣喜,“小祁,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無心真人說完,又將元祁用力摟進了懷裏。


    元祁則覺五雷轟頂,震驚得不能言喻。


    “師父,您……說什麽!?”元祁聲音顫抖。


    “小祁,我的孩子,我不會扔下你的,是我的錯,是我害得你走不了路的,原諒我,原諒我……”無心真人卻像沒有聽到似的,隻摟著元祁喃喃而言,一如元祁年幼時所聽到的那些話一樣,“我不會讓師父再傷害你的,不要離開我,不要丟下我……”


    不過當年他年幼,聽不懂也記不住,但現在,他聽懂了,每一句都聽懂了。


    七兒,小祁,七和祁……


    難怪師父看著他會叫七兒,原來……如此。


    無心真人的懷抱很緊,元祁的眼裏流出了淚來,喉間哽咽得厲害。


    不知過了多久,元祁才緩緩抬起手來,輕輕拍了拍無心真人的背,同時拿起一朵撒落在地的秋菊,湊到了無心真人鼻底來,柔聲道:“師父,元祁不會離開您,也不會丟下您的,您看,元祁還給您帶來您最愛的秋菊不是?您聞聞,很清香的。”


    無心真人這會兒就像個聽話的孩子似的用力嗅了嗅元祁手裏的秋菊,然後慢慢闔起了眼,將頭靠在了元祁肩上,竟是睡了過去。


    可他縱是睡了過去,他的手卻還是緊緊抱著元祁不放。


    元祁將捏著秋菊的手緩緩垂下,還有些回不過神來的模樣,過了一會兒,他將無心真人的手從自己身上輕輕掰開,而後將睡著他放躺到地上,繼而怕到他的輪椅前,吃力地撐起身自己坐到輪椅上,看了睡過去的無心真人一眼,隨即下了決心似的別開頭,轉動輪子朝這閣子深處去。


    這閣子深處有一間四麵無窗的屋子,這間屋子裏的燈火終年不熄,就像這間屋子拄著的劍終年不會倒似的。


    這間屋子裏,不管是天頂還是四壁,都插著無數柄鋒利的劍,這些劍看似淩亂,可仔細一看卻又極有章法,就像是一個旁人看不懂卻又真真實實存在的陣。


    元祁此時就來到了這間屋子。


    這間屋子的門從來不上鎖,因為隻要有無心真人在,沒有人能靠近這間屋子,就算他不在,望雲觀中人也無人敢前來這清心閣,更何況是靠近這間屋子,外邊的人,就更不知道這兒有什麽,更不會前來。


    元祁在推開這間屋子掩閉的門時有一瞬間的遲疑,最終還是將門扉推開,進了屋,而後毫不猶疑且迅速地將地上的劍拔出來!


    今日之前,他沒想過事情會這般順利,他甚至已經準備好將師父教給他的醫藥之術用在師父身上,哪怕隻有一線機會,他也要爭取,爭取來到這間屋子,哪怕隻能拔出這裏的一柄劍,他也要做到。


    他萬萬沒有想到,今日的南雲夢,竟是會下雪,就好像上天在助他一樣,讓他輕而易舉地就來到了這間屋子。


    他不知道他這麽做是對還是錯,可他知道他的心要這樣做,他隻想隨著他心中所向而做些什麽,哪怕背叛師父,哪怕與師父為敵……


    元明,抓緊時間啊,師兄能幫到你的,就隻有這些了,接下來的就隻能靠你們自己了。


    *


    雲夢山中,衛風看著愈下愈厚的雪,麵上的焦急之色愈來愈濃重,以致他不知咬斷了多少根狗尾巴草。


    他好看的劍眉此時緊緊擰在一起,眉心已然擰成一團亂麻,他眼睛一直盯著蒼翠深處望雲觀的方向,心中漸漸變得不安。


    已經快要午時了,還沒有任何動靜,元祁師兄可是後悔答應幫他和小饃饃了?還是說……元祁師兄失敗了?


    畢竟無心師叔的道行僅在師父與掌門師伯之下,那一手的清心劍法更是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而元祁師兄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想要從無心師叔那兒得手,隻怕是癡人說夢。


    可他既知如此,卻為何還要請求元祁師兄來做這個事情?元祁師兄也知道無心師叔的厲害,卻又為何要答應他?


    衛風想不通他自己,也想不通元祁。


    自從長情被無念真人帶回望雲觀之後,衛風就沒有再見過長情,向來疼極他和長情的師父,不僅不讓他見長情,甚至不讓他踏進望雲觀,而當初從天樞宮回來時,無心真人直接將他扔到了京城並未讓他跟來望雲觀。


    這三個半月來,衛風過得可是煩心又糟心,不僅要安撫晏姝,還要安撫莫凜和沈家兄弟,更要管召南國事和與鄰國戰事,總是夜不能寐。


    最最主要的,還是掛心長情,單單是為了不讓衝動的莫凜衝上望雲觀來送死,他就不知有多頭疼。


    他想向無念真人求情,可他不僅見不到無念真人,最後竟是連望雲觀都進不去了。


    可無論如何,他都要將他的小饃饃救出來,哪怕與整個師門為敵,他也在所不惜!


    他們等了三個月,籌劃了三個月,就等今日了,而今日若是不成,日後他們想要救小饃饃就是難上加難。


    而這事要成,元祁師兄那兒最是關鍵。


    “元祁師兄……”衛風又拿了一根狗尾巴草的草杆到嘴裏咬著,要斷,焦急道,“哪怕事情不成,你也千萬不要有事啊。”


    就在衛風話音才落的這一瞬間,隻聽他身旁一隻灰黑色的小麻雀狂喜道:“衛風!這山間的誅妖屏障……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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