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糖糕的力氣隻是恢複了些許,尚未完全恢複,所以哪怕他從小麻雀蓋在沈流螢身上的衣裳下鑽出了腦袋,卻是鑽得慢。


    這倒不僅是它力氣不足,還因為沈流螢將它抱得太緊,它在她懷裏努力了許久,才把它的兩隻前腿給抽了出來,好在頂著個大肚子的沈流螢實在是覺得太疲倦,所以並未因懷裏白糖糕的蹭動而醒來,她依舊睡得很熟。


    白糖糕也沒有從沈流螢懷裏完全蹭出來,它把自己的兩隻前爪抽出來後將毛茸茸的爪子輕輕貼到了沈流螢的在火光中還顯得有些發白的臉,收起尖利的趾甲,極輕極輕地撫摸著她的臉頰,擔心怕她吵醒,卻又不舍得把毛茸爪子收回來。


    撫著撫著,它將爪子從沈流螢臉頰上移開,轉為輕輕抱住她的脖子,然後將臉貼到她的臉頰上,久久不舍得離開,好像如此能給她取暖似的。


    他這副模樣,什麽都做不了,擁抱不了螢兒,給不了螢兒溫暖,他便是想要與螢兒說一句話,都不能夠。


    他這副模樣,根本就無法保護螢兒,保護不了他們的孩子,保護不了任何他想保護的人。


    這樣的他,非但保護不了螢兒,反還會給螢兒帶來災禍。


    所以,他需要力量,需要力量來將鎮壓在他體內的帝王血印破除!


    隻有這樣,他才不會連自己心愛之人都無法擁抱。


    隻有這樣,他才會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一個兒子,一個朋友!


    *


    十萬大山深深處。


    有兩人正坐在莽莽山林間一小塊空地上,點著柴禾,烤著十條肥大的魚。


    是顧塵和段秋水。


    顧塵是天樞老人座下大弟子,段秋水是天樞老人座下四弟子,即白華與方梧桐的大師兄和二師兄。


    顧塵樣貌普通,即便身著苗衣也是最普通的苗衣,他全身上下不管哪一點哪一處都極為普通,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這樣普通的人,一般是不會有人多加注意的。


    段秋水卻與顧塵恰恰相反,不管是他的樣貌還是他的打扮抑或是他的氣質,都給人一種過目難忘的感覺,倒不是他長得有多英俊,相反,他長得一點都不英俊,不僅不英俊,還長了連鬢的虯髯,一張天生黝黑的臉膛,頭發如蓬草,梳成一根粗粗的辮子甩在背上,身材健壯高大,身高九尺還有餘,坐著給人一種巨石壓陣,站著給人一種泰山壓頂般的感覺,這樣的人不管往哪擱,都會是最吸引人眼球的。


    他這樣已經足夠引人注目了,偏偏他還總是要穿一身同樣引人注目的衣裳,就像他現在身上所穿的苗衣,可是隻有重大事情時苗人才會穿的盛裝,繁複華麗,他的身材本就與苗人的衣裳不搭調,可他就非要這麽穿不可,似乎擔心他還不足夠吸引人眼球似的。


    這樣一個高大威猛的男人,偏偏有一個女人的名字。


    段秋水。


    因為這個名字,方梧桐沒少笑話他,道是他爹給他取這個名字的時候是不是想著怎麽斬斷和他娘之間的綿綿秋水。


    火上的十條肥魚,就是他烤的,兩條細長的木棍將這十條魚連穿在了一起,正冒著一點點被火烤熟的味道。


    生得普通的顧塵坐在他身旁,看起來不僅普通,還矮小,盡管他生得並不矮也不小。


    不過,段秋水卻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顧塵很尊敬,隻見他將烤好的一條肥魚用一根削好的幹淨木棍穿好,將其遞給顧塵,道:“大師兄,給。”


    顧塵微微一笑,將烤魚接了過來。


    隻聽段秋水又道:“還很燙,大師兄你可當心燙嘴啊。”


    “嗬嗬,我就吃這一條要是還把嘴燙了,你這自個兒吃九條的豈不是更要注意著燙嘴?”顧塵已經不惑年紀,除了笑起來眼角的笑紋較深之外,他看起來不過而立年歲的模樣。


    他笑起來的模樣很親和,就像一個溫和的兄長。


    段秋水也笑了,道:“我這一身厚皮,連嘴的皮也都是厚的,燙不了我的。”


    明明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且還有練鬢虯髯,可他笑起來的模樣卻帶著些赧意,看起來既奇怪又好笑。


    段秋水說完,對著手裏的烤魚就咬了一大口,不怕燙,也不擔心魚刺。


    顧塵輕輕一笑,也低頭咬了一口段秋水給他的烤魚。


    與段秋水的大口大口不一樣,他吃得很斯文,以致段秋水風卷殘雲般吃完了九條烤魚,顧塵手裏的烤魚還剩下小半條。


    隻見段秋水用手背將嘴巴一抹,然後問顧塵道:“大師兄,我不懂為何讓三師兄帶著銀天劍陣跟著望雲觀那什麽無心道長去找那柄什麽劍?咱們這兒的事不是更重要嗎?”


    “你我這兒的事情固然重要,不過卻無需要人在旁守著護著,就算你我不去,莫長情他們就算找到那兒,也不會是他的對手,所以不需要銀天劍陣在旁,既是如此,倒不如讓三師弟帶著銀天劍陣去助無心真人奪劍,畢竟苗疆的血禁之陣隻有我們天樞宮的銀天劍陣才能克製住。”顧塵道。


    “那大師兄你覺得二師兄他們現在拿到劍了沒有?”段秋水又問。


    顧塵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凝重道:“你我眼下已經快要到達這十萬大山中真正的極樂之地,卻遲遲不見莫長情他們的行蹤,照理說他們想要破除封印,必然是要到這兒來的,而且他們明明已經入了這十萬大山。”


    “大師兄的意思是說……他們不來了?”段秋水想不明白。


    顧塵看了自己這個從小到大腦子向來比較遲鈍的四師弟一眼,卻未嫌棄他,反是憂心道:“不是,我是覺他們既然進了這十萬大山卻遲遲沒有瞧見他們行蹤,我想,他們說不定也去了三師弟他們所去的木青寨。”


    “去又如何?三師兄和我們天樞宮的銀天劍陣,他們能是對手!?”段秋水蹙起濃眉,不能理解顧塵的憂心。


    粗心思的他的確不能理解顧塵心中所想。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我們根本就不知莫長情與他妻子的實力幾何,就算銀天劍陣再強大,與未知實力的對手交手,也不見得會絕對取勝。”顧塵的麵色很是凝重,“不過,有無心真人在,就算與莫長情正麵碰上,要拿到劍理當也不會成大問題。”


    “大師兄,不是我說你啊,你就是太杞人憂天了,整天就沒想些好的。”段秋水道。


    顧塵輕輕笑了笑,有些無奈道:“四師弟你說得也是,我好像就是整天沒想些好的,好了,我不說了,吃好了就趕緊閉眼歇歇吧,天亮了還要繼續趕路。”


    “大師兄,我還有一個問題想不明白。”段秋水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顯然他也知道自己腦子遲鈍總有問題想不明白。


    “嗬嗬,你這孩子,有問題便問,還怕大師兄不告訴你?”顧塵溫和地笑了笑。


    “這不是怕大師兄像小師妹那樣嫌我太笨不告訴我讓我自己想嗎。”段秋水嘿嘿一笑,黝黑粗獷的臉膛上竟有些稚氣。


    “大師兄要是像小師妹那般,天樞宮還得了?”一說到方梧桐,顧塵便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想問什麽便問吧。”


    “莫長情和他妻子沈流螢那麽難對付,可他們家裏人不難對付啊,我們又為何非要與他們正麵交手不可?直接抓了他們家裏人來威脅他們不行?我就不信他們為了破封印而對自己家裏人不管不顧,莫長情那還是親爹呢不是?”段秋水一臉認真地問,可見他早就在想這個事情了。


    誰知他的話才說完,顧塵的麵色便沉了下來,眼神更是有些冷厲。


    段秋水見著顧塵這神色,當即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可錯在哪兒?他自己並不知道,因為他說的都是實實在在的。


    “師弟,你可曾見過我們天樞宮用這樣的手段來對付過任何人?”顧塵聲音沉沉。


    段秋水認真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沒有。”


    顧塵看著麵前燃燒的柴禾,緩緩沉沉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們天樞宮雖從來算不上君子,卻也從不做小人之事,若非肩負守護封印的使命,我們從不願傷人性命,我們如今是阻止甚或可以說是除掉莫長情,但他們的家人不曾有錯,他們並未對人世有過任何危害之舉,哪怕我們天樞宮真到了無法阻止莫長情的那一天,我們手中的劍,也不應當伸向他們的家人。”


    顧塵的語氣裏帶著一股堅定的決然,“我們天樞宮本就是為守護封印而讓人世平和而存在,為達目的而殺害無辜之人,與我們的職責與使命已然背道而馳,我們手中的劍,不能殺害無辜之人。”


    段秋水看著顧塵,想要說什麽,最終卻什麽都沒有說,隻是微微低下頭,道:“我知道了,大師兄,我不會再有這樣的想法了。”


    顧塵這才又微微笑了起來,“好了,吃飽了就稍微歇歇吧。”


    “大師兄你也閉眼休息休息吧。”


    “嗯。”


    段秋水找了一棵樹來靠,抱著他的劍,閉起了眼。


    好一會兒後,他又微微睜開了眼,看著還坐在火堆旁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麽的顧塵,看了一會兒才又閉起眼。


    其實方才他想說,不是所有人都像大師兄這麽想的,不是所有人的心都像大師兄這麽和善的。


    很多很多人,都是為達目的不折手段的。


    *


    某地。


    幽藍色的常筧依舊開滿整個洞壁,純苓依舊躺在一地的幽藍常筧中。


    她身上還是那件素白雅靜的裙裳,長發似乎永遠都那麽烏黑亮澤,眉如細柳麵如畫,修頸秀項,雙手交疊著輕放在身上,安安靜靜的躺在幽藍的常筧中,是睡著了的人才會有的姿勢。


    可她並沒有睡著。


    她睜著眼,看著洞頂已經生長了二十年的芍藥,怔怔失神。


    看著看著,她的眼角流出了兩行清淚。


    一名男子跪坐在她身側,常筧就長在他身旁,碰著他的手腳,可他依舊好端端地坐著,並未受這妖花常筧的分毫影響。


    他看著純苓眼角流出的淚,輕輕抬起手,移到純苓的眼角旁,作勢就要為她擦掉眼淚,可純苓卻是將頭側開,避開了他的手。


    男子的手她眼角旁頓了頓,沒有再往前,沒有為她擦掉淚,而是將手收了回來,同時輕輕歎了一口氣,溫柔卻又無奈道:“你又哭了。”


    純苓不說話。


    男子又道:“流太多的淚對眼睛不好。”


    純苓依舊沒有說話。


    男子見她不說話,便也沒有再說什麽,但他卻沒有離開,就這麽在她身旁靜靜坐著而已。


    過了許久,純苓的淚落進了鬢發,眼眶裏不再有淚流出,眼角旁的淚漬也已幹涸,才聽得她聲音幽幽道:“我想凜哥哥,我想我那已經長大了的孩子,很想很想。”


    從她別開臉不讓男子的手碰到她的動作就可以看得出她極為反感男子甚或可以說是極為憎惡男子的純苓,此時竟是開口與他說話了,就像兩個朋友坐在一起,隨意聊聊似的。


    “我知道。”男子微微點了點頭,聲音輕柔,仿佛揉進了無盡的愛憐,“我一直都知道。”


    “可你不會讓我走,也不會讓我見到他們。”純苓又道。


    她的語氣很平靜,麵上神情也很平靜,似乎沒有任何怨恨,不過就是把心中的想法與人說上一說而已。


    說上一說,她才不會瘋。


    哪怕她已經快要瘋了。


    “是。”男子語氣溫柔,回答卻是肯定而殘忍的。


    “見不到他們,那你就和我說說他們的事情吧,行不行?”純苓說這話時,她微微轉過了頭,看向男子,“我隻是想要聽聽他們的事情而已,這個簡單的要求不會很過分吧?”


    “不會。”男子道,“你想聽什麽事情?”


    對於純苓,男子總是很溫柔也很耐心,不管她對他如何,不管她恨他還是憎他。


    “說說那個孩子吧,說說他長得多高了,說說他長成什麽模樣了,說說他娶的妻子好不好,對他好不好。”說到長情,純苓臉上才浮現出些微的笑容來,溫柔的,慈愛的,是隻有為人母親才會有的笑容。


    “長得比我高半個頭,模樣和莫凜長得七八分相似,眼睛像你五分像莫凜五分,很俊氣的一個孩子。”似乎隻要是純苓問的,男子都會回答,“他娶的妻子也挺不錯,對他很好。”


    “是嗎。”聽到男子說長情好,純苓麵上的笑容更溫柔一分,眼神更是柔得仿佛能透出水來。


    “嗯。”


    “那凜哥哥呢,你可願意告訴我凜哥哥怎麽樣了?”純苓又問,麵上帶著期盼。


    男子默了默,道:“你問吧,你想聽什麽我就告訴你什麽,隻要是我知道的。”


    “你說什麽我就聽什麽。”純苓道,“隻要是關於凜哥哥的,說什麽我都願意聽,我都想聽。”


    “上回說到他去闖天樞宮找你了可對?”男子倒真的像純苓所請求的,隨便說說,“有人去救了他,雖然受了較嚴重的傷,不過回去養養也都養好了,如今又開始天南地北地做他的生意,他雖然不是塊練武的好料,卻真的是一塊做生意的好料,莫家人丁單薄,卻是真正的家大業大。”


    “他總是這麽往外邊走,身邊可有照顧他的人?”純苓關切地問。


    “初一你還記得吧?這二十年,初一都一直跟在他左右照顧他。”


    “那就好。”


    男子沒有再繼續說什麽,而是道:“好了,我還有事,便不陪你多坐了。”


    男子說完,站起了身。


    純苓什麽都沒有說,隻是轉回頭,繼續看著洞頂上的幽藍常筧。


    男子也沒有再說什麽,轉身便走。


    當他抬腳踏上從地上蜿蜒下來的石階時,隻聽純苓忽然問道:“方才那一陣地動山搖,是因為什麽?”


    “沒什麽。”這個問題,男子並未回答純苓,隻是道,“你不需要知道,你隻需要知道,隻要我不死,你就離不開這兒。”


    男子說完,走上了石階,一步都沒有停留。


    純苓緩緩閉起了眼,眼角又有隱隱的淚。


    ------題外話------


    二更在晚上10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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