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是不一樣的,她先是給小千倒了一杯水,讓他平息一下激動的情緒,然後笑著對我說:“哲學是最聖潔最幹淨的學問,從人類文化誕生的初始,哲學就一直以最高尚的姿態存在於世。哲學家們認真討論世界的存在,討論人生的價值,從柏拉圖的《理想國》開始,他們憂國憂民,奮發圖強,努力調和著世間一切矛盾,甚至不惜自己年華老去,歲月殆盡。真正想做學問的人一定不能不好好學習哲學,一定不能不冥思苦想每一個學派觀念裏最原始的精華。”說罷看了小千一眼,像是在征求老師的意見。


    我估計我的姐姐在學問上求知的野心並不亞於二戰時期德國納粹妄圖征服全世界的念頭。正因為如此,她才能夠心甘情願地放棄美好的校園和繁華的街道,終日裏埋頭苦讀,從清晨的第一縷晨曦,一直讀到深夜明月高照,繁星閃爍。姐姐長長的筆直的頭發垂在肩膀上,逆光靜靜地坐在圖書館或者自習室的書桌前,她的五官完美地凹凸有致地鑲嵌在白皙又細嫩的臉蛋兒上,像一座中世紀的雕塑,然而姐姐完全沒有顧及到自己的美麗,她的思緒一直暢遊在柏拉圖或者蘇格拉底的精神世界裏,沒有一絲雜念。


    姐姐的追求者源源不斷,仿佛永不枯竭的黃河、長江之水,一批跟著一批。我那個時候經常從北京東部遙遠的一所藝術院校千裏迢迢地過來看望我美麗的姐姐,聊一些學校裏的家長裏短,除此之外,我還可以一睹若幹男生為姐姐大獻殷勤的精彩畫麵。我甚至很想讓那些個優秀或者不優秀、帥或者不帥、有錢或者沒有錢的男生也發現我的存在,把他們釋放給姐姐的熱情也溫柔地釋放給我,讓我覺得有足夠的麵子並因此無比自信,盡管我不想和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產生感情。


    可是我的期望沒有實現,我當初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任憑我打扮得怎樣花枝招展也吸引不了他們的目光,他們幾乎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把我冷冷地擱置一邊,我的存在仿佛就是哪一個哲學家描述的虛無。後來,我終於清楚,我和姐姐的差距。就是女人和女孩兒的差距,姐姐的外表已經發育得相當成熟了,我卻還在蒙昧中遲遲不肯綻放。2


    姐姐的宿舍裏有長久不衰、豔麗無比的鮮紅的玫瑰,有香甜可口,味道醇濃的德芙巧克力,顯然這些出自無數男生殷切地慰問。我把姐姐幾乎想不起來品嚐的巧克力統統毫不客氣地裝進了自己的腰包,以一天半塊的速度幹掉它們,吃多了長胖,吃少了嘴饞,半塊的尺度是我經過一番研究和實踐親自得出來的最佳分量。小千不屬於追求姐姐的男生的範疇,這也許就是姐姐會選擇小千做自己初戀的最重要原因。這個默默無聞,隻知道朝九晚五去上自習,叫做小千的死掉父親的北京男孩兒,很快地從一群熱血青年當中脫穎而出,輕易地成了姐姐身邊最儒雅的紳士。姐姐向我深刻描述了小千的狀態:“他很平凡,也很安靜、成績好、求上進,不像其他人一樣因為一個女人的外在容貌而莫名其妙地激動並產生好感,他骨子裏有一種很踏實的沉穩,給人十足的安全感。”我睜大眼睛一字不落地仔細聆聽,怎麽也不敢相信我理想遠大、心智幾乎接近神明的姐姐居然會對男人產生興趣,掛念起小千的存在。


    “姐姐,我不認為小千是一個多麽偉大的人物,我甚至認為小千陰險狡詐,懂得怎樣對你這種類型的書呆子欲擒故縱,所以他沒有和其他男生一樣滿腔熱血地對你大獻殷勤,而是選擇了原地防守。你要知道,當一場戰役打響的時候,如果進攻者屢屢受挫,那麽防守就是最安全的辦法。並且我還覺得,一個剛過二十的大學青年是不可能給一個女人安全感的,安全感來源於歲月的沉積和飽經風霜的磨難,經曆這些的男人最起碼也要三十歲以上,隻有他們才會懂得怎樣讓一個女人的內心安定下來。”姐姐眉頭緊皺:“你的人生觀從什麽時候變得如此扭曲?”


    我不甘示弱:“我很正常,最起碼要比你正常。”姐姐繼續循循善誘,音色柔媚,頻率舒緩:“不要這個樣子,爸爸媽媽會擔心的。你不要總是無意識地透露你喜歡老男人的想法,這是不對的。老男人並不合適你,你太小了,任何一個稍微上了年紀的男人和你相配,隻像父親,不像戀人。你應該好好學習,努力地考上研究生,找一個誌同道合的有誌青年一起為你們共同的理想去奮鬥,去拚搏。”


    姐姐正在說著,小千來了,抱著一堆從圖書館借來的哲學著作,禮貌地向我問候。姐姐讓我坐到床上,把椅子留給小千,泡兩杯菊花茶,一杯給小千,一杯她自己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裏,吹散著熱氣。


    我把手裏冰塊還未融化的可樂搖得嘩啦嘩啦作響,姐姐皺皺眉頭:“寶貝,你能不能安靜一下,我們在談論正經事情。”“我也想喝菊花茶了。”我不緊不慢地說:“並不是隻有學習哲學的人才能夠品茶。”


    姐姐無奈地笑了笑,又泡了一杯,用慈祥溫和、憐愛無比的語氣:“你先別喝,等一會兒再喝,不然一涼一熱對牙齒不好,對腸胃也不好。”說罷,姐姐光腳上床,和小千討論關於世界存在的深奧問題。


    我姐姐在討論問題的時候總是很興奮,完全看不出來平時沉默寡言的她居然有如此強大的語言表達能力。小千一副虛心傾聽的樣子,用手托住半個下巴,頭以四十五度的仰角向姐姐傾斜,眼睛半閉,嘴角露著笑容,呈微微上揚姿態。


    我敢說小千那個時候一定不是在一心一意地聽我姐姐說世界的存在,因為小千的姿態太虔誠了,虔誠得完美,我甚至懷疑他曾經麵對著鏡子,一遍一遍地尋找最佳角度,刻苦地訓練過,一點兒都不真實。我順著小千瞳孔最中心的指向,找到了小千目光最終停留的地點——我姐姐那雙潔白細嫩的染著大紅指甲的三十五碼多一點點的小腳。


    我姐姐當然不知道光天化日之下小千正在想些什麽,她當然也沒有料到小千虛假的虔誠會被我毫不留情地戳穿,但是我知道小千對我的恨意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我在姐姐給小千講述世界存在的同時,突然把自己的腳伸到小千的麵前,大聲詢問:“親愛的姐夫,我的腳是不是比姐姐的更好看?”


    小千和姐姐都嚇了一跳。小千美好而虔誠的姿態完全被我的詢問給打亂了,一下子慌亂起來,一本一本地翻弄他手裏的哲學著作,臉上一陣緋紅。而我姐姐,則把自己的小腳本能地縮到了被子裏,一言不發,雙目迷離。


    我不記得那一天小千是怎樣從姐姐的宿舍裏離開的,反正我再也沒有在姐姐的宿舍裏見到小千,小千和我姐姐的約會地點從那次起便開始轉移了。3


    周末的早晨,陽光無限美好,戶外風力不大,溫度適中,樹木蔥蘢,百花齊放,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姐姐說她最喜歡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天氣會讓她身體好、心情好、學習好、睡眠好、吃飯香、胃口好。於是她在太陽熱烈照耀大地的同時,身著淺黃色的睡衣,把床上的被子扛到陽台上,鋪一張印有美女明星的報紙,再把被子壓在明星們的臉上以及身上、屁股上,又拍又打又曬,像極了動畫片裏勤勞的小蜜蜂。


    我恰恰相反,我喜歡陰霾的天氣,天氣陰霾的時候,我便覺得舒適無比,渾身鬆懈,懶洋洋地躺在床上,蜷縮在溫暖的被窩裏,看一個上午《櫻桃小丸子》或者《名偵探柯南》。最重要的是每到陰天的時候,我有安全感,我的內心開始前所未有的坦蕩,我的意境也開始前所未有的開闊。那個時候,思想任意馳騁,腦袋裏靈光不斷閃爍,仿佛大鵬展翅,遨遊四海,宇宙萬物,既是存在,又是空靈。姐姐說那一定是我原來做過什麽虧心事導致性格陰暗的緣故。


    喜歡明朗天氣的姐姐曬完被子以後的活動就是和小千約好到美麗的香山去寫生。小千身材瘦弱,麵色有些蒼白,不知道是終日裏睡眠不足還是天生缺乏陽剛之氣,走起路來就好像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冤魂,一路上滔滔不絕地講個不停:“昨天休息好了嗎?晚上又刮風又下雨打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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