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陡然的天旋地轉,驚得搖歡把尾巴給抖了出來。


    她抱著龍尾,警惕地縮進角落裏。


    眼前的四足鎏金紫檀木蛇紋座椅仿似憑空消失了一般,落入轉角的縫隙時便立時失去了蹤影。就連掛在牆壁上,那一卷山水墨畫,也瞬間換成了一副美人圖。


    一副……長得和前世的她一模一樣的美人圖。


    搖歡忍不住啃了啃手指。


    前世的自己真是怎麽看怎麽美啊……


    既然是轉世,為何她絲毫沒有繼承前世的美貌?


    她抬手,忍不住撫上那卷美人圖,手指剛挨上紙頁,紙卷突然蜷成了一張大開的嘴,猛得叼住了她的手指。


    搖歡大驚,慌忙抽出手。


    揉著被美人圖咬了一大口的指尖,一臉的不可置信。


    “畫上施了法術。”


    朱紅色的大門被推開,茴離抬眸看進來,身後那抹斜陽正好從他的身後落下來,把他整個輪廓都模糊成了一個朦朧的光影。


    他幾步邁進屋來,模糊的臉部輪廓終於漸漸變得清晰。


    他微眯著眼,似有幾分驚喜地看著她:“在法陣裏看見你時,我還以為是看錯了。”


    搖歡有些別扭。


    他這樣歡欣的語氣,讓她絲毫沒有來人家家裏做客的歡喜,反而有種自投羅網的憋屈感。


    她輕咳了一聲,轉移話題:“帝君呢?”


    “他被我困在法陣裏了。”茴離勾起一側唇角,似笑非笑地問她:“想欣賞下嗎?”


    搖歡警惕地望了他一眼,抱著龍尾往牆角躲了躲。


    茴離是魔界的人,身上的威壓天生就是克製她的,哪怕他此時什麽也不做,搖歡也覺得心口似被壓著一塊石頭一般,沉甸甸得透不出氣。


    大抵是察覺到了她的戒備,茴離無奈地聳了聳肩,徑直坐在了左手邊的太師椅上:“以前我暴戾嗜殺時你也不怕我,如今何以懼我如此?”


    搖歡用關愛智障的眼神關切地看了他一眼:“我跟你並不熟,防備是種本能。”


    茴離輕笑,也不在意。


    托在扶手上的手指輕輕虛握,他的掌心裏便出現了一盞熱氣騰騰的茶水,他望著搖歡,湊到唇邊抿了口。


    搖歡嗅了嗅。


    忍不住舔了舔唇:“我可以也來一杯嗎?”


    她急著趕路,一口茶都沒喝上。


    茴離又笑,這次內斂了一些,微微抿著唇。偏他的眼睛狹長,眼尾又上挑,無論做什麽表情都似帶著諷意。


    搖歡接過他遞來的水果茶時,心裏還默默想:這魔界太子出門得十分小心才行,這麵相多看人一眼都是在招打。


    喝過茶,也算相熟了。


    搖歡放下些拘謹,拉過手邊那個椅子坐下去:“這是什麽陣法?能瞬間換了空間。”


    “並沒有名字。”茴離放下杯盞,溫聲問她:“可還有喜歡吃的東西?我讓人端些來。”


    搖歡眨了眨眼:“開心果,我喜歡看貌美的丫環幫我剝好一顆顆喂進嘴裏。”


    茴離被噎了一下。


    搖歡笑眯眯的,像是絲毫沒有看到茴離一臉懵逼的表情,繼續道:“我還喜歡吃烤鴨,喜歡看長相清秀俊朗的小公子把烤鴨皮吃下去,我再吃肉。”


    “吃點心也是有講究的。”搖歡掰著手指數了好幾樣,那挑剔的模樣簡直比這三界默認的最難伺候的玉帝夫人更極品。


    茴離蹙起眉,直接點破她的意圖:“你是想讓我知難而退?”


    搖歡一臉天真地望著他,搖搖頭:“我要你知難而退做什麽?你的府邸這麽豪華,還能缺人伺候不成,我來做客你若是不願意款待就把我丟出去好了,我不會懷恨在心的。”


    茴離原本還在琢磨她的意圖,聞言,低頭笑起來:“想我放你走?不可能。”


    搖歡有些尷尬……


    她已經極力地在討人厭惹人煩了啊……


    她托腮,鬱鬱地歎了口氣:“那你總得讓我見見回淵吧,我來你這是想知道自己的前世。”


    “因為尋川?”茴離握著杯盞的手指微微收緊,他透過蒸騰而上的白霧靜靜地看了她一眼,輕歎了口氣:“為他送了一次命還不夠?”


    搖歡微怔。


    到目前為止,她雖然知曉了自己前世是誰,倒還不知道自己前世是怎麽死的。


    茴離這麽一句冷淡至極的“為他送了一次命還不夠”就像是冬日裏破冰而出的錦鯉,滿目蒼涼。


    “前世你為幫他渡劫神隕,渡劫之雷劈散神魂,險些就此煙消雲散。你不記得,可我記得。”茴離的語氣漸冷,就連那眼神都帶了幾分弑殺的寒意。


    “結果成就了他上古龍神的神名,你落下了什麽好?前塵往事皆忘,如今……”


    搖歡眨了眨眼,對茴離憤慨的語氣陡然轉換成遺憾表示了不解:“我如今怎麽了?”


    好吧,她又蠢又懶,和前世那個美得快沒邊了的瑤池仙子差遠了……但這種自我認知由別人點破,還是很不爽啊。


    她把手中杯盞重重地擱置在手邊的案桌上,一臉的不高興:“話不投機,得讓帝君親親抱抱才能好了。”


    話落,她起身。


    剛邁出幾步,眼前景象陡然又如剛才那樣,一陣天旋地轉。


    眼前從門扉中透入的斜陽沒了,窗外碧綠的草枝沒了,就連酸甜可口的果茶也不見蹤影了。


    搖歡瞪著麵前那一望無際的冰天雪地有些崩潰。


    不能瞎走早說啊,她老老實實坐著發脾氣嘛!


    “這是我的幻境。”身後忽然傳來茴離的聲音。


    搖歡轉身。


    從雪地裏支棱出來的枯樹上坐著一個修長的人影,他坐在枯枝的枝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我的幻境裏有四海八荒,任你走遍也尋不到出路。”


    搖歡可憐兮兮地望著他:“我不想走。”


    她還沒走過這麽多路……想想就覺得可怕。


    茴離有些哭笑不得。


    他本想借此嚇嚇她,不料……她服軟的速度快得他措手不及。


    搖歡沒等到他的回應,又被冷風刮得臉疼,實在想念帝君。


    她遇到的是茴離,也是這個幻境的主人,他沒存著害死她的心,她的安全就是無虞的。可帝君不同。


    帝君本就和茴離相克,聽茴離提起帝君時那副恨不得抽筋剝骨的語氣,搖歡委實有些擔心帝君會遭人欺負。


    她想了想。


    目光悄悄地落到了茴離的身上。


    “這幻境是因為你才有的。”他忽然開口。


    目光悠遠地落在她的身上:“你曾和我說,瑤池美景雖讓人心神馳往,可待久了也不過如此。你想去外麵的世界看看,四海八荒,仙界殿宇,冥界忘川……”


    茴離輕歎了一聲:“你有守衛瑤池之責,不能擅離。我就動手替你構設了這個幻境,你想走多遠便可以走多遠,想去哪便能去哪。周山雪境,荒蕪沙漠,綠川清流……”


    搖歡默默地把正要從小香囊裏掏出來的捆仙繩塞回去,若無其事地把雙手負立在身後,遙望著眼前默立的冰川。


    他說的這麽深情,她都不好意思做綁架的勾當了……


    日光從山頂斜落而下,把雪頂那抹白襯得如同刺眼的光,一閃一閃的,差點閃瞎搖歡的眼睛。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


    這麽一眨,忽然回過味來:“這幻境是給我玩的?”


    茴離點頭。


    搖歡展開雙臂……完了發現自己的雙手並不能夠比劃出她想表達的寬廣,索性化成原型把自己的龍身撐得筆直筆直的:“這麽大的幻境你怎麽做到的?”


    茴離看得發笑,心裏滲滿了她回來的歡喜,就連那看著本該會覺得有些冷漠的五官都柔和了不少:“我生來就能製幻境,並無什麽稀奇的。”


    隻是這種幻境,極耗費耐心。


    那就沒跑了!


    搖歡一揚腦袋,整條龍如迅雷一般直直飛向仍坐立在樹上的茴離。


    在他還未反應過來之前,修長的龍身已如一捆結實的繩子牢牢地把人從頭到尾都纏住了。


    搖歡低下腦袋,用大眼睛瞪他:“放我出去。”


    茴離:“……”


    他不慌不忙地笑起來:“若我死了,你隻會一輩子困在這裏。”


    搖歡蔑視地一笑:“你大概不知道我放養的一千年是怎麽過的。”


    見茴離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搖歡好心地科普道:“我鏟平過一山的槐樹,就留了我家門前那一株;還拔光過白兔的毛,做了漂亮的毛領子;蠍子的尾針我也硬拽下來過,就埋在路上看誰倒黴會踩著;還有沒事幹的時候我會撓花草精的腳底板,撓得她們受不了直接破土而出,沒幾日就曬成花幹了。”


    她倒也沒瞎掰,裏麵敘述的一半都是事實,隻不過她把情節說得嚴重了些,聽上去就有那麽一丟丟的殘暴不仁。


    事實上,她雖頑劣,卻從不曾傷任何妖精的性命。


    眼看著茴離的臉色漸漸綠了,搖歡心情極好的眯起眼:“不管你這幻境是做給哪個搖歡的,我都有本事把它拆得一樣不剩。”


    說話間,搖歡把尾巴尖繃得更緊了一些,她低頭看著茴離,親切地問:“你想好了嗎?”


    茴離側目回視:“我並不是一個能講道理的魔。”


    搖歡想了想,回答:“帝君從不和我提前世的事,他知道我並不在乎,也不想用前世的恩怨來束縛我。他為我做了很多,卻沒有要求我給他等同的回報。我不知道上一世的自己是什麽樣的,可我明白這一世的搖歡,和前世完全不同。”


    “如果你懷念的是曾經的那個搖歡,那也許,你隻能懷念了。”搖歡鬆開他,落在枯枝上,很是瀟灑地理了理弄亂的長發:“我不是她。”


    在所有人都覺得她有些蠢笨時,辛娘說她心靈通透,說也許搖歡不解這天下事,卻最能看得明白心間事,是以才能每日這麽無憂無慮。


    尋川倚在黃沙崖壁間,微笑著閉起眼。


    她也許說得不全對,可搖歡,的確有著最通透的心。


    他從不曾用前世去困擾她,就是知道,她仰慕的是觸手能及的他。


    而他,無論前世今生,深愛的,隻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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