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六月,蔣經國出任“行政院長”。九月,他的次子蔣孝武出麵創設“華欣文藝工作者聯誼會”,職銜是“主任”,十位作家奉召擔任理事,從旁輔佐烘托,我是其中之一。此一任命由資深作家尹雪曼打電話通知,事先沒有醞釀谘商,這個團體也是自上而下組織的,此時還沒有會員,理事來自官派,而非出於選舉。


    尹雪曼當時擔任“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的參事,依當時的說法,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是蔣經國政治資本的蓄水庫,也是替官邸辦差的“內務府”,蔣孝武涉足江湖的第一站,就由這個委員會安排。這個委員會所屬的單位,都以“欣欣”作冠號,當時稱退役軍人為榮譽國民,簡稱“榮民”,欣欣向榮,這些單位都是為榮民而存在的,都和退役軍人共榮。蔣孝武領導的這個新單位命名“華欣”,略示區隔,另開係統,顯然是費了心思的。


    既然是“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下麵的一個團體,會員資格也就限定是退除役軍人,這樣對社會上已有的文藝團體不致構成壓力。十位作家理事也“應該”都是退除役軍人,他們的名字除了尹雪曼以外,我隻記得小說家鄧文來、司馬中原,還有詩人彭邦楨。今天我特地買了尹雪曼的三大冊回憶錄,也沒查到這十個人的名單,他對晚年的這一殊遇語焉不詳。我是“退除役”係統以外的人,何以破格入選,至今沒找到答案。


    我們受命之初,除了尹雪曼、鄧文來兩位近水樓台,別人都沒和蔣孝武見過麵,我甚至沒見過他的照片。第一次接近這位“少主”,倒像是經過設計,“華欣文藝工作者聯誼會”正式成立之前,我奉命出席“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的輔導會議。我一九四九年離開軍中的時候,退除役製度尚未建立,我並沒有退除役軍人的身份,臨時填表納入建製。與會代表由世界各地雲集,場麵壯。其中多有國際上功成名就之士,足見二十年來深耕廣植,成樹成林。在會場裏,我見到了蔣孝武。


    那時他應該是二十七歲,形象如江南才子,文弱安靜,並無蹈厲奮發之氣。以貌取人,他的祖父英武,他的父親厚重,他皮膚太白太嫩,下巴太瘦,使我想起施叔青在小說裏怎樣形容香港男孩:“看上去有些薄幸”。自從他的哥哥孝文長年臥病以來,他是蔣家事實上的“長孫”,父祖對他期望很高,道路傳言,蔣經國培養他做第三代接班人,可是他哪裏像是治國的才器?再說父親祖父年事已高,時間上也來不及了,他斬蛇起義,竟由我們這樣十個人做從龍之臣,我心中閃過一絲淒涼。


    我第一次接觸“退除役文化”,極不喜歡會場的氣氛和議事方式,我坐在會場裏想我自己的心事。皇孫口含權力的魔戒出生,墜地並非呱呱,而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天下地上惟我獨尊”,一定很難伺候。“近王則多爭”,他周圍又豈能眾緣和諧,有人愛畫小圈子,分派係,傾軋排擠是一定上演的戲碼,興也要鬥,亡也要鬥,不鬥不亡,可是不鬥也不興,以蔣孝武之閱曆秉賦,他又哪裏知道如何維持平衡,如何保護善良,如何分辨忠讒?我想起誰留下的一句話:“所有的孩子都是貴族,所有的貴族都是孩子。”


    另一個顧慮是,特務機構對蔣孝武身旁的人一定格外關心,特務的一雙眼睛,我一想起來就體溫下降,血壓升高。當年他祖父的親信都得加入特務組織,保持純度,這個傳統恐怕也要繼續綿延的吧,我已四十七歲,人生中一切奇跡都已不會發生,我生命中應該出現的人都已出現,所有應該付出的熱情幻想都已付訖,這時候來了一個蔣孝武,使我有造化弄人之感。


    那時我在“中國廣播公司”節目部上班,輔導會開會期間,我早晨六點鍾趕到辦公室處理急件,八點再去開會。每天黎明時分,新聞部派專人到幾家大報去取剛出爐的報紙,我打開《中央日報》一看,有一條消息說,蔣經國“今天”上午召見十位作家,再看名單,正是我們十名理事,這件事情事先沒人通知我,我略一沉思,當機立斷,你既然不通知,我當然“不知道”,我的父親住在南投女兒家,腸胃不適,我要探病去。我放下報紙,寫了一張便條放在節目部主任楊仲揆的位子上,略作說明,轉身離開“中廣”,直奔火車站。


    當天我再坐夜車趕回台北,第二天楊仲揆對我說:“昨天上午鄧文來開車來接你,我說你到南投去了,他連呼糟糕。”華欣那邊有人向我解釋,蔣經國接見的日程需要保密,所以沒有頭一天通知我,為什麽單單對我保密?如果需要區分間隔,那又何必一並召見?我懶得把其中情由告訴蔣孝武爭取他的諒解,我想的是《紅樓夢》裏什麽人說過的話,這塊寶玉也好,石頭也好,我不要了,你們拿去玩吧!


    退除役官兵的輔導會議開過,“華欣文藝工作者聯誼會”正式成立,我去開會如儀。接著開第二次會議,訂立組織章程,蔣孝武多次點名要我提供意見,尤其是討論“理事是否可以兼任總幹事”的時候,蔣孝武一定要我表態,別人隻是冷冷地看我,他們似乎一切早有默契,隻有我蒙在鼓裏。我惟恐總幹事的帽子套在我的頭上,不再參加會議,有一次鄧文來特別打電話來,強調蔣主任催促出席,我仍然托詞堅辭。


    聯誼會辦了一份文藝雜誌,鄧文來主編,我以作者的身份仍和他們時常聯係。聯誼會的辦公室很小,分內外兩間,我在“外間”常有機會碰見“蔣主任”,他很客氣,有時邀我到“內間”小坐,談論雜誌的內容,談吐不俗。他抽煙,我看見他親手把落在辦公桌上的煙灰收拾幹淨。他曾捐出薪水救助貧病作家,他也曾替作家向政府爭取稿費免征所得稅,他的應酬盡量排在中午,晚上回家陪母親吃飯。我覺得他的教養沒有外界傳說的那樣壞。


    不久發生了一件事,使我覺得我淡出華欣是做對了。


    他請來一位名教授做副主任,然後出國開會,這位新到差的副主任代拆代行,下條子把退役軍人出身的工作人員都開除了,另以受過大學教育的人補上來,其中多半是他的學生。失去工作的人嘩然,聯名向“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的主任委員趙聚鈺告狀請願,一個新上任的副主管怎可如此輕舉妄動,恐怕是經過蔣孝武的授意或同意吧,趙聚鈺不便處理,拖到蔣孝武回來。


    蔣孝武支持副主任的決定,同時安撫“原告”。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幾位支薪辦事的退役軍人雖然頗有文名,所受的正式教育並不完整,如果蔣孝武決定換血重整,他應該親自處理,何以自己躲開?而副主任受此重托,態度何以如此魯莽,手法何以如此粗糙?基礎未固,新人未舊,何以急著出重手整肅?實在令人百思不解。蔣孝武頂著退除役輔導委員會的招牌出山,如此鄙薄退役軍人,他對他父親的方略完全漠然。還有蔣孝武這樣做,顯然沒有向趙聚鈺“請示”,六十二歲糖尿病纏身的父親,把二十七歲不通世故的兒子,交給五十九歲的心腹,種種心情意願他完全沒有領會,如此不知分寸,難怪後來“江南命案”把他牽連在內(一九八四),他那時在“國家安全委員會”行走,大概也沒有事事請示一把手汪老將軍,那是他父親托孤寄命的大臣。這年孝武三十九歲,再過四年他就沒有父親了。


    後來“華欣文藝工作者聯誼會”升格為“華欣文化事業中心”,十理事功未成身先退,新班底新業務新辦公廳,拉到許多值錢的廣告,包製政府部門高成本的宣傳節目,很像是一般商營的傳播公司。我很納悶,蔣家培養子弟,如何可以讓他與民爭利起家?如果希望他做一番事業,應該給他一個基金會,讓他幫助別人,累積聲望,看來他的老太爺也糊塗一時。


    “華欣”的生意火紅,他的一位親信興致衝衝地告訴我,他們打算把“標準教科書”的印刷生意搶過來,這是一隻生金蛋的母雞。那時中小學教科書有四門功課由“國立編譯館”統編,由九家書店包印,所有中小學一律采用,的確是一宗穩賺不賠的大生意。不知怎麽我聽了有點心疼孝武,我衝口說,這種家喻戶曉的錢蔣孝武不能賺,將來每個學生家長給孩子買書,人人想起每一本書蔣孝武抽走了幾元幾角幾分錢,蔣孝武在全民心目中會留下什麽樣的形象?那人像是很忠心,他表示“我今天就去告訴孝武”,他用一半是威脅、一半是開玩笑的語氣拖了個尾巴:“我要告訴他,這些話都是你說的!”他這句話使我發覺蔣孝武身旁並無諍友。


    那年代,國民黨內營求追逐的人以公共汽車的乘客自況,他們稱追隨中山先生從事革命運動的人為“搭頭班車”,追隨蔣介石參加北伐抗戰的人“搭二班車”,到了蔣經國時代已是“末班車”了,至於蔣孝武,大概是收班之前的“區間車”,並非由起點駛到終站,而是在全線之中行經其中一段。雖然這樣說,蔣孝武依然熱得燙人,改善現況的人要騎馬找馬,蔣孝武門前可以接近多少權貴,滿足現況的人用心自保,公子在父親前提起誰的名字,誰的吉凶禍福也許添了變數,官場中人到底不是乘客,他沒有一定的終站,隨時可以換車。


    我對“華欣”的態度大概要引起某些人的猜度,沒有誰跟我談論蔣孝武,可是該來的總是要來,終於我聽到一句話:“跟蔣孝武做事是一條絕路。”我立刻反擊,“對我也許是絕路,對你老兄是金光大道。”他愕然,我說我拙於應付複雜的環境,總是弄得關係很僵硬,我“中廣”失敗可以到“時報”混一混,我在“時報”失敗可以到“中國電視”混一混,如果我在蔣孝武那裏失敗了,那就是得罪了整個國民黨係統,還有何處可以容身?你老兄精明幹練,蔣孝武一定欣賞你提拔你,將來蔣孝武繼大位掌大權,那就是你老兄蛟龍得雲雨的時候。他聽了半信半疑而去。


    以後蔣孝武舍棄“華欣”,去主持對大陸廣播,我和他的左右再無交集,隻是每年還收到他的賀年片,固然是秘書作業,收件人的名單是他核定的。賀年片的尺寸不大,我曾看見某報的社長把它夾在隨身攜帶的日記本裏,“偶然”露出來讓別人看見。一九七八年我離開台灣,“更隔蓬山一萬重”,就算他是台灣上空一顆明星,我站在腳尖上也隻見雲霧了。


    數算在台灣的那些日子,我的生命中還有一個餘波。


    詩人瘂弦要到美國進修,當時他擔任台北幼獅文化事業公司期刊部總編輯,統領三個雜誌:《幼獅文藝》、《幼獅月刊》和《幼獅學報》,也編印文學叢書。


    “幼獅”屬於蔣經國手創的青年救國團,那時救國團的主任是李煥,執行長是宋時選,李煥因輔佐蔣經國執政而深入黨務,宋時選成為救國團實際上的負責人。宋氏讚成瘂弦進修,但是他要瘂弦找一個代理人方可成行,瘂弦連舉兩人,宋氏都予以否決,於是瘂弦想到我,宋先生的反應是“他肯來嗎?”


    事後回想,救國團人才濟濟,何需外求,宋氏顯然是借此機緣,擴大物色可用之人。我因為自己少年失學,總是鼓勵別人多讀一點書,瘂弦資質,十倍於我,萬事俱備,隻欠一個高等學位,如今“隻要我一點頭,他就進了威斯康辛大學的校門”,成人之美,如此輕易,我一時忘其所以,竟答應去替他看守攤位,為期一年。


    那時我承“中國文藝協會”值年常務理事王藍介紹,已和美國西東大學遠東研究院院長楊覺勇博士見麵,他以助理研究員的名義聘我去編寫中文教材,我完全沒有設想,一年以後,如果瘂弦延期回國,那怎麽辦,瘂弦回來了,救國團不放我走,那又怎麽辦。


    其實西東大學的聘函已經寄來了,比我的預期大大提前,聘函寄到“中國文藝協會”由“果老”王藍轉交,文協總幹事把這封信扣住了,他要弄權。半年以後,楊覺勇院長打電話催促,原信這才出土。果老由總幹事扣壓信件,回想“文協”創辦人張道公當年為作家服務的精神,慨歎文協之墮落,可是瘂弦留學成行,也由此“因緣具足”,瘂弦到底是有福之人。


    那時蔣介石總統已去世(一九七五),“副總統”嚴家淦繼位,到一九七八年任滿,蔣經國是下屆“總統”惟一人選,他手創的救國團行情節節高漲,宋時選執行長是蔣家近親,影響力大於一般近臣,我到“幼獅”上班,贏得許多人刮目相看,“文協”扣壓信件的人也許後悔多此一舉。


    我在幼獅公司布達代理任命的當場直言無隱:“我來替瘂弦站崗,隻有一年。”以後每隔一兩個月,我總要在會報中找機會重複這句話,遇上棘手的事情,我會推諉“等瘂弦回來再說吧”。我處處刻意做成活扣。宋執行長在外麵開會赴宴,有人找他談文藝方麵的事情,他總是告訴對方“王鼎鈞到我們那裏去了,這件事可以先找他談談”。他帶我出席救國團的大小會議,當麵向別人介紹:“我們對王先王雖無重金,卻是禮聘”,好像是要打一個死結。今天回想,我好像和他鬥心眼兒,實在對不起他。


    那時我已從“中國廣播公司”退休,“中廣”黎世芬總經理因籌辦“中國電視公司”得罪了王昇,正刻意向李煥傾斜,他教親信請我吃飯,說是商量如何編寫一本新的“中廣”曆史。我對來使說,我很了解黎先生的心思,他對“中廣”的貢獻很大,很想以“中廣史”的名義留下詳細的記述,無意和以前兩任總經理並列,也就是“往事”從簡,近事求詳。“不幸”我以前伺候過董顯光和魏景蒙,他們也有許多貢獻,我不能把“中廣”史寫成黎總的功業史。“依你看誰來執筆才合適呢”,我說這件事要找黎先生栽培提拔的人來做,士為知己者死,他可以各為其主。來使知道黎總並不怎麽照顧我,以為我有怨詞,我趕緊聲明:“黎總有為有守,我很敬佩,凡是對他不利的話我絕不說,凡是對他不利的事我絕不做,天鵝臨死唱一支歌,烏鴉臨死撒一泡屎,我做天鵝,不做烏鴉。”


    為了讓他放心,我重申“我是過客,不是歸人”,幼獅的那把椅子隻坐一年,決不流連。他認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一年以後很難脫身。我說常言道沒有走不了的客人,他說救國團也沒有留不住的客人,我們倆打賭,後來我贏了,隨即匆匆出國,也沒找他討賭債。


    那時我在《中國時報》已經邊緣化,餘老板突然約我進入他個人的小辦公室內談話,那時大理街的辦公大樓已經很大,他這個辦公室的空間卻是極小,卻也不厭其小,通常奉召入內的隻是獨自一人,私密的性質很高。他送我一支派克金筆,然後說:“以後人間副刊可以跟幼獅文藝合辦一些事情。”人間副刊由高信疆主編,我連算是一個作者都很勉強,此事何以單獨交給我辦?我與信疆的關係恐將因此緊張起來,我厭倦這樣的遊戲。二十年曉風殘月,餘先生的父權形象對我已無魅力,我也許早已進入第二反抗期,我坦率表明,我和幼獅約定隻待一年,但求無過,他高聲回應一句:“沒有啊!”好像怪我說謊,我保持沉默,多言無益,最後他會知道我是誠實的。


    這是我跟餘先生最後一次單獨見麵,以餘氏之英明,應該發現我不堪再用,我寫出“魚不能以餌維生,花不能以瓶為家”,也自知此地不宜再留。出國前夕,他送我五千美金做路費,我拜而受之,留下一句:“這筆錢就當做餘先生發給我的退休金吧。”以後的事果然如此。


    雖然信誓旦旦隻有一年,我朝九晚五很少遲到,除非到外麵開會,從不缺席,進了辦公室埋頭工作,不到別的單位去串門子聯絡感情,別人看來我哪裏像個點水蜻蜓?要別人了解你很難,我是怕三大期刊有什麽言差語錯,擔待不起。


    那時《幼獅文藝》由朱榮智、黃武忠合編,《幼獅月刊》由沈謙、那思陸合編,《幼獅學報》由廖玉蕙主編,他們後來都成了名家。美術編輯黃力智誠懇篤實,可信可托,後來對我有長期協助,天賜良緣,他和期刊部的“秘書小姐”張泠成為佳偶。在幼獅的那段日子,他們都還年輕,雖說七十年代意識形態鬆綁,還是外弛內強,鼓舞年輕人的冒險精神,驅使他們去踩地雷,這種事我鄙而不為,我願陪伴他們順利度過這一段尷尬歲月。他們編務自主,我先讀原稿,後看清樣,工作仍然繁重,幼獅一年,我的近視眼加深了五十度。


    這三大期刊都預先鎖定讀者對象,《幼獅文藝》針對中學生,《幼獅月刊》針對大學生,《幼獅學報》是教授和學人的園地。我代班期間,宋執行長指示針對小學生出刊《幼獅少年》,這份刊物要彩色印刷,要有大量的插圖和照片,文章要活潑,要滿足少年人的趣味,對幼獅來說,他的構想很“前衛”,很能“突破”。


    為了辦新刊物,公司聘周浩正做主編,孫小英做編輯,劉俐、詹宏誌都還是學生,課外也來打工,他們改變“老青年”端莊樸素的形象,端出“新少年”活潑快樂的品牌,期刊部頓時五彩繽紛,“紅杏枝頭春意鬧”,我得以分享更多的青春朝氣。這時《幼獅月刊》像校園,《幼獅文藝》像花園,《幼獅少年》像樂園,大受學生歡迎,銷數一路躥升,幼獅公司上下“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也沾光不少。


    幼獅跟學校有密切關係,我也因此常常出入校園,我坐在萬國戲院對麵那間危樓上,窗外的風聲雨聲好像都是大群學生的笑聲讀書聲。我一步踏進辦公室,英氣撲麵而來。期刊部之外,經理部的李本軒副理,幼獅廣播電台的呂令魁台長,幼獅通訊社的齊治平社長,救國團主辦學生活動的葉蔭總幹事,也處處照顧我這個新人。執行長宋時選先生人稱“宋公”,誠懇和藹,他的風格很吸引我,拿他和李煥相比,李似軍師,宋似牧師,李似中醫,宋似西醫,見李如讀《三國演義》,見宋如讀《鏡花緣》,憶李如憶華山,憶宋如憶泰山。如果李實際主持一切,我不敢進幼獅,進來以後也許真的出不去,我和宋因此有緣,也因此緣分甚淺,我感謝也慚愧。


    我這年五十一歲,見過多少老油條,老狐狸,老官僚,老江湖,那些人麵目詭異,語言曖昧,使我苦於周旋,幼獅期刊部成了我的世外桃源。宋執行長想留下我繼續工作,我實在累了!他告訴我“社會需要我,總勝過我需要社會”,想要別人了解你千難萬難,我怎能告訴他,我需要瘂弦這個朋友,並不需要救國團,社會需要我好好地寫文章,並不需要我圍繞在大人物身旁猜謎鬥牌消耗餘年。水深江湖闊,我操舟弄潮,耗盡銳氣,喪失自信,我對宋公說:“恨不早遇十年。”


    感謝瘂弦言而有信,一九七七年初夏他如期歸來,我到飛機場去接他,熱烈握手之後我對他說:“從今天起我就不到幼獅上班了。”感謝宋公寬宏大量,未予深究,如果他哼一聲,我的出國夢還哪裏做得成?他一念之仁,成全了我以後三十年的文學生活。


    成行有日,我也沒去向他麵報行期。那時首長們有一慣例,你若出國辭行,他會送一張支票“以壯行色”,一般行情是美金三千元,這筆債無論如何不能再欠,我還債的能力太低,難道今生真能變牛變馬?我除了向《中國時報》請假,其他那些結了緣的機關一概沒去打擾。


    幼獅之遇是我在台灣最後一首小詞,調寄《如夢令》,小令短促,適可而止,以後台灣政治生態變化,宋公是君子,守常應變,想見一番辛苦。他是虔誠的基督徒,我也隻有進教堂祈禱,閉上眼。隻見水晶體如電視節目突然中斷了的熒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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