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北橋。北橋在南橋旁邊,是南橋的衛星。祖母根據“大亂居鄉、小亂居城”的古訓,搬到北橋趙家居住,我來和她老人家做伴。趙家已經沒有空房安置我,我就在“草屋”裏寄身。


    所謂“草屋”,是放“草”的房子,這個“草”,指的是麥秸。在農村,麥秸是珍貴的東西,所以草屋的建造也很牢固,和家宅居室沒有多大區別。草屋裏,麥秸堆到屋梁那麽高,扒個洞鑽進去就可以睡覺,既舒服又暖和,幹燥的麥秸在暗夜裏放光,散發著香味,使這穴居一般的生活很尊貴。


    回想起來,俗語說外麵的金窩銀窩,不如家裏的草窩,這草窩二字,居然寫實。


    北橋,我不記得有寨有橋,我隻記得平川無垠,兩條車轍直衝進來,把兩旁的房屋衝得歪歪斜斜,稀稀落落。田野坦坦蕩蕩,風悠閑地吹過來,把人和土地連在一起,房子小,院子小,卻沒有壓擠的感覺。


    我在北橋時正是初春,農人個個摩拳擦掌著手他們的一年之計,兩個月前用泥土密封起來的堆肥,現在剖開,熱烘烘地散發著生殖力的氣味。堆肥經過發酵、殺蟲,氣質變化,可親可近,農夫用雙手捧起碎塊來掰、捏、揉、搓,製成碎末,撒在地裏,這時才有“泥土的芳香”。山巔河床、不耕不種的地方,沒有這種誘人的氣味。


    所以人畜的糞便是好東西,春天,幾乎人人背著用藤條編成的、拾糞用的“箕”,隨時隨地收拾做堆肥用的材料。在農村,“吃自己的飯,到別人的田地裏拉屎”是愚蠢的行為。“但尋牛屎覓歸路,家在牛欄西複西”,恐怕純是詩人的幻想,農夫經過的地方不會有牛屎留下,即使他沒帶糞箕,也要脫下小褂來把它包回去。


    鄉人嚐說,做農夫有三個條件,第一,睡在草窩裏不癢;第二,捧著狗屎不臭。據說,某農夫帶著兒子進城,爺兒倆經過飯館門口,正值門內蒸氣騰騰、門外酒肉香氣四溢,做兒子的忍不住翹著鼻翅兒聞個不停。他爸爸說:“聞什麽!哪有咱們的堆肥好!”


    第三個條件是見了莊稼就像見了孩子。我自己還是孩子,還不能體會那種心情。在北橋,對著麥田,我有過感動。數九寒天,寸草不生,獨有這小麥在冰天雪地中孕育,利用這一段天地閉塞的時間生長,早早給我們第一季收成。


    住在北橋的那一段日子,我曾經想,我也做一個農夫吧?回想起來,那時,我是把種田和陶淵明攪在一起了。我忘了陶淵明自己並不下田。


    “你教我種地好不好?”我問一同住在草屋裏的小李哥,他是趙家的長工。


    “種地不好,要受氣。莊稼好種氣難吃。”


    受氣?受誰的氣?他笑笑,沒回答。不久我就想通了,那時最脫離現實的口號就是“農工商學兵”,其實正好顛倒,農人在地獄的最低一層。做莊稼人還得增加一個條件:能忍氣吞聲。


    在我搬進草屋之前,裏麵已經先有一位住客,就是趙家的長工小李哥。“小李哥”這個稱呼,是長輩替我定的,回想起來,他們很費了一番心思。我和他同住草房,需要他照應,理當尊他為兄,然而他到底是趙家的長工,所以又加上一個“小”,以求“銖兩悉稱”。


    小李哥下巴瘦長,皮膚白細,模樣很清秀,不像個做粗活的人,其實他小小年紀,田裏屋裏樣樣拿得起來。那時春耕開始,他每天一早就趕牛拖犁出門,晚飯前回來,從從容容,一副功力深厚的樣子。我們一同相處的時間隻有晚上,那時我們都不懂社交,不知道找些話題來交談,除了沉默,就是聽他唱小調。他一躺下就唱,好像唱歌就是跟我談天。    <blockquote >


    姐兒房中喲,摘菜心兒啦咦呀海,


    甩手掉了個金戒指兒,


    一錢零五分兒啊!    </blockquote>


    我知道,這種小調叫“姐兒謳”,每一首都用“姐兒房中”開始,講述一段故事或訴說一種心情。    <blockquote >


    哪家的,大娘啊,拾了去啊,


    奴家認你個幹閨女兒,


    還我的金戒指兒啊!    </blockquote>


    我知道,下麵一段一段向村中的各色人等喊話,招尋失物,最後是一位“大哥”拾物不昧,結果兩個人成了親。可是小李哥有他的版本,姐兒丟掉的這枚戒指被八路軍拾去了,八路軍又給她送回來了,她也就參加了八路,一同抗戰去了。


    “你改的?”我覺得新奇。


    “不是。”


    “誰改的?”


    “不知道,現在大家都這麽唱。”


    他的歌喉不錯,由他唱,聽了不會煩膩。何況他的歌裏有新詞。    <blockquote >


    奴在房中悶沉沉,


    忽聽得門外來調軍,


    不知道調哪軍。


    咦兒呀兒喂兒喂,


    不知調哪軍。


    好啊,齊步走的調子。


    南軍北軍都不調,


    單單調我八路軍,


    上前打日本。


    咦兒呀兒喂兒喂,


    上前打日本。    </blockquote>


    原來的版本是:“南軍北軍都調到,又來調我的常勝軍,上前打敵人。”那時候,抗戰還沒發生呢,“打敵人”,也不知道打誰。


    有一組小調叫“思嫁”,以大姑娘的口吻表白對結婚的渴望,調子同一個,詞句有變化。沒聽見哪家女孩子唱過,男孩唱,女孩聽也不敢聽,要聽也是偷偷地聽。    <blockquote >


    一恨二爹娘,爹娘無主張,男大女大這麽相當呀,怎不打嫁妝?怎不打嫁妝?


    二恨二公婆,公婆無奈何,郎才女貌多麽相合呀,怎不來娶我?怎不來娶我?    </blockquote>


    下麵恨媒人不來提親,恨妹妹先出嫁,恨哥恨嫂,恨僧恨道,最後恨起自己的命來。小李哥唱起來就不同了,這思嫁的女孩,恨著恨著八路軍來了,她跟八路軍抗戰去,興高采烈,什麽也不恨了。


    小李哥一支一支地唱,他唱出來的小調全變成八路軍的軍歌。


    慢慢的,我發現,全村的人都這麽唱。新版隻在要緊的地方改幾個字,或者添幾句詞兒,一聽就會,用不著學習。這些歌,唱得我好癢,從心裏癢。


    我猜,小李哥一定也癢,要不,他怎會百唱不厭?


    小李哥出去耕田的時候,我跟著。


    他說:“我教你耕田。從前皇帝也會耕田,每年春天帶著文武大臣出來耕三圈,正宮娘娘給他送飯。”


    田是一塊一塊長方,很長很長。小李哥吆喝著牛,扶著犁,在一塊田的中央先耕出一條直線來,這條線叫做“商溝”,商溝把一塊田分成相等的兩半,以它為基準,從它兩側一刀一刀把田裏的土切開、翻轉過來。


    耕田用的犁,分犁托、犁刀、犁把三部分,犁把高聳,和犁托犁刀成三角態勢。耕田的時候,手扶著犁把,眼望犁托伸出去的頭,犁頭的作用像步槍的準星,緊貼著商溝。如果一不小心,犁托歪斜,就會留下沒有耕開的死土,造成以後作業的困難。


    所以耶穌說,人不可扶著犁把向後看,這時我才明白。


    總之,每一寸土都要翻開,下一步才好用耙。“耙”的形狀像梯子,釘滿了一尺長的鋼釘。這些鋼釘把翻開的泥土咬碎蕩平,波浪形的泥土變得像春水微皺,才好下種。用犁的時候,人是小心翼翼全神貫注的。用耙的時候就不同了,人站在耙上,乘風破浪似的得意,揮鞭四顧的有,昂首高歌的也有。慢慢地我也感染了這份意氣風發,站在耙上儼然以為改造了世界。


    耕牛都受過訓練,你得會喊口令,這口令俗稱“吆牛號子”,聽來像是“喝喝油”,喊到“油”字高亢尖銳,使用假嗓,耕牛聽到“號子”就努力前進。左轉彎的口令是“咦,咦,咦”,右轉彎的口令是“哦,哦,哦”,有特殊的腔調韻味,必得在南畝北壟實際工作中才培養得出來。要測驗一個人是不是夠格的農夫,最簡單的方法是請他表演“吆牛號子”。


    還有一樣重要的工具是耕田時用的鞭子,鞭梢很長,因為耕田時牛和人的距離很長。使用時,單憑左手握鞭向前乘勢一送,鞭身展開,鞭梢在牛身旁炸個花兒,不需要打在牛身上。這當然也要經過一番訓練。


    我喜歡看地裏長出東西來,各種植物不停地變換土地的顏色,遠近高低,深深淺淺。我開始能聞到植物的香味,連陰晴雨雪都有香味。


    我開始喜歡家畜,即使是豬,臉上也有耐人尋味的皺紋。各種狗都漂亮,隻要別在它吃屎的時候看見它。牛的特點在它的眼,又大又圓,又沒有警戒的意思。耕田的時候,小犢依傍在母牛旁邊,摩摩擦擦。中午休息,老牛卻忙著舐小牛的脖子,難解難分。沒事的時候,牛陷入孤獨的沉思,我如果有琴,一定彈給它聽。


    漸漸的,我也分享了北橋兒童的樂趣,看螞蟻上樹,看鬥雞,看人在村首的大槐樹下理發。北橋沒有理發店,有遊走四方的理發匠挑著擔子來,那種“剃頭挑子一頭熱”的設備。他用熱的那一頭燒水,冷的那一頭磨刀。要理發,到樹下來,先用熱水洗頭,水太熱了,燙得你嘴歪眼斜,五官換了位置。然後是剃,刀鈍,頭發長,剝皮似的痛,有人喊娘,有人掉淚。小孩子沒有別的娛樂,就圍在旁邊看那豐富的表情。


    我們也看那叫做屎殼郎的褐色甲蟲,成雙成對,一前一後,用它們的長爪推著糞球走,夫妻倆克勤克儉地過日子。“燕子低飛蛇過道,大雨定來到”,令人眼花繚亂。“雲向東,一陣風;風向西,披蓑衣;雲向南,雨漣漣;雲向北,一陣黑。”結果隻顧看雲。


    “幹冬濕年”,“夜晴無好天”,“久旱必澇、久澇必旱”,“久晴大霧陰、久陰大霧晴”,我也依著這套循環論,跟他們一同度過大兵凶年吧?


    可是小李哥又唱了,癢癢地唱:    <blockquote >


    送郎送到大門外,


    伸手抓住武裝帶,


    問郎早晚來?


    哎哎喲,問郎早晚來?    </blockquote>


    趕集也是一種娛樂。


    “集”是刺激消費的地方,使人忍不住想花錢,所以鄉人的座右銘是“勤拾糞,少趕集,陰天下雨走親戚”。抗戰發生以後,集上多了一批關心國事的人,他們來找熟人打聽消息。幾個談得來的人不約而同見了麵,買一斤花生堆在地上,大家蹲下來圍成一圈,一麵吃花生一麵交換新聞。誰下水當漢奸了,誰被誰綁了票,誰吃掉了誰多少槍支,以及國軍和日軍正在哪一省打仗,諸如此類。趕一趟集,頓時耳聰目明,心裏敞亮了不少。


    小孩子沒錢花,趕來看人家花錢,聽銀元銅元叮當響,悠然神往。這裏人人有錢,到處是錢,小孩子哪見過這麽多錢?真是大開眼界。數目最大的交易在牲口市,買牛的人和賣牛的人呼呼地抽煙,互相把手伸進對方的袖子裏、操縱手指頭打出密碼來,討價還價。例如,一個手指頭代表一,三個手指頭捏在一起就代表七,食指彎一彎代表九,“扭七別八鉤子九”。就這麽紋風不動地稱金論銀,牛牽過去,一卷花花綠綠的票子遞過來,紙是最上等的紙,鄉下人做衣服的布比不上它,然而紙到底是紙,怎麽人人相信那紙片等於金子銀子,真是不可思議。


    集上也有你平時難以見到的行業。有相麵的,平地掛起一塊白布,布上畫著好大張臉,臉上密密麻麻的黑痣,相士唾沫橫飛,說得老太太嗚嗚哭泣。有治牙痛的,病人張開大口流著口水盡他看,看著看著掏出一條蟲來。


    錢可愛,有人愛錢就有人搶錢。搶錢也是專門行業,有師承,有組織,不許任意客串,隻聽得一聲尖叫,熙來攘往的人忽然個個引領望遠,緊接著是擂鼓似的腳步聲。然後全集的人都能看見一個人在前麵跑,三四個人在後麵追,追上了,按倒在地拳打腳踢,追不上,垂頭喪氣地回來。不要花錢買票,老天爺導演節目給窮孩子看。


    還有,教我怎麽說呢,難道這也是節目嗎,一群穿軍服的、拿著槍的,牽著一個老百姓、大男人,牽牲口一樣牽到集上來了。他們要把這個老百姓吊在樹上,他的媳婦兒跪在地上磕頭磕了一臉的泥,這才把倒剪雙手的吊法改成兩臂上舉的吊法,喝一聲打就從商販手裏奪過一根扁擔,他的老母又跪在地上磕頭磕了一鼻子血,這才把扁擔改成棍子。然後就是無可赦免地打將起來,那嚎叫,盡管吊得高,上天也是聽不見。據說挨打的是個村長呢,唉,打狗看主人,怎不怕傷了這一村百姓的心呢!


    我不常看見打人,也不常看見搶錢,倒是常聽說書。一個中年人敲著小鼓說楊家將,楊家將的故事好長好長,一本連一本,由老令公開始子子孫孫出英雄,夠他說一輩子。有人迷上楊家將,想把這個家族的故事聽到底,聽得傾家蕩產也沒個完。先人的恩怨可以像遺傳一樣由後人承接,而且世世代代突變漸變變生不測,生也有涯血海無涯,我覺得可怕。不過,如果隻聽一個段落,情節有它的迷人之處。


    說書人生意不大好,有一次,我環顧左右,竟然隻有我一個人在聽。可是他不停止,他的眼睛隻看本子不看人,說說唱唱兩頰通紅,比我還興奮。我是不出錢的,一人獨享未免問心有愧,可是我也不好意思走,走了豈不是對不起他?坐在地上七上八下。


    散集了,我吹著用柳枝做成的哨子(有時是高粱葉做成的哨子,有時是蔥葉做成的哨子)回來,利用趕集得到的材料編織無盡無休的幻想。在幻想中,我把那幾個吊打百姓的官兵全殺了,既而一想,還是由他們打鬼子將功折罪吧。幻想才是我的基本娛樂。


    草房的後麵是街道,稍遠有個石碾,龐然大物,用一個石輪和一道石槽組合起來,石輪在槽裏滾過來、滾過去,把黃豆壓扁成豆錢,穀粒去糠成小米。這一道活兒總是由大姑娘小媳婦來做,她們笑語殷殷,坐在草屋裏聽得見。


    有時,她們結伴用碾,我站在旁邊看,也算一種娛樂。有一個頭上梳髻伶牙俐齒的損我:“別看啦,回家教你娘給你娶媳婦兒去吧。”我一怔,眾女子嘻嘻哈哈。隻有一個姑娘端端正正地做事,不跟別人一起鬧。有時,我跟小李哥走過碾旁,眾女子都看他,這個姑娘也不看。姑娘梳一條大辮子,個子不高,臉太圓了,這種臉形,在富貴之家叫銀盆臉,在鄉下就叫柿餅臉。人家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世上哪有這麽俊的柿餅!可是小李哥也不看她。


    田耕完了,小李哥在草屋裏歇著,他不抽煙,當然也不看書,這就顯得日長似年,心神不定。中午,四姨來喊我去吃飯,他一把拉住我:“幫個忙,吃了午飯別回來。”我不求甚解,心不在焉地答應了。


    午飯後,我也心不在焉地把它忘了。冒著汗,披著小褂,做夢一樣朝小屋走。也沒想想屋門怎麽關起來,做夢一樣伸手去推。門裏麵用棍子頂著,頂得不牢,這一推,推得門倒退了一尺,正好看見小李哥從麥秸堆裏跳出來,喝問一聲誰,大把大把扯下麥秸來埋一個人。我懵懵懂懂也沒看見他埋什麽。


    小李哥很平靜,沒生我的氣,也許他看見我反而放了心。他很鎮靜,慢慢穿好褲子。我居然走進草屋,居然在麥秸堆旁邊坐下。空氣不好,終於看見辮子。


    我這才一下子弄明白我錯了,趕緊往外跑,跑到大槐樹後麵躲起來,也不知要躲什麽。


    躲藏的人總要千方百計往外看。我看見那圓臉的女孩從草屋的方向走過來,走得慢,一身酸軟寸步難移的樣子。她大大方方回頭察看,我又看見辮子,辮子上粘著麥秸,咳,你們怎麽這樣粗心大意,百密一疏!


    這不苟言笑的女孩!對小李哥望也不望一眼的女孩!


    我倚樹而坐,沒法再和他們見麵,螞蟻一隻一隻往我臉上爬。忽然聽見:“回去吃晚飯吧!”是小李哥。我動也不動,他就在我旁邊坐下。


    我還沒有學會道歉,閉緊嘴巴,心裏吃驚。想來想去總得有句話表示我跟他站在一條線上,就說:“你們快結婚了吧。”


    “她得去嫁有房子有地的人。”口吻平平靜靜,各安天命。


    “那怎麽行?”我抗議。


    “我有個表舅,娶不到媳婦,一輩子都是跟娘兒們相好,為相好挨過打,坐過牢,給家鄉的人趕出去,又給外鄉人趕回來。”


    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事!我沒法子插嘴。


    “我想當兵去。”


    “八路軍?”我想起他最愛唱的那些小調。


    “不當八路軍,也不當中央軍,找個雜牌部隊,好歹混個一官半職,活人的財死人的財發幾筆,回來買幾十畝地,蓋個四合房。”


    我馬上想起幾件事情。


    軍隊駐進來,軍官帶著士兵找財主,敲門之前還仰臉端詳這一家的樓。進了院子,刀槍劍戟擺開,軍官升堂入室,對著那一家之主。


    “老鄉,你的樓太高了,妨礙我們炮兵射擊,得拆掉一半。”


    那財主一聽,連忙滿麵堆笑,打躬作揖:“官長,您行個方便,把您的炮移一移,移一移……”


    “移一移?那得另修炮兵陣地,上頭不肯再給經費。”


    “經費?我拿出來,我拿出來,您看,得多少?”


    …………


    在另一時間,另一地點,另一台人物演另一段情節。


    軍官對鄉紳打開一張地圖,指指點點。“我們奉命在這裏挖一道戰壕。”鄉紳一看,我的天!這不是要挖我的祖墳嗎!但是他見過一些場麵,能保持鎮定。讓座,奉茶,點煙。


    “官長,拜托您行個好,把這道線改一改,把我家祖墳讓出來,您看要怎麽樣才做得通?”


    軍官很幹練。“說好辦也好辦,說難辦也難辦,你得相信我。”


    “我的家外強中幹,長官您得高抬貴手。”


    “你現在能拿多少出來,你就拿吧。”軍官臉不紅,氣不喘,茶也不喝。


    …………


    那時,我們恨死那些“當兵的”。可是,我哪裏想得到,他們非得這樣娶不到老婆呢。


    家鄉人過日子省儉,惹得外人編故事。


    比方說,山東人一輩子隻洗三次澡,出生洗一次,結婚洗一次,死亡洗一次。這是瞎話,我們夏天也是人人洗澡,靠河住的人幾乎天天下河。省儉末,不蓋浴室,婦女選一個無星無月的夜,等家人鄰人都睡了,站在院子裏往身上澆水。冬天你得燒熱水,成本高,就馬虎了,隻用濕巾擦一擦。


    比如說,山東人平時不吃肉,買一塊肉掛起來,想吃肉的時候看一眼。


    買了肉不吃,當擺設?那塊肉後來怎樣了?爛了丟掉?一聽就知道是瞎話。過年,買塊肉掛在房門上,滴水成冰的天氣,肉一時壞不了,可能多掛幾天。不是不吃,是心裏總在想,也許明天有客來,明天再炒再燒煮吧。省儉末!外人看見肉掛在那裏,就尋咱們的開心。


    且說趕集,三朋四友圍在一起吃花生,吃完了,地上一堆花生殼兒。大家並不罷手,一齊伸手“淘”那堆花生殼兒,尋第二度享受,說也奇怪,吃花生是一個一個剝開、一粒一粒送進嘴裏,偏偏殼兒堆裏有沒剝的花生和遺落的花生米。省儉末,一定吃得幹幹淨淨才甘心。花生米淘淨了,人散了,自有人來收拾那堆碎殼兒,一片一片都撿起來,帶回家引火燒飯,燒成了灰還要撒在堆肥上頭。


    為了省柴火,煮一鍋餃子一共掀幾次鍋蓋,都有講究,因為“掀一掀,燒半天”。最後看準火候,“捂一捂”,等到落了滾兒再起鍋。如果隨便掀鍋蓋,主敗家。


    那時鄉人抽旱煙袋,長長的煙杆一端有個白鐵製的小煙鍋,有人點火還用火鐮火石,敲敲打打挺麻煩,於是發明了“對火”,方法是,正在吸煙的人把煙鍋扣在需要點火的煙鍋上,施者吹氣,受者吸氣,借個火。可是,等受者點著了煙,施者的一鍋煙也消耗淨盡了,所以“對火”算個交情,一鍋煙也不輕看。


    莊稼人相信“興家好比針挑土”,嘴裏念著世代祖傳的格言:“一頓省一口,一年省一鬥。”他們“耕地看犁拖,吃飯看飯鍋”,為什麽看鍋?那是要看看鍋裏還有多少飯,算一算有幾個人吃,自己碗裏少盛一點。至於吃菜,“一根豆芽咬三段”,最能看出節製的功夫。那一點家當,就是這樣辛辛苦苦積存下來。


    抗戰發生,軍隊深入農村,而且有了遊擊隊,這些流水似的兵並沒有鐵打的營房,再小的村莊也有一套班底負責接待過境的人馬。有時候,隊伍住在鄰近的村莊,派人通知各村送飯,謂之“要給養”。一個“吃飯看飯鍋”的家庭,“針挑土”積攢的東西,隻好慢慢地消耗掉。莊稼人也有幽默感,說是“老鼠替貓攢著”。


    好處是再也沒有土匪,土匪全變成遊擊隊。當年土匪橫行,做土匪的小頭目也曾是人生的一種理想,像我這般年齡的人,大都記得:    <blockquote >


    要嫁嫁個當家的,


    吃香的,喝辣的,


    盒子槍,誇誇的,


    腰裏銀元嘩嘩的。    </blockquote>


    可以想見當年的綠林也有文宣,頗成氣候。當年為了防土匪,打土匪,安撫土匪,流血流汗流銀子,家家在數難逃,那時候哪有今天心安理得!


    確確實實,鄉巴佬都讚成抗戰到底。


    午間好睡,在歌聲中悠悠而醒。


    我翻身坐起,知道八路軍來北橋小休。小李哥剛剛傳給我三句話:日本鬼子抱窩,國民黨吃喝,八路軍唱歌。


    這得解釋一下。


    日本軍閥在中國的戰場不斷擴大,兵力分散,隻有盡量抽調淪陷區的占領軍使用。占領軍不但數目減少,而且多半新兵抵充,戰鬥力弱,銳氣盡失,每天在據點內閉關自守,像母雞抱窩孵蛋一樣。


    所謂國民黨吃喝,當然是指國民政府領導下的一部分部隊,一般印象,這些人比較注意夥食。有些景象太突出了,例如,一群人到你家裏來抓雞,雞疾走,高飛,大叫,抓雞的人跟著橫衝直撞。最後安靜下來,地上剩下零落的羽毛和踢翻打碎的盆盆罐罐。還有,一群人上刺刀,把狗圍在中間劈刺,這就更恐怖。狗肚子破了洞,肚腸流出來,鑽到你床底下躲死,再拖出來,到處鮮血淋漓。


    烤熟一隻狗要多少蔥,多少蒜,多少薑,要燒多少木柴,這對“一天省一口”的農人又是多大的刺激。農人聞香味,流眼淚,收拾狗骨頭和灰燼,永遠永遠追憶他和那隻狗的友誼。


    八路軍的特征是唱歌,像原始民族一樣愛唱,像傳教士一樣熱心教人家唱,到處留下歌聲。


    我不愛唱歌,喜歡看人家唱歌,人在唱歌的時候總是和悅婉轉,坦然無猜。我走出草屋察看。


    屋後路旁,石碾周圍,大姑娘小媳婦有站有坐,目不轉睛地望著站在他們麵前的女兵,這位女同誌斜背著槍,揮舞著雙臂。想必是,她們沒見過如此奇怪的裝束吧?有人目瞪口呆,有人哧哧笑,不久,也都溶化在歌裏了。    <blockquote >


    同胞們,細聽我來講,


    我們的,東鄰舍,有一個小東洋,


    幾十年來練兵馬,東亞逞霸強,


    一心要把中國亡。    </blockquote>


    不難學,馬上學會了。


    那邊,槐樹下,男生教男生,也有六七歲的小丫丫黏在哥哥身邊。他們發現我,馬上把我拉過去。    <blockquote >


    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抗日軍不打抗日軍!


    我們別給日本當開路先鋒,我們要為民族解放而鬥爭!    </blockquote>


    這支歌太有名了,都說它挑起了西安事變,我可從來沒聽人唱過,也沒讀過整首歌詞,一時有相見恨晚之感,也就心甘情願地跟著學起來。    <blockquote >


    勇敢的抗日戰士遍地怒號,


    我們絕不再自煎自熬,    </blockquote>


    唱到這裏,忽然覺得眼前的日子真是難煎難熬,我是像空心菜一樣生長著。


    歌已學會,別處走走看看,被一個人迎麵擋住。一個遊擊隊裏的人,他的記性太好,我的記性太壞,覺得他很麵善,忘記在哪裏見過。


    “原來你在這裏!”他一開口,我想起來了,他不就是石濤?遊擊隊的領袖,在黃墩見過一麵。


    “還沒參加抗戰?你知道不知道日本鬼子在做什麽?”


    日本鬼子在做什麽,以前知道,現在真的不知道。戰爭隻剩下一個影子了,現在是“日本人抱窩,國民黨吃喝,八路軍唱歌”。我是一棵空心菜,日子在煎熬我。


    石濤的隊伍走後,我寫信回家,說我要參加抗戰。父親匆匆趕來,見過外祖母,教我收拾衣物。我問到哪裏去。


    父親說:“帶你去抗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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