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很暗了,書房內點了好幾盞燈燭,照得格外亮堂。


    意無涯坐在搖籃旁,好似那個嬰兒還在裏頭一般,搖籃就在一張方榻邊,榻上擺著小案,可見平日意無涯極習慣陪在嬰兒身旁。不過這倒也並不奇怪,這間宅子裏總共也就兩個大男人跟一個嬰童,自然是圍著孩子團團轉的。


    穿著女裝終歸別扭,荀玉卿的身形與意無涯相差無幾,意無涯便選了一身自己從未穿過的新衣給荀玉卿拿去換上。荀玉卿沒有天生的異裝癖,雖說不排斥換女裝,可要是能穿回男裝自然更是鬆了口氣,因此就借了客房去換衣裳。


    衣物還算合身,但四處並不寬裕,荀玉卿係腰帶的時候暗暗想起意無涯安靜的眉眼,心道:倒沒看出來他這麽瘦。


    荀玉卿的腰已算纖細,他的骨架也稱不上極高大,可意無涯的衣物穿在他身上,卻幾乎貼緊了。


    待荀玉卿整理了一會兒,總算適應過來之後,便離開客房要回到堂屋裏去,他還沒走兩步,就見著那棵桂花樹下搭了個秋千,玉秋辭正坐在秋千上,臉上微微帶笑,逗弄著嬰兒,他眉目慈愛,那股鬱鬱之色好似也消散了些許,看他的神情,與其說是意清閑的舅舅,倒不如說像是孩子的另一個父親。


    也許在玉秋辭的心中,他本就是意清閑的另一個父親。


    既然這會兒意清閑才隻有幾個月大,而玉秋辭又出現在此處,那想必玉聆心已經病死了。


    兄妹愛上同一個男人,聽起來好似是一場荒誕的鬧劇。


    荀玉卿凝視著玉秋辭,在這兩個人的身上,他忽然又找到了那種如同讀者一般觀察的局外人心情,不知為何,他頓時明了,玉秋辭眉宇間的那種抑鬱之情,並非是來自於病痛,而是來自於心中的傷痕。


    相依為命的小妹與一生摯愛的知己結成了夫妻。


    在玉秋辭準備放下的時候,小妹卻因病而撒手人寰,他千裏迢迢趕來照顧摯友與外甥,其實二人何嚐不是互相扶持。


    一個痛失所愛,一個痛失親妹。


    他心中既有小心翼翼的,對能夠再度與意無涯親密無間的快樂,又掙紮與驚駭自己竟然無恥到因小妹的離世而帶來的機會感到喜悅。一個人若數月以來都承受著這種卑微的幸福與道德的折磨,很難不會感到寂寞,也很難不會感到絕望。


    對於玉秋辭與意無涯這段感情,當時的讀者也是眾說紛壇,每人都有不同的看法。


    有人覺得玉秋辭明明先與意無涯認識,卻錯失緣分,眼睜睜看著心上人變成妹夫,很值得唏噓;也有人覺得玉秋辭愛上意無涯簡直是荒謬無比;更有人覺得一無所知的意無涯是個渣男,簡直就是個人生贏家……


    其實就荀玉卿而言,他對玉秋辭與意無涯這段無果的感情,最大的感想是惋惜。


    這場三個人的感情,並無人犯錯,最後卻由最為無辜的意無涯盡數買單,玉秋辭不願意無涯受人指點,遭人汙蔑,又無法否認自己對意無涯的心意,最終在對妹妹的愧疚與對意無涯無望的感情之中鬱鬱而終。


    失去妻子後再度失去摯友,意無涯大受打擊,就此閉門不出,一心一意照顧幼子,煙波劍與快雪刀因此成了傳說。


    其實這許多年來的朝夕相對,意無涯未嚐對玉秋辭沒有半分感情,更何況玉聆心已經離世,他們二人即便有情,日後要在一起,也不曾對不起任何人。偏生有些事好似總是那麽叫人無可奈何的很,想不開就是想不開,一生一世,也是想不開的。


    荀玉卿與玉秋辭並不相識,才不過是萍水相逢的第一麵,即便他早已得知玉秋辭極為悲慘的人生命運的軌跡,心中十分惋惜可憐,哪怕再是恨不得立刻上去簡單粗暴的給對方明目張膽的提示警醒一番,也不好貿貿然上前去搭話,因此隻是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便繼續往堂屋走去。


    屋內氣氛略有些沉重,荀玉卿一來,眾人皆都看向了他,他倒也渾然不懼,隻是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意無涯並未說話,荀玉卿卻不由得因為有些緊繃的衣服看了看意無涯,才發覺對方的手瘦得厲害,好似一張皮裹著筋骨,清楚分明的如同一塊白玉雕成的骨手。


    似乎察覺到了荀玉卿的目光,意無涯投過疑惑的眼神來,荀玉卿便偏開了頭來。


    他暗道:這會兒玉聆心剛死,意無涯跟玉秋辭兩個大男人手忙腳亂的一道照顧嬰童,互相安慰著喪親之痛,尚且清減如此。也不知玉秋辭死後,他一個人承受雙重的痛苦,既要安慰幼子,又要舉辦葬禮,還無人與他分擔,又會變成什麽模樣。


    如此一想,荀玉卿不由得對意無涯充滿了同情與憐憫,有時候被留下來的人反而是最痛苦的,玉秋辭與玉聆心愛意無涯愛得要死,卻誰也沒能陪他到最後,叫他一個人孤獨的凋零於這塵土。


    其實荀玉卿原也沒有這般多愁善感,雖說意無涯與玉秋辭確實命運坎坷,但他到底是個局外人,至多感慨兩句。


    真正叫荀玉卿感到難受的,是意無涯與歲棲白的相似點。


    他們倆雖然並不是完全相同,但都是極好的人,都承受了不應當有的痛苦。


    意無涯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失去了最重要的摯友;歲棲白也是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他極信任的好友背叛。


    他這人一生下來,好似便容不得自己的悲喜,承擔山莊的盛名,堅守仁義道德,畢生都在追求公理公正。哪怕……哪怕叫朋友揉碎了心,失落痛苦的時候,江湖也照舊不給他一口喘息的機會,叫他隻能打開門,眼巴巴的趕來姑蘇一探究竟。


    這世上多得是人敬他畏他,憎他怕他,可有人心疼他?


    荀玉卿忽想見見歲棲白,即便不能光明正大的,哪怕是藏在人群裏瞧他一眼也好。


    看看他如今,是否安康。


    就在荀玉卿怔怔出神的時候,秦雁他們已說起了情況,二人假傳蓮花劍的消息,哪知真引來了蓮花劍,秦雁脖子上的傷,便是不慎之下叫蓮花劍擦了過去,若非他反應敏銳,怕是半個脖子如今已被削去了。


    待秦雁說罷,意無涯隻是點了點頭,也沒有再開口,離了意清閑與玉秋辭,他竟好似換了一個全然不同的人,沉默寡言的很。荀玉卿倒是心知肚明,意無涯與玉秋辭心意相通,兩人實乃至交,其默契處,一個眼眸便能清楚彼此心意,因此除了亡妻與摯友玉秋辭,如今還要加上幼子意清閑以外,極少人能勾動他的喜怒哀樂。


    正因如此,知道玉秋辭遲早會死的荀玉卿不由越發可憐起了意無涯。


    不過,既然他們二人心意相通,意無涯又何以全然對玉秋辭的愛慕之情毫無半分察覺。


    雖說也許隻是作者出的邏輯毛病,可荀玉卿始終百思不得其解,意無涯究竟是真的一無所知,還是對感情遲鈍慢熱的過頭——鑒於玉聆心倒追的意無涯,荀玉卿覺得後者可能性很大。


    錯把愛慕之情當做友情……聽起來像是意無涯會做的事。


    不過這倒也不是重點。


    荀玉卿把自己神遊在外的注意力拉了回來,若有所思的問道:“阿雁,我問你,你看到那蓮花劍客的外貌了沒有?我剛從蘇毓那回來,她說自己也沒有瞧見蓮花劍客的外貌。”


    聽聞此言,意無涯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毛,卻依舊並未出聲。


    “沒有。”秦雁沉吟道,“不過我覺得他似乎有所隱瞞。他在刻意遮掩著臉上的一些東西。”


    “臉上的東西?”荀玉卿困惑道,“難道他不是不希望叫人看見自己的外貌?”


    秦雁搖頭道:“並非如此,我與他交手之中,發現他非常在意他的右臉,對左臉卻頗是無所謂。我屢屢試探他的右麵,這才換來了這脖子的傷勢。”


    “你的意思是,他的右臉上可能有什麽暴露身份的東西?”荀玉卿沉吟道。


    “嗯,的確有這個可能。”秦雁點頭認同道。


    神秘的右臉,隻在夜深出現的蓮花劍客,玉秋辭與意無涯幾乎肉眼可見的悲劇未來,還有前往姑蘇的歲棲白……


    荀玉卿長長歎了口氣,他嘴角的小痣微微一動,神色之中仿佛帶著濃濃的疲倦與無助。


    到底還是秦雁察言觀色,他瞧著荀玉卿神情不對,隻稍一沉默,隨即問道:“玉卿,你怎麽了?莫不是受傷了。”荀玉卿無力的搖了搖頭,幾乎想把頭砸在桌子上,可仔細想了想,還是沒有實施。


    “那是?”秦雁又問道。


    柴小木眨了眨眼睛,忽然道:“大哥哥,是不是因為歲棲白要來了?”


    “歲棲白。”意無涯終於開了腔,跟著慢慢的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主角到底就是主角,無論其他什麽情況都是一臉懵逼,在戳人心肝的事情上,總是一戳一個準,從來不帶失手。


    荀玉卿徹底趴在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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