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玉卿醒來時,陷在了一大團柔軟之中,恍惚以為自己是躺在了雲朵當中,全身軟綿綿的,好似一點力氣也使不上。


    濃厚的藥草味縈繞在被褥上,說不上嗆人還是安神,荀玉卿不太想睜開眼睛,他幾乎想溺死在這種平靜之中,便不必睜開眼睛,去麵對那些叫人為難、傷心的事情。


    他並沒有做夢,美夢與噩夢皆沒有,隻是一片虛無的黑暗,這時候醒來,也覺得昏昏沉沉的,仿佛還在夢中,


    “玉卿,你醒了麽?”


    這聲音既溫柔,又體貼,輕輕在荀玉卿耳邊響起,一點也叫人感覺不到被打擾。


    荀玉卿便慢慢睜開了眼睛,他還略有些發花的雙眼首先看見的是房頂橫貫的木梁,然後他眨了眨眼偏過頭去,秦雁就趴在床邊,雙臂枕著床側,一雙漆黑的眼睛滿懷柔情的看著他,輕聲的重複了一遍:“你好多了麽?”


    “嗯。”荀玉卿道,“好多了。”


    他回答這句話的時候不假思索,一點也沒有經過腦子,可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連往日那種生動的略微安慰的意思都沒有,就好像是個已死去的人那樣的冷漠。


    荀玉卿又想閉上眼睛了,他忽然覺得很疲憊,胸口隱隱作痛,但他知道這與金蛇打的那一掌全然無關。胸口的這種鈍痛,是荀玉卿早先無暇理會的,明明白白自己失去一個朋友時的絕望與苦楚。


    “玉卿……”


    秦雁坐在了床邊,他伸出手來輕輕撩了撩荀玉卿的頭發,柔聲道:“小木已經好了,我們隻盼著你快些好起來了。”他既沒有問發生了什麽,也沒有為荀玉卿的態度而生氣,隻是靜靜地坐著,無聲的陪伴著。


    荀玉卿倒在枕頭裏,什麽話也沒有說,他陷在那麽厚的被褥裏,卻依舊感覺身體一陣陣的發寒。


    過了一會兒,陸慈郎端著一碗藥走了進來,秦雁與他打了個招呼,那張不近人情的娃娃臉上竟然罕見的露出了極扭曲的笑容來。荀玉卿心裏頭再是難過悲傷,可見著陸慈郎那張笑臉,仍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可笑完了,又覺得心裏發苦。


    因為他又想起了歲棲白木訥時的模樣。


    他們二人好似說了什麽話,荀玉卿並沒有多加在意,待話已說完,秦雁便走了出去,隻留下來了端藥碗的陸慈郎。荀玉卿見著他走過來,便自發自覺的坐起身來,免叫陸慈郎再催促,他剛將藥碗接過,忽見得陸慈郎掏出一個卷起的針囊打開,裏麵各分半壁江山,長短不一的金針別了一排,還有整整齊齊的銀針別了一排。


    “你,喝完藥。”幾日不見,陸慈郎說話倒是流暢了許多,他虎視眈眈的看著荀玉卿,好似隻剛長大的小白虎看著什麽凶險奸惡的毒蛇一樣,“趕緊,下床,我要,施針。”


    荀玉卿還當是有什麽不同的講究,便要將藥飲下,還臨時做了做心理準備,哪知藥液剛一入口,竟是清苦微甘,並不是十分難忍,幹脆一口氣喝盡,這便掀開被褥下床,按著陸慈郎的指示走到了桌邊坐下。陸慈郎又要他將長發撩到胸前去,將上衣脫下,便在他背上施針。


    這針刺進肉中,也不知要受多大罪,荀玉卿可謂對醫理一無所知,至多當年上網時看人家紙上談兵掐架,通過一些網絡笑話知道幾味當歸,五味子,甘草之類的有趣藥名,可針灸是從未試過,但想來也不會比金蛇拍他那一掌更疼,便暗暗繃起了神經。


    為了分散注意力,荀玉卿便開口問道:“陸神醫,我是外行人,有個問題疑惑許久了,想問您一問。”


    “問。”陸慈郎淡淡道,他下針又快又準,不一會兒便在荀玉卿背上紮滿了銀針。


    荀玉卿渾然未覺,隻當陸慈郎還未下手,便問道:“醫家的金針與銀針,到底是有什麽區別?”


    “有金子打金針,有銀子打銀針。”陸慈郎冷冷道,“我都有,就打了一套金針,給小孩子的。再打一套銀針,給大人。”


    荀玉卿心中暗暗笑道:你都不出門行醫濟世,何來小孩病患。但又想起陸慈郎約莫曾經也是個極妙手仁心的大夫,雖如今避世,可心腸也是一樣好,不由心中微微一暖,又問道:“為什麽小孩子是金,大人是銀?”


    “小孩子比較貴。”陸慈郎眨了眨眼,皺眉道,“沒有,大人,壞的多。”


    金子比銀子貴重些,小孩子也比大人金貴些。


    荀玉卿微微一笑,不知道該怎麽說陸慈郎的赤子之心,隻是不由得覺得這世上還有人這般單純善良,也實在是好得很。他這想法剛落,忽感到一針刺入自己的懸樞穴,血液衝上喉嚨,頓時噴出一灘黑血來。


    “幸好。”陸慈郎側過頭來慢悠悠的看了看地上的血,臉上露出個僵硬又扭曲的和善笑容來,“沒有,弄髒我的,被子。”


    荀玉卿才知他為何要自己到桌邊來,登時哭笑不得。


    陸慈郎見他臉色好似極是憔悴,又安慰般的拍了拍荀玉卿的肩膀,從懷裏摸出個藥袋來,打裏頭捏出一丸雪白的藥丸遞到他手中:“吃吧。”


    “這是什麽藥?”荀玉卿忍不住問道,他左瞧右瞧,總覺得這好似不是一顆正常認知裏的藥丸。


    “這是,糖。”陸慈郎惱怒的,近乎賭氣的瞪了荀玉卿一眼,微微撅起了嘴巴。一個大男人做這模樣實在不能瞧,偏偏他生著張極可愛的娃娃臉,做來隻覺得又可愛又滑稽。


    果然是糖,入口甘甜潤喉,有種藥物特有的味道,有點像潤喉糖。


    見荀玉卿將藥糖放進口中,陸慈郎的臉色才稍稍有所緩解,開口道,“肉靈芝,糖,很難得的,不要,一下子,吞進去。”


    “好哩,多謝你費心。”荀玉卿差點被那句肉靈芝糖噎著,他神色古怪的看著陸慈郎,怎麽也沒想到那肉靈芝竟會被做成,便問道,“為什麽做成糖?”


    “因為,滋補養顏。”陸慈郎十分嚴肅的看著他,“苦,不好吃。而且,一大半,被你們吃掉了,剩下的,沒有多少,不熬糖,就壞掉了。”


    荀玉卿又問道:“那還有多少?”


    陸慈郎又露出那種迷茫混合著看小孩時的無奈表情來,嚴肅道:“吃太多,牙,不痛,但是,會流鼻血。”肉靈芝是大補之物,吃多了流鼻血倒也不足為奇,荀玉卿瞧他的模樣,想來是把自己當成貪嘴了,不由得苦笑著搖了搖頭。


    最後陸慈郎還是勉為其難的打開了藥袋給荀玉卿看,然後道:“就,這麽多,省著,吃。”


    荀玉卿瞧了一眼,藥袋裏頭光肉眼可見的,少說就有幾十丸,神色不由得複雜了起來,又問道:“小木好了麽?”


    “能跑,能跳,能飛。”陸慈郎道,“比你好。”


    “那便好。”荀玉卿微微笑了笑,竟好似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一般,渾然不問自己的傷情。


    陸慈郎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坐了下來與他說道:“你需明白,春秋不變,水旱不知。”


    “春秋不變,水旱不知。”荀玉卿低低重複了幾遍,輕聲道,“怎麽忽然說這句話?”


    陸慈郎道:“你看起來,像我,第一次,殺了病人那樣。”


    荀玉卿吃了一驚,猛然抬頭去看陸慈郎,那張娃娃臉繃得十分嚴肅,可說出的話卻驚世駭俗,他卻仿佛渾然未覺,隻是平靜的看著荀玉卿:“人是滄海一粟,天地毫末,獨生獨死,何必當個,聖人不可。”


    “你……你為什麽殺他?”荀玉卿低聲道。


    陸慈郎道:“因為,我心腸惡毒,喜歡,看人家,痛徹心扉。”他譏諷的笑了笑,那笑容看上去有極實誠的嘲弄,“其實,他救不活了,他要我,中斷他的痛苦。我調□□,他喝下去,一命嗚呼,比拖著半死不活,日日煎熬,豈不是好得多。”


    荀玉卿竟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


    “人家,隻看我調了□□。”陸慈郎淡淡道,“其實,人還不是要死,說到底,所謂愛,所謂情,還不是私欲,眼睜睜,看他飽受,苦楚。卻把傷痛,發泄在我,身上。”


    荀玉卿呆了呆,又瞧了瞧陸慈郎,低聲道:“你為什麽,與我說些話哩?”


    “你做任何事情,水都不會為你倒流,山也不會因你崩塌。”陸慈郎幹巴巴道,“別把自己,太當回事,你以為,我在安慰你嗎?我是在抱怨,人,總要做錯事的,想當聖人,還是早點喝點□□吧。”


    陸慈郎頓了頓,又道:“我有很多,還有鶴頂紅。”


    “我沒有想當聖人。”荀玉卿搖了搖頭道,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我隻是……我隻是覺得,我叫一個朋友為難了,不過,他也許如今已經不再願意跟我做朋友了。”


    “哦。”陸慈郎少見的表情一片空白,然後露出了意誌闌珊的表情道,“那就,不要,半死不活的。朋友,我也不知道,怎麽說,你問,秦雁吧。”他微微歪過頭,呆頭呆腦的看著荀玉卿。


    荀玉卿知陸慈郎約莫是擔心自己因為盜竊而滿腹心事,特意來安慰一番,雖與此事無關,但他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柔聲道:“好,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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