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教的大造,也就是山羊胡子當時跪著跟河神起願,嘰裏呱啦說了一堆,意思很簡單,就是他們全是河神的徒子徒孫,要是有什麽做錯的地方,求河神寬恕,河神有什麽要求,可以盡管提出來。


    這本來就是類似於唬人的一番鬼話,但是山羊胡子起願之後不久,大船周圍的水麵就一點一點的蕩起水花,一條碩大的白鯉魚在水麵上若隱若現,緊跟著,河裏開始朝上飄魚,大大小小的魚,全都翻著白肚飄上來,密密麻麻的一片,至少好幾百條。


    這些從河下翻上來的死魚並沒有隨著水流飄走,它們慢慢聚集在一起,微微的打著轉兒,前後十來分鍾時間,成百上千條死魚堆在大船旁邊的河麵上,聚成了三個字。


    "這個事兒,當時滿船的人都眼睜睜看著,我不說假話,你可以隨便去問,要是我說了謊,你拿刀剁了我,我沒二話。"那漢子說到這兒的時候,可能覺得自己的講述太離奇,唯恐老鬼不信,所以接連發毒誓。


    老鬼的眼角嘴角一起抽搐了幾下,悶著頭不言不語,過了一會兒,他道:"接著說吧。"


    河麵上那些死魚最後聚集起來的三個字,是:滅七門。


    三十六旁門裏,各有各有的稱謂,沙場,排教,引財神(其實就是撈屍人),水老鼠等等等等,其中唯一一個一派七門,七門一體的,就是河鳧子。船上的人相互低聲議論了一下,很快就知道七門意味著什麽,很多人開始嘀咕,因為河鳧子不撈水貨,不霸沙船,跟排教沒有任何利益衝突,兩幫人相安無事了好多年。


    但是山羊胡子已經起了願,而且河神也明確提出了要求,排教幾個有頭有臉的人商量了一下,常年走水的人都知道,今天他們的大船被困住了,就算船上的人想盡辦法逃出去,也無濟於事,除非整個排教上上下下全部洗手改行,否則的話以後隻要行船,肯定要遭報應。


    為了所有人的安危和利益,最後大排頭出來說話,山羊胡子寫了黃表紙,燒了丟在河裏,意思就是會按河神的吩咐去做。紙灰落在河裏的一瞬間,大船猛的就能動了,河麵上漂浮的死魚頓時散成一片,順著水流呼啦啦的飄遠了,那條碩大的白鯉魚又晃了晃,然後鑽進水裏無影無蹤。


    排教的人一直都靠水吃飯,從來不做陸路上的生意,自從這次出事之後,他們不得不抽出一部分人,到處打聽河鳧子的下落,七門河鳧子已經凋零落沒了,除了宋家還有點家底子,其餘的散落各方,每一代河鳧子行事都很低調,從來不到處張揚自己的身份,所以想尋找他們的下落有點困難。孫家是敗落的最徹底的一家,排教打聽了很長時間,終於摸到了孫家的祖墳,他們做事一向都信奉鬼神,所以對陰陽風水前生來世這些東西也信,山羊胡子跟大排頭說了,不管孫家還有沒有後人,反正要破了他們的祖墳。


    那漢子說,他們其實不願意做這種事情,每一門都有每一門的規矩,排教就是排教,不是土爬子(盜墓賊),但是被逼的沒辦法,不這麽做就等於得罪了河神,以後沒有好日子過。


    "話就是這些,沒半句假話。"那漢子看著老鬼,道:"要是你不信,把我留下,放她走。"


    老鬼默然不語,一直悶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那漢子說了兩句就不敢再說了,唯恐把老鬼惹急。


    "你們,走吧。"過了好幾分鍾,老鬼抬起頭,對那漢子道:"回去和你們的排頭還有大造說一聲,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再打七門的主意,老子絕對不會手軟!"


    那漢子如釋重負,勉強從地上爬起來,招呼小九紅離開。那丫頭的脾氣倔的和一頭驢一樣,直到這時候還是不肯服軟,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九妹,走吧!"漢子拉著小九紅,轉身就走。


    他們走的很快,不多久就消失在視線中。天近黃昏,老鬼呆呆的坐在地上,一動不動。我和七七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了,站在後頭不敢出聲,過了好半天,七七走到老鬼旁邊,輕輕道:"爺,你怎麽了?"


    "沒什麽......"老鬼終於慢慢的回過頭,就在這一瞬間,我驚訝的發現,他滿頭白裏帶黑的頭發,好像全都花白一片,臉上的皺紋更多了,整個人就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蔫巴巴的,無精打采,他眯著眼睛看看我們,最後望著七七,道:"娃子,去那邊,給爺找點水,爺渴的很。"


    "恩。"七七點著頭跑到旁邊,在積水裏舀出一點,慢慢的澄清。


    "人呐,人是個什麽?老子活了一輩子,都沒有摸透。"老鬼幹裂的嘴唇微微顫抖著,把臉轉到一旁,望著天邊即將落下的一抹殘陽,慢慢道:"老子累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在老鬼轉過頭的一刻,我看到他眯起的眼睛裏,隱隱約約淌出來幾滴眼淚。那淚水渾濁的像是河水,就掛在老鬼的眼角,不停的打轉。看到他的淚水,我驚訝莫名,老鬼這樣的人,也會落淚?


    "你,這是怎麽了?"我慢慢湊到老鬼身邊,低頭看看,他腰上的傷已經積淤成一片黑紅的血跡,我的包袱裏帶著我爺爺配製的外傷藥,很管用,當時就拿出來準備給老鬼敷上。老鬼擋開我的手,解開衣襟,在包袱裏翻出一把小刀子,用火燒了燒,然後一點一點的,把傷口裏的鐵沙子挑出來。鐵沙子全都鑽在皮肉裏,刀尖得割破皮,挑開肉,才能慢慢的找出裏麵的鐵沙。那肯定非常疼,但是老鬼眉頭都沒皺。


    "說話啊?這是怎麽了?"我看著老鬼的樣子,隱隱覺得有點心疼,他再厲害,再暴躁,也是個七十多的老人,比我爺爺的歲數都大:"排教的人說的話,惹到你了?前頭還好好的,怎麽轉臉就這樣了?那種河神起願的鬼話你也信?"


    老鬼挑著肉裏的鐵砂,道:"不是鬼話,老子相信。但是那不是河神如何如何,是有人在搞鬼。"


    "就是嘛,什麽河神不河神的,肯定是排教的人自己搞鬼。就算你信,也要信龍王爺,怎麽可能去信排教人的話?"


    "搞鬼的人不是排教。"老鬼歎了口氣,突然放下手裏的小刀,抹抹眼角,對我道:"你知道那條白鯉魚什麽來曆不?"


    "白鯉魚,我不知道。"我對白鯉魚並不陌生,當時被山羊胡子追擊的時候,就是白鯉魚出現,給我帶來了一點轉機。那排教漢子說了,他們祭河神的大船出事後,白鯉魚就在船邊一個勁兒的遊。


    "那條魚,是人養的。"老鬼慢慢道:"養它的人,就是你爺。"


    第三十四章黯然神傷


    "白鯉魚,是......是我爺養的?"我感覺震驚,心裏卻很不願意接受老鬼的話,不由自主的聲音就開始發顫,如果那條白鯉魚真是我爺爺養的,那麽排教河心遇到"河神"擋路,繼而千百條死魚組成滅七門這三個字的事情,會跟我爺爺沒有任何關係?我的腦子有點亂,道:"我爺也是七門的人,他怎麽可能那麽做。"


    "老子也很奇怪,他,為什麽那麽做?"老鬼的神情裏有一種深深的失望,心灰意冷。


    "排教那漢子說的,難道你都信?他不會撒謊嗎?"我替爺爺爭辯,絕對不肯相信爺爺會對七門有什麽不利,從我記事開始,爺爺和我說的最多的就是河鳧子如何如何,河鳧子應該怎麽怎麽做,他是個標準的河鳧子,不會對七門做出什麽不利的事。


    "那漢子說的,絕對不是謊話。"老鬼站起身,朝著已經開始發黑的天邊望過去,道:"老子有點難受。"


    我不知道再怎麽說,我突然就明白老鬼為什麽了聽到排教那件事之後頓時神色黯然,眼角甚至開始流淚。他孤獨了幾十年,把人生最寶貴的時間都留在了泱泱大河中,他老了,他的兒子死了,他惦記著七門,惦記著當年槐樹林子裏的結義之情,但是,他得到了什麽?當他知道連我爺爺都有隱瞞著他的秘密時,他可能承受不住那種沉重的打擊,他的生命裏,沒有一個值得托付和信任的人。


    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老鬼,隻是個人,隻是個上了年紀,日暮西山的老人而已。他倔強,暴躁,但當他遇到生命中難以承受的傷害時,也會難過,也會流淚。


    "河鳧子七門鎮河,是輪流的。"老鬼站著,頭也不回的道:"一家十年,大家都有個休養生息的機會,十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斷,二十歲去鎮河,三十歲回來,仍然大有作為。老子當年去鎮河,等啊等啊,終於等到了十年,但是下頭的人竟然沒人接班......"


    老鬼絮絮叨叨的,終於讓我知道了這些事情。河鳧子七門鎮河,一家十年,七十年一輪,這樣不會耽誤一個人太多的時間,但是老鬼當年鎮河之後,剩下的六門裏,再也沒人過去接班,讓他一個人孤獨的漂流在漫長的大河中。


    "老子當時惱啊,恨啊,恨那些人怎麽這麽無情,又無義。"老鬼低下頭,慢慢把已經挑幹淨鐵沙子的傷口上了藥,又緊緊包裹住,道:"但是想想,那又有什麽?都是磕了頭拜了把子的兄弟,難保誰家裏有個急事,所以,老子不惱了,他們不來,老子就繼續鎮河。"


    老鬼今年七十四了,鎮河足足五十年,如果不是他察覺到了什麽問題,覺得自己非出來不可,或許還會孤獨的繼續飄在大河中。當時一直保持巡河習慣的,可能隻剩下我們陳家,而且五十年過去,七門鎮河的順序,恰好到了陳家,所以,老鬼才會找上我們的小船,才會把爺爺招過去。


    "水娃子,說句實話,當時拉你們陳家去替我鎮河的時候,老子心裏著實寬慰了一陣子。你知道不,本來,陳家該去鎮河的人,是你。"老鬼裹好了傷口,慢慢看看我,道:"老六搶著替你巡河,老子就在想,他還是個有良心的人,至少護自家的犢子,一個人隻要還有良心,那就是好的,但是,老子真的沒有想到......"


    "我爺是好人,他是好人。"我趕緊爭辯道:"他不會做對不起七門的事,這裏麵一定有誤會,一定!"


    "河鳧子七門裏,誰最厲害?"老鬼也不接我的話,突然話鋒一轉,道:"你知道麽?"


    "誰最厲害?"我想了想,其實跟其它幾門河鳧子家族,我沒有打過什麽交道,就我現在所知,最厲害的,無疑就是老鬼了。


    "錯了,娃子,你錯了。"老鬼搖搖頭:"老子脾氣暴,早年雖然練了點功夫,但那些不值一提,黃河走水的人,不能隻靠功夫混下去。七門裏頭,有些人好,有些人壞,隻有老六,像是一團霧,這麽多年,老子總以為懂他,了解他,可是到了現在,老子也糊塗了。"


    我的年紀還小,我理解不了那麽多,但是很多年後回頭想想,我才覺得,他是那麽孤獨。


    我還想再說些什麽,替我爺爺辯解,因為在我的意識裏,那是世上和我最親的人,我想替爺爺辯解,同時也想讓老鬼輕鬆一些,但是剛一開口,老鬼就擺擺手,道:"算了,老子原來不信命,現在不信也不行了。"


    排教的人被老鬼打走了,但不知道還不會不會卷土重來,老鬼讓七七留在洞口處,觀察外麵的情況,接著又帶我進了荒地下孫家的祖墳。墳地被完全衝垮了,不過依照河鳧子曆來的規矩,老祖爺的墳,是在最南邊,然後子孫後代的墓地依次向北延伸。


    "記住,家裏斷了後,那隻手,必然要埋在老祖爺的棺材下頭。"


    我們順著已經七零八落的墳地,慢慢走到了整片祖墳的的最南邊,墳地裏很多棺材都被山羊胡子用引魂燈驅趕到了外頭,但是孫家老祖爺的棺材,沉重而巨大,像一塊壓艙石,牢牢的放置在墓室正中。這是當年被黃河裏那個長胡子老頭兒帶走的七個人之一,如果沒有他們,就不會有日後的河鳧子七門。


    老鬼鄭重其事的在棺材前頭重重磕了四個頭,棺材太大了,重的幾乎推不動,他就從旁邊的泥水裏開始挖,兩個人弄的土驢一樣,最後,老鬼從棺材下頭大概兩三米的地方挖到了一隻盒子。那盒子,跟我爺留下的盒子不太一樣,不過打開之後,裏麵也裝著一隻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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