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浪拍打船舷之中,我突然聽到一聲不怎麽清亮卻很刺耳的聲音,低頭一看,船梆上猛紮紮的被掏出了一個洞,河水嘩嘩的就順著窟窿朝裏麵湧。我吃了一驚,順手脫下外衣揉成一團,就想去堵那個窟窿。難怪這種直立在河裏的浮屍被爺爺叫做鐵爪屍,它的手勁很大,如果麵對麵的遭遇上,能硬生生把活人的胸膛掏個窟窿出來。


    但是衣服剛剛堵住船梆上的窟窿,我就感覺它被浮屍的手給拽住了,接著,衣服從窟窿裏被拽走,水又開始湧。


    "去幫幫他吧。"岸邊那個清秀的女孩子看著我模糊的影子一直在隨船晃動,覺得有些不安,對那男人道:"他還是個孩子。"


    "是個孩子,嘴巴倒是很硬的嘛。"男人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不過隨後就脫了外衣,露出一身精悍的肌肉,來回活動了一下手腳,慢慢走到水邊,一個猛子紮了進去。


    "別!"我滿頭滿臉都是水,正匆忙的在船上尋找之前預備好的木頭橛子,看到那男人大模大樣的下水,我馬上就急了:"別過來!"


    "到了這時候,嘴巴還是這麽硬。"那男人的水性挺好,從水裏露出頭,瀟灑的一轉身,朝這邊遊來,一邊遊一邊道:"非要喝兩口水你才甘心?"


    我忍不住頭暈,如果隻有我一個人,仗著手裏有打鬼鞭,還能勉強跟浮屍耗著,最後把它耗走,但這男人一下水,情況立即就變了。對於河裏的屍體,河鳧子有三撈三不撈的祖訓,但是對於落水的活人,那是一定得救的。


    小船距離岸邊不算遠,那男人又遊的很快,不一會兒就遊到了水花翻滾的邊緣地帶。他踩著水停下來,似笑非笑的望著我,道:"你不道歉,就讓你在這兒多受會兒罪。"


    我當時又急又氣,這個根本不知道凶險的二缺貨華而不實,已經被閻王爺拽到鬼門關跟前了,竟然還有心情在這裏裝逼。我全力呼喊,想讓他知道這不是鬧著玩兒的,但對方理都不理我,轉頭朝岸邊的女孩子看了一眼。


    等他回過頭的時候,水中隱藏著的浮屍呼的從他麵前猛然冒了出來,浮屍出現的非常突然,把他嚇了一跳,忍不住驚呼了一聲,臉色唰的就變的慘白。這個人可能是從城裏來的,根本不相信死在河裏的屍體還能作怪,驚呼之後發現那就是之前自己想要打撈的屍體,所以隨即穩住心神,吐了口唾沫,想順手把浮屍給扒拉到一邊。


    我的心頓時沉到了腳底板,連阻攔的機會都沒有,一眨眼的功夫,浮屍緊緊的把這個人給纏住了,咕嘟咕嘟的朝水下沉。在水裏麵,沒有幾個人能跟這樣的鐵爪浮屍抗衡,除非是水性通天。那人拚死掙紮,但隻冒了一次頭,張大嘴巴連呼喊聲都沒來得及發出,咕咚灌進去一口水,又被拖了下去。這一次,他再沒能上來,水麵跟著平靜下來,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岸邊那個清秀的女孩子也著急了,但她可能不會水,隻能站在上麵幹著急。


    我飛快的用木頭橛子把船上的窟窿堵住,等到站直身子之後,心裏就和驢踢了一樣,極度不安。如果沒人下水去救,那個人絕對死定了,我很猶豫,想要救他,但念頭剛一冒出來,就想起我爹當年是怎麽死的。


    但我能就這樣看著不管嗎?那男人說話刻薄,有些看不起鄉下人,然而歸根結底,他還是為了幫我才下水的。我們河鳧子家行走黃河兩岸這麽多年,為人處世原則分明,人敬我一尺,就必須還人家一丈。如果現在我看著不管,那就是犯了祖師爺的忌諱。


    我隻猶豫了那麽幾秒鍾,因為時間太緊張,心裏就打定主意。岸邊的女孩子焦急到了極點,我沒說話,隻是看看她,一手抓起魚叉,深吸了口氣,噗通就跳進水中。


    水性這個東西,跟普通人說的遊泳技術其實並非完全一回事,水性也不是說在水裏紮多深的猛子,憋多久的氣,爺爺教過我,我沒文化,解釋不清楚,總之有些複雜。在我下水的時候,眼皮子一翻,一層薄薄的幾乎透明的薄膜就覆蓋住了整個眼球。這可能是我們陳家子孫之間的遺傳,正經陳家的後代,眼皮子下麵都會長著一層和白內障一樣的薄膜,下水的時候裹在眼球外麵,可以視物,爺爺被十裏八鄉的人傳的那麽神,其實跟這些也有關係。


    水麵下光線非常暗,視力不能發揮完全的作用,感覺也很重要,那個男人下水的時候,手裏可能套著一把手電,此時此刻,在水中不斷翻來翻去上下起伏的手電光就成為很明顯的目標。我能看到兩團幾乎糾纏到一起的影子在水裏不斷的晃動,那男人撐不住了,沒有多少反抗的能力,被浮屍拖著,越沉越深。


    我把手裏的打鬼鞭握成一個圈子,然後飛快的遊過去,接近他們之後,來回繞了兩圈,看準機會,打鬼鞭從背後套到浮屍的脖子上,雙腳蹬著它的背,雙手則死命的朝後猛拉,隻有這樣,才能掌握一點主動,想辦法把浮屍拖出水麵,再拖到岸上。隻要能夠支撐到上岸,就可以比較輕鬆的收拾它。


    爺爺過去就是這樣對付那些浮屍的,我覺得自己做的沒有紕漏,然而畢竟經驗和力氣都不足,就這樣死命拖著浮屍體想要上浮的時候,浮屍的身子猛然一轉,硬生生從打鬼鞭的禁錮中轉了個身,沒等我再做什麽,它的一隻手就伸過來,緊緊卡住了我的脖子。


    第十章救命之恩


    我心裏一涼,暗道糟了!打鬼鞭其實不能真正弄死黃河裏帶著邪氣的"東西",它的作用在於震懾和恐嚇,我的經驗欠缺,拿著這條鞭子和爺爺比起來就差了很多。任何一個在黃河走船的人都知道,隻要在水裏被纏上,那麽生還的幾率幾乎等於零。


    那個時候的我,還沒有活明白,還不知道死亡究竟意味著什麽,我隻有一種本能的反抗意識。我抽手把鞭子收緊,緊緊的拽著浮屍的脖子,雙腿猛蹬,想要盡力浮出水麵,但是浮屍的手就在我脖子上,力大驚人,幾乎要把脖子給活活的卡斷。


    緊隨而來的是強烈的窒息感,我來回掙紮,一隻手迫不得已的放開,伸手拔下腰裏的魚叉,衝著浮屍的臉就插了過去,魚叉的一根尖刺噗的捅到浮屍的眼窩裏。但魚叉還沒來得及拔出,我就覺得手被重重咬了一口,疼的鑽心,怎麽甩都甩不脫,最後幾乎硬生生被咬掉一塊肉才掙脫出來。


    當時,我就覺得自己活不了了,一定會死。黃河裏有些浮屍帶毒,老輩人都說過,遭河裏的浮屍咬了,九死一生,最後整個人都會爛成一團,死的非常慘。那種說法不知道靠譜不靠譜,但十幾年之後,我學到了一點文化,也有了相應的知識。河裏的屍體漂浮了不是一天兩天,有時候看著屍體隻是被泡的發脹,其實內髒早就爛了,這可能會滋生一些異樣的微生物,被浮屍咬了,也就等於細菌傳染,微生物會導致傷口急速潰爛,且不易痊愈。早些年,連青黴素都沒有,被咬了的人十有**會死。


    我心知肯定是躲不過這一劫了,但並不想就這樣等死。傷口的劇痛還有心裏的悲憤瞬間化為一股力量,我的肺腔已經因為窒息而被憋的想要炸開,可身體裏卻平添了無數的力氣,我拿著魚叉不要命般的猛捅過去,來來回回捅了至少十多下,浮屍的臉完全被捅的稀爛,然而這不能讓我脫身,它就死死的卡著我的脖子,絲毫不鬆。


    身體裏那股力氣用光了,窒息讓我漸漸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我還在掙紮,但掙紮是那麽的無力,我的大腦嚴重缺氧,眼前突然湧起花裏胡哨的一片片混亂的幻覺。我還有一點點殘存的意識,我知道這片幻覺之後,我會很快失去反應,然後葬身在這片渾濁的河水中。


    和我想的一樣,那片幻覺就像一堆浮遊的泡沫,消失的很快,在我將要失去知覺前的一瞬間,我恍惚中看到,有一道閃亮的光分開水波,猛衝過來。但我沒有機會再分辨這道光,眼前驟然一黑,昏死過去。


    等我再次蘇醒的時候,下意識就大口的喘氣,呼吸非常順暢,那種感覺是一種享受。我慢慢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頭頂一輪明亮的月光。腦袋還是發沉,好像足有一百多斤重。


    "你醒了。"


    我聽到了那個清秀女孩子甜甜的聲音,那樣的聲音好像可以給人平添活力,我想我的樣子可能有點狼狽,呼的翻身就坐起來。


    月光下,女孩子的模樣看的更加清晰,她清秀且甜美,就像冬天裏一朵盛開的花,並非美麗那麽簡單,她的笑容可以讓人感覺到希望。我依稀記得,那個刻薄的男人喊她亦甜。


    "師傅,他醒了。"亦甜衝著我一笑,遞給我一杯熱騰騰的水,除了頭暈,我感覺不到什麽不適。顯然,是有人在危機中把我救了上來,我下意識的摸摸鼻孔,救我的人很有經驗,黃河不比別的河流,在黃河溺水的人,會吞入大量帶著泥沙的河水,即便被救上岸,這些泥沙也有可能阻塞呼吸道,但是我鼻孔裏幹幹淨淨,殘留的沙子都被清理掉了。


    而且,手上的傷口處理的很仔細認真,包紮的規規矩矩。


    月光下,我看到那個刻薄的男人還直挺挺的躺在旁邊,估計他比我還要慘,一直到這時候都沒有醒過來。在那男人旁邊,坐著一個大概五十多歲的老頭兒,聽到亦甜的喊聲,老頭兒轉身望了望我。


    那一瞬間,我就感覺自己好像被兩道閃電給穿透了,老頭兒的樣子很普通,一臉細密的皺紋,但那雙眼睛卻像兩把刀子,被他看一眼,渾身上下不自在。


    他正坐著想什麽事情,手裏把玩著我的打鬼鞭。我忍不住就想找他要,河鳧子的打鬼鞭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不能離身的。


    "想要這個東西嗎?"那老頭兒舉起打鬼鞭,道:"是個好東西。"


    不用誰告訴我,我也能看出來,當時被河底的浮屍纏的幾乎死去的時候,就是這個老頭兒下水救了我,還有那個刻薄的男人。


    他走到我麵前,把鞭子遞了過來。說不清楚為什麽,當我麵對這個陌生的老頭兒時,心裏總有一股形如不來的畏懼。


    "小夥子,莫擔心,你的傷口用了藥,已經沒事了。"老頭兒的眼睛很厲害,但說話卻慢吞吞的,很和氣,他在我對麵坐下,抽著卷煙,道:"哪兒的人?"


    "我......"我頓了頓,平生從來不喜歡撒謊,然而這個老頭兒卻給我一種想要逃避和躲閃的感覺,我飛快的考慮了一下,撒謊道:"赤子溝的。"


    "自古英雄出少年。"老頭兒淡淡笑了笑:"一個人就敢半夜走船。"


    我陪著幹笑了兩聲,越來越感覺不自在,轉頭看看,自己的小船就在岸邊停著,我低頭喝水,想找個理由盡快離開。


    "赤子溝離這兒有多遠?"


    "大概七十裏。"


    "你是在這兒長大的?家裏都是走船的?"


    "恩。"我點點頭,很少會說謊的人,一說臉就會發紅,幸好還在夜裏,我覺得老頭不會注意到我表情的細微變化。


    "找你打聽件事吧。"那老頭兒摁滅手裏的煙頭,從身上掏出一個小本本,打開之後遞到我麵前,道:"你們家附近,有沒有這樣一個人?"


    小本本裏夾著一張照片,為了讓我看清楚點,亦甜在旁邊打開了手電筒。光線明亮,那張照片無比的清晰。


    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盡管我極力控製著自己,卻仍然感覺頭大了一圈,手裏的杯子微微一抖,熱水濺到了腳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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