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謹玉十萬火急的回府, 其實賈家的事不必細打聽都能知道, 榮寧二府都給抄了。不過,皇上並未加罪女眷,一幹子人都在大觀園裏關著呢。


    園子雖然還是那個園子, 不過如今可不是姑娘主子瀟湘館金奴銀婢的伺候著,幾十口子主子奴才, 隻要是女的俱押在蘅蕪苑那五間清廈裏,外頭房門緊閉, 院門牢鎖, 除了送水送飯,誰也見不著。王子騰還是極有本事的,硬把有身孕的王熙鳳辦了個保外生產, 接回家裏住著。


    王熙鳳懷胎已經將將八個月, 她雖有幸出來,可是公婆丈夫都被拘, 日夜懸心, 史氏每天都要勸解幾遭。王子騰差人去林府送帖子,恰趕上林謹玉失戀躲在許子文府上療傷,也沒見著人。


    林謹玉剛一回府,許玉琳就把事跟林謹玉講了,林謹玉重新換過衣衫, 許玉琳見林謹玉眼睛有些腫,叫丫環打了水來給他熱敷過,溫聲問, “是不是瑞王欺負你了?聽平安說從瑞王府出來哭了一路。”


    “沒有。”林謹玉在女人麵前還是很要麵子的,死鴨子嘴硬,“以後瑞王府上送東西不要收了,找我就說不在。”


    “知道了,要不要準備些吃的用的。兩個舅舅在牢裏,沒人打點可是要受罪的。”許玉琳道,“還有園子裏拘押的女眷們。外祖母年逾八旬,珠大嫂子是節婦,蘭哥兒還小,他們三個聖上格外開恩,沒在拘壓之列,允他們繼續在園內住著。可是老的老、小的小,這天一日熱過一日,還是拿些消暑丹什麽的去吧。”


    “嗯,吃的用的多備些,藥的就算了,遭忌諱。我一會兒去王大人府上,要晚點兒回來。”林謹玉整整衣領,對鏡子前後照過,榮國府抄不抄與他無幹,隻是麵子工程總是要做做的。不但要做,還得做得有情有義。


    王子騰早等著林謹玉呢,這會兒誰也不矯情了,直接往書房去商量。


    林謹玉先愁眉苦臉的感歎,“我聽說了外祖母家的事,又是傷心又是著急,一時沒了主意就去了先生家,聽先生的話音卻是不大好,脫罪怕是不易哪。”


    王子騰苦笑,“還說什麽脫罪,如今能保住這一家老小的性命就是祖宗積德了。別落得與史家一般家口凋零,百年名望一朝俱毀。就是將來到了地下,有何麵目見列祖列宗呢?”


    “誰說不是呢。”林謹玉道,“世伯比我有見識,這兩日我胡思亂想,我人小位卑,朝中說不上話兒,不過還算看得明白。賈雨村這條野狗也太張狂了些,聽說如今不少人怕被他無端咬一口,上趕著巴結他!外祖母家不就壞在他的一張賤嘴上麽?他與咱們兩個都不對付,舅舅們落在他手上討不得好的。明日內閣當值,我與世伯是同一班,不如一塊兒上本,誰都能審榮寧二府的案子,唯獨賈雨村不行。”


    王子騰慢捋頜下三寸美髯,笑道,“賢侄與我想到一塊兒了。賈雨村曾在你舅舅家做過你二表哥的夫子,有師徒之情,怎能不避閑呢?”王子騰覺得林謹玉真是上道兒,直接說到了點子上,榮國府出事王子騰自然是急的,不過抄都抄了,尤其這種世族大家,百年積弊,哪兒能白璧無暇?翻案的可能性不高。王子騰憂心的是賈雨村,眼瞅著史家、賈家都死在了賈雨村手上,難道接下來輪到他王家了嗎?王子騰不是坐以待斃之人,隻是如今朝中人心惶惶,賈雨村風頭正盛,多半的權貴都咬牙切齒的恨賈雨村,不過沒絕對把握也沒人願意現在得罪他,省得惹一身腥。若無人應和,王子騰也是孤掌難鳴。


    林謹玉與他立場相同,隻是林謹玉主動提起倒讓王子騰喜出望外。畢竟林謹玉現在後台夠硬,他就是不收拾賈雨村,賈雨村也動不了他,又聯想到前日林謹玉的痛哭,王子騰倍加以為林謹玉隻是一片真心為了榮國府。難得林謹玉小小年紀就心胸寬闊,不念舊惡,長情厚道。


    王子騰對林謹玉又添了幾分喜愛,溫聲道,“我為官幾十年也沒見過賈雨村這樣做官的,竟是不管不顧的亂攀亂咬。說實話,除了那些子小門小戶、或是心虛要保命的,誰能瞧著上他?唉,賢侄不是外人,你年輕興許不知,或許他後頭是……”王子騰伸手朝上指了指,肅容道,“要不誰能容他在朝中蹦噠?賢侄,恕我說句明白話,我已經老了,再做官也沒幾年了。我隻有一個兒子,”王子騰苦笑,“不成器侯,他不是出仕的材料兒。兩個女兒,好賴也都嫁人了。如今身無所係,我第一是不忿賈雨村為人;第二賈雨村把這朝堂攪得太不像了,太平盛世,焉能容此酷吏橫行;第三金陵城五大世家,一家敗三家抄,隻剩我王家了,我不敢說王家幹淨,不過我不能讓家族敗在我王子騰的手上;第四,榮國府、史家都是我的姻親,我救不得他們,也當在朝中為他們說一句公道話,方不負了姻親之名。因這四點,我與賈雨村在朝中是不死不休的。”


    “可賢侄你不一樣哪,”王子騰目光中帶著一種長者特有的睿智與慈和,語重心長道,“你還年輕,憑賢侄的資質,日後封閣拜相已是水到渠成的事,就是賜爵封侯也不稀奇。我們明日上本,勝負在五五之數,賢侄能助我,我求之不得。隻是若事有不協,若怒萬歲,我到這個歲數,沒什麽放不下的。賢侄日後大好前程,若因此失了聖眷,豈不都是我之過麽?”


    “世伯過譽了,我哪兒有這個本事,不過是在朝中混口飯吃罷了。”


    王子騰笑了笑,“我活得年長些,也見過不少人。寒門才子、世家俊傑、天之驕子,多是名不符實罷了。像你這個年紀,比你再出色的真是鳳毛麟角,少之又少。”


    “世伯謬讚了,現成的吳大人就比小侄強出三座山去。怕是因小侄與世伯親近,世伯青眼嘉之,也是人之常情。”官沒人做得好,情人也被人搶了去,這得是幾世的宿怨哪。


    “人們常說吳子憂少年俊才,他與你有幾分相似,都是少年得誌,甚至他的官職也比你高。常有人將你們拿來比較,從才學官職甚至容貌上,你都不及他。可有一樣你比他要強……”


    因話涉吳憂這個妖人,林謹玉還真有幾分上心,聽得也入神,王子騰見林謹玉裝模作樣的喝茶,似不在意其實挺認真的在聽,也沒賣官司,“你運氣比他好。”


    這叫啥優點!林謹玉不由泄氣,頗有幾分既生瑜何生亮的鬱悶。


    王子騰笑,“不要瞧不起運氣,你高外祖父被□□皇帝稱為福將,何故?每戰,勝必大勝,敗必能全身而退,為開國第一大將。你今日有救榮國府之心,說不定就是他老人家的餘蔭至此呢。”


    說起先祖榮光,兩人都心有戚戚,想當年賈源賈演兩兄弟一同因功封爵,榮寧二府是何等威風赦赦,如今子孫不肖,凋零至此。兔死狐悲,林謹玉抿了抿唇道,“雖說先前我與舅舅家有些不睦,可現在也隻有這一門親戚了。自然不能坐視置之,唉,做官也得先做人,眼瞅著舅舅家遭難,我若裝啞巴,自己就先瞧不起自己了。”


    兩人商量了一番,明日如何在禦前對答,因天時已晚,林謹玉就先回去了。自袖中拿出一張禮單奉給王子騰,王子騰見是些燕窩人參,林謹玉笑道,“這不是孝敬世伯、姨媽的,鳳嫂子懷著身孕,現在璉表哥又不在,她難免多思多想,這是內人收拾出的些補身子的藥材。不論怎樣,還是要以子嗣為先,天晚了,我就不去打擾鳳嫂子了,世伯代我轉達吧。”


    王子騰謝過林謹玉,一直將人送到儀門,再次感歎後生可畏,林謹玉做人周到。人都說吳子憂鋒芒過人,林謹玉多有不如,要王子騰說林謹玉不驕不燥、處事穩健,猶勝狂狷狠辣的吳子憂三分。


    林謹玉兩世的第一次戀愛以被人甩告終,當然會很傷心。不過現在林謹玉把熱情全都轉移到榮國府上麵來,在內閣吳憂麵前,秉承著輸人不輸陣的想法,格外的神采奕奕。同王子騰珠聯璧合,連諷帶刺的以師徒避閑的原由請求皇上將審訊榮國府的權宜轉交他人。


    賈雨村早有準備,榮國府是他親自上本子參下來的,他在榮國府當過教書先生,也不懼別人就此發問,正色道,“要說師徒名分,凡參加科舉的舉子都要拜當年座師為師,如徐相,曾任三界主考,是以人言徐相桃李遍天下。當年大貪官何榮便是徐相主審,如此說來,當年徐相也審錯了,當避閑不成?”


    林謹玉道,“賈大人不要偷換概念,座師隻是個名頭兒。可是賈大人曾被榮國府受聘為榮國府賈寶玉啟蒙老師,朝夕相處,足有五年的光陰!賈大人,按你一生活五十年算,你生命中的十分之一都是同賈寶玉朝夕相處度過,這種親若父子的師徒之情,能與舉子與座師之間的是師徒名份相提並論麽?”


    “就是我初來京都,在榮國府借住時也常聽兩位舅舅同寶玉表兄提起過賈大人,都誇賈大人博學多才、大公無私、不徇私情,”林謹玉輕聲冷笑,“我還在榮國府與大人有緣一會。大舅舅同賈大人最喜一塊評鑒古物,二舅舅則與大人談古論今,二表哥更是視大人為父兄一般敬重仰慕,都說大人與榮國府不是一家人勝似一家人!這樣親密的關係,大人能說隻是名份嗎?大人難道不記得,我幼時來京都給外祖母請安時聽聞大人這樣有學問的人做了二表哥的先生,十分羨慕,還曾讓家人置備了一份表禮送予大人的夫人。雖然事過經年,我仍記得很清楚,禮單是我親自擬的,金鑲紅寶石項圈兒兩個、端硯兩台、徽墨十塊,大紅雲錦尺頭六匹,那兩塊兒端硯還是前朝名品,其實是舅舅賞給我的。因我失誤忘了給二表哥的夫子——賈大人備禮,便拿出來放在了送您夫人的禮單之上。賈大人!您認為您與榮國府的關係,不足以避閑嗎?”


    話到此處,連徐碩都搖頭,歎道,“賈大人哪,老臣雖做過幾屆座師,這都是皇上的恩典,擔了個兒座師的名兒。不瞞賈大人,有些人哪,老臣認都認不出來。就是賈大人,也是您升了內閣,有人跟老臣提,老臣才想起來,賈大人科考時也是老臣做的主考呢。可你看,咱倆明顯沒啥私情。別說私情,以前都不大認得。這個真跟您的情況不大一樣,也不好這樣比的。”這賈雨村叫個啥人呢?人家榮國府跟他無冤無仇的,還有恩呢,唉,人心不古啊。


    賈雨村如今雀居高位,被人奉迎慣了,再沒有以往的隱忍,腦羞成怒道,“林學士,你休要血口噴人,你何時給我夫人送過表禮?”


    林謹玉此時拿出修練多年的世家子弟的氣度,淡淡地,輕蔑地,若有似無地,十分沒把賈雨村放在眼裏地,高貴驕傲目下無塵地,掃了賈雨村一眼,沒說話。賈雨村頓是氣得臉都紅了,脖子上暴出一根根青筋,模樣都有些猙獰。王子騰上前溫聲道,“賈大人才學出眾,臣也是聽內弟提起引薦才認得賈大人,臣先時不信,內弟屢屢提起,臣方認得了賈大人,在都中準奏起複舊員時推薦得賈大人,”王子騰融融的笑道,“可不就為陛下舉薦得一位能臣麽?”妹夫眼神不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次是引狼入室,舉家遭殃。


    徒景辰有專權獨斷時,不過大多數不會與群臣擰著來,溫聲道,“這樣看來,賈愛卿,你就避一避吧。隻是賈愛卿避了,由誰主審合適呢?”


    “回萬歲,榮寧二府並作一案,這兩家之前都有世襲爵位在身,功勳之後,定要一個清明若水公正無私之人,將案子審理得清楚明白,既不會冤枉了他們,也不能為他們掩過飾非。”林謹玉道。


    徒景辰正想聽下言,林謹玉卻閉了嘴,徒景辰道,“看來你是心中有了人選,說吧?”


    “回萬歲,臣心中雖有人選,奈何臣與榮國府有親,說出來怕人挑臣的差子,還是避閑的好。”賈雨村尚在一旁虎視眈眈,林謹玉自然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朕又沒命你去審你舅舅家,問你說句話而已。”


    “是,臣嚐聽人道北靖王是賢王……”


    “萬歲,”賈雨村知北靖王與榮國府交好,他一手將榮國府拉下馬,絕不能讓他們翻案,否則豈不是自己會死無喪身之地,此刻也顧不得太多,“臣一心忠於萬歲、忠於朝廷,就是臣這等不喜交際之人,也聽聞北靖王府與榮國府交好,有世交之情。”


    “賈大人大驚小怪了,”王子騰笑道,“賈大人或許不知,昔日跟隨□□皇帝打天下的眾功臣,分封爵祿時,有四王八公十二侯爵,這幾家子自老祖宗起就認識了。若是私交,祖宗同朝為臣,自然是認得的。不過臣知道,北靖王府與榮國府既無血緣又不是姻親,京都若兩家交好,多有聯姻,賈大人說他們兩家交好,怎麽這麽百餘年也沒更近一步呢。可見都是坊間謠傳。在萬歲麵前,你我首先是陛下之臣,凡事當以萬歲為先,北靖王自然更是如此。”


    徒景辰一笑允了,命人頒旨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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