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謹玉覺得這趟真是苦差, 大暑天的竟然要長途跋涉去平安州, 躲在馬車裏,林謹玉看著角落裏銅盆裏的冰塊化成半盆水,挪過去用冰水洗了洗臉, 歎了口氣。


    徒汶斐喚高順兒進來換冰,無甚精神的自袖中取出帕子給林謹玉擦了擦臉, 安慰道,“熱也就這幾天了, 來, 再含枚消暑丹。”


    懨懨的靠著徒汶斐的肩,林謹玉張開嘴含著有些薄荷味兒的有些甘草甜的藥丸兒,哭喪著臉, “快烤成人幹了。”


    徒汶斐拿著扇子搖出些風來, 其實他覺得還好,林謹玉有些胖, 生來怕熱, 真是受了活罪。高順兒端來新的冰盆,額角也是一層細汗,嘴唇發幹,道,“爺, 前頭鎮子歇歇吧,也該用膳了。”


    “高順兒,你進來坐吧, 別在外頭了,看你都曬成鹹魚幹了。”林謹玉道。


    徒汶斐點頭道,“就在前頭打家幹淨的客棧打尖兒,今天太熱,歇一天再走。”


    他們這次是微服出行,不能用王府郡王規製的寬敞平穩的大馬車,隻能使這種趕路用的青篷車,徒汶斐極有忍性,一句抱怨沒有,倒是林謹玉覺得真是折磨去了半條命。想他前生,炎炎夏日有空調冰箱;這一世,又投胎在了富貴人家,夏天隻管躲在放了冰盆的屋子裏有丫環打扇,啥時吃過這種活烤人幹的苦頭兒。


    客棧自然是最好的客棧,隻是這鎮子不大,條件實在一般,林謹玉直接要了水沐浴,晚飯也沒啥胃口,喝了三碗冰鎮的酸梅湯早早回房間了。


    徒汶斐讓客棧做些細點心送過去,吳憂笑,“我看再這樣走幾天,小玉肯定能抽下幾斤肉去。”


    聽到吳憂興災樂禍的口氣,徒汶斐道,“他自小在舅舅身邊嬌慣著長大,哪裏吃過這些苦,這幾日太熱了,若是明天仍如此,歇歇再趕路吧。”


    吳憂道,“□□月份就是這樣,任著歇腳,要走到明年去了。”


    徒汶斐不再言語,草草用了幾筷子找林謹玉去了。


    晚上夜風清涼,林謹玉搬了張搖椅坐在穿風口吹風呢,邊兒上竹幾上擺著幾樣點心,看到徒汶斐也有了幾分說話的心情,笑問,“小斐,你吃好了?”


    高順兒搬了把竹椅出來,徒汶斐坐下,掃了眼沒怎麽動過的點心問,“味道不合口?”


    “不好吃。菜也難吃,點心也難吃。”林謹玉摸著自己涼津津的腦門兒道,“我不餓。可能是胃口養刁了,餓幾天就好了。”林謹玉沒當回事。


    “你餓著,可是有人會心疼的。”吳憂玉人一樣的身姿出現在小院門口,負手走來,夕給他鍍了一層金光,底下若升起三五朵祥雲,可以直接成仙了。吳憂沒成神仙,不過是枝地道的水仙,站在林謹玉身邊挑了挑遠山一般的長眉,找林謹玉麻煩,“論年齡,我居長,論身份,你也不如我,你真坐得心安理得?”


    林謹玉根本沒動,駁道,“那也該小斐坐,怎麽輪得到你?”


    “你不起來他怎麽坐?”吳憂訓斥道,“屁股又大又沉,一點兒眼力都沒有。”


    林謹玉對著徒汶斐飛眼,徒汶斐朝吳憂笑笑,“讓小玉坐吧,他這幾天過得忒辛苦。”站起身來,一副好脾氣,“你來坐我這張,高順,再搬把椅子來。”


    吳憂笑了笑坐在高順搬出的榆木椅中,徒汶斐又坐回去,抓著林謹玉的小手揉捏著,林謹玉笑問,“小斐,你去過平安州沒?”話剛出口,自己就笑了,“白問你,你肯定是第一遭出京都吧。”又伸脖子看吳憂,“小憂,平安州啥樣子,跟我們說說唄。”


    “你嗓門子小些吧。”


    林謹玉倒是不怕有人聽到,這家客棧他們早包下來了,吳憂連這個都布置不好就不用混了,他現在倒有些覺得許子文可能是讓他跟著一道鍍金來了,朝吳憂友好的微笑,“知道了,小憂,說說吧。”


    “說什麽,我也沒去過平安州。”吳憂無奈的歎口氣,見林謹玉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噎得直翻白眼兒,嗤的笑了,斜著眼打量著林謹玉有些憔悴的小臉兒問,“倒是你,我們三個,看著數你壯實,沒想到數你不中用了。”


    “我怕熱。”


    “揚州不比京都還熱?”


    “可以在屋裏躲著,又不用出門。”林謹玉打個哈欠,“小時候,夏天我常跟先生住到郊外觀音山上去,山上樹木林陰,一點兒不熱,都不需用冰的。靜月師太都會給我做好吃的素齋,現在想想都垂涎三尺。”


    徒汶斐驚道,“你們住尼姑庵?”


    “怎麽可能呢?”林謹玉嗔他一眼,“為了常吃到師太的齋飯,我求父親在庵外建了幾間竹閣,晚上在竹閣歇息。”


    吳憂感歎道,“小玉真是跟先生情同父子。”


    林謹玉一笑,問道,“你是羨慕我,還是嫉妒我呢?”


    “有所得必有所失,我即不羨慕也不嫉妒。”


    “瞧小憂這口氣,快酸死我了。”林謹玉打趣道,“說起來,我雖然比不得小憂你花容月貌,不過從小就很有桃花運。”


    吳憂馬上截了林謹玉的話頭,嘲道,“那是,連尼姑都不放過,就是我也得說聲佩服。”


    “看你人模人樣的,沒想到是滿腦子齷齪。”林謹玉不客氣的回諷。


    吳憂一揮手,笑中帶了些諷刺,道,“這種口頭的長短爭起來也沒意思,如今我們三個都在,我先把話挑明了吧。緝察司的人馬在外麵,百步之內都是瑞王與林大人的人。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可不願死在平安州。西寧郡王在平安州經營了十數年,說聲土皇帝不為過,我實話說了,緝察司跟來的隻有百人,這些人在千軍萬馬麵前沒什麽用處。我們一到平安州,絕逃不出西寧郡王的眼線,瑞王、林謹玉,你們都是聰明人,想必也猜得到為何陛下派我們三人到平安州的用意。平安州一隅,離京都耳遙隔數千裏,西寧郡王再如何招兵買馬,與大局無礙。”


    林謹玉在搖椅中晃來晃去,吳憂也是閑閑的靠在椅中,挑眉瞟了林謹玉一眼,見這死胖子眉毛都未皺一下,心中暗罵其奸詐,繼續道,“平安州事敗,大家也知道後果。若是二位不能交底,咱們也省得麻煩,不必如此辛苦,打出瑞王旗號,悠哉悠哉的到平安州轉一圈就算了,沒得把性命都搭進去。”


    林謹玉道,“先生跟我說了些內闈私事,派了幾個護衛,說了,這回有小斐會保護我的。”


    徒汶斐握著林謹玉的手,自若道,“那是自然,我在,你就在。”


    吳憂道,“如此我便將性命托付瑞王殿下了。”不待徒汶斐說話,便起身,拍拍屁股回房休息了。


    徒汶斐隻一笑,對林謹玉道,“咱們也回房吧。”


    林謹玉有些摸不著頭腦,到了床上才問,“以前吳大人的脾氣好像沒這麽暴,怎麽今天倒來找我麻煩了,看他話中好像有些意思我不大明白呢。”


    “不明白是福氣。”徒汶斐打散頭發,在林謹玉身側剛躺平就挨了林謹玉一胳膊肘,徒汶斐苦笑,“真的,玉包,這次連我也糊塗著呢。你剛入朝不知道,悅安銀莊的事並不算什麽秘密。”


    “嗯?”林謹玉有幾分興致,推他快說。


    “你也知道但凡在京都做生意的,哪家沒後台靠山呢?悅安銀莊自然也有。”徒汶斐歎道,“隻要是有爵位的,如四王八公,悅安銀莊都有孝敬。”


    林謹玉支起身子,看著徒汶斐,擰眉道,“這一年也要不少銀子呢。文武百官也收它的銀子麽?你也有一份?”


    “這不是重點。”徒汶斐也沒否認,輕聲道,“若悅安銀莊與平安州之事有牽連,你想想,這麽多來路不明的金銀是做什麽用的?而這些收了悅安銀莊的官員們,會不會受到牽連?”


    “很多人都收了銀子?”


    “很多。”徒汶斐的話仿佛帶著一股子陰風,林謹玉忽然覺得冷,索性盤腿坐起來,“你直接說吧,我不想猜來猜去。”


    “天上絕不會掉下餡餅來的,不過有時擺到跟前的銀子也很難當看不見,”徒汶斐的眼中有一種冷然,“收商人孝敬其實也挺平常,可是若悅安銀莊真的跟平安州有牽連,倘若西寧郡王真的反意,這收的就不僅僅是孝敬了,如今西寧郡王的手裏怕會有給各勳貴的賄銀帳冊,西寧郡王一反,這些勳貴就會受到株連,你說朝中人心如何?所以,悅安銀莊不能動,我們要微服至平安州。再者,你覺得依舅舅的本事,他會對勳貴與悅安銀莊的聯係一無所知麽?”


    林謹玉抿著唇角,徒汶斐也不逼問他,冷聲道,“他知道,為什麽以前沒有出手?他對你有恩義,你不願意把他往壞處想,不過依我對舅舅的了解,他是在等機會,一個讓忠順王伯不得不反的機會。到如今,忠順王伯花了這麽多銀子,挾製住了這些勳貴,再給他幾年,怕連文武百官都要被他收買光了,眼看要馬到成功,結果我們去燒了他的後方糧草大本營,你說他惱不惱怒不怒?他苦心經營這麽些年,會不會甘心認命?不認命,京中必起兵戈!謀反,乃十惡之大罪!縱然上皇仍在,忠順王伯已經沒有了活路!”


    徒汶斐的話擲地有聲,林謹玉拽了一下他的袖子,“你小聲些吧。”


    “怕什麽,外頭都是我的親信。跟著你的人都是舅舅的人手,我能猜到他的布局難道還會跟他對著幹?”徒汶斐冷笑,“若忠順王伯篡位成功,我身為父皇的嫡子,是絕沒有活路的。你想,我怎會不竭盡全力?”


    “這也關係到你的子孫後代呢,你出些力氣也沒錯啊。”林謹玉勸道,“說不定七皇子八皇子想著來,都不讓他們來呢。”


    “老七才開始學著當差,自然不會讓他來當踏腳石。”徒汶斐嘲道,“這個局既然是舅舅布的,京中你且放心,絕不會出差子。平安州的事成與不成,其實那些勳貴都不會有什麽大事,畢竟法不責眾,父皇再厲害也不能一個個全都殺了。可是你我吳憂三人的境遇就會異常艱難,我們來平安州一趟,那些個帳本證據,既使我們說不在我們身上,也絕不會有人信的?舅舅布了這樣一個天大的局出來,目的豈隻在忠順王一個人身上?打著平叛謀反的旗幟,朝中定有大清洗,上皇手裏一些殘餘的勢力怕要一掃而光,而這些人謀反的證據,都是從平安州這兒,我們查出來送回京的。還有那些幸而留下來的勳貴,心中有鬼,惴惴不安,會不會怨恨我們,你想我們回去如何在朝中立足?”


    林謹玉聳了下肩,“嗨,什麽帳不帳本的?到時就說沒有,啥都別提,你不主動說,難道皇上還問你不成?”


    “父皇給我的口諭,就是要找出反賊勾結的證據,帳冊書信都要押運回京。”徒汶斐見林謹玉的臉也僵了,就沒再多說,柔聲道,“算了,你也累了,躺下睡吧。”


    林謹玉依言躺下,摸著徒汶斐的手道,“咱們依旨辦事就行了,你看先生把我都派來了,臭也不是臭你一個,有我陪著你呢,你也別生氣了。”


    徒汶斐長聲一歎,勾住林謹玉的腰將人摟在懷裏,道,“難得你不怨他算計你?”


    “你總把先生往壞裏想,你也知道這種事要信任的人才能做呢。皇上那麽多皇子,怎麽單派你來呢?你做的事皇上會記在心裏,就算暫時遭到冷藏也不是壞事,皇上正當壯年,你呢,長得也不慢,現在被打壓總比以後被打壓好,瞧你這麽聰明,別鑽牛角尖了啊。”林謹玉道,“你們兄弟當中,你要是不強先出頭,也不會當了這出頭的椽子呢。”


    這年頭,當皇子的免不了拉攏幾個臣子啥的。到徒汶斐他們哥兒幾個,嫡出的皇子就有三位,許家又是這等世族,還有許子文這樣強勢的舅舅做支撐,基本上是沒庶出皇子啥事兒的,就是三個嫡皇子之間的爭鬥。


    許家早歇手不管了,都是親外甥,幫誰不幫誰,許家都是正經的國丈家。幫就走了下下策,所以,許家對於皇儲一事擺出正人君子的模樣,袖手了。


    這本來也挺好,偏蹦出個林謹玉來,前幾年還好說,許子文的弟子啊啥的,也隻是個虛名兒,誰料林謹玉一飛衝天跟許家聯姻,明晃晃的打上了許家的標記。此時,七皇子早失先機,他之前有些瞧不中林謹玉,被他狐狸四哥搶先□□,綁住了林謹玉。林謹玉很大一部分能代表許家的態度,就算林謹玉擺出雪雪白的姿態來,估計也沒人信說他不是四皇子黨。


    林謹玉與徒汶斐交好,這是一步臭到不能再臭的棋。可是若要林謹玉同徒汶斐分開,林謹玉還是有些舍不得,徒汶斐長得再漂亮,看久了也膩了。徒汶斐為人脾氣好,也十分周到,衣裳鞋襪給林謹玉伺候的妥妥當當,這不是一天如此,而是常年這樣。相處久了,怎會沒感情呢?


    許子文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些原因,反正他一開始就不怎麽讚同林謹玉同徒汶斐在一塊兒,如今說這些都是廢話。不過,該防還是要防,該打壓還是要打壓,許家隻能有一個家主,林謹玉你也別躥得太快了,總而方之,這趟倒黴差事就有了林謹玉一份兒。


    林謹玉相當無所謂,他不是太好權勢之人,走到這步,都是被生活逼出來的,榮國府功不可沒。他這個年紀就到了內閣,已經是老天眷顧了,日後能不能高官顯祿的,反正他家裏又不是沒錢,有許子文與許家也沒人敢難為他,安安穩穩的過日子比什麽都強。是以,林謹玉雖在局中,反倒比徒汶斐看得清楚些,勸慰了徒汶斐幾句。


    徒汶斐是聰明人中的聰明人,不然也道不破許子文所布局勢,此時對林謹玉當真是刮目相待。他不忿自己多年積累,一朝盡廢,卻沒反過來想一想,他的父親畢竟年輕,此時退一步,並不為敗。做得好了,反倒是可以養晦韜光。給他一些時間,他也能想到此處,可是林謹玉平常一指便道出他的生路,真是通透俊才。


    徒汶斐想說幾句,已聽到林謹玉平穩輕淺的鼾聲,忍不住勾起唇角,湊過去輕輕親了一記。


    何以解憂,唯有玉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樓之林家謹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石頭與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石頭與水並收藏紅樓之林家謹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