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到藤末會所,溫暖找出車上備著的脂粉化上淡妝,把長發放下,翻到一副亮閃的耳環戴上,原本這些場合用不到她,公關部有手腕一流出類拔萃的美女群,負責占南弦正式或非正式場合的公共交際,但既然這次占老板點名要溫小姐客串,還是盡心盡責吧。


    她看看觀後鏡裏的自己,效果似乎還不錯,如果身上這套紐子扣到鎖骨的荷領蕾絲襯衫配西裙換成性感暴露一點的晚裝,估計就更完美了。


    查看電子記事本,原來客人是上次高訪去日本拜訪的那位,把資料默記在心,在門口報上占南弦的名字後服務生把她帶到一間包廂外。


    她吩咐,“找四位和占總熟悉的小姐來。”


    侍者應聲而去。


    吸一口氣,手握上門把,她輕輕把門打開,朝裏麵同時轉過頭來的兩人嫣然一笑,“隴本先生,占總。”


    三十開外算得英俊的隴本次山直勾勾看著迎麵進來的美人,柔如絲綢的黑發隨著她的步履在鬢邊輕輕飄拂,隻這一眼已讓人覺得風情淡雅無限,更別說那天然柳眉下一雙清晨剪水似出世的瞳,幾乎動人心魄。


    那樣的清雅原應被珍藏在玫瑰園裏白裙飄飄,她卻著一身剪裁精致又不失流行風尚的紀梵希套裝,把自己滴水不漏地裝扮成高尚的職業女性,然而顧盼間卻又全無半點高階女子的淩厲傲氣,眉端唇際隻流動著閑適與安然,尤是那身時尚裝扮反而將她襯映得更為高貴典雅。


    從她伸過來最細微的纖玉指尖都仿佛在說,這份嫻靜淡定的氣質似與生俱來,根本不應在這種燈紅酒暗的場合出現,但那合身衣物勾勒出的最適合接吻的窈窕身段,卻玲瓏柔軟得引人遐想聯翩,襯上她乍然盛開的笑顏和輕盈嗓音,短短一個照麵,已經騷動了隴本次山的心。


    他毫不猶豫握上她的手,“這位小姐是——”


    坐在八人座昂貴青皮沙發裏的占南弦彎起了唇角,西裝外套搭在一旁,白襯衣領扣已解,領帶也已扯散,男人仿佛永遠在這種慵懶的時候最為性感,半仰著與他姿態一致懶洋洋的眸光,迎上她之後便沒再移開,“我的私人秘書,溫暖。”


    門聲又響,四位貌美如花堆滿笑容的小姐齊齊湧了進來,“老板們好,我是鶯鶯,這是燕燕、歡歡和喜喜。”


    一時房內嬌聲四起,熱鬧無比。


    避開占南弦微微錯愕後再投過來已經變得淡冷的眸光,溫暖垂眼掩去唇邊如他慣常那樣的淺薄彎度。他要她來,食君之祿她焉能不從?隻是,諾大的包廂隻她一人作陪未免太過單調無聊。


    四豔迅速走到兩位俊男身邊坐下,半露的聳立酥胸有意無意蹭著他們的臂膀,鶯鶯首先拿起桌上的酒瓶,禁不住驚呼,“哇,占總你點的是比翠絲堡七八年份的紅酒?!”


    溫暖乘機道,“那你們還不好好敬一下兩位大老板?”


    燕燕撒嬌,“敬哪如喂的好?歡歡你說是不是?”


    歡歡媚眼如絲,把整個身子貼進占南弦懷裏,“既然燕燕說喂的好,喜喜我們來給占總試一試?”


    占南弦臉上再度掛起懶散淺笑,也不推搪,一手一個環抱著歡歡和喜喜,掌心在她們裸露的腰肢上流連,就著喜喜遞到唇邊的水晶杯子將酒飲盡,引得鶯鶯拍手叫好,燕燕如法炮製也喂了隴本次山一杯。


    “再來,再來。”溫暖滿懷興致地推波助瀾,“是美女的就給兩位老板都敬三杯。”


    歡歡嗲聲道,“隻怕老板們不肯賞臉。”


    溫暖手一揮,“怕什麽?如果他們不肯賞臉,你們就反過去賞他們臉。”


    眾皆大笑,一時觥籌交錯,杯盞輕聆。


    嘻嘻哈哈酒過幾巡後豔女們開始走動,燕燕幫隴本次山點了根煙,歡歡起身去唱歌,喜喜按鈴叫人再送酒來。瞄見被占南弦隨手扔在一旁的合同,溫暖斟滿杯子,柔若無骨地望向對麵,“隴本先生,我敬你一杯?”


    隴本次山定定盯著她的眼睛,仿佛在確定她是什麽意思,頃刻後他鬆開臂彎裏的鶯鶯,露出迷人笑容,“才一杯?我還以為溫小姐至少會敬我三杯。”


    “既然隴本先生吩咐,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她笑答,眼也不眨,連續三杯傾喉而下。


    眾女高聲叫好,機靈的鶯鶯道,“來來來,我給隴本先生滿上。”


    眼內興味盎然的隴本次山也將三杯酒逐一飲盡。


    在他們嬉笑戲鬧時占南弦始終置若罔聞,仿佛與他全不相關,隻專心地將纖長無暇的指掌探入喜喜的上襟,喜喜則將酒小口地含在嘴裏碾轉哺進他的唇舌,兩人一同沉醉在溫柔鄉。


    在座無不見慣風月,自然對這一幕視若無睹,看見鶯鶯離座去與歡歡合唱,溫暖起身走過去幫隴本次山斟酒,彎腰之際發絲如水瀉頰,下一瞬陡地被他捉住手腕,她在暈旋中跌入他的臂彎。


    隴本次山狹長的鷹眼內飄起邪意,“不如我也喂喂溫小姐?”說著便端起酒杯打算飲進嘴裏。


    躺在他的手臂裏一動不動,溫暖靜靜看著他,這燈紅酒綠俊男綺女真的會教人紙醉金迷麽?卻為何此刻她內心這般平靜,如晴日無風的海洋,又似世間一切全然寂滅,早十年前已生無可戀。


    隴本次山怔住,不明白懷中這位上一刻還著意接近他的女子,為何眨眼之間一雙清眸變得無邊悲涼,象藏了幾生幾世的傷心,讓人不忍凝視,他下意識調開視線,卻在抬首時接上占南弦似笑非笑的暗沉眸光。


    一絲不對勁的直覺鑽入隴本次山疊成一團的思緒,而在他迷惑的瞬間溫暖已不著痕跡地脫身,取過他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占南弦淡寒的眸光從她臉上掃過,繼而被懷中美人的細語呢噥逗得淺笑低首。


    仿佛沒有接收到他似有似無的警告,她坐回原座,依然帶笑道,“隴本先生,不如我們來行酒令?”


    隴本次山無法多加思索那絲隱約的警戒意識到底是什麽,但即使如此,生意人的精明亦並未消失,“溫小姐想拿什麽做彩頭?”


    溫暖微微一笑,“如果我輸了,我來喂隴本先生喝酒如何?”


    二十五年間吻過的男人雖然不多,但也不過是個吻而已,她不在乎多不多這一個,起碼他長得並不讓她討厭,她一直喜歡欣賞帥、好看、俊俏、柔美、淩厲、陽剛諸如此類的男人,坦而言之,她喜歡美麗男色。


    “如果我輸了呢?是不是就要馬上、現在簽下占總帶來的合同?”要知道這份合同占南弦隻是帶來給他過目,打算明天再與他磋商,今晚純隻是碰個麵消遣一下而已,他甚至還不算很清楚淺宇開出的條件。


    “對,你與我,輸與贏,各百分之五十的幾率,公平無比。賭不賭?”


    隴本次山笑了,“溫暖小姐,你在激將法嗎?”


    “nonono。”溫暖大搖其頭,一本正經地道,“我使的是美人計。”


    隴本次山哈哈大笑,“好一個美人計,好!我就和你賭這一把。”


    “隴本先生果然有氣魄!”她大加讚賞。


    心內卻微唏,這就是男人的天性嗎?明知她是在激將,他也按捺不下想在她麵前逞英雄。


    其實男人和女人並無兩樣,都是越漂亮就越自傲,也越喜歡孔雀開屏。


    即使他自己也知道事後必然會覺得,這種給她留一個好印象的做法其實完全沒必要,但在這種氣氛下,在麵對著她的這一刻,英雄主義作崇使他堪不破那道男性心魔,渴望俘獲身為女人的她的景仰。


    兩人一同打開骰盅,隴本次山的是三三五,溫暖是四六二。


    一點之差,很僥幸地,她贏了。


    隴本次山即時爽快地大筆簽下合約,她的目的至此終於達成。


    但他眼內愈來愈濃的暗示卻似在宣告,這才是夜色的開始,遠遠未到最後,她心內清楚,如果不能及時以一種不得罪人的方式打消他對她的念頭,緊繼而來就會是他對她的邀約。


    如若等到他開了口,也許,她就再也無法回頭。


    因為這個遊戲是她起的頭,是她撩撥在先,所以斷不能拒絕在後,否則這份賣弄色相才簽下的合同,即便能如期實施也會遭遇困難重重。


    溫暖笑顏不改地又敬隴本次山幾杯,然後把鶯鶯燕燕召回陪侍他左右。


    化淡了曖昧氣氛之後,眼風掠見一直粘膩著占南弦的喜喜終於離座出去唱歌,她懶懶站起,移步到他身邊,坐下,微微仰首,舒適地枕在他橫擱於沙發的長臂上,假裝完全沒看見隴本臉上一閃即逝的驚異。


    占南弦側過頭來,從她踏進這間豪華包廂起,終於再度正眼看她。


    他的眸色很暗很深,深不見底得讓她心裏有一絲怯然。


    她用了一些他意料之外的手段,以最快速度完成了也許並不是他預期內她今晚的工作,她不知道這是否會讓他滿意,他本意並沒有要求她這樣做,她原也可不必如此,但她就是這樣做了,因今夜她少見地沒有心情保持笑容。


    在來之前她已有一絲厭悶,而要等這種場合結束毋如象要等到天荒地老,她隻想盡快把事情解決讓他再沒有留她的餘地,然後便可窺空離去。


    抽過桌上麵紙,她一點一點地擦拭沾染在他唇沿的胭脂,在旁人眼內她的動作那樣自然而親昵,仿佛從前就曾做過一千一百次,幾位小姐悄悄交換了一個眼神,異常聰明地沒有人再過來坐在他身邊,都假裝沒有注意到,隻一味哄掇著隴本次山喝酒。


    占南弦一動不動,自始至終表情絲毫無變,就那樣淡冷無比地看著她,眸色在霓虹燈影下忽深忽淺,什麽話也不說。


    溫暖的心開始慢慢下沉,又似往上飄浮,懸到了喉嚨上頭。


    她知道,坐在對麵狀似漫不經心的隴本次山其實和她自己一樣,都在等,就等占南弦一句話或一個動作,等他是默認她為他的人,還是會輕描淡寫地把她推出去,成全隴本次山的心願。


    在與隴本次山開賭之前,她已經先押了這一注。


    她押不管自己如何放肆,占南弦也不會把她送給別的男人。


    但此刻,她不那麽確定了。


    他冷然無情的眼眸猶如在說,他沒興趣為她收拾爛攤子,她喜歡玩火就等著自焚。


    溫暖在心裏默數,三,二——在她想起身的刹那占南弦掣住了她的肩,將她摟定在原位,終於開口,卻不是對她說,“鶯鶯,點一支歌。”


    “點什麽?”


    “nothinparestoyou。”他的目光從始至終鎖定她,“唱給我聽。”


    刹時間溫暖隻覺得內心煩鬱得無法透氣。


    這是他開出的條件,她要他救場就得按他的說話去做,而此時此刻她別無選擇,隻除非她能夠離開他身側,否則她不會有拂袖而去不管不顧的機會,雖然此時的她沒有丁點心情玩這種遊戲,可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淡薄外表下隱然的殘忍一旦觸發會變得如何強悍,為達目的他會不惜毀滅。


    深呼吸調息,她在隻自己才知的無能為力中展顏微笑,人生有什麽事一定要堅持呢?她投降,她馴順,既然他要聽,她唱,什麽都唱。


    “我沒帶眼鏡,看不見屏幕。”她想起身。


    禁錮她在臂裏紋絲不能動,他垂眼看向她的蕾絲領口,“你沒聽清楚?我說的是唱給我聽。”


    什麽也沒顯露,卻對她這樣若即若離,占南弦對她的態度讓一旁的隴本次山愈加狐疑,也愈加謹慎,他無法清晰感知,這個美麗的女子對占南弦而言到底如同那幾位豔女一樣可供褻玩,還是有別於其他人,他不能確定占南弦把她召來是為了招待他這個客人,還是為了陪伴他本人。


    由此,這種情況下他再也不會貿然行事,合約執不執行不重要,重要的是,正如占南弦開了比翠絲堡的酒給足他麵子,他也斷不想輕易犯下可能得罪占南弦的錯誤。


    隴本次山對溫暖而言已回歸安全,反而,現在對她構成危險的偏偏是她原以為最安全的人,所謂世事如棋,大概便是如此,總在刹那間,已經顛倒變幻。


    熟悉到靈魂的旋律在包廂內響起,占南弦隻吐出一個字。


    “唱。”


    如果她不,他會當場撕碎她的上衣把她扔給隴本次山,他的眼神已經明白表示,他所警告她的,若她不從他一定做得出。


    下午時分他以她為餌在薄一心麵前演一場用意不明的戲,於是她也就和他拉出四位小姐的距離,並成功地以另一個男人激起他的脾氣,明明已經如願,卻為何內心比來時更愴然悲楚,她到底在幹著什麽?這樣的攻與守除了表明自己的不成熟外還有別的意義麽?


    溫暖合上眼,回憶sineado-connor那雙純潔綠眸,想不明白到底是在什麽樣的情緒下,那個唱歌的女子會把自己剃成了光頭,沒有麥克風,她在他肩沿輕輕唱起。


    自從你帶走你的愛,


    已經十五天又七小時。


    我每夜茫然遊走,


    沉睡裏漫無白晝,


    你離開已經十五天又七小時。


    我擺弄我所能做的一切,


    從你離開的那一刻起,


    我明白了我喜歡的人究竟是誰。


    花式餐廳中的宴會,


    我的唇角無法言語,我無法言語。


    沒有,沒有什麽可以帶走我的悲傷,


    因為,沒有什麽可以和你相比。


    你無以倫比。


    ……


    她已很多年沒有再唱過歌,卻熟知這首歌詞如同每日默誦,它如此死死刻在她的腦海,也許此生再揮之不去,唱完她低低垂首,希望長發可以遮去臉上所有不宜在此時出現的情緒。


    “我想去一下化妝間。”她輕聲道。


    良久,他終於鬆開了手。


    她走出門外,一步不停走出會所,上車風馳電掣而去。


    日子悄如流水,各司其事。


    溫暖看著手裏的合同和計劃書,無法理解為何連續多日裏一連幾份都是如此,臨到中午終於有空,她去找高訪,開門見山地問,“為什麽淺宇在和代中爭案子?”


    巧合一兩回她能理解,但這已是近日來的第五單。


    “上次代中搶走我們本來已經到手的益眾,業務部的同事們辛苦了一個月結果卻被朱令鴻揀了便宜,大家很不忿氣,也就著手去搶代中的單子,代中反過來回搶,一來一往就這樣爭上了。”


    溫暖皺眉,又不是小孩子打架賭氣,一筆一筆的生意都要投進去大量人力物力,這樣不惜血本搶來撬去,隻怕最後落個兩敗俱傷。


    “總裁知道嗎?”她問。


    高訪笑了,“你以為他會不知道?”


    溫暖頹然收聲,原來根本與業務部無關,戰爭是占南弦一手發起,隻不知針對的是朱令鴻還是朱臨路,但最終結果都一樣,他憑籍雄厚實力要打擊的是整個代中公司。


    “溫暖,能不能問你個問題?”


    “請說。”


    高訪不經意道,“你上六十六樓的時間那麽短,怎麽和南弦在工作上達成驚人默契的?”要知道他的每一任秘書,至少都要待半年才算得上勉強熟習他的脾性。


    溫暖一呆,這個問題怎麽答?說自己聰明絕頂?還是說自己善解人意?


    高訪笑,“你不回答沒關係,我純粹好奇而已。”


    想了想,她道,“我以前就認識他。我先把這份合同拿去給法務部,回頭再和你聊。”不想深談下去,隻好找借口走人。


    高訪笑著目送她離開。


    從法務部出來還有十分鍾就到下班時間,溫暖也不上樓了,直接往餐廳而去,途中經過四樓廊橋,她拐入橋外的空中花園,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在鐵藝休息椅上坐下來,望著遠遠近近不知名的花簇。


    不需要高訪說出來溫暖也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他好奇的是,為什麽占南弦明知她與朱臨路的關係還是毫不設防地任用她,為什麽一而再的商業事件裏,不管發生了什麽從始至終他沒有懷疑過她。


    那自然是有淵源的。


    在人們身上發生的每一件事,其實冥冥中都有定數。


    譬如說,命運之所以安排某人認識甲,可能是為了讓他通過甲認識乙,之所以讓他認識乙,可能是為了讓他通過乙獲得一份工作,或幫助到他什麽事,或達成他的什麽心願,然後他又認識丙,這個丙可能又會為他帶來丁,而這個丁可能就是他今生的愛人。


    又或者是,某人既認識甲,又認識乙,然後經由他而使甲乙相識,這個相識從此以後便改變了甲乙的命運——就象她、占南弦和薄一心。


    她先通過溫柔認識了占南弦,然後占南弦又通過她而認識了薄一心,也許上天讓她與占南弦和薄一心分別在不同的時域與圈子遇見,正是為了要經由她而成全那兩人的情緣?


    人與人的關係便是這樣牽連造就,一環扣一環,最終結成一張誰也逃不脫的大網。


    思緒正飄忽浮離中,忽然聽到附近傳來低低的聲音。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會這樣。”那帶著懊悔和驚惶的哭腔,仿似來自於她熟悉的人。


    她往四周看看,確定說話聲來源於連綿綠色山丘一樣花團錦簇隔著的身後。


    “別擔心,說清楚就沒事了。”這把回應的和悅男聲,似亦不陌生。


    “薄小姐隻是說找我喝喝茶聊聊天,我想她是占老大的女朋友怎麽也不能得罪,加上我心裏以為她可能是想知道公司裏有誰喜歡占老大,而且她看上去也隻是隨便問問的樣子,所以我就告訴了她杜心同的事,我還特意避開溫姐姐什麽都沒說,是真的,我不是故意打小報告的!”


    “別著急,溫暖不是心胸狹窄的人,隻要坦白告訴她會沒事的。”


    “可是……她都不想理我,本來我有好幾次想告訴她,可是一見她客客氣氣的樣子心裏就覺得害怕,什麽都不敢說了……我真的很難過,所以才……才找你的……”


    溫暖悄悄起身,無聲無息地行開,走回空中廊橋內。


    透過水藍的玻璃頂麵,萬裏晴空陽光普照,連日來的陰霾心情被破開一絲裂縫,本以為被身邊每一個人背叛是從生下來便已注定的宿命,卻原來,還是有或多或少的例外。


    午飯時間已晚,寧靜雅致的高職員工餐廳裏隻零星散坐著幾人,她挑了個靠窗的位置,服務生馬上端來餐盤,她才剛剛坐下,便看見杜心同從無人注意的角落裏迎上來,似乎已經等了她很久。


    “能不能和你談談?”杜心同問。


    時勢造人也傷人,此刻她臉上形容憔悴,囂張早已盡失,語氣裏的懇求幾乎到了低聲下氣,


    溫暖平和道,“你找錯人了。”她應該去找的是薄一心。


    杜心同在她對麵不請自坐。


    “薄一心本來答應過我如果出事她會全部負責,可是這幾天裏我一直撥不通她的手機,今天是我和如謙離開的最後期限,實在是迫不得已我才來找你……占總要解雇我,這我沒有任何怨言,是我自己蠢甘心被人利用,我認了,但如謙是被我連累的,他根本什麽都不知道,我請你原諒他。”


    “你言重了。不管你相信與否,這件事我沒有放在心上。”


    無所謂原諒不原諒,不管對杜心同或是郭如謙她都全無感覺,以前是一家公司裏的同事,今日也是,僅此而已,恨一個人需要付出太大精神,得不償失的事她何必去做。


    “那你能不能幫忙向占總求求情,讓如謙繼續留在公司裏?他一直都是技術部的骨幹,就算看在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哪怕是把他降職或調到荒山僻嶺也可以,隻要別炒了他。”


    淺宇成立十年從來沒有解雇過任何員工,即使管惕讓他們以辭職的方式走人,但是以後去別的公司求職時他們也很難自圓其說,尤其郭如謙還是做技術的,若就這樣離開淺宇,那等於是在這一行裏再也無法立足。


    “就算我求你了!”杜心同的表情倔強得孤擲一注,仿佛就算此刻溫暖要她三跪九叩,她也會毫不猶豫。


    溫暖輕輕呼了口氣,他們做這件事之前為什麽就想不到會斷送自己的前途?亡羊補牢並不是每次都行得通,她平靜道,“不是我不想幫你,而是事到如今必須得有人出來負責。”


    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讓益眾潘維安降下心頭之火。


    就算淺宇的損失並不是他們兩人的作為所導致,但是占南弦肯定在商言商,別說隻是他們兩個,如果有必要解雇技術部所有的人,為保公司聲譽相信他也會果斷行事,這樣的後果精明如杜心同怎麽可能事先沒有預料?卻偏偏還是抱著僥幸心理去以身試法。


    杜心同一臉慘白,事實已經很清楚地擺在麵前,不管她或郭如謙,已確然不可能繼續留在淺宇,她緊緊交握著雙手說不出話,神色絕望而無助,片刻後她起身,向溫暖微微鞠了鞠躬,“對不起。”


    也不多話,說完這三個字便轉身離開。


    溫暖繼續吃飯,速度之慢仿佛在思索什麽,吃完後她放下筷子,用餐巾擦幹淨嘴沿和手指,她拿起了電話。


    “臨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杜心同和郭如謙黯然地從淺宇裏如期消失。


    丁小岱最後沒有被調走,隻不過六十六樓的氣氛與往昔已不可同日而語,雖然溫暖依舊客氣得和顏悅色,然丁小岱和她說話時不由自主地已帶上了一絲小心翼翼。


    不管愛情友情親情,都是易碎品,一旦出現過裂縫,便很難恢複原貌。


    不論是誰對不起誰,那裂縫都如同兩麵刃,一麵傷人,一麵傷己。


    日子依舊如常,隻除了杜心同意外地給溫暖寄來一張感謝卡。


    而溫柔,已很久沒再出現。


    溫暖撥她電話,“還是很忙?”


    溫柔連珠般訴苦,“股市每日都在創新高,這麽好的市道萬年難遇,日夜操勞得我現在隻剩下半條殘命了,你說我忙不忙?”


    “還好,起碼還有半條命天天看著資金水漲船高。周末來不來吃飯?”


    溫柔忽然反問,“為什麽你從來不來我處?”


    溫暖微怔,即答,“因為你從來不做飯,我去吃西北風?”


    溫柔靜了一靜,別開了話題,“端午節那天晚上,占南弦在你樓下。”


    “他今年二十八歲。”不是十八歲。


    “信不信由得你,不是我帶他回來。”她到時他的車子已經停在那裏。


    “不說他,我剛才查了幾個菜譜,你想吃香草檸檬青口還是肉眼牛扒?”


    溫柔忽然發脾氣,“既然到今時今日你還是不想談,那就這樣吧。”直接掛了電話。


    溫暖呆了好半響,才把聽筒放回去。


    在過去三年來,從她回來讀書乃至工作到現在,溫柔曾經把整顆心與她縛在一起,也許,大概因為付出的時間似無休止,又始終得不到渴望中她的相對回應,仁至義盡的溫柔終於也覺辛苦和厭倦,再無心維係,一言不合便可掣出臉色來。


    周六時溫暖依舊清早起床,走進書房便不再出來。


    她從小習國畫,花鳥魚蟲,工筆寫意,無一不通。


    鋪開宣紙,倒出墨汁,備好顏料和一點點水,取過筆架上的軟毫,從抽屜裏拿出一疊報紙,她很少自己構思作品,大部分時候都象現在這樣,對著畫冊或圖案臨摹,簡單到不用花半點心思,在日常生活裏,這點小小樂趣對她而言聊勝於無。


    畫好擱筆,然後拿出一枚田黃石印章,石麵的光滑顯示出這枚印石已不知被把玩過多少年,上麵刻著四字篆文,印好後她定睛看著那幾個字,足足看了半小時之久。


    在畫晾到半幹後,她將紙翻過來,把濃稠的糨糊加水調成淡粘狀態,拿長毛刷沾取,大筆刷在畫的背麵,看著宣紙上一條挨著一條滲透濕印,象是浸了如海思潮。


    全然刷勻之後再晾上一晾,然後把兩頭印有古雅圖案的畫軸,以中間全白部分對準濕透的畫紙背麵,一點一點精心細致地粘上去。


    取過幹爽的大排刷,慢慢輕輕地由上往下,沿著中線一遍遍往兩邊勻掃出去,隻有這樣才能使裝裱的畫在晾幹後表麵平滑無痕,不會出現小粒鼓起的氣泡。


    掛到中午已自然幹透。


    取下從卷軸一頭慢慢收起,卷好後以蠟紙纏過幾圈,封口,放進書桌旁半人高的青花梅瓶裏,旁邊還有兩隻一模一樣的大畫瓶,裏麵已裝滿幾百支她從不拆封的畫卷。


    午飯後她如常回到淺宇,這次提前了十分鍾,沒有等占南弦,自己搭乘員工電梯先上了辦公室。


    一刻鍾後占南弦也來了,一邊輕聲講著電話一邊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神色難得一見地溫柔,專注得經過她的桌邊時也沒有留意到她已經來了,直到推門走進辦公室之後才意識到什麽,折返回頭,敲敲她的桌麵。


    溫暖安靜地跟在他身後進去,聽到他微微不悅道,“昨天保姆說你擦傷了手肘,怎麽會這麽不小心?”似乎那頭答了什麽,他皺了皺眉,“以後這種危險動作讓替身去做,別讓我擔心。”


    似責還憐的口氣泄露出一絲寵溺。


    溫暖緩下腳步,目送他走到辦公桌後麵,在他回身前她垂下了眼簾。


    他坐進皮椅裏,不知那邊又說了什麽,他心情極好地淺笑,“那好吧,乖一點,過兩天我到羅馬接你。”


    如此這般又溫存了一會,他才終於掛上電話。


    溫暖這才走到桌前,隔著兩米闊的原木桌,她的視線停留在對麵桌沿。


    “怎麽了?”他問。


    “啊?”她不解地抬起頭,乍然撞進他含笑未去的眸子,那神色似若有若無地關切,又似與她隔絕著三千裏河山隻冷眼凝睇,無心分辨,她瞳子一低已調離目光。


    唇角微勾,他道,“你沒事吧,怎麽心神恍惚的樣子。”


    “你叫我有事?”她反問。


    他不作聲,一會,忽然問,“你哭過幾次?”


    “為什麽問這個?”


    “答我。”


    她遲疑一下,“一兩次吧,不記得了。”


    “什麽時候?”


    她皺了皺眉,嗓音有些沙,“我不想談。”


    “溫柔說,那夜是她第一次見到你哭。”


    心底那根由全身所有最敏感的神經末梢糾結而成,十年來永不能被觸及的絕痛心弦,在那一刹,忽然就斷了。


    她張開眼眸,那麽淡地看著他,隔膜得仿佛她與他之間兩米見外的距離是無法跨越的陰陽兩世,隱著煩躁的瞳子清盈不再,臉上幾乎露出一種與多年清雅形象完全不符的冷笑,“你以為我是為你而哭?”


    他彎起唇弧,“難道——不是?”


    “相信我,就算排到銀河係也還輪不到你。”語氣前所未有地疏離。


    占南弦不怒反笑,隻是那彎得燦爛的笑容與寒光眸子毫不相襯,“這點我還真的信,在你心裏排首位的永遠是朱臨路?所以無論如何你也不會向我開口?不管什麽事你永遠隻會找他,是不是這樣?”


    她窒了一窒,“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明白?”他冷冷嗤笑,“不是你叫朱臨路收留郭如謙的?溫暖,你越來越了不起了。”


    她不自然地別開頭,“郭如謙有份參與那個案子,代中以後實施起來也需要人手,他們互有所求關我什麽事?”


    “你還和我狡辯?你同情他們,你不想趕盡殺絕,可以!但是為什麽不直接和我說?你是還沒開口就認定了我不肯答應?還是你寧願和我作對也不想欠我半點人情?你就這麽不願意和我有任何糾葛?”


    她咬唇,再一聲不發。


    盯著她避而不視也絲毫不打算作任何解釋的臉,寒怒從心口倏地往上蔓延,抿緊了唇的他將眸光轉開,兩人一動不動,闊大空間內死寂無聲,頃刻後他從椅裏起立,忽地拿起桌麵的大疊文件對著玻璃牆猛甩過去,在啪聲巨響中他抄起車匙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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