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嶽霖的聲音並不小,所以他肯定斜靠在土灶旁的老人定然能夠聽見。但是令他失望的是那老人卻連眼皮都沒抬。


    蘇嶽霖咂咂嘴,心中很是無奈,卻又毫無辦法。隻好輕笑一聲,然後從桌旁站起,幾步走到老人跟前,學著老人直接坐在地上,也不在意地上的泥垢。


    老人不說話,蘇嶽霖也不說話,兩人都沉默著,不過老頭子卻是閉目假寐,而蘇嶽霖則眼神直勾勾地望著老人滄桑的臉龐。對於眼前這古怪老頭兒的態度,他早已有所準備,猜到了大半。


    蘇嶽霖再次苦笑著搖搖頭,從腰間摸出酒葫蘆,也不說話,拔開酒塞,仰頭灌了一口。酒香盈室,蘇嶽霖似是故意這般,遲遲不肯將酒收起來。終於閉著眼睛的老人,鼻子動了動,又過了許久,終於睜開眼睛,目光一下鎖定那隻擾他清夢的罪魁禍首。然後才慢吞吞地將視線迎向蘇嶽霖。更是有氣無力地將他上下打量一番。


    這是老人第一次正眼兒瞧他,在哪之前他看到蘇嶽霖恐怕和沒看見都是一樣的。蘇嶽霖也不躲閃,一副潑皮無賴樣兒,反倒覺得大大方方。他朝著老頭兒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向老頭兒遞過酒葫蘆,像極了多年未見的朋友,然後把酒言歡的場麵。氣氛有些詭異,不遠處紅袖和舒兒總覺得哪裏有些古怪,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隻是在一旁安安靜靜地望著,不敢插話,以免打擾。


    老頭兒雙眼渾濁不堪,果真是昏花老眼,但是這平凡普通的眸光卻讓蘇嶽霖感覺到隱藏在這渾濁之後的清明和睿智。見老人依舊不說話,蘇嶽霖暗自感到失望。


    “這不要麵皮的樣兒,和蘇嵬那老東西還真是有幾分相似,果然不愧是他的種。蛇鼠一窩的貨色。”就在蘇嶽霖感覺沒戲的時候,老頭兒卻是突然開口。


    蘇嶽霖一滯,手一抖,先是驚喜,後是驚訝。已經快要咽到肚中的酒液,頓時一個翻湧。蘇嶽霖猛然咳嗽起來,臉色憋得通紅。紅袖大驚失色,連忙就要過來,但卻蘇嶽霖擺手攔住。然後冷不丁地哈哈大笑,笑得眼淚迸濺。


    老人麵色毫無變化,眼神不鹹不淡地樣子,對於蘇嶽霖的笑,沒有發表評論的樣子,反而顯得蘇嶽霖故布疑陣,有嘩眾取寵的嫌疑,這讓不遠處的紅袖都感覺頭皮發麻,感覺異常尷尬。這哪裏是對話交流,分明是蘇嶽霖一個人在唱獨角戲,一時間紅袖都因為有蘇嶽霖這般麵皮極厚的主子而感羞慚萬分。讓人臉上火辣辣的想找個地縫鑽到地下。


    “哈哈,老人家你果然太有意思了,還沒有人這麽罵過蘇嵬。別人最多罵他心狠手辣是養不熟的白眼兒狼。”蘇嶽霖好不容易止住笑聲。正色道:“不過罵得倒有幾分道理。要是他是有臉皮的東西恐怕如今這北蒼的主子就不是他了。”


    老人無動於衷,眼神淡漠,仿佛沒有聽見蘇嶽霖的話一般。見老頭兒依舊沒有接酒葫蘆的意思,蘇嶽霖隻好悻悻地將手放下。


    “蘇嵬曾經給我說過,欲成大事,有一樣東西,最要得也最要不得,那就是臉。有時候需要靠臉打天下,有時候需要靠不要臉逐鹿中原。您說是也不是?”蘇嶽霖說這些話時便一直盯著老頭兒的臉色,一絲一毫的變化都不想放過。但是老頭兒臉上除了滄桑還是滄桑,滿是蒼老的皺褶,就算有變化,恐怕也看不出什麽所以然來。


    蘇嶽霖也不急,而且他知道在這裏也急不來。這老頭兒分明是百十棍子打不出屁來,一副半截埋在黃土裏的模樣。


    “臉這東西,不可食而果腹,不可著而禦寒。有時候該丟還是得丟。”蘇嶽霖笑了笑,將手中酒葫蘆再次遞出。“喝一口?老窖,十年的!”


    老人終於掀起眼皮兒,瞅了蘇嶽霖一眼,從一開始便毫無變化的臉上,陡然勾起一個無比難看的笑容。攏在袖中的雙手顫了顫。然後方才慢騰騰地從袖中抽出來,接過酒葫蘆。但是接住歸接住,卻沒有喝的意思。反而有些戲謔的開口。:“敢請我喝酒,有資格請我喝酒的人全北蒼不超過三個人。但是能讓我賞臉喝這酒的人……”


    蘇嶽霖臉皮一僵,遲疑了一下,“不超過三個人,那我便做第四個嘛!”


    “你還真夠狂妄,比你老子還要狂妄。”老頭兒冷笑一聲,卻是仰頭灌了一口酒。“不過,你比那些說話拐彎抹角,遮遮掩掩的人要更令人討厭,比蘇嵬更讓人厭煩,心思比姓章的更惡心。這樣的人可不多,所以這酒倒也難得。”


    “嗬嗬!”蘇嶽霖幹笑一聲,“我今天可是真的就是來送酒而已。還真沒別的意思,您也一大把年紀了,骨頭都鬆了,要是有個什麽閃失,我可擔待不起。”


    老頭兒又喝一口酒,因為酒勁兒,臉上紅光煥發,“好了,不要遮遮掩掩,你們姓蘇的會有這麽好意?從來都是無利不起早。你想來幹什麽,就直說,既然喝了你的酒,就要付出代價。”


    蘇嶽霖一愣,然後撓撓頭,“若說有所求……”


    說到這裏,蘇嶽霖一抬頭,正好看到老頭兒嘴角冷笑又起,他連忙開口,“我來了這麽久,一路顛簸受凍,早就餓了,這鍋裏的東西分我一份吧!”


    此言一出,老頭兒一臉錯愕,似是有些不相信,這也是他第一次露出不同的表情來。“就這些?”


    “對啊,反正這酒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也就烈點兒而已,一錠金子可以買上大半缸。”說著蘇嶽霖急急忙忙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泥垢,然後又將手在衣衫上抹了抹,直接掀開那破舊的破鍋蓋。


    鍋裏蒸著一條條肥碩的大紅薯,一打開蓋子,香氣頓時鋪滿這窄小破舊的茅屋。


    蘇嶽霖咽了口口水了“乖乖,可把爺饞壞了,這味兒也就跟著老驢頭兒吃過,剛進來的時候我就聞到了。要是您不喝這酒,我還真不好意思開這口。”


    不光是老頭兒看他這丟人的模樣看得呆了,就連紅袖和舒兒也被這情況弄得一頭霧水,而又無地自容。


    蘇嶽霖可不管那麽多,一手將衣袍牽起,做成兜狀,然後捏起手指飛快地從熱氣騰騰的鍋裏扯出一條紅薯。


    蘇嶽霖被燙地直咧嘴,急忙放在嘴邊直吹,或是伸手捏住耳垂,雞飛狗跳,但是蘇嶽霖卻沒有停下的意思。他偷偷看了老頭兒一眼。發現老頭兒麵色沒有變化,於是悄悄鬆了一口氣。然後手疾眼快,從鍋裏又扯出來一條。然後一條接著一條,直到第四條,蘇嶽霖再看老頭兒,發現老頭兒麵色不知何時已經變得異常難看。擺著一張臭臉,眼神惡狠狠地瞪著蘇嶽霖。


    蘇嶽霖忍不住,這時候習武的好處就出來了,再次扯出一條,他還不死心,就要再次動手,那本來歪坐在地上的老頭兒,卻是突然一躍而起。動作敏捷迅速,哪裏有老人垂垂朽矣的樣子。雙目噴火,臉色難看直接,想要殺人。


    蘇嶽霖收回正要伸進鍋裏的手,訕笑一聲,“夠了,夠了,剩下的也不知道您晚飯夠不夠!我就不多拿了。”說完不待老頭兒說什麽,將懷裏的紅薯一兜,身形一晃,扯上還愣在一旁的紅袖和舒兒。


    “快走!此地不宜久留!”說著率先從門口衝出。紅袖也是果斷,直接抱起舒兒跟著晃出茅草屋。


    這時屋內方才發出一聲怒吼,“天殺的,姓蘇的果然都是烏龜王八蛋,連吃食都搶。”


    蘇嶽霖和紅袖一路飛奔,一路不停歇,直接穿過茫茫雪原,絲毫不顧及嘶吼的風雪。直接跑到了馬車前麵。這動靜把在車上睡覺的燕老也驚醒了。


    “殿下,這是……”


    蘇嶽霖喘了幾口粗氣,搖搖頭,“沒事兒,沒事兒,好像把那個老頭子給惹毛了!”


    紅袖在後麵也跟著來了,蘇嶽霖嗬嗬一笑,“上車,準備打道回府了。”


    “好。”燕老雖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也沒說什麽,待眾人爬上車後,他將酒葫蘆係回腰間。鞭子炸響,馬車狂奔。


    直到奔出去好遠,燕老將馬車速度放慢。然後向坐在斜後方的蘇嶽霖問到,“殿下此行可有什麽收獲?”


    “收獲?”蘇嶽霖一愣。


    “對啊,這老頭兒可是不簡單,我雖然隻是個趕車的,但也知道那麽一點點。殿下此行不是要請他出山麽?”


    “啊?”蘇嶽霖驚訝一聲,“誰說我是來請他出山的?”


    燕老同樣也是一愣,但是一看蘇嶽霖的樣子,卻又不似作假。


    “不過要說收獲,嘿嘿,倒還真有!”蘇嶽霖卻又突然道。“不然也不會把那老家夥弄得氣急敗壞了。”說著打開捂在胸口的布兜。裏麵躺著五隻冒著熱氣的紅薯。


    蘇嶽霖拿起一隻直接往燕老一丟,然後又給車內的紅袖和舒兒一人一隻,自己獨占兩隻。


    燕老拿著那隻紅薯,愣了半晌,最後才試探著問到,“這就是殿下的收獲?”


    “對啊!”蘇嶽霖小心翼翼地剝開皮咬了一口,“這玩意兒吃了頂餓,你在外麵凍了這麽久,吃個暖暖。”


    燕老握著那隻滾燙的紅薯,欲言又止,最後卻是眼眶濕潤。


    “哎,不愧是能說出不求天下安,不求眾生安,隻求心安的人。我懂了,這是我此生第二次聽見這句話。”


    第一次,是陳素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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