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卷動著碩大的雪花,砸落在地上,落雪有聲。蘇嶽霖立在千駿城頭,紅袖侍立於側。


    茫茫大雪已經將千駿城的原貌給遮掩住了,如同一尊蟄伏的巨獸在沃雪中沉眠。帶著陰森的冷意和肅殺之氣。這是一座戰爭之城,作為北蒼東南扼要,千百年來沐浴過數不盡的要戰火。鮮血將這座城洗了一遍又一遍,傳說這裏一到夜晚便能見到遊魂野鬼,這都是戰死在這裏的三軍將士。


    掘地三尺,可得枯骨萬萬兩。城高三十丈,立足城頭,頗有君臨天下,雄視中原的意味。城這頭,是北蒼雄兵無盡,城那頭,是吳國沃土千傾。但是兩方近年來,都不曾輕易起過幹戈。北蒼之誌,不在於橫亙於千駿城前的白羊郡,而以如今吳國之君以及陳白衣的遠見自然也不在這一城一地的得失。貿然開戰從來都不是明智的決定。


    雖然這幾年,樊少皇聽陳白衣之言,不大舉刀兵,但是以陳白衣的手段依舊是收伏了周邊一大批實力不濟,卻有心參與大世之爭的小國。這些小國雖然無論是兵力還是財力都上不得台麵。可是合集到一起仍舊是一股不弱的實力。


    天命之爭雖然沒他們什麽事兒,但是一旦綁上了吳國的戰車,如果最後樊少皇成了千古大業,那麽他們這些跑腿的小角色雖然得不到大造化,但是喝點兒湯湯水水還是行的。雖然說是殘羹冷炙,但是這也足夠他們子孫後代得到千秋功業的蔭護。這是一場賭局,千百年前就有類似的賭局,而今這一局棋的棋盤已經徐徐展開了。就連遺世獨立的那些世外大派都不能免俗,開始在這滾滾紅塵中埋下種種後手,扶植值得扶植之人。


    以天下為局,蒼生為子,就看誰有機會奪得執子布局的資格。蘇嶽霖站在城頭之上,莫名覺得天地邈遠,雪夜的蒼穹格外漆黑,哪怕借著雪光也什麽都看不清楚,但是他卻是看的津津有味。仿佛在看什麽絕世的篇章,或是千古難遇的絕色美人。


    紅袖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是什麽也看不見,她回過頭望向蘇嶽霖深邃的眼眸,一時間也看得發愣。蘇嶽霖收回目光,看著紅袖笑了笑,一隻手伸進她寬大的黑袍兜帽中,抬起她俏麗光潔的下巴,露出修長如脂玉的脖頸。嘴角一勾,邪魅一笑,妖氣凜然,輕聲開口。


    “爺我好看嗎?”


    紅袖點點頭,寬大而不失奢華的黑袍將她襯托的更加嬌小玲瓏,卻又不失風韻,她永遠都是蘇嶽霖身邊最聽話卻又最大膽的女子。從一個不懂世事的小女孩兒到一個初經人事的女人。她在蘇嶽霖身邊呆得最久,也最懂他,沒有人能讓蘇嶽霖停下腳步,也知道世上不是什麽風景都值得自家爺駐足留戀的。


    而她就是蘇嶽霖前進路上的一道小小的影子,一道淡不可查的影子,多半時候注定隻能留在黑暗之中。可是有誰知道隻有在蘇嶽霖麵前時的她才是最真實的她。天真爛漫蠻不講理,有時候在蘇嶽霖麵前也會得理不饒人。是唯一一個敢讓主子走路,奴才騎驢的的小丫頭。


    聽見紅袖如此回答,蘇嶽霖笑得更厲害了,他用手緩緩撫摸那張躲藏在黑暗中的俏臉,“真的?”“真的,公子爺是天下最好看的人,那些所謂年輕俊彥,便是拍馬也及不上爺的萬一。”


    蘇嶽霖戲謔一笑,“不像真心話,這話聽著勉強。”


    紅袖臉一紅,聲音頓時弱下去幾分,很是沒有底氣的說道,“那個,那個,除了白玉公子是爺最好看。”


    蘇嶽霖麵色一黑,正要發作,紅袖連忙開口補救,“不過姓白的太油頭粉麵,脂粉氣太重,一副娘娘腔,那裏趕得上爺這般神威蓋世,氣吞山河。”


    蘇嶽霖才不會信,別過頭去不再看紅袖。紅袖被黑袍遮蔽的麵容也有些不自在了,誰想到自己隨意一句話,就讓爺吃了一大壇子幹醋。她靠到蘇嶽霖身邊,伸手戳了戳蘇嶽霖,蘇嶽霖不為所動。她又拉住蘇嶽霖的手臂搖了搖。


    “爺,紅袖說的話,句句是肺腑之言。白玉就是不及爺嘛。”


    蘇嶽霖微微側頭,居高臨下斜睨她一眼,“當真?”


    “當真。”紅袖連忙點點頭,此時她又是那個在蘇嶽霖麵前毫不設防,一點心機也沒有的丫頭。


    蘇嶽霖放聲大笑,那怕風聲再大,也依舊掩蓋不住這樣肆意狂狷的笑聲,蘇嶽霖俯身在紅袖唇瓣兒上輕輕一啄。


    “既然如此,爺讓你看陪爺觀煙火。”蘇嶽霖小聲說道,他從紅袖手上拿過那一隻燈籠。燈籠中的燭火在風中搖擺不定,一明一暗光暗交替。蘇嶽霖腳下一踏,縱身而起,然後落在城垛之上。這一跺仿佛整個千駿城都顫抖了一下。


    “舉火。”蘇嶽霖挑著那盞燈籠,一聲暴喝。


    城下漆黑的平地之上,此時千萬之火光燃起。雄兵無盡,鐵馬金戈,旌旗獵獵作響,將這一方天地鋪蓋地水泄不通。借著火光一看全是密密麻麻的將士。


    紅袖也一躍,跳到蘇嶽霖身邊站定。她伸手環住蘇嶽霖那並不粗壯的腰,單薄卻很堅實。看著城下兵馬如潮,煙火如海。


    “爺,紅袖願意陪你看一世煙火。直到爺不要紅袖了。”


    燈火搖曳,風雪肆虐,“好!”他一手攬著紅袖的纖腰,另一隻挑燈的手一鬆,那盞繡粉色牡丹的燈籠在風中搖擺著落下,泯滅在雪地中,無聲無息。


    大軍開拔,兵發白羊郡。哪怕是在雪地中,依舊是蹄聲如雷。火光成片如潮水一般湧向白羊城。


    蘇嶽霖和紅袖看著大軍向漸漸遠去,嘴角一勾,“他們去了,我們也該動身了。”


    “紅袖陪著你。”紅袖不願鬆手。


    陳不苟率軍連夜拔除了白羊城四座衛城。隻剩一座主城孤獨地立在中央。守軍雖多,但是天亮之前必能攻破。因為紅袖潛入城去,用毒毒翻了大半守軍。可以說此城手到擒來。但是蘇嶽霖卻不是專門為了這一座城來的。單獨這一座城,不過是白羊郡的門戶,得了恐怕也受不住。隻會留下禍患,而且不久之後附近的援軍必然趕到此處。雖然是長途跋涉,疲弊之敵,但是若是不能在他們來之前攻破白羊城,他們便是腹背受敵,定然大敗。


    所以蘇嶽霖要做的事兒,就是將援軍拖在天亮之後,不然一切都是徒勞,他還要用這一城之地做很多事情呢。


    ……


    ……


    百裏之外吳國望月城,陳望公坐在城主府,正在品茶。模樣雲淡風輕,仿佛天塌下來都不為所動,根本沒有將外麵如火如荼的戰事放在心上。


    童袞坐在一旁,看著陳望公一手拿書,一手端茶,湊在青燈之前,看得入神。那截燈芯劈劈啪啪的炸響,火光越燃越小。童袞連忙起身撥了撥燈芯。然後又往碳盆中加了些炭,還躡手躡腳地將陳望公腿上的羊皮褥子往上提了提。


    “茶涼了,換一下。”陳望公喝了一小口茶,又將茶杯移開。視線都不曾移動,隨意地開口。


    童袞不敢多言,連忙起身忙活。當一杯剛泡好的茶端到陳望公麵前時,陳望公才堪堪抬頭望了他一眼。而且眼中有些詫異。


    “是你啊,我這裏讓丫頭們服侍就行了。你早些睡去吧。”


    童袞連忙執禮,“這裏不比在朱方城內,丫鬟們都是毛手毛腳的,還是我在您身邊呆得久些,服侍起來也順手,不然弟子不放心。”


    陳望公伸手接過茶,放下書,品了一口,掀起眼皮,“恐怕不止如此吧!”


    童袞呼吸一滯,不敢說話。隻是有些僵硬地站在那裏。


    “你是不放心白羊城。”


    “弟子不敢,師傅做事從來都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未曾有失。”童袞連忙開口。


    陳望公搖搖頭,“你自小拜在我門下,你的想法我豈能不知。你是擔心為師老昏了頭,把白羊城丟了。”


    “弟子不敢……”


    “有何不敢,你有什麽話直說就是。”陳望公笑了笑。


    “師父設下天羅地網,不惜一座白羊城,就是為了除掉一個蘇嶽霖,值得嗎?”童袞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便問出了口。


    “誰說我要殺蘇嶽霖。要殺也不是現在。”陳望公一笑,言語卻是石破天驚。


    童袞立時愣在那裏,聲音顫抖,“師尊以白羊城數萬守軍為餌,卻不是為了殺蘇嶽霖?”


    “不過是試試他的深淺而已。想看看他有幾分膽氣和手段。現在蘇嵬才是北蒼的主子,殺了蘇嶽霖隻會讓他陷入暴怒,一尊發怒的閻羅必然流血千裏,不值當。”


    童袞身上冷汗涔涔,“師尊,那可是數萬將士。”


    “數萬人而已,帝路無枯骨,哪裏還叫帝路。而且,”陳望公停了一下,似笑非笑地望向童袞,“白羊城城主擁兵自重……”


    接下來的話,陳望公並沒有說,但是童袞卻已經知道了,他坐在陳望公身邊,也沒再多說一句話。


    陳望公拿起書,就著跳動的燭火,室內隻留下翻書的輕響。青燈黃卷無歸人,百裏之外血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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