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讓我根本沒有反應過來的餘地!


    我被人從後麵捂住嘴巴的時候還在想,要不要跟耿墨池去上海,剛才從“上島咖啡”出來我都哭了一通的,這會兒眼淚還沒幹就被人拖上了事先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別克商務車。我是要喊的,可來不及發出聲音人就已經在車上了。我驚慌失措地看看周圍,全是幾個戴著墨鏡的彪形大漢,“你們是誰?想幹什麽?”我掙紮著尖叫,可是沒人理會,車子迅速地駛出了鬧市。坐我旁邊的兩個大漢一個控製住我的手腳,另一個掏出了一根針管,後麵還有一個人,捂住我的嘴巴,一針猛紮在了我的手臂上,我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兒就渾身一軟,什麽也不知道了。


    我好像睡了很久,像是在做夢,又不像,夢境中的事都真實地發生過,就在一個多小時前,我還跟耿墨池在“上島”喝咖啡,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氣氛有些凝固。


    耿墨池坐我對麵,一身淺咖啡色便裝,頭發修剪得很短,差不多是平頭,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他留平頭。初秋的太陽那樣好,斜斜地透過咖啡廳的落地窗,照在他臉上,他的臉一半是陰影,一半是明亮的,沒有笑容,神色憂鬱而茫然,不知道在想什麽。我忽然很心痛,他這麽憂鬱,是為我嗎?很想問他:你過得還好嗎?但我沒有,隻是問:“安妮呢,她現在怎麽樣?”


    他搖頭:“不知道,我管不了她。”


    說著他掏出一個銀色打火機,啪的一下點了支煙,一隻手放在桌麵上,一隻手夾著煙,深沉的憂鬱還是鬱結在他眉心,若有所思的樣子,讓他的臉在煙霧的繚繞下倍感遙遠,“你好像變了很多,”他的目光飛鴻一般掠過我的臉龐,“感覺不太一樣了。”


    我苦笑:“是吧,女人到了我這個年齡,通常老得很快。”


    他握住我的手:“曾經,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跟你一起變老,就像歌裏唱的那樣,很庸俗,可卻是人生最極致的美好……”


    我慢慢地將手抽回來,轉過臉去,“我們沒有這個緣分。”


    [=bw(]9請赦免我的罪吧[=]“是啊,我們沒緣分。”他長歎。頓了下,又說:“原本不打算再回來的,死了直接埋到西雅圖那塊墓地即可,但終究還是放心不下,來看看你,剛好看到在水一方的出售告示,就買下來了。我自己是用不著的,專門留給你的,以後你若在國內,就住這房子吧。”


    我癡癡地看著這個男人,竭力讓自己平靜從容:“你對我這麽好,是不是想要我一輩子念起你的好,你真是很有心計,我怎麽算都算不過你的。”


    “你什麽時候算計過我呢?” 他笑了笑,眼神中透著一種隱忍的悲,“隻要你有一分的心思花在算計上,或許就不會吃那麽多苦。你這人啊,就是太隨性,做事不動腦子,怎麽直接怎麽來,有時候我真是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低下頭無語。


    “在西雅圖,你走後的第二天早上,我醒來,見不著你的人,就知道你又逃跑了,怎麽總是這樣呢?難道經曆這麽多事,你還不明白,犧牲自己未必就能讓愛著的人幸福,因為真正愛著的人,哪怕離開了,另外一個人也不會因此而停止愛他,還可能更愛他。因為思念隻會讓愛沉澱,愛就變得更超乎尋常,所以你離開後,我受盡思念的折磨,很多時候恨不得自己死掉才好,但是現在我才明白,哪怕我當時真的是死了,哪怕你這隻螃蟹永無可能變成天鵝,我還是不會停止……愛你。”


    他淡淡地說著這些,彈了彈煙灰,見我沒說話,又繼續說:“逃跑,其實是最懦弱的表現,我也逃跑過,跟米蘭剛結婚的那段時間,不是從長沙逃到上海,就是從上海逃到長沙,結婚三年,我們捉了三年的迷藏。後來到了日本,我又從名古屋逃到巴黎,又從巴黎逃到西雅圖,結果呢,還是逃不脫。現在這種混亂的局麵,其實跟我一味的逃避有關,如果我能果斷地麵對問題、解決問題,也許都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逃避,勇敢點,愛情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誰來都奪不走,你跑什麽呢?”


    我轉過臉去,極力地仰起臉,不讓淚水掉下來。


    他還想說什麽,突然,咖啡廳裏響起卡朋特那曲經典的《昨日重現》,兩個人都怔住了,瞪大眼睛相互看著對方,一瞬間眼中好似射出一道閃電,劈開沉寂的夜空,回憶挾著狂風呼嘯著席卷過來。我腦中一陣眩暈,仿佛是出自本能,緊緊抓著他的手。我不敢呼吸,怕每一次吸氣,都會驚動那些記憶。


    隔了這麽久,我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忘卻,卻仍然記得,我曾經真實地擁有過那些歡笑和淚水,哪怕是傷痛的,卻還擁有著。而此刻,即便他緊緊拽著我的手,好似從來不曾放過手,可是我們畢竟已經失去了,那麽多的美好,那麽多的從前!


    砰!


    杯子被我的手無意拂落,摔得粉碎,溫熱的咖啡飛濺一地。


    我如夢初醒,用力抽出了手。


    他愣愣的,並沒有再動彈,隻是望著我。


    我還是覺得這一切都像夢一樣,可是終究會醒來。盡管那樣辛苦,曾經那樣辛苦地愛過,割舍過,但再聚首,我們還有可能回到從前嗎?


    但是在離開咖啡廳的時候,他還是牽住了我的手,我怔了一下,沒有再鬆開,忐忑不安,卻又暗自欣喜,隻不過那種喜悅感覺更像是一種悲愴。“我過幾天就回湘北……”走到街邊的時候,我低聲說。


    他眉頭一皺:“為什麽?我讓你很難受嗎?”


    “不是,不是,”我連連搖頭,“我隻是不想打擾你,你需要清靜。”


    “如果想清靜,我還跑回來幹什麽?”


    說著他鬆開我的手,又掏出一支煙點上,情緒顯得有些激動:“剛才跟你說的都白說了,叫你不要跑,你偏跑,我的日子還有多久你不是不知道……”


    我咕噥一句:“米蘭,會找過來的。”


    他狠狠地吐出一口煙:“來了又怎樣,我還怕她嗎?”


    我捂著臉直搖頭:“墨池,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不知道怎麽麵對你,還有米蘭,我鬥不過她,而且我也不值得你這樣。”


    說著我就哭了起來,他歎了口氣,站到了我身後。熟悉而迷離的氣息夢幻般地罩住了我,我一陣搖晃,虛弱得幾乎沒有力氣站穩。他慢慢張開雙臂抱緊了我,然後不等我抗拒,低下頭,深深吻了下來。


    他的嘴唇微涼,透著好聞的煙草氣息,我的腦中一片昏昏沉沉,抗拒不了,已經完全深陷在這樣的吻裏無力自拔,佯裝的堅強,其實懦弱得可悲。


    “跟我去上海吧,我們好好待一段時間,那裏……也許能放鬆些……”他終於鬆開我,把手伸進我的發絲間認真地看著我說。


    “墨池……”


    “考慮一下吧,盡快給我答複,那邊還有一些事情等著我去處理。”他的手停留在我的後頸,輕輕摩挲著,目光溫柔而悲涼,“醫生說我很難撐過今年冬天的,我想在最後的時間裏有你陪著,好不好?”


    多麽渴望的感覺啊,就是這種在他的注視中被他的愛浸潤的感覺。物是人非的日子裏,如果不是這種感覺,我絕對熬不到今天,什麽都過去了,什麽都不存在了,也許此時此刻隻有彼此的愛還在這紛亂的塵世疲憊地掙紮……我們在熙攘的街頭吻別,他要去音協一趟,我一個人回家。


    走在湘江大橋上,心裏忽然變得很寧靜,這讓我不知怎麽想起一部費雯麗主演的經典老片《魂斷藍橋》,影片的結尾是女主人公瑪拉在帶著對戀人的無限眷戀奔向了死亡,記得也是在這麽一座橋上,也是車來車往,多少年來,我被這部電影深深感動。其實我的內心也有一個同樣的惡魔,在跟我進行著殊死搏鬥,我的痛苦就是源於這搏鬥,想要給他最美好的愛,又怕自己無力承擔,反而帶給他災難,這樣的鬥爭已經在我的內心糾纏了很久,此刻鬥爭得尤為激烈。然後發生了什麽?剛走過橋拐到一個僻靜的街道時,我被尾隨而至的人從後麵捂住了嘴巴……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當我發現被陳錦森綁架到深圳的時候。


    讓我不解的是,他把我弄到深圳來後很少露麵,見了麵也隻問些生活起居的話,或者是禮節性地擁抱一下,拍拍肩膀什麽的,這更讓我生出無端的恐懼。因為這表明陳錦森對我已經沒有了最初的“愛戀”,我們之間就是綁架與被綁架的關係,非常的簡單利落,卻又殺機重重,隻要哪天他下了決心或者是目的達到了,他就可以毫不遲疑地痛下殺手,一直以為他是個謙謙君子,沒想到竟是一個綁架犯。


    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沒有辦法將兩者聯係在一起。


    當意識到情況嚴重時,我已經無法脫身,因為我被監視得很嚴密,除了在自己的臥室可以自由活動,房子裏其他地方都有人把守。特別是廚房和陽台。因為陳錦森暫時還不想讓我自殺,更不會讓我在陽台向外界發出求救信號,就是臥室的窗戶都是被不鏽鋼焊死了的,也不可能有自殺或者是求救的機會。


    絕望、恐懼、萬念俱灰……我已經不抱有生的希望了,隻是放心不下家人和耿墨池,他們現在可能還不知道我的處境,如果知道了,就算家人能挺住,耿墨池怎麽辦,他的心髒病已經無藥可救了,任何一點的刺激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一想到這,我就抑製不住悲傷,祁樹禮說得沒錯啊,我真的是個不祥的人,所以耿墨池提出要我跟他去上海時我才會猶豫,似乎是預感,我在猶豫,害怕重聚給他帶來新的困苦。


    果然,我還沒來得及答應他的請求,災難就降臨了!我反複地回憶那天從咖啡廳出來後在街邊我們相擁而泣,想起一個人走在湘江大橋時的茫然和彷徨,甚至還想起了那部老電影《魂斷藍橋》,早知如此,當時還不如像女主人公瑪拉一樣葬身車底,給自己的人生來個最淒美的落幕。


    現在倒好,死也死不了,活著又受罪,糟糕的是我一點也不知道外麵的情形,甚至不知道陳錦森為什麽要綁架我。我沒有別的反抗方式,隻能絕食。因為我心裏很清楚,一旦我死去,不管是什麽樣的陰謀,都會讓陳錦森功虧一簣。


    饑餓的感覺很不好受,那是一種生命極限的折磨,好在我的身心已經麻木,再大的苦痛我都可以忽略,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不能再讓身邊的任何一個人牽連進來,身體越虛弱,這個想法就越強烈。但是陳錦森不讓我就這麽死去,他叫來醫生給我輸液,用葡萄糖來維持我微弱的生命——計劃輕易地落空了。我躺在**反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陳錦森得意地看著我說:“我不會讓你就這麽死的,你對我還有用。”


    “你想把我怎麽樣?”那天他來看我,我直截了當地問。


    他並沒正麵回答我的問題,隻是看著我微笑,然後自顧抽煙,極有耐心地消耗我的耐心。


    “你到底想把我怎麽樣?”我又問一遍。


    他很不屑地看我一眼,吐了口煙,“我給過你機會的,是你自己要放棄。”


    “什麽機會?”


    “跟我結婚啊,你若跟我結婚,什麽事兒都沒有。”


    “我跟你結婚對你有這麽重要嗎?”


    他奇怪地看著我,忽然就笑了起來,好像跟他說話的是個白癡:“你要我怎麽說你,cathy,有時候你冰雪聰明,但有時候你實在是愚蠢得可以,耿墨池把全部財產轉到了你的名下,你不知道嗎?”


    我愕然。


    “不知道吧?”


    這麽一問,他忽然就拉下了臉,笑意全無,“我給他鞍前馬後地跑了這麽些年,為的什麽,就是希望得到實質上的利益,你可能不清楚,我跟他相交不下十年,他的產業一直是我在打理。跟他妹妹談戀愛後,我更貼心地為他奔波,我沒有奢望得到他的全部,但至少不應該讓我吃虧吧。誰知他是個薄情寡義的人,沒有將財產留一分給他妹妹,全部轉到了一個跟他毫無關聯的女人名下,這個女人就是你!如果轉到他太太名下,我心裏還好受點,偏偏轉給你,明擺著就是跟我示威,不讓我得到一分一厘的好處……”


    我恍然大悟:“原來你跟安妮在一起,後來又接近我,就是因為財產?”


    陳錦森笑而不答,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你怎麽能這樣,安妮是愛你的,你竟然利用她的感情獲取利益,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耿墨池肯定是察覺了你的居心,才把財產轉移的!”


    “所以我才綁架你!” 陳錦森因為憤怒,臉上的肌肉突突地跳著,眼中凶光畢露,“我知道你是他的全部,勝過一切財產,這一點在新西蘭時我就看出來了,如果他妥協,那麽什麽都好說,如果一意孤行,嗬嗬……”


    我氣得要昏厥:“你這個混蛋!”


    “我就是一個混蛋,我從一個香港最底層的打工仔爬到今天容易嗎?沒有雄厚的家世背景,沒有人扶持,從幫他打理生意的那天開始,我就立誓要好好創下一番事業。當時他也給我許諾過,說不會虧待我的,結果呢,他不僅阻止他妹妹跟我交往,還免去了我在公司的財務大權,目的就是將我徹底掃地出門!”


    “如果我是他,我也不會同意安妮跟你這樣的人交往。你居心叵測,把感情當籌碼,你知不知道安妮對他有多重要,傷害到安妮,他肯定不會讓你好過。”


    “沒錯,我不否認跟安妮拍拖有經濟上的原因,但你們怎麽就認定我不愛她呢?我走到今天很大程度也是她逼的,這個丫頭,比她哥哥更絕情,又任性,對我厭倦了,就迅速泡上那個姓祁的,還要跟他結婚,雖說我們表麵還保持著友好,但你知道當時對我的打擊有多大嗎?我真是一點尊嚴都沒有了!好啊,你們對我如此,我豈會手下留情,那就拚個魚死網破好了,看誰死得慘!”


    正說著,陳錦森的手機響了,他馬上換了種截然不同的表情,一看就是在與戀人通話,輕言細語,比嚼著糖果還甜蜜。但是很快我就察覺出不對了,他的話語中……怎麽有安妮的名字?安妮?!


    “我知道,你就是在跟我賭氣,怎麽這麽傻啊,寶貝,拿自己的婚姻作賭注……那個老男人怎麽配得上你呢,你應該知道這個世上隻有我是愛你的。別哭啊,安妮,我不怪你,真的,隻要你回到我身邊,我們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好好從頭來,我是真的很愛你,寶貝,我的安妮……”


    我的腦子嗡嗡作響。安妮?安妮!!


    電話打完了,陳錦森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露出魔鬼似的微笑:“我又多了個籌碼,安妮想通了,知道那個姓祁的不是真心愛他,她願意回到我身邊來,看來這陣子我對她的心思沒白花。很好嘛,你和安妮都是耿墨池最重要的人,看他這回還跟不跟我較勁兒!”


    “陳錦森!”我歇斯底裏地咆哮,“你不就是想要錢嗎?你把我怎麽樣都可以,為什麽還要傷害安妮,她是無辜的,無辜的!”


    “誰說我要傷害她?我很愛她,我發現我真正愛的人就是她,我們有著太多的相同點了,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愛上了她,如果不是因為她哥哥,我可能更愛她……”陳錦森的表情漸漸緩和下來,他雙手抱胸,仰著頭,臉上呈現出一種異樣的溫情,“她是個天使,是上帝派到我身邊安慰我的天使,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像她那樣對我這麽好過,她跟我賭氣的這段時間,我對她思念得快死掉,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是真的愛上她了,隻要耿墨池肯把財產轉到她名下,我就會好好地待她,其實我也是在為她爭取利益……”


    我呻吟著叫不出喊不出,心,頓時被戳穿了一個窟窿,這一刹那,我覺得自己的心血流如注。


    第二天,陳錦森又來了,剛來就接到安妮的電話,他朝旁邊的手下使個眼色,馬上有人將我的嘴巴捂住,防止我發出聲響被安妮聽到。我並沒怎麽掙紮,隻是豎起耳朵聽,隻聽到陳錦森說:“什麽時候的飛機,我去接你……”


    我直覺得兩眼發黑,安妮要來深圳了!


    到了下午,他比接到安妮的電話還興奮,毫不隱瞞地告訴我耿墨池和祁樹禮也將一起來深圳,明天就會到,而且已經答應了全部條件。至於什麽條件,陳錦森沒有告訴我,隻說安妮是上午十點的飛機到深圳,等明天處理完了耿墨池的事,他就會帶著安妮去國外定居,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虛弱地問:“祁樹禮……也來了?”


    “是啊,大概是耿墨池搬的救兵吧,他們居然是朋友,這個我還真不知道。”陳錦森冷笑起來,坐到床邊,用手撫摸著我死人般冰涼的臉說,“那不是更好嗎?一起收拾囉,上次拍賣會上故意跟我抬杠,這筆賬正要找他算呢!”


    我渾身抽搐。


    正在這時,陳錦森的手機尖銳地響了起來。


    “什麽,沒接到?”陳錦森拿著手機臉色突變,騰的一下就從**彈了起來,“不可能,她就是坐今天上午的航班,十點鍾到的,現在都快十一點了,怎麽可能還沒到?”


    我也一驚,安妮沒被接到?


    “你們這些飯桶,算我白養你們了,給我找,就是把機場翻個遍也要給我把她找出來!”陳錦森大聲訓斥在機場接安妮的手下,緊張得額頭直冒汗,我看著他,不知道他的緊張是不是因為真的愛安妮。


    “什麽?查了,她是坐的這趟航班,那你們怎麽沒接到她?你們都幹什麽吃的,給我找,給我找,找不到你們別回來,都給我滾蛋……”


    陳錦森氣急敗壞地關掉手機,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不時看腕上的表,他突然發現我在笑,立即找到了出氣筒,撲過來把我從**揪起來掐著我的脖子說:“你敢笑我?就憑你也敢笑我?告訴你白考兒,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我不會讓任何人負我!……”


    一直到次日淩晨,安妮還是沒有消息,日本那邊已經確認她登了機,可是深圳這邊卻沒見到她的人,難道她長了翅膀飛了不成?


    陳錦森因為扣著我不敢報警,急得臉都脫了相。這出戲會如何收場,我的想象力很有限,雖然說不了話,意識卻很清楚,這出戲絕不可能是喜劇收場。我很奇怪自己的心怎麽突然跳得這麽快,快得雜亂無章,有一種災難來臨前的巨大恐慌……我本來是很疲倦的,可是卻睡不著,也許是點滴滴得太快,讓我心煩意亂。我差不多是睜眼到天亮,陳錦森和他的手下也是一宿沒睡,安妮的突然失蹤完全攪亂了他們的計劃。


    按計劃,耿墨池和祁樹禮今天應該到達深圳了,上午九點多,陳錦森的手機突然刺耳地響了起來,一屋的人都豎起了耳朵,這個電話很有可能跟安妮有關。


    果然,電話那邊傳來安妮帶著哭腔的聲音,因為聲音很大,連我都聽到了,“kaven,是我,我……被他們綁架了……”


    猶如晴天霹靂,一屋的人都被擊懵了。


    “誰……誰綁架你,安妮,你說話啊,是誰綁架了你?”陳錦森拿著電話臉色發白,整個身子都在抖。


    可是電話很快掛斷,大概半個小時後,陳錦森的手機又打進一個電話:“是我啊,不認識了嗎?”電話裏好像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聽不太清,但陳錦森肯定是聽清了的,兩眼發直,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


    我瞪著陳錦森,感覺自己的心都快裂開了,幾乎可以聽到血肉被撕拉的聲音,可怕的直覺又來了,難道綁架安妮的人是……“祁樹禮!你想幹什麽?想幹什麽?”


    陳錦森揮舞著雙手跳了起來,整張臉都變了形。


    “你想幹什麽我就想幹什麽!”這句話非常清晰,我聽得很清楚,正是祁樹禮的聲音,“聽說你的女友是個美人兒,我還沒見過呢,我的手下告訴我,她美得像個天使,所以你聽好了,cathy沒事,你的天使就沒事,我隻不過是以禮相待而已,哈哈……”


    轟的一下,整個世界坍塌了,耳朵嗡嗡作響,連陳錦森咆哮如雷的吼聲都聽不到了。我坐起身子,雙手揪著頭發,撕心裂肺般發出一聲尖叫:“不!……”


    很快,一陣混亂後,房子空了,所有的人都被陳錦森叫去應對突如其來的事件,連看守我的人都不見了蹤影。陳錦森絲毫不擔心我跑了,連續幾日的絕食和身心折磨,我已經奄奄一息,躺在**一動不動,除了半睜著的眼睛和微弱的呼吸外,感覺不到其他半點活的跡象。


    但我的意識還是有的,多麽可怕,多麽殘忍,祁樹禮居然指使手下綁架了安妮,他根本就不知道陳錦森的女友就是安妮,更不知道安妮就是他尋找了多年的小靜……罪過,全是我的罪過,他奔波多年尋找小靜的下落,做夢都想著相聚的一天,誰會想到他們的相聚竟是綁架,哥哥綁架了妹妹!


    淚水,此時已是唯一證明我還有感覺的東西,我的臉頰淌滿淚水,眼珠像被釘死了般一直盯著天花板,好像那上麵有什麽引人入勝的東西。其實天花板上什麽東西也沒有,可我卻看到了很多人的臉在晃來晃去,有耿墨池,也有祁樹禮、安妮……祁樹禮不知道安妮就是小靜,猛地勒住了她的脖子,安妮拚命掙紮喊叫,後來喊不出也叫不出了,她死了,一動不動地掛在天花板上,那雙赫本般美麗的眼睛滿含怨恨地盯著天花板下同樣一動不動的我,我們四目相對,久久凝視……結束了,一切早該結束了,我已經找不出任何讓自己繼續呼吸的理由,心裏忽然變得坦然起來,就像戲演到最後終於落幕一樣,一切都不可避免。


    我看到了床邊鐵架上掛著的點滴瓶,輕輕一拉,架子倒了,點滴瓶當下摔成了碎片,我很奇怪自己居然還有力氣翻身趴到床邊去撿地上的玻璃碎片,還來不及感覺到疼,溫熱的鮮血就從手腕噴湧而出,整個世界頓時殷紅一片。


    人真是很奇怪,越是瀕臨死亡,意識反而變得越清晰,我居然能聽到血液滴在地板上的滴嗒聲,不,好像還有腳步聲,有人在外麵說話,我很想睜開眼睛,可是看不到,眼前一片漆黑,隻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終於來到床邊……有人在慌亂地給我把脈,探我的呼吸,還有人好像在打電話,聲音很大,語氣焦灼而憤怒:“祁總,不好了,陳錦森殺了白小姐……”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祁樹禮看到我睜開眼睛,騰的一下就從床邊的椅子上跳起來,衝到門邊打開門喊,“醫生,她醒了,快,快,她醒了……”


    醫生給我做了簡單的檢查後對祁樹禮說:“祁先生,你放心吧,她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現在隻需要靜心調養恢複體能了。”


    祁樹禮撲到床邊,抱著我摩挲著我的臉:“嚇死我了,我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的……”我卻像想起了什麽似的,猛地推開他,驚恐地看著他問,“安妮呢,你把安妮怎麽了?”


    “哪個安妮?”


    祁樹禮一時沒反應過來。


    “被你綁架的那個女孩,她人呢,在哪?”說著我就要掙紮著下床。


    祁樹禮一把按住我,臉色突然煞白:“你說……我派人綁架的那個女孩叫安妮?耿墨池的妹妹?”


    “是她!快告訴我,她在哪兒?!”我揮著手尖叫。


    “她是陳錦森的女人?”祁樹禮臉上的肌肉在突突地跳。


    我看著他,忽然意識到什麽,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你把她怎麽了?老天,你把她怎麽了?!”


    祁樹禮瞪著眼睛看著我,大口地喘著氣。


    我咆哮:“說啊,你把她怎麽了?!”


    他喘得很厲害,歇了片刻才抖抖地回答:“我,我讓人弄瞎了她的兩隻眼睛……”


    世界突然靜下來。比死亡還可怕的沉寂。


    我揪著他的衣領完全反應不過來,他按住我的肩膀,眼底通紅:“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是陳錦森的女人,也沒聽耿墨池說,我……我怎麽會……”


    我夢囈一般地自語:“報應,你真的遭了報應。”


    “考兒,你聽我說,耿墨池給我打電話,說你被陳錦森綁架了,當時我正在新加坡,就趕來深圳跟他一起解決這件事情,我們說好了分頭行動,他去跟陳錦森談判,我來拆他的後台,得知他的女友也要來深圳,也沒跟耿墨池講,就綁架了她,我本來是想幫耿墨池增加談判的籌碼的,我根本不知道那混蛋的女友就是安妮啊,更沒料到那家夥在談判前就對你下了手,我……我聽到手下打電話說你被殺了,就……失去了控製,叫人弄瞎了她的眼睛,我不知道是安妮啊,老天……”


    “你還有一件事情不知道。”


    “什……什麽事?”


    “安妮,就是你尋找多年的小靜。”


    我又進了精神病院。


    這一次是祁樹禮送我進來的。


    因為耿墨池的指責讓我的精神再度崩潰,他說:“你這個女人,我前輩子欠了你什麽,讓你這麽對我!我都是個將死之人了,怎麽被你禍害都算了,可是居然禍害到安妮,你知不知道她對我有多重要。今天我不妨全都告訴你,我跟你在一起隻是因為你太像安妮,我愛的是她!是她!你聽明白沒有,是她!從她踏進我家門口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愛上了她,雖然造化弄人,我最終得不到她,但我還是愛她,你,甚至還有死去的葉莎,都隻不過是她的替代,聽明白沒有,替代!……”


    我當場昏厥過去。


    從深圳回到長沙後,我就病倒了,出院後一直精神恍惚,爸媽過來把我接回了湘北,祁樹禮過來探望,我披頭散發枯瘦如柴的樣子嚇著了他。隨後他就把我帶回了長沙,請了四個人照顧我,比當年耿墨池在上海為我請的人還多兩個,可結果還是一樣,祁樹禮在我數次癲狂失控後不得不把我送進了精神病院。


    每個星期,他都會來看我好幾次,有一次跟我說:“考兒,你忍耐些日子,等我處理完一些事我就帶你回西雅圖,我已經聯係好了,在那邊給你請了個很有名的醫生,他一定可以讓你恢複正常……我發誓我們再也不來這個鬼地方了,我們,還有小靜,一定可以生活得很好,像一家人,不,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支離破碎,隻是一個多月的時間,他老了很多,鬢角已經白發叢生了。他是那麽的蒼白虛弱,在蕭瑟的寒風裏不停地發抖,撫摸著我亂蓬蓬的頭發,仰望著蒼天說:“如果早知道是這個樣子,我當初何必要回來,我回來幹什麽,考兒,這真是我的報應啊,說什麽都無可挽回了。現在我隻剩你和小靜,等她的傷勢痊愈後,我們就去美國,再也不回來……”


    我坐在精神病院花園的石凳上,聽著這個人說話,仍然呆滯得像尊雕像,已經是深秋的十月了,微風吹動著我的衣角,風在動,我沒動。


    “可是耿墨池那家夥卻不準我見她,我總是偷偷地去看,也看到了幾次,我跟小靜說了很多的話,我把對你說過的話全對她說過了,我發現你們原來真的很像,連沉思的樣子都那麽像……你不知道她的那雙眼睛,多美,卻深深刺痛著我的心,昨天我去找了耿墨池,請求他讓我把眼角膜捐給小靜,可是那混蛋居然拒絕了,他竟比我還冷酷,你知道我從未求過人,要不是為小靜,我斷不會去求他……”


    聽到這裏我心裏某個地方動了一下,耿墨池?好熟悉的名字啊,這個名字讓我內心的某個地方一陣刺痛,我看著滿地的落葉呆呆地在想這個人,他是個什麽樣的人,為什麽一聽到他的名字我會心痛?


    我抓著醫院圍牆的鐵欄杆目送祁樹禮的黑色奔馳消失在黃葉漫天飛舞的林蔭深處時,心裏忽然有了個清晰的想法——我必須離開這兒,一定要離開這兒,我要去見一個人,心裏某個模糊的影子招引著我去尋找他,我為那影子夜不成寐,一顆心像是被托在火上烤般焦灼不安,我必須見到他!


    當天傍晚的時候,一輛豐田吉普駛進病院,也是探望病人的,當時病人們正在吃晚飯,醫生護士忙得一塌糊塗,我趁亂溜出病房,瞧見了停在院子裏的吉普車,借著夜色的掩護打開後車門爬了進去。


    我躺在後座好像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發現車子已經駛出了病院,停在一家酒樓門口,我下了車頓覺寒風刺骨,這才發現自己僅穿了件淺藍色的病服,外麵罩了件薄薄的黑色開衫,我抱住雙臂疾步飛奔在燈火輝煌的街頭,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全憑心裏那深刻入骨的思念牽引自己的腳步。


    但我還是有記憶的,我依稀可以辨出自己所處的方位應該是在烈士陵園附近,無奈身無分文,沒法坐車,隻能在鋼筋水泥的叢林中徒步穿行,漸漸的,眼前的街景變得清晰起來,盡管夜色深沉,但那熟悉的樓群和樹木仍讓我激動不已,當我到達一個小區門口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我卻絲毫感覺不到寒冷,走了幾個小時的路手腳已發熱,汗把背心也濕透了。


    電動不鏽鋼伸縮門不時地有人進進出出,門口身著製服的保安一直在注意我,他可能對我有印象,我沒理他,坐在旁邊的休閑長椅上喘氣。小區進出的人越來越少了,我還坐在長椅上一動不動,保安幾次過來問我話,我像是沒聽見似的就是置之不理。其實我也想說話,也想起來活動活動,可是我全身凍僵了,汗濕過的襯衣被深夜的寒風一吹,冷得像是掉進了冰窟窿裏。


    凍死我吧,就把我凍死在這,我的生命早就該終結的,如果不是心裏的那個支離破碎的影子,我隻怕已經停止呼吸。我拚命在腦子裏拚畫那個影子的輪廓,可是越拚越模糊,我在心裏歎著氣,心想到哪天那個影子模糊得再也無法拚畫的時候,我可能就真的到了大限了,我的最後一口氣竟全是為了要見那個影子。


    一輛銀色寶馬從街那頭向小區駛過來。


    保安在車子開進門的時候禮貌地朝車主敬了個禮,車窗搖下來了,保安好像跟車主在交涉著什麽,好像還跟我有關,我看見他在指我這邊。車主把頭伸了出來朝我這邊張望,門口的路燈很亮,那張臉如此清晰,我頓覺遭了電擊般從裏到外都在顫抖,就是他,我心裏的那個影子,我的最後一口氣!


    “我不認識!”他冷冷地掃了我幾眼就把頭縮進去了,車子冷漠傲慢地駛進了小區地下停車場,絲毫沒有回頭的意思。


    保安追在後麵喊:“耿先生,她今晚會凍死在這兒的。”


    我瞪大眼睛,目送我的“最後一口氣”消失在黑暗中,渾身又變得僵直。心裏的傷疤猝然裂開了痂,血淋淋地牽起五髒六腑的痛。


    好了,我見到他了,心忽然變得寧靜,我仰望著浩瀚的夜空,這是一個沒有星星的晚上,月亮更是躲在烏雲背後不肯出來,可是奇怪得很,我眼前卻出現一注奇異的光芒,在那光芒裏好多人在走來走去,已經去世的英珠、還有祁樹傑都在那光芒中衝我微笑打招呼,他們在召喚我,他們在天上看到了我的孤獨……等等,怎麽回事,在那光芒裏我怎麽還看到了他,他不在天上,他就在我麵前,巨人般俯視我,他的身後正是那輛剛剛駛進去的銀色寶馬,車燈投過來的刺眼的光芒將我和他照得通明。


    他緩緩蹲下身子,仰著臉看著渾身僵冷的我,凸出的眉骨讓眼窩更加深陷,臉上瘦得像刀削過似的,隻剩皮包著骨。他的目光已經沒有先前的冷酷,眼神卻帶著一種怨恨的絞痛,我聽見他在跟我說話——“為什麽是這個樣子?你還來幹什麽?我什麽都沒有了,什麽也給不了你了,你還來幹什麽……”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麽,我隻是激動,心裏那個影子如此近距離地依偎在我身旁,我感覺自己好像笑了起來,伸出凍僵的手捧住他的臉,想必是我的手太過寒冷,他的臉頰本能地顫動了一下。


    我很想要說什麽的,可是過度的寒冷讓我舌頭打結,“我……我……”我吃力地想表達自己的意思,“我想……你……”


    我不知道他聽明白沒有,隻見他閉上眼睛直搖頭:“我前輩子欠了你的,這輩子怎麽就還不清!”


    說完他把我抱進車內,又抱上了樓,我的雙腿已經凍僵,根本無法走路。他把我放到客廳的沙發上,將暖氣開到最大,又從臥室拿出一件他自己穿的大衣披在我身上,然後泡了杯熱茶放到我手裏。我雙手緊緊捧住茶杯,感覺那是我全部生命熱能的來源。


    他在我對麵的沙發上坐下,直直地看著我。


    “知道我有多恨你嗎?”他沉默良久終於說話了,臉上的表情冷硬如堅冰,“看到你這個樣子我真的不想理你,你實在傷透了我的心,可是……要我怎麽說呢,有時候仔細一想,好像很多事也不能全怪你……”


    說著他掃了一眼我手腕上的傷疤,目光有一瞬間的不忍,隨即又恢複了堅決的冷漠,我坐在他對麵,感覺他身上的寒氣一點也不比我身上少,我聽見他說:“你做事從來就不顧後果,如果你不在自己手上割這麽一下,安妮怎麽會受到如此的傷害,比起她來,你今天所受的一切苦痛實在微不足道!”


    一句話就讓我脆弱的神經蜷縮在了一起。


    我捧著杯子,看著眼前的男人,感覺他就是我悲傷的方向。九年了,我為他悲傷著、幸福著、煎熬著,時而飄在天堂,時而墜入地獄,說不清這是為什麽。


    “安妮是祁樹禮的妹妹這件事,你以前知道嗎?”他忽然逼問道。


    我看著他,不知道怎麽回答。


    他也看著我,眼神忽然就暗淡下來。


    “安妮看不見了,她這輩子都將生活在黑暗中,一想到這件事,我就恨不得殺了你,”他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劇烈地**著,幾乎是在咬牙切齒,“是的,那天我是說了些沒有理智的話,刺激到了你,從而讓你又進了精神病院。但你應該知道她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她是我第一個愛上的女人,說你是她的替身這話雖然是過了,但我愛你的很大因素就是源於她。我對你的愛就是對她的愛的衍生,你們兩個是我生命中不可複製的精神支柱,不管誰受到傷害,我都不能原諒,不過……”他話鋒一轉,語氣緩和下來:“現在這樣也不全是壞事,至少安妮不會再離開我了,從前她一直就停不下來,我怎麽抓她都抓不住……現在她卻可以寸步不離我的左右,至少在我剩下來的日子裏她會守著我。”


    “可是我走了呢,誰來照顧她?我也想過把她還給祁樹禮,可祁樹禮是傷害她的人,我怎麽能把安妮交給他?”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煙點上,煙頭忽明忽暗,猶如他內心的海在劇烈地起伏,“那混蛋來找過我幾次,一會兒說要把安妮帶到美國去治眼睛,一會兒又說要把自己的眼角膜捐給安妮,我看他是瘋了,進精神病院的應該是他而不是你!”


    他一直在抽煙,我在煙霧中找尋他的臉,他也在煙霧中端詳我的臉,我們都想把對方銘刻在心,他的眼神仿佛透過了我,投射在某個虛無的空間。我感覺我在流淚,溫熱的淚水流到嘴角的時候感覺快凝成冰,雖然房間裏有暖氣,但我還是冷得抱成一團。


    他走了過來伸出手臂抱住了我的雙肩。


    我在他的懷中沉沉睡去。


    夢裏感覺我被抱上了床,有人替我蓋上被子,溫暖的手指在輕輕撫摸我的臉頰,片刻之後,那溫暖蔓延到了我全身,我被他抱著,從未有過的溫暖和安詳。我好似又在做夢,夢裏有淡淡的香煙氣息,感覺回到了遙遠的西雅圖,每天早晨我在他懷中醒來,卻不急於睜開眼睛,等著他給我一個吻。然後我伸出雙臂摟著他的脖子,假裝還沒睡夠,閉著眼睛,偷著笑,直到他掀起被子,大叫著“懶蟲”將我從**拖起,拉到陽台上跟他一起曬太陽。


    但這不是在西雅圖,我知道。


    因為第二天一大早祁樹禮就找上門來了,當時我還沒起床,聽到客廳裏傳來激烈的爭吵聲,“把考兒還給我!”祁樹禮的聲音嘶啞而疲憊。


    耿墨池不肯,兩個男人吵得不可開交。我從**爬起來,站到臥室門口,看著他們劍拔弩張的樣子不知所措,嘟囔著說:“你們別吵了,我肚子好餓。”


    兩個男人一齊把目光投向我,耿墨池搶先一步走了過來,擁著我說:“餓了是嗎?好,我們馬上出去吃東西。”


    “考兒,你知不知道我好擔心你,昨天一晚上我都沒睡,一直在找你,”祁樹禮也向我走來,他的樣子確實像是一夜未眠,憔悴不堪,“你怎麽能不打招呼就走呢?如果不喜歡待在裏麵,我就帶你回家……”


    耿墨池打斷他:“不可能,從現在開始你休想把她從我身邊帶走,我不想讓她死在你手裏。”


    祁樹禮狠狠地咽下一口氣,似乎想跟他講道理:“steven,做人不能這個樣子,我知道你很愛她,可是我對她的愛一點也不比你少,想想看,我為她做了多少,付出了多少,你呢,你為她做了什麽,除了傷害,你還帶給她什麽?如果不是你說出那些失去理智的話,她又怎麽會進精神病院?況且你已經有太太了,還有安妮,現在又把考兒攏在身邊,你現在的身體很不好,你照顧得過來嗎?我知道我們是水火不相容的關係,可大家都是男人,安妮是你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考兒是你愛的,也是我愛的,我們都渴望給她們更多的關愛,為什麽一定要弄得你死我活的呢?”


    耿墨池不說話了,虛弱地閉上眼睛。


    祁樹禮見狀更加和顏悅色地跟他說:“無論是我怪罪你,或是你怪罪我,現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安妮和她都急切地需要我們的照顧,你身體受限,我幫你分擔一下不可以嗎?發生了這麽多事,我真的累了,難道你不累?”


    耿墨池把目光投向他,很顯然沒有了先前那般灼人:“可是你知道我離不開她,我現在……是越來越不行了,安妮失明對我的打擊很大,我隻是想在臨終前有她陪著,以我現在這種狀態我還有什麽能力跟你爭,我死後,她們都是你的。”


    祁樹禮說:“別說那麽多了,如果你確實離不開她,你就住回彼岸春天吧,你在我對麵不是有棟房子嗎,我想看她隔著湖就可以,同樣,你讓我帶著安妮,我們兄妹分開這麽多年,我以為我這輩子都見不到她的,現在終於找到她了,於情於理你也應該體諒我的心吧?”


    在這年冬天來臨之前,我的狀況已經好了很多,這主要得益於耿墨池的相伴相守,我一直跟他住在彼岸春天的在水一方,他請了兩個保姆照顧我的生活,又把妹妹白葳接到長沙住了好些日子。妹妹走的時候,我的行為舉止已經跟正常人無異了,隻是情緒還是很低落,因為住在對麵的安妮跟我隔水相望,我可以看見她,她卻看不見我,這讓我始終無法麵對她,一看到她那天使般的眼睛,我的心就絞成一團。


    安妮已經恢複記憶。


    突如其來的黑暗讓她奇跡般找回了丟失的過去。


    當她得知恰恰是自己的哥哥弄瞎了她的眼睛時,並沒有如我們擔心的那樣怨恨誰,相反,她常常伸手摸索著哥哥淚水縱橫的臉,反過來安慰他:“別哭,哥哥,這樣不是很好嗎,我看不到你現在的樣子,卻可以一直記著你從前的樣子。多好啊,一切又都跟從前一樣……雖然這些年我忘了以前的很多事,但我知道,在我心裏你們一直都沒離開過,隻有我自己清楚我過得有多麽不快樂。我記不起以前的事了,拚命回憶,越回憶越模糊,到後來能記得的事越來越少,我甚至想,如果哪一天我什麽都記不住了的時候,那也就到了我生命終結的時候……“十幾年,我作踐了自己十幾年,活得像個鬼,一直盼望著有誰來救我,我遇到過很多人,可是沒人救得了我,現在我知道了,隻有你和阿傑能救我,所以,你完全不必為我現在的樣子難過……上帝是公平的,他在給予你一樣東西的時候必定會在你身上拿走另一樣東西,上帝讓我找到了你,卻又讓我失明。讓我永遠活在對過去美好的回憶中,我從來沒享受過這樣的寧靜,黑暗中的寧靜,再也看不見人世的荒涼,多好,我真的很高興有這個結局……”


    祁樹禮摟著小靜哽咽得不能言語。


    他常跟她說話,滔滔不絕,兄妹倆似乎有說不完的話,祁樹禮變著法子哄安妮開心,隻要是她想要的,他就是搜遍全城也會把它給弄來。我知道,他是在彌補。可不知為什麽,看到白發叢生的祁樹禮今天拿隻絨毛玩具,明天拿樣女孩子用的發卡,過兩天又牽條絲毛狗回來逗安妮,我總是難掩辛酸。漂泊了半輩子,現在除了我,可能隻有安妮讓他覺得這個世上還有親人了。而沒有商場上的陰謀算計,此時的祁樹禮顯出的是一種孩童似的天真和單純,還有表露無遺的慈愛,無論過去的祁樹禮是個什麽樣的人,現在的他隻是個雙目失明的妹妹的哥哥,僅此而已。我自己犯了那麽多錯都可以原諒自己,為什麽我就不能寬恕他呢?


    他受到了足夠的懲罰,如安妮。


    我也受到了足夠的懲罰,如墨池。


    我們都丟失過生命裏最寶貴的東西,這樣的懲罰足以讓我們學會寬容。


    而我不知道他跟耿墨池之間有過什麽樣的協議,兩個人居然很有默契,當他過來看我的時候,耿墨池就會跑過去看安妮,都是很自然的錯開,即使碰了麵,也都隻點點頭,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但我仍感覺得出,兩人間的敵意消除了不少,至少沒有了先前的劍拔弩張,祁樹禮每次見到他的鄰居總是笑容可掬,起先耿墨池不怎麽搭理,後來次數多了,態度也跟著好了點兒。


    一進入冬天,耿墨池的病情急轉直下,每隔幾天,我都會陪他去醫院做檢查。醫生一再要求他住院,他堅持不肯,說:“死哪都可以,就是別讓我死在醫院。”


    我勸不了他,隻好由他去。每次做完檢查回來,我都要陪他到湘江邊上走走,那陣子的天氣很好,陽光溫暖得如同陽春三月,我和他坐在花圃邊的長椅上,眺望湘江,大多時候,心情很平靜。


    他穿著厚厚的羊絨大衣,藍色條紋羊毛圍巾還是多年前我給他買的,他一直戴到現在。其實這條圍巾是當年剛認識他的時候,我到北京出差,和同事逛秀水街時買的範思哲的冒牌貨,八十塊錢,他居然當真的了,一到冬天就戴上。而當時我送他圍巾後,他隨即就送了我一件dior的棉衣,價值七千多,還是美金。我一直沒跟他說穿這件事,這會兒一說出來,他哈哈大笑:“你當我傻呢,我一直就知道你送我的是冒牌貨。”


    我詫異:“那你幹嗎還戴啊?”


    他捏了一把我的臉蛋:“因為是你送的嘛。”


    我咯咯地笑,靠著他的肩頭,感覺枕著一肩的陽光,溫暖到心窩裏去了。我們說笑著,憶起從前的種種,再沉重的傷痛在彼此的回味中都變得輕鬆起來,是的,我跟他曾有過的一切,那樣美,那樣好,縱然無法重新拾起,可是這樣經曆過,總是值得的。


    他說:“有一次我們吵架了,你從房子裏賭氣搬了出去,很多天誰也不理誰,可是每天我回家,總發現房子裏少了東西,什麽剃須刀啦,手機電池啦,打火機啦,都是些小東西。可又都是每天必須用的,總是一樣樣少,開始還沒懷疑到你。後來很偶然的一次,我中午回家,發現過道有你的鞋,我就知道你在裏麵偷東西,也沒叫你,偷偷下了樓,看到你興高采烈地從房子裏麵出來,不知道偷了什麽東西那麽高興……”


    我仰著臉大笑。


    他又說:“當時我心裏很慪氣,心想你偷我的,我也可以偷你的,因為我有你房子的鑰匙,就趁你到我家偷東西的時候上你家偷,可是好失望哦,你的東西沒一樣值錢的,偷你的化妝品吧,你很少化妝,偷了也發現不了,偷你的錢包吧,裏麵又沒什麽錢,你當時好像很窮,我可憐你,就往你的錢包裏塞錢,每天都跑過去塞一點,一連好多天,你居然沒發現,這世上怎麽有你這麽糊塗的人。”


    我恍然大悟:“原來那些錢是你放的啊,當時我是覺得奇怪,怎麽錢越用越多呢,好像老也用不完似的,確實納悶了好一陣。”


    他摟緊我的肩膀,繼續說:“後來吧,我在你的房子裏找到了你從我家偷過去的剃須刀、打火機,還有很多的小東西,我又把它們偷了回來,哈哈……真是很有意思,每天我都是躲在樓下看你進了我的屋子,就趕緊開車跑到你的屋子,把你頭天偷過去的東西全部拿回來。後來我煩了,不想你來回奔波,就把我的東西故意放在你那裏,比如我換下的衣服,我懶得洗,就拿過去丟進你的洗衣機……”


    “哈哈……”


    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不知道,第一次在洗衣機裏看到你的衣服,我簡直火冒三丈,可是呢,又不得不給你洗,洗好了曬好了,又偷偷給你送回去,結果你這家夥得寸進尺,到後來什麽襪子啊,內褲啊,都往我這邊丟,氣死我了。更離譜的是,我冰箱裏好吃的東西都被你吃光了,明知道是你吃掉的,一邊罵一邊還是往冰箱裏填東西,每天都要采購你喜歡喝的柳橙汁、酸奶,可是你好過分,後來居然還給我留紙條,點明要吃什麽,限定了時間,要我必須給你準備好……”


    “你也好不到哪裏去,也跑到我的房子裏留紙條。”


    “我寫的什麽?”


    “多了,大多是威脅我的話,什麽如果我不道歉,你就把我房子燒了,如果我不給你弄到某個你最喜歡的歌手演唱會門票,你就叫人把我的房子偷光了,還有……如果我敢跟別的女人睡覺,這輩子你都不會再跟我睡覺……”


    我捶他:“胡說,我哪有說過這樣的話!”


    “你自己說過什麽都不記得了嗎?我可是都記著的,因為害怕你不再跟我睡覺,有一天晚上你做節目回來,我就躲在你的被窩裏,你可能很疲倦了,連燈都不開就倒在了**,然後嘛……”他笑嘻嘻湊近我,突然無語。


    四目相對,太多的感覺無法表白。


    他的目光不可思議的柔軟,似乎能融化世間萬物,溫柔地罩在我臉上,我頓覺一陣眩暈,四肢大腦麻痹得不能動彈,任由著他吻了下來。他那樣專注而眷戀,薄荷煙草的氣息令人迷醉,而我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無力地抓著他的衣袖,似乎害怕一鬆手,他就會從眼前消失,盡管他最終會消失。


    我在心底歎息。


    時光總是越來越匆忙。


    就算我用我的所有去換取,隻怕也是來不及。我還是不能跟他在一起!但我愛這個男人啊,無怨無悔,用盡了全部的力氣。不能在一起,難道我的餘生隻剩記憶?


    所以我才歎息,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向往生,卻一籌莫展。而他慢慢地離開,唇角還有笑意,深邃的目光,迷離的神采,宛如煙花在我眼前綻放,秋日和煦的陽光此刻是那樣絢爛,那樣美麗,照亮我們彼此落寞的心靈。


    他說:“這輩子我是沒有機會了,沒可能了,但如果有來世,我還是要跟你再次相遇,我們都不能在遇見對方之前愛上別人,絕對不能。因為來世,我們隻能是彼此的唯一。這輩子割斷的愛,下輩子繼續。如果下輩子還是不能跟你相遇,我不會放棄,會一直等,直到等到你為止,我要把今生欠你的幸福全部還給你,我要給你幸福。我愛你就是想給你幸福,哪怕是離開你。”


    我心裏好痛,聽著這樣的話。


    除了流淚,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麵對。


    他看著我,又說:“所以,請赦免今生我對你犯下的罪。”


    “……”


    他追問:“赦免我的罪嗎?”


    我哽咽:“也請赦免我的罪。”


    “好,我赦免你的罪。”


    “我也赦免你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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