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樣的夜,很容易讓人陷入沉默。


    暗黃色的燈光下,祝希堯的臉像刻在一幅黃昏的畫裏,消瘦得駭人,那雙眼睛,帶著萬劫不複的愛和遺憾,帶著對命運的無奈和抗爭,穿過窗簾的空隙直望著窗外的街道。很久,他才將目光收回來,飄飄忽忽落在了沙發前的茶幾上……咖啡已經涼了。


    文弘毅也直直地看著他,"這麽久,你去哪裏了,冷翠……"


    "不要在我麵前提她的名字!"他沉著臉,把頭甩向一邊,半邊臉變得堅硬,但很快意識到自己失態,又連忙說,"抱歉,我受不了刺激……聽到她的名字,我就受刺激……"說著用手指指自己的心。


    文弘毅愣愣的,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給我支煙。"他又喑啞低沉地說了句。


    文弘毅連忙遞上一根煙,掏出打火機,"啪"的一下,微弱的光亮照進了他灰暗的眼眸,互遞了下眼神,兩人的距離拉近了些。他沉沉地吐了個煙圈,緩緩地說,"我……病了。"


    "我看你的樣子,是像生病了。"文弘毅憂慮地打量著他。


    "知道我什麽病嗎?"他彈彈煙灰,聲音顫抖,臉上又是那樣冷酷決絕的神情,"其實這些年我一直病著,但都被我隱藏得很好,可是……自從遭到她接二連三的打擊,我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是不行了,我是血肉之軀,不是銅牆鐵壁,我……"他喘息起來,嘴唇灰白,哆嗦著,"我的抑鬱症,從來沒有這麽嚴重過,到現在,已經伴有狂躁症,每天都要靠大量的藥物控製病情,可是沒用,看了那麽多心理醫生都沒用,發病的時候,我根本控製不住自己……"


    說到這,他把頭仰起靠在沙發背上,臉色蒼白地閉上眼睛……


    "希堯……"文弘毅看著這個疲憊至極的男人,他的臉堅硬得像一具死屍,仿佛正是從一個荒涼的墓地爬出來的,沒有對人世間的眷戀,隻有對過往人生的不可原諒,灰飛湮滅大概就是他這樣子,他忽然有些理解他為什麽不肯見冷翠了,這個樣子,讓冷翠看到,無疑是毀滅性的打擊。


    "沒想到吧,我這麽體麵的一個人,會患上這麽不體麵的病,真不知道我死的時候是什麽樣子,我倒是經常夢見……夢見自己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想飛,卻飛不起來。天空那麽遠,愛情那麽遠,我什麽都抓不住,對什麽都失去信心。"他嘴唇翕動著,喃喃地。


    文弘毅直搖頭,"你不能這麽悲觀,你見過那個孩子沒有,是你和碧昂的孩子,看到她你就應該覺得有希望……"


    他顯然受到了震動,夾著煙的手顫抖了一下,緩緩睜開眼睛,"你是說花園裏玩的那個小孩?"他的眼中隱約透出了一絲光亮。


    "對,就是她!"文弘毅肯定地點頭,"是冷翠用碧昂的畫將孩子從南希夫人手裏贖回來的,冷翠對孩子傾注了全部的愛,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回來,親手把孩子交給你,因為這是你的孩子!"


    "真是不幸!"祝希堯又閉上眼睛,隨著一聲細微的歎息,淚水從眼角溢了出來,"我一個人不幸就可以了,怎麽還降臨到孩子的身上,太殘忍了,這個孩子根本就不應該來到世上,母親自殺,父親是半個精神病人,這要她將來怎麽麵對……"他鐵板一樣毫無表情的臉劇烈地抽搐起來,喉部的痙攣使他幾乎吐不出完整的句子,"這,這是上帝對我的又一個打擊!我原來還……還僥幸,慶幸自己沒有骨肉留在人間,否則不知道要受怎樣的苦,誰知上帝連最後一點憐憫都不給我和……這個孩子,弘毅,你說我……我怎麽這麽不幸……"


    說到這,他臉部的抽搐發展到全身都在痙攣,整個人都在篩糠似的抖,"怎麽了?!希堯……"文弘毅撲上前,抓住他的手,"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藥……藥……"他吃力地想從口袋裏掏出什麽。


    文弘毅連忙從他灰色西裝外套的口袋裏掏出一個白色藥瓶,不管三七二十一,看了看說明倒了一大把,塞進他的嘴裏,又飛奔進廚房倒來一杯水給他灌進去。他好像噎住了,大口喘著氣,劇烈地咳嗽起來,文弘毅拍他的背,又順著他的胸口往下撫摸,好讓他呼吸順暢。他這才漸漸緩了過來,可是臉色比先前更蒼白,嘴唇也變成了黑灰色,額頭沁出了很多的細汗,"……謝謝,你這麽細心,冷翠交給你……我很放心……"他嘴角居然露出了笑意。


    "別說瞎話!"文弘毅拿了個靠墊放他背後,扶他躺下,眼睛盡可能的不看他,可是聲音卻無端的哽咽起來,"你明知道的,她愛的不是我,你們……不該是這樣的……"


    "是啊,我們不該是這樣的。"祝希堯點點頭,黃澄澄的燈光,照在他瘦削的臉上,顯得格外深沉,有一種很神聖的光芒,靜靜地從他的眼睛裏流出來,"但不管怎樣,我還是希望她過得好,無論跟誰,都過得好……"


    "你不肯見她,她怎麽過得好?"


    "我這個樣子,怎麽見得了她?"


    "出什麽事了嗎,怎麽弄成這樣子?"文弘毅換了杯熱咖啡過來。祝希堯長歎口氣,眼皮又沉重地合上了,聽似不聽地朝後麵靠去,神情黯然不吭一聲,石頭一樣硬。文弘毅並不急著要他說,看他縮緊身子,似乎怕冷,就趕緊進臥室拿了條毛毯出來蓋在他身上。他覺得暖和了些,臉上的氣色好了很多,開始緩緩敘說起來:


    "從一開始,我就設計好了的,我故意買南希的畫買到破產,然後將公司拋給她,她果然上當,我又動用先前轉移的儲備資金操縱股市,讓公司股價暴跌,就是想拉她下水,整垮她。這個女人,對她的恨簡直無法言語,如果殺人不用償命,我早就殺了她!我和碧昂的愛情毀在她手裏不說,碧昂也差不多是被她逼死的,看到那兩年的日記,我整個人都燃燒起來,發誓要報仇,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啊,就在我快得手的時候,你們插了進來,贖回了公司,你們慢個十來天都沒事的,偏偏是在警方介入的時候……看來天要亡我,我也沒辦法,說什麽人定勝天,那是鬼話……"


    "對不起,我們也沒想到會這樣,幫了倒忙。"文弘毅一臉黯然。


    "天要亡我沒有關係,可是連累到冷翠,我真是……我原本想去自首,但這就正中了南希的圈套,她就是要利用冷翠把我引出來,而且我若自首,很多人都會跟著家破人亡……你不知道,這案子牽涉到很多人……"


    "沒關係,雖然我們一時還贏不了她,但我們已經請了最好的律師,一定會扳倒她的……"


    "異想天開!"祝希堯冷笑,"如果她那麽容易扳倒,我還會失手嗎?我自認智商不低於她的,還不是栽了。"


    "不會的,邪不壓正,希堯,凡事應該往好的方麵想。"


    祝希堯無力地擺擺手,"晚了,說什麽都晚了……我已經沒了元氣,再也爬不起來了,你不知道,為了對付這個女人,我搭進了全部身家,而且要命的是,我的精神也垮了,抑鬱症加上間歇性狂躁症,我……我想我活不了了……"


    "別這麽說,希堯。"


    "是的,現在我幾乎不敢見人,南希夫人到處找我,我躲在巴黎一所公寓裏足不出戶,隻能利用病情好轉的時候對外發號施令,本來……我很想去普羅旺斯看冷翠,但是怕連累到她,一直不敢露麵,事實上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也沒法見人。可我還是連累到了冷翠,她起碼要在監獄裏待上十年以上,甚至可能是終身……我……我真是個罪人啊!一想到這,我愈發的要瘋,不敢見她也是因為怕自己發瘋,我是愛她的,天知道我有多愛她,冷翠……"


    "她說她約了你在歎息橋上見麵。"文弘毅說。


    "是的,她約了我,那又怎樣?見了麵又怎樣?改變得了什麽?"他拚命搖著頭,好像自己真的要死了,看什麽做什麽,都那麽感傷,正應了那句話,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啊。他這麽說著,淚水奔湧而出,順著臉頰流成一片,"弘毅,你說我如何見得了她,眼睜睜地看著她進監獄卻束手無策,我會瘋的,我活不了了,我怕我會死在她麵前……"


    "沒有你想的這麽糟,法國那邊的官司不會這麽快開庭的。"文弘毅倒是很有把握的樣子。祝希堯問,"大概要多久?"


    "起碼也是半年以上,法國人的辦事效率你不是不知道。"


    "是,法國人做事是很喜歡拖,可我能拖多久呢?我怕我的病一發作不可收拾,瞬間的崩潰就足以要我的命……"祝希堯一點也不樂觀。


    文弘毅極力勸說他,"那就應該好好聽醫生的,別到處亂跑,安心治好病,即便你不去橋上見冷翠,也應該把病治好,畢竟生命隻有一次,不為別人,為自己也應該好好保重身體。"


    祝希堯滿臉淒迷,"為自己?"


    "是,為自己。"


    "……"


    他不再說話,盯著天花板發呆,直至最後疲憊地睡去。這個男人,完全把愛情當做一個理想一個追求,好像這是他活著的唯一理由,他空虛無依的靈魂唯有寄托在愛情上才得以存活,他似乎從沒想過愛情的結果,哪怕愛到最後隻剩一抔黃土,他也想要借著這抔黃土最後安息。


    威尼斯歎息橋……


    文弘毅想起那座橋,無限傷懷起來。


    他可憐眼前的這個男人,也可憐冷翠,甚至可憐自己,他們三個同一天在歎息橋上碰麵,繞來繞去,誰都不屬於誰,都失去了最美好的戀愛時光。果然是命運的不可逆轉啊。


    天亮的時候,祝希堯還在沙發上睡著沒醒。


    文弘毅不忍叫醒他,到廚房準備早餐。


    "丁零零",有人按門鈴。文弘毅跑出廚房,祝希堯已經警覺地坐了起來,他作了"噓"的手勢,文弘毅大聲問門外邊,"誰啊?"


    "是我,冷翠。"


    祝希堯立即從沙發上彈起來,一把拽住文弘毅,"別告訴她我在這,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別告訴她!"說著直奔裏麵的臥室,迅速關上門。


    "怎麽才開門啊?"冷翠嘟著嘴巴進來,一臉的不高興。


    "哦,我在廚房準備早餐,沒聽到。"文弘毅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表情自然。可是冷翠眼尖,一進門就看到了沙發上的毛毯,"咦,你昨晚在沙發上睡的啊?"


    "呃,這個,昨晚我在沙發上看電視,怕冷就搭了條毛毯。"文弘毅僵硬地笑著說。


    "你幹嗎這表情?笑得好假哦。"冷翠瞅著他樂,眼睛有意識地瞟了瞟臥室的門,"不方便就早說啊,我又不是外人,男人嘛,偶爾風流風流也是可以理解的。"說完還聳聳肩膀,做鬼臉。


    文弘毅差點暈過去,顯然她誤會了他。


    "你聽我說,冷翠……"文弘毅尷尬地想解釋,冷翠一把推開他,"別解釋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也是成人!得,你運氣好,我送tracy去幼兒園路過這,怕你沒早餐吃順便給你帶上來,你叫裏邊的小姐一起吃吧,我走了啊,拜拜!"


    說著一陣風似的跑到門邊換鞋。


    "冷翠!"文弘毅叫她。


    "別謝我,我欠你的還少嗎?"冷翠回眸一笑。如刹那間的煙火,照亮了整個房間。文弘毅竟有一瞬間的失神,他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可是冷翠搶先說,"昨晚我又夢見了jan,他瘦了好多,我真擔心他一個人在外麵受苦,所以我一定要到歎息橋上去等他,我要把他領回家,tracy還在等著她的王子爸爸……"


    文弘毅送她到電梯。


    再回到房間時,祝希堯已經出來,站在窗戶前,癡癡地看著街道上,冷翠上了輛的士,絕塵而去……他就那麽看著,臉上竟現出了久違的血色,他陶醉在這由全部情感凝結而成的痛楚之中,僵冷滯塞的心,正在自己獨有的空間中,穿越一生的等待和黑暗,直達彼岸。


    "希堯……"


    "弘毅,"他喃喃地,"幫我個忙。"


    2


    二○○六年七月十一日。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這得感謝法國那邊的官司一拖就是大半年,而且還沒有開庭的消息,法國人的慢節奏還真是舉世聞名。否則冷翠絕無可能以自由身去歎息橋赴約。她是提前一天飛往威尼斯的,住在聖馬可廣場附近的一家酒店,徹夜未眠。


    半年來他依然杳無音信,以為這樣就可以讓她放棄。他以為她會屈服於他的固執,殊不知,她比他還固執。走到這一步,她不知道是在跟他較勁,還是跟自己較勁,哪怕押上自己全部的愛和希望,她也要去賭一把。她唯一拿不準的是,如果他不來橋上見她,他是否應該給她一個解釋?至少,應該聽她親口說聲"我愛你",才宣判她的死刑吧?


    冷翠以決然的心坐等到黎明。然後,她像出嫁的新娘般,鄭重其事地沐浴更衣。沐浴完後她對著鏡子梳頭,梳著梳著她僵住了,脖頸處的紫痕呢?!她把濕漉漉的頭發挽起,仔細察看光溜溜的脖子,一點痕跡都沒有,不可能啊,前幾天洗澡時都看到了的!


    深層的寒意,自脊背蔓延到全身……


    這是他留給她的愛的印記,突然消失,意味著什麽?鏡子上凝結的水珠開始向下流淌,她的淚也在流淌,梳子掉在了地板上。


    但她強迫自己不去多想,不會有事的,淤痕時間長了自然就會恢複原色,並不代表什麽。時間不早了,她收拾心情好好打扮起自己來。很簡單的妝化了一個小時都沒化好,睫毛膏都塗到眼皮上去了,因為抖得厲害。她對著鏡子笑,狠狠地笑,什麽事都沒有,對不對?她一直"笑"著出了門。


    她還是穿著兩年前的那條灰白色的裙子,戴著同樣的帽子,甚至,手裏拿著同樣的麵譜(唯恐他認不出她)。隻不過,脖子上多了一條七星項鏈。還不到中午,橋上人流如織,在嘈雜聲中,她覺得自己恍然是站在奈何橋上,人世的繁華就在眼前,卻都跟自己無關,來來往往的人,都不是她要等的人。所有的痛苦都成過去,所有的悲傷都飄散在空氣中,出門時她就下定決心拋下一切,從聖馬可廣場一路走過來,她不斷鼓舞著自己,沉肩,放鬆,深呼吸……假裝麵前是一個灑滿陽光的海灘吧,金色的沙灘上,有一大群彎腰撿貝殼的小姑娘,她們穿著花花綠綠的裙子,腳上沾滿沙粒……她跟她們一起笑,深深地吸一口氣,哦,看海鷗在空中盤旋,仿佛心也跟著飛了起來,彩霞滿天,那裏才是她人生最極致的快樂……是的,她寧願用幻想麻痹自己,鬆懈自己過於緊繃的神經,這一天她已經等得太久了,終於等到了今天,在這橋上等待最愛的人,一同去赴前世的約定。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他沒有來。


    當然,現在離黃昏還遠著呢。


    冷翠站在橋上,透過廊橋的小窗戶望著外麵湛藍的天空,還有水巷上穿梭不停的"貢多拉",心漸漸變得激動起來,說不清為什麽,就是激動……什麽海灘,小姑娘,彩霞,怎麽幻想都不管用了,陽光也不再明媚,而是格外的刺目;她口幹舌燥,不由自主地摟緊了自己,想不下去,想也沒用,她開始強迫自己麵對現實,是斬斷情緣,還是重續舊夢,都變得不再那麽期待了,她很怕又是一種毀滅,聽天由命吧……


    但她知道她不會後悔,絕不會後悔的,她甚至心甘情願就這麽死去,隻要能見到他。可是,明天,明天怎麽辦?tracy怎麽辦?


    當這個想法駭然出現在她的腦海裏時,她頓時陷入混亂和恐懼,突然發現自己身處無邊無際的空虛之中,歎息橋儼然成了一根鋼索,她此刻就正站在鋼索上,腳下是萬丈深淵,除了空虛什麽也沒有。


    正混亂著,背後搭過來一雙手。


    啊,他來了,一切還跟從前一樣,不是嗎?!


    她壓抑住心跳驚喜地回過頭——


    剛毅俊朗的臉龐,深邃的目光閃閃發亮,卻透著難言的哀傷,顯出性感的男性魅力,嘴角似乎想笑,卻被什麽牽住了似的,微微地抽搐著。多麽熟悉的臉龐!多麽親切的眼神!可惜,不是他……


    她淚光閃閃,早已預料的結局,不是嗎?哦……她簡直沒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從天上跌到地上,又從地上直落入萬丈深淵……


    "冷翠,你聽我說……"


    文弘毅一直按著她的肩膀,似乎怕她昏厥過去。


    "什麽也別說!"她打斷他,甩開他的手,轉過身直愣愣地望著小窗外的水巷,逼問道,"他叫你來的是嗎?還是你自作主張來的?"


    文弘毅低著頭,不出聲。


    "你說話啊!"她背對著他叫。引來旁邊的遊人紛紛側目。


    "你看看這個吧。"文弘毅遞給她一封信。


    她這才緩緩轉過身,看到信,幾乎是搶了過去,像是搶救命的仙丹,抖抖地拆開來,頓時目瞪口呆,上門僅有一句話:我想要飛翔,請給我自由。堯字。


    她又看信的背麵,又掏開信封往裏看,什麽也沒有,就這一句話。


    大顆大顆的淚水滾落下來,她終於徹底被打敗,靠在廊橋上號啕大哭,"jan,這就是我九死一生等來的結果嗎?你想要飛翔,那我呢,我就該釘死在這橋上嗎?你好絕情啊,就這麽一句話打發我,你好歹露個麵,當麵跟我說啊,為什麽給我這樣一個結果,jan……"


    "冷翠,你冷靜點,他現在的情況不太好,不方便見你,"文弘毅拽著她的胳膊,拖她走,"我們先回去,等他狀況好些了,他不來找我們,我們去找他好不好?"


    "等等,你是什麽時候得到這封信的?"冷翠僵著身子,紅著眼睛逼問他。


    文弘毅老實地回答,"就是,就是去年……有一天早上,你給我送早餐……"


    幾秒鍾的靜止。


    "不!!……"她尖叫一聲捂住了耳朵。


    那天早上,她坐到的士車上,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文弘毅的窗口,突然整個的一震,她分明看見一個熟悉的臉龐映在玻璃上,那目光,如夜空最遙遠的星辰,穿越浮塵落在她身上……她以為又出現幻覺,揉揉眼睛,再看,什麽也沒有了,窗簾被拉上。她當時就奇怪,天都亮了,幹嗎還拉上窗簾。她甚至有再上去看看的衝動。但她終於壓抑住了好奇,可是現在,她悔恨得真想一頭撞死在橋上,如果,如果當時她上去,她還用在這橋上傷心欲絕嗎?


    文弘毅並不知道這封信裏寫的什麽,當時祝希堯把信交給他時也沒特別說明,隻是交代他,"明年的七月十一,你幫我把信交給她。"


    此後的大半年,他沒有再見過祝希堯,隻通過幾次電話,祝希堯詢問官司的進展和冷翠的一些情況,還要了幾張tracy的照片。文弘毅多次問及他的抑鬱症怎樣了,他總是含糊其辭,即使回答也是前言不搭後語,文弘毅感覺他的情況不容樂觀,也就更加不敢把這事告訴冷翠,怕她擔心。


    他和祝希堯最後一次通電話是在三天前。


    祝希堯說他在羅馬。


    文弘毅問他,"你在羅馬幹什麽?"


    "沒事,待幾天而已。"


    "你的身體怎樣?"


    "沒怎麽樣?"


    "過幾天,冷翠就要去威尼斯……"


    "我知道,所以才提醒你,把信交給她。"


    "為什麽一定要到那天才給她?"


    "因為我和她的事情從一開始就定好了結果。"


    "什麽結果?"


    "我不想說,冷翠會知道的。"


    "她很惦記你。"


    "……知道。"


    文弘毅最後問他,"真的不去見她嗎?"


    祝希堯答非所問,"我累了,想要解脫,她也應該解脫才是,我跟她之間的傷痕太多,已經沒有愈合的可能。有些傷痕跟她有關,有些傷痕跟她無關,但這段感情終歸是毀了,在她從我身邊逃開的那天就毀了,我給過她機會,她卻錯過……"


    ……


    無論文弘毅怎麽勸他,他就是拒不來威尼斯,這個男人的固執,隻怕上帝也奈何他不得。而冷翠的固執同樣不輸於他,兩個人不曾見麵,卻在暗地裏進行著心理對抗,即便沒有把握,她還是孤注一擲地想要最後一搏。文弘毅完全可以在她去橋上之前把信給她,但祝希堯交代過他,"讓她死心吧,去了橋上她才能死心,死了心才能解脫,解脫了她才能重新開始……"


    文弘毅隻得依他的吩咐行事。


    這會兒,橋上也來了,信也看到了,冷翠有沒有死心,文弘毅完全沒有把握,因為她絕望的尖叫讓人揪心。


    "冷翠,我們回去吧。"文弘毅拉她不動。


    "不,我要等他,他會來的,一定會來的!"冷翠雙手掩麵抽泣,無邊無際的悔恨,漩渦一樣的強烈,把她的心從肉體吸向未知的空間,刹那間,幻想破滅,一相情願隻剩徹底的絕望,活著比走向死亡還可怕……


    一切都過去了。有的隻是一片刺目的陽光和不可名狀的失落,如果可以,她願意用整個餘生,挽回他從前的一個吻,無論他怎樣冷漠狂傲,她都會用最溫柔的心來麵對,哪怕他不分青紅皂白咆哮如雷,她也會微笑著擁抱他剛毅的背……但不可能了,是她親手葬送了一次又一次的機會。


    "冷翠,你要牢牢地記住,一定要在我聽得到的時候說那三個字,如果我聽不到,你就是說千遍萬遍也是沒用的。人生這麽漫長,我這人很樂觀,我一定可以等到你親口跟我說的,怕就怕我轉身走了,離開了,你才想起要說,這樣就太遺憾了,這樣的遺憾你願意有嗎?"這是他親口跟她說過的話,果然,他轉身離開了,縱然她現在對著天空說千遍萬遍也沒用,他聽不到!


    以為還有機會的。


    卻原來早就錯過了。而且是一再地錯過了。


    "走吧,我帶你到公寓好好休息。"文弘毅還是試圖拖她走。


    "他會來的……"


    "不會來了,他現在在羅馬。"


    "羅馬?"


    "是的,羅馬。"文弘毅摟住她的肩膀,好半天,她才肯挪動步子,可是雙腿好沉重啊,像灌滿了鉛一樣地提不起來,她忽然覺得很累,很累,真想就這麽倒下去,永遠永遠也不要起來。他躲在羅馬幹什麽?還是在那個房間?看著落日,想象著飛翔?


    "對於很多人來說,墜落是等於飛翔的,刹那間的飛翔也是永恒。"仿佛一聲炸雷,憑空劈在她頭頂……他說什麽,墜落等同於飛翔?!


    心怦怦地跳起來,血液衝上了腦門,全身一陣戰栗,她瞪著陽光斜照著的廊橋,不知道被什麽可怕的景象嚇傻了,仿佛突然竄出個魔鬼,將她的靈魂捉來釘到了牆上。


    "弘毅!"她陡然揚起臉,拚盡全力叫了一聲。


    文弘毅嚇一跳,"怎麽了?"


    "你剛才說他在哪?"


    "羅馬啊。"


    她的腦袋轟的就炸了開來,無邊的絕望和黑暗劈頭蓋臉地壓了下來,她晃動著身體,已經無法再看清眼前的任何東西……"快,快去羅馬!馬上!快!!"她尖叫起來。


    "冷翠,你怎麽了?"文弘毅扶住搖搖晃晃的她。


    "弘毅,羅馬,快,羅馬,來不及了……"她抓緊他,臉越來越白,眼睛似兩把鐵鉤,垂死的人那樣抓住生的希望,"他想要墜落,不是飛翔,快啊!!……"


    兩秒鍾的遲疑。


    文弘毅猛地意識到了什麽。


    他拖起冷翠就往橋下飛奔,邊跑邊看表,"還有四十分鍾,中午的最後一趟航班直飛羅馬!"兩人衝出歎息橋連著的總督府,幾乎是跳下石階,兩步就跨到岸邊的一艘快艇上,把旁邊想上去的兩個遊人差點推倒在地,對方當即罵過來,文弘毅罵回去,邊罵邊怒喝駕駛員,"快,機場!!"


    但還是晚了一步,飛機起飛了。


    隻好等下一趟航班。冷翠坐在候機廳抽風似的哆嗦,嘴唇發烏。文弘毅緊緊抱住她,想安慰她,自己卻先哽咽,"不會有事的,翠翠,不會有事的,一定還來得及……"


    這個時候的冷翠已經說不出話了,她隻覺得頭暈目眩,冷汗早就把她全身沁透。她把頭靠在文弘毅的肩膀上,鎮靜著自己……深呼吸,放鬆……海灘啊,陽光啊,小姑娘們,都快出來啊……可是徒勞無功,所有的幻想都不起作用,誰也救不了她了。


    兩個小時後,航班起飛。


    冷翠差不多是被文弘毅抱下的飛機。漫天的晚霞如達·芬奇的畫映在天邊,落日,血一樣,將整個羅馬古城染成血紅色。的士在宏偉的廣場和雕塑間穿梭,冷翠將臉貼著車窗,撕裂的痛苦,無邊無際的黑暗,絞纏在一起,多麽殘忍!是幻覺嗎,眼前是一片薰衣草綻放的花田,仿佛是自己替他親手挖掘的墳墓,駭然呈現在她的麵前,空前的絕望,頃刻間洪水決堤火山爆發,徹底將她摧毀……


    jan,等等我,如果你想要飛翔,請讓我和你一起飛……


    "冷翠,我們要堅強!"文弘毅摟緊她的肩膀,把她的頭貼到自己的胸口,就像他所習慣的那樣,用下巴抵住她的頭,"人世間的很多事情,都不是人為可以控製的,無論生命以何種方式存在,隻要他幸福,那麽,我們也隻好……"他說不下去了,淚水滴落在她的發際。


    她不能回答,仿佛有一柄尖刀正紮在她的胸口上,她抬起臉,就那麽看著他,眼淚也是一串串地落下來,目光幽幽地散落在前方,那樣子仿佛靈魂已經出了竅,她竟然含糊不清地唱起歌來,"在阿維庸……的橋上,讓我們跳舞,在阿維庸的橋上,讓我們……圍著圓圈跳舞……"


    "冷翠!"文弘毅抹了一把臉,更緊地摟住了她。


    納佛那廣場。


    遠遠的就看見廣場上的三個噴泉在落日的餘暉下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汩汩的泉水,像是愛情亙古的語言,愛情或許可以等待,但一秒鍾的錯過,即便等待千年也是惘然。愛情很多時候就是一瞬間,你要愛的人,或愛你的人,在你眼前時你沒有抓住,那麽,即便去了天堂,你也抓不住他了……這世間,最不能等的就是愛情啊!


    繞了一大圈,車子停在了古堡狀的落日酒店前。


    似乎還沒停穩,冷翠就把車門打開了,以至於她幾乎跌倒在地。她踉蹌著,下意識的朝樓上看了一眼,就一眼,時光就被定格在那一瞬間。


    一秒鍾?兩秒鍾?


    那個熟悉的可以看見落日的露台,一身白衣的他飛身墜落,上帝啊,他果然是"飛翔"了,隻不過是往下飛,如一尾輕飛的羽毛,那麽輕,完全沒有力量,仿佛是他的魂魄早已飛出了他的身體,墜落的隻不過是他的軀殼,他的靈魂,真的已經飛翔,飛向那燦爛的晚霞,飛向那血紅的落日……


    "嘣"的一聲。


    世間最可怕的聲音莫過於此。


    鮮血,如散開的花朵,濺落在她的麵前,不過十米。


    他躺在地上,側著臉,眼睛正對著她……


    "jan!——"她的尖叫刺破長空。


    然後,她也倒下了,在倒地時最後僅存的意識裏,她的眼睛正對著他的,她看見鮮血從他的腦後汩汩地湧出,如廣場上的噴泉,訴說著愛情亙古的語言,似乎在跟她說,"你怎麽才來,我說了我等不起的,你來晚了……"


    jan,我愛你。


    ……


    沒有回答。他是否聽到了也不得而知。也許他沒有死,正浮在天上的那堆雲朵裏,透過那潔白柔軟的雲層,靜靜的,俯視著她……說什麽都毫無意義了,不是嗎?人們怎麽來評價他都無關緊要,正如他說過的,刹那間的飛翔也是永恒,都過去了,把一切忘掉吧。願藍天白雲朝霞落日,接納這個不幸的靈魂,塵歸塵土歸土,如果有來生,哪怕是變成一縷清風,也請給他輕鬆自由,想愛就愛,至少不用再等待……可憐的人兒……


    3


    杜瓦的第三封信:


    "翠翠,我的心肝,真不知道你看到這封信時,正處於什麽樣的狀況,你見了那小子嗎?不管見到沒有,寶貝,請記得要微笑,因為隻有微笑能給你勇氣,繼續活下去。未來的路還很漫長,你還這麽年輕,人生還有很多的風景等待著你去遇見,我唯一要忠告你的是,這世上什麽都可以等待,唯有愛情不能。切記!"


    毫無疑問,杜瓦早已預見了祝希堯不會去橋上見冷翠。


    微笑,杜瓦要她微笑。可是,她還能笑嗎?


    兩天後,從巴黎傳來消息,著名華裔南希杜瓦夫人在其寓所中被殺。據說死得很痛苦,被人活活掐死的。而凶手,不是別人,正是她的親生兒子丁暉。殺死母親後,丁暉焚毀其母收藏的全部名畫,這些畫中有很多是世界上僅存的真跡,價值無法估量,南希為這些畫陰謀算計了半生,最後僅剩一堆灰燼,不等警察趕到現場,丁暉就已服毒自盡。警方在他的遺物中,發現他對他母親種種罪行的指控,厚厚的上百頁文案,顯然事先經過周密準備,如果南希活著,這些指控足以判她終身監禁,同時,這些指控也宣告了冷翠的無罪。


    法國警方通知冷翠去巴黎認屍。


    因為她是南希杜瓦夫人和丁暉唯一的親人。


    文弘毅陪伴冷翠去的巴黎,從頭到尾,冷翠沒有任何表情,直到在太平間,警察揭開丁暉遺體上的白布,看著這個年輕人安詳蒼白的麵容,淚水,終於還是溢出了她的眼眶。她忽然想起丁暉送tracy到酒莊的時候,臨走說過的那句話,"別跟我說再見,我唯願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你,如果見到,不是你的不幸,就是我的不幸……"


    果然是不幸的,隻是沒想到如此不幸!


    "對不起。"這是丁暉留給她的遺言。就三個字。


    在進太平間前警方就把遺書交給了她,此刻她看著他僵冷的臉龐,喃喃地說了句,"你真傻,如果對不起有用,還要悔恨幹什麽。"


    文弘毅幫著辦妥了領屍的手續。警察問他另一個怎麽辦,指的是南希。文弘毅看冷翠,等她發話,冷翠扭頭瞟了眼旁邊的那具屍體,淡淡地說,"隨便吧,你們愛怎麽著就怎麽著。"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太平間。


    當天,丁暉的遺體被火化,葬在了巴黎的一個公墓。兩人隨即又趕回意大利,祝希堯的死亡調查報告已經出來,他們得去處理善後事宜。在警察局辦好相關手續,警察領他們去落日酒店。


    當金發碧眼的羅馬警察幫冷翠把門推開的時候,她還在幻想,他沒有死,他還活著,此刻就在房間靜靜地等著她,要麽坐在窗邊的沙發上抽煙,要麽站在露台上眺望遠處的納佛那廣場。他的背影,任何時候都那麽偉岸挺拔,那麽孤獨。


    房間裏很黑,窗簾拉著的。


    警察開了燈,服務生過去拉開窗簾。


    清晨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照進來,還隻是早上,不知道為什麽那麽刺眼。文弘毅扶著她進去。這不像是他的房間!他是個紳士,一生愛整潔,從來不允許房間這麽零亂。但空氣中卻真實地彌漫著他的氣息,床上的被褥半邊都搭到了地毯上,他的藍色睡袍隨意地丟在床頭,地毯上扔了很多易拉罐,很衝的酒氣,而沙發茶幾上卻又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很多藥瓶,藥丸隨處可見。至於房間另一邊的書桌上,更是鋪滿亂七八糟的文件,滿地都是紙,還有幾本雜誌和書籍……


    "我們沒有動房間的任何東西,都保持著原樣,"警察用英文跟文弘毅說,"從現場看,基本已經排除了他殺的可能,而且走廊上的錄像也顯示,事發前的數天內,除了服務生和他自己,沒有任何人進入過他的房間,所以祝先生應該是自殺,但不是蓄意的,一是因為沒有發現遺書,二是因為他可能患有嚴重抑鬱症,你看這些藥……"警察隨意拿起一個藥瓶給文弘毅看,"都是……"


    "放下!別動他的東西!"冷翠突然大叫。惡狠狠地瞪著警察。


    警察訕訕的,連聲說抱歉,放下了藥瓶,不敢再看她,隻好又對著文弘毅說,"屍檢報告也已經出來,祝先生去世前喝了很多酒,血液中的酒精濃度達到了78%,最嚴重的是,酒精跟他體內的藥物發生作用,極大地刺激了他的神經,以至於最後失去理智……如果你們對我們的調查結果還存在懷疑,我們可以依法進行解剖……"


    "滾!你們都給我滾!!"冷翠一聽到"解剖"立即失控,抓起沙發上的一個靠墊就扔了過去,"人都死了,還要解剖,就不能給他留個全屍嗎?冷血動物,你們這些冷血動物!……"


    "冷翠!"文弘毅連忙奔過去抱住她顫抖的身體,"沒事,沒人要解剖他,你聽錯了,什麽事都沒有,"扭頭又跟嚇傻了的警察說,"你們先出去吧,謝謝你們了,我們接受這個結果,明天我們就領回祝先生……"


    警察避之不及,轉身就離開了房間。服務生也退了出去。"你也出去吧,讓我在這房間裏一個人待會兒。"冷翠目光呆滯地盯著地毯說。


    "冷翠……"


    "放心,我不會尋短見的,還有tracy呢。"


    文弘毅怔怔地看著她,"冷翠,還記得得那次我們在許願泉許的願嗎?我許的是,希望有一天可以在歎息橋上等到你。我果然是等到了你,也許現實情況並不如我最初的想象,我不是你要等的人,你也仍然不會愛上我,可我還是會靜靜地等你,守護著你,陪你渡過一切難關……"


    "弘毅,我再也不想等誰了,不想了!"冷翠迷亂地搖著頭。


    "好,我們都不再等待,一切順其自然好嗎?無論後麵的路多艱難,你記住有我在你身邊就好。"說著,文弘毅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撫摸她的頭發,"那我就先出去,你要多保重,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們去處理,明白嗎?"


    冷翠機械地點點頭。


    文弘毅一帶上門,她就哭起來,拿起床上的睡袍,捧在胸前嗅著他殘存的氣息,抽空了身體似的幹號起來,終於結束了,卻原來是這個結果。


    犯下的錯誤,沒有機會再糾正,命運從來就不會因你想要結果就露出底牌,但又逼著你判斷下注,她在那一天,是懷著怎樣的期望和決心去橋上見他的啊,儼然是勝券在握,她押上了未來全部的幸福,卻把它輸得精光。她和他一樣,都不是天生的賭徒,所以才會輸得這麽慘。


    "我想要飛翔,請給我自由。"他是這麽說的嗎?


    如果可以,她也想飛翔,可是她知道她不能,tracy還這麽小……一想到那個可憐又無辜的孩子,她就止住了哭泣,是啊,還有孩子,這是他和碧昂的孩子,是他們生命的延續,她沒有理由拋下這個孩子獨自去"飛翔",否則地下的他們絕不會原諒她。


    抹去淚水,她開始整理房間。


    一切還和從前一樣,每天清晨,她都要親自整理他的房間。隻不過,這也許是今生的最後一次了。來世,如果有來世,jan,哪怕讓我做你的仆人,也請把我留在你身邊,讓我每天幫你整理房間,這必將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可惜,從前我沒有正視這幸福……


    他的枕頭下放著tracy的照片。


    照片的後麵寫著細細的一行字:寶貝,來世我再做你的父親吧。


    剛剛咽回去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來世,真的還有來世嗎?她忽然想起劉凱波跟她說過的話,人生很多東西總是在錯過之後才會醒悟,即便一輩子去緬懷一個人,也是不快樂的。她也因此想起祝希堯很早就跟她提醒過的,"等你最後愛上我的時候,我或許已經離開,你會後悔,你會痛苦,直至……一輩子!"


    原來這結果是定好了的啊!命運在給你下套的時候,從來不會事先給你打招呼,卻往往會有隱秘的暗示,可惜她全當做了耳邊風。她這輩子必然是不快樂的了,因為她失去了她最應該守護的愛情。即便有來世,他也未必肯給她機會。


    這時,她又看到了碧昂的日記,就在書桌上。


    跟之前她看到的似乎略為不一樣,似乎更像是碧昂的真跡,難道之前她看到的是仿的?因為是被撕下的,日記很散亂,冷翠一張張地整理起來——


    1994年11月7日星期一晴


    今天是我跟裏奇結婚的第四天,這個惡棍,結婚才四天他就打我了,起因是吃飯的時候我說了一句法國的菜不好吃的話,他就一巴掌甩過來……"婊子"他口口聲聲這麽罵我,我還沒開口反擊,他就一腳把我踹到了地上,接下來他罵的話更難聽,他說,我是他花兩千萬法郎從我媽手裏買來的,不是婊子是什麽。我當即大哭,越哭他打得越凶,扯著我的頭發把我從餐廳拖到客廳,又是一頓拳打腳踢,如果不是管家出麵製止,我可能就沒氣了。晚上洗澡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我的頭頂被揪掉了一大縷頭發,露出白生生的頭皮,觸目驚心。明天,哦,上帝,明天我隻能戴帽子去劇院了。可恨的母親,居然把我賣了,拆散我和jan不說,竟然把我賣給這個惡棍!我發誓,我死後寧願變成一個厲鬼也不上天堂,我做鬼也要掐死這個女人!


    可是我很怕啊,很怕。結婚才四天就挨打,往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啊,為什麽會這樣?我究竟做錯什麽了?上帝要這麽懲罰我……


    地獄,這古堡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像是地獄,杜瓦叔叔說這是送給我的陪嫁,哪有用地獄作陪嫁的啊,杜瓦叔叔,快來救我啊,我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


    1994年12月19日星期一晴


    吃晚飯的時候我問裏奇,晚上還回不回來,因為結婚這一個多月,他在家裏過夜的次數越來越少,我並不在乎他回不回來,隻是他若回來,我就得給他放洗澡水。誰知裏奇厚顏無恥地說,不回來了,要去俱樂部。我知道,那些所謂的俱樂部就是他們這些所謂有身份的人專屬的高級妓院,結婚前我就聽說他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嫖妓,以為婚後他會有所收斂,沒想到竟是變本加厲,原因如他所說,我連最下等的妓女都不如,因為我不會笑,最下等的妓女都知道怎麽對男人賣笑。


    "婊子!"出門時他又這麽罵我。


    我麻木地看著他開著跑車駛出花園,何止笑,我連哭都不會了。


    ……


    1994年12月28日星期三晴


    今天我去見了母親,這是我結婚近兩個月後第一次見她,平常未經裏奇允許,我是不能私自出門的,尤其禁止我登台演出,對此我並無多少遺憾,那個舞台我早就沒有眷戀之心,盡管在內心我仍摯愛著從小伴隨著我長大的芭蕾。


    我開門見山地質問母親為什麽把我賣了,沒想到她比裏奇還無恥,笑著說,"誰說我賣你了,那隻不過是彩禮錢,我把你養這麽大,讓你做明星,多少應該收回些成本吧?"


    "你在我身上撈的還少嗎?"我氣得渾身發抖,"撈錢就算了,還設計拆散我和jan,別說你不知道,我在羅馬是怎麽被人灌了迷藥,讓jan看到我跟別的男人親熱,從而離開了我,你這隻惡狼,都說虎毒不食子,就算我不是你親生的,你下手也不應該這麽狠……"


    "我什麽也不知道,我人在巴黎呢,你在羅馬跟哪個男人鬼混關我什麽事?"這個無恥的女人居然還在笑。我知道再說下去已經毫無意義,我跟她說我要離婚,誰知她說"那你找裏奇啊,跟我有什麽關係"。裏奇,一想到這個惡棍,我就哆嗦,他的巴掌,拳腳……上帝啊,我該怎麽辦?


    ……


    1995年6月6日星期二晴


    結婚半年了,好漫長啊。度日如年。這已經是我結婚後的第五次進醫院,前幾次是被裏奇打得住院,這次是因為流產,很好,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生下孩子,那是造孽。裏奇明知道我懷了孕,胎兒狀況很不穩定,他還不肯放過我,要跟我同房,我不答應,他就拿腳狠狠踹我,一腳就把孩子踹掉了。感謝上帝,我倒在地上的時候在心裏這麽說。隻是血流了很多,把地毯全染紅了,當時躺地上,我真希望就這麽死去,管家和仆人們怎麽把我抬上救護車的我完全不知道……


    ……


    1995年4月15日星期六小雨


    今天裏奇帶了一幫朋友回來,他很難得地對我露出笑臉,跟他的朋友們吹噓說我就是碧昂,享譽巴黎的芭蕾明星,那些狗男女們立即雀躍起來,紛紛要我跳個舞看看。跳舞給他們看?那是褻瀆芭蕾!裏奇惡狠狠的目光刀子似的直射過來,我仍然屹立不動。反正橫豎是一頓打,就讓打吧,打死在這些狗男女們麵前才痛快!


    可是我想錯了,裏奇這個渾蛋並沒有打我,他把我摁在沙發上當著那些人的麵脫我的衣服,說他老婆的身材很好,不跳舞,看看身段也可以。人們馬上歡呼起來。但有幾個女賓看不下去,出來製止,卻被他們身邊的男人拖住,於是,眾目睽睽下我被脫得隻剩一件絲質內衣,裏奇大聲問"怎麽樣,我老婆身材好不好?""好!……"那些臭男人們多半是醉的,連連鼓掌。那幾個女賓同情我,撿起地上的衣服披在我身上,其中兩個扶我上了樓,我哭啊,晚上都沒吃,一直哭到現在……


    ……


    1995年5月16日星期二晴


    我想jan了,好想好想,這噩夢般的日子,如果不是跟他在一起時的那些美好回憶,我早就死了。jan啊,我好後悔,悔不該賭氣嫁給裏奇,這是我應得的報應啊……


    我想去看你,可是我現在遍體鱗傷,見不了人,如何去看你?


    ……


    1995年6月27日星期二晴


    這些天老是想起威尼斯的那座橋,做夢都夢見我在橋上等jan。能等到他嗎?我一點也不能確定。但我知道,即便隻有一口氣,我也要撐到那一天,因為jan懷疑我對他的愛不是真的,目睹我跟別的男人"親熱",又這麽突然地嫁人,不懷疑才怪。唯有等到十年後,我去橋上見了他,他才會相信,我對他的愛始終如一。多麽可憐的希冀,我活著的唯一勇氣……


    ……


    1995年7月23日星期日小雨


    今天下著小雨,裏奇又喝得醉醺醺地回來,最近他比以往更瘋狂地酗酒,脾氣也更加暴躁,不止打我,還打仆人,甚至是管家。下午我才從管家那裏聽到,原來裏奇的公司要破產了,這個,我倒是一點都不奇怪。結婚後我就知道,裏奇的身家遠沒有母親吹噓的那麽雄厚,但他父親很有錢倒是真的,他們家族的傳媒業就是他父親一手創立起來的,可是老頭子一死,產業瓜分給幾個子女,到裏奇的手裏已經很有限了。偏偏裏奇浪蕩子出身,根本不懂經營,留不住人才,而且揮霍無度,又嫖妓,又豪賭,跟我結婚的兩千萬彩禮更是讓他元氣大傷,因為在看過我一次演出後,他就給朋友們下了賭注,一定要娶到全法國最紅的芭蕾明星碧昂。他如願了,在朋友前麵賺足了麵子。但他心裏卻很不甘,所以結婚後才對我拳腳相加,以發泄心中的懊惱,花錢娶了個不會笑的老婆,他的確很懊惱。我是不會笑了,連我自己都忘了自己笑著是什麽樣子了。


    管家說,裏奇想賣掉古堡,因為他欠了很多債……


    ……


    1995年8月21日星期一陰


    裏奇逼我給杜瓦叔叔寫信,要杜瓦叔叔把琴瑟堡的產權轉過來。因為古堡雖然是我的陪嫁,但產權仍在杜瓦叔叔的名下,可能是杜瓦叔叔故意的,他料定裏奇會打古堡的主意。果然,杜瓦叔叔很快回信,今天下午收到的,裏奇搶過去一看當即撕得粉碎,對著我又是一頓暴打,而且又踢我的肚子,他明知道上周我剛剛又做過一次流產。


    晚上管家才偷偷告訴我,杜瓦叔叔不但不把古堡的產權轉過來,還要收回古堡,勒令裏奇一個禮拜內搬出去。好聰明的杜瓦叔叔啊!真是痛快,終於可以看到這惡棍的下場了,隻是我的肚子好痛,一直在流血,裏奇卻不肯送我去醫院,說沒錢。我知道,他是故意要看我死……


    ……


    1995年10月29日星期一陰


    搬出古堡已經兩個月了,我現在不是連最下等的妓女都不如,是連最下等的仆人都不如,家裏的所有事情都得我自己去做,租來的這間公寓雖然不大,可是活一點也不少,洗衣做飯,擦地板,每天我累得連腰都直不起來,可是裏奇晚上回來還要折磨我,他現在沒錢嫖妓了,把我當做了發泄對象,可惡的男人!我從小到大,沒有做過家務,現在,一切從頭來。而且,裏奇不給我吃飯的錢,現在我沒跳芭蕾了,沒有了任何收入來源,我找他要,他就要我去找母親借。上個禮拜,我實在沒錢買麵包了,在裏奇的逼迫下我隻好去找母親,誰知她連門都不讓我進,唯恐我一身邋遢的樣子丟她的臉,因為她屋裏有客人,她對著窗戶冷冰冰地拋出一句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管不了!"


    毫無疑問,空手而歸,裏奇自然對我又是一頓好打。我被他打得滿地滾,我求他別打了,打死我了沒人給你做飯,他這才住手……


    ……


    1996年1月11日星期一晴


    裏奇好幾天沒出門了,因為他口袋裏已經沒有一毛錢。每天都還有債主上門。他像個瘋狗似的見東西就砸,沒事也要扇我耳光。上午又來了個債主,是個黑鬼,長得跟個豬似的,一進門就往我身上摸,下三爛的東西,我用中文罵他。他聽不懂,還無恥地衝我笑,裏奇從外麵回來後,兩個人在屋裏嘰嘰咕咕不知道在商量什麽,走的時候,這隻豬居然還朝我眨眼睛。畜生!我又用中文罵了句。


    誰知裏奇晚飯後,居然跟我說,明天菲比要來我家做客,要我收拾得漂亮點。我頓時嚇得一縮,他想幹什麽?!


    ……


    1996年2月3日星期六小雨


    上帝啊,我被毀了,自從那天被菲比強暴,裏奇就像發現了寶藏似的,對我格外"珍惜"起來,不打我了,連罵也罵得少了。這個惡棍,那天菲比來家裏後,他故意抽身走開,把我一個人丟在屋子裏,我怎麽反抗得了,拚命叫裏奇,卻沒有一點回音,其實他當時就在樓下。菲比一走,我在窗戶裏親眼看到他在數錢,天啊!!


    此後隔三差五的,他就往家裏帶人,我幾次逃跑,都被他抓了回來,但他並不打我,因為我身上若留了傷痕,賣不起價。他餓我,不給我飯吃,我餓得沒力氣了,自然跑不了,也不會反抗,任由那些男人肆意折磨。而我的丈夫裏奇,也不回避,就坐在屋外等著收錢……現在,全巴黎的男人都知道昔日紅極一時的大明星碧昂可以隨便睡,隻要出得起價。並不高,很低,有一次我親耳聽到裏奇在外麵跟人討價還價,"五十法郎好不好?"


    前天我拚著命跑去找母親,在她家門口攔下她,跪在地上求她救救我,至少看在母女一場的情分上給杜瓦叔叔帶個信,讓他來救我也好。可是母親一臉冷漠地反問我,"我們什麽時候是母女了?跟你的男人分手的時候,你可是親口說的,這輩子都不會認我這個母親,我憑什麽還認你這個女兒啊?"末了又補充一句,"別指望你的杜瓦叔叔會來救你,他癱了,現在坐在輪椅上,自己都顧不過來呢,你落到今天這個樣子是你的命,怨不得別人的,我倒是要求你,今後無論在哪裏都不要說是我南希的女兒,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我當即昏倒在地。


    不知道我是怎麽被弄回家的,醒來的時候,隻看到床邊一個男人正在穿褲子……


    現在我就跪在床邊記這篇日記,書桌在剛搬來的時候就被裏奇變賣了,家裏連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我的手抖得厲害,也沒什麽力氣,不知道寫這些東西幹什麽,是希望人看到嗎?還是怕自己遺忘?這切齒的恨啊……但願jan不會看到,誰看到都可以,唯願他不要看到,我祈求上帝!


    ……


    1996年3月29日星期五晴


    我染病了。裏奇不給我錢看病。客人越來越少,已經半個月沒人來了,誰也不想染上病,連裏奇都不敢碰我。他終於開口說離婚了,因為他最近剛搭上一個開美容院的肥女人,那女人想跟他結婚。我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他決定一腳把我踢開。


    謝天謝地,我終於解脫了。


    可是,我怎麽活下去?


    ……


    1996年7月15日星期一小雨


    離婚四個月,我沒有寫一個字。實在沒有力氣寫。現在我在一家夜總會當服務生,跟一個同病相憐的姐妹合租了一間雜貨鋪的地下室。地下室很黑,我眼睛壞掉了,哭得太多,每寫一個字都很痛苦。昨天我剛從佛羅倫薩回來,我是去看jan的,偷偷地躲在他家門口看,他好像很忙,每天早出晚歸,人也瘦得厲害。他姐姐安娜發現了我,沒有趕我走,說了句很體麵的話,"保留你在他心中美好的印象吧,這是為你好。"多麽聰明的女人,一句話就刺中了我的軟肋。我灰溜溜地回到了巴黎。一回來,就在夜總會碰上母親,她倒是不意外,旁敲側擊地說"你不是有畫嗎?至於這麽辛苦嘛。"我知道,她又在打那些畫的主意,事實上,她從未放棄過努力,以為把我逼到絕境我就會交出爸爸的畫,她太小看我了,裏奇把我往死裏揍的時候,我都沒有說出來,我會告訴她?


    但我還是很害怕,因為我分明在母親的嘴角看到了不懷好意的笑……


    ……


    1996年8月19日星期一晴


    我吸毒了,沒什麽好稀奇的。夜總會裏的人吸毒的多的是,我甚至不去想怎麽會有人主動給我毒品,有什麽好想的,這無邊無際的苦難,我太需要麻痹自己了……


    ……


    1996年9月3日星期二雷雨


    我簡直難以置信,跟我同住地下室的唐娜告訴我,說經常看見我母親給多爾錢,而多爾,正是給我毒品,引誘我吸毒的人,他是夜總會的領班……


    上帝啊,這個女人還是人嗎?


    ……


    1996年12月12日星期四陰


    我進瘋人院了,三個月前我的母親親自送我進來的。因為我去找她麻煩,當著她那些朋友的麵兜出她喪盡天良的所作所為,她怕了,就強行把我關進了瘋人院。她原來是想我染上毒癮,走投無路了,自然就會交出畫,因為她知道,吸毒的人,是沒有理智可言的。好可怕啊!


    ……


    1996年12月29日星期日晴


    裏奇居然來瘋人院看我了,還"好心"地接我出去,跟醫生說是幫助治療,可是一到他的住處,我就明白,他又沒錢了,債主在屋裏等著他,因為他被那個開美容院的情人甩了。


    我寧願自己死了!"三十法郎吧,再不能低了,我老婆可是紅透巴黎的大明星。"我聽見裏奇在跟那人講價。最後是多少成交的我不知道,因為裏奇事先給我注射了強效的鎮靜劑。


    "碧昂小姐,我是你的崇拜者,你還記得嗎?我給你送過花的。"朦朧中我聽見那人從我身上下去的時候說。淚水,我居然還有淚水,當時就流了一臉。


    現在,還在流……


    ……


    冷翠也在流淚,再次讀著這些日記,她還是抑製不住流淚。她和祝希堯的愛情,都被這日記毀了,她因為這日記在婚禮上出逃,跑去普羅旺斯想借助杜瓦複仇,祝希堯也因為這日記押上全部身家跟南希決鬥,結果輸得一敗塗地,連命都搭上了。


    這悲劇,從一開始就注定。


    而她竟犧牲他對她的愛去跟命運拚。


    她想要抓住更多,卻丟掉了最可貴的。


    jan,對不起……


    "如果對不起有用,還要悔恨幹什麽。"她跟丁暉說的話,已經應驗到自己身上。


    "冷翠,你怎麽樣?我可以進來嗎?"文弘毅在外麵敲門。顯然他一直站在外麵,生怕她出事。


    冷翠衝出房間,撲到露台上慟哭。


    天空很藍……此時的普羅旺斯應該碧空如洗,已經是春天了,花田裏一定已經種下薰衣草花種,不需多日,一入夏,紫藍色的花海就會隨處翻騰,那整整齊齊連綿不斷醉人千裏的紫啊,一切還會和從前一樣,花開花落本平常。隻是,愛情呢,還有盛開的可能嗎?


    冷翠抓著露台的鐵花欄杆仰天嘶喊:"jan!我錯了,你回來!帶我一起走,我不要一個人留在這裏,jan!!……"


    她的半個身子傾出了欄杆,一隻腳也搭了上去。


    "冷翠!"文弘毅吼叫著衝進來。


    ……


    來得及嗎?錯過一秒,可就錯過一生啊。但不管怎樣,威尼斯的那座橋上,從來就不會缺少愛的奇遇,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或你遇見他,或他遇見你,然後某一天,你們一起回憶當初的相遇,肯定不會漏掉這樣一個開頭:


    在威尼斯


    有一座歎息橋


    傳說


    落日時分


    在橋下親吻的男女


    可以天長地久


    ……


    2007年9月23日18:21於長沙


    等待了多久


    我和你的相遇


    是宿命還是天意


    跨越歎息橋的距離


    多想親口說愛你


    卻見不到你


    我不甘心在你墳前哭泣


    我不相信你真的已離去


    普羅旺斯的墓碑上


    你我連名字都不能在一起


    我終於還是失去了你


    威尼斯的橋上寫滿了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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