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他的手機閃了一下,是個短信,鬆本發過來的:你怎麽騙我?


    他立即回了過去:八格丫魯。


    然後手機又閃了一下,是朱道楓發過來的:你怎麽跟鬆木解釋?


    他又回了過去:八格丫魯。


    朱道楓馬上回了過來:喲嘻。


    他也回了過去:喲嘻。


    晚上,梓園一片燈火輝煌。慶功宴就在此舉行。這裏已經很久沒有這麽熱鬧過了,城裏名流顯貴紛紛前來道賀。朱道楓一身米色西裝,係著時尚的抽象圖案領帶,胸口還別著鮮花,舉著紅酒,跟每一個人碰杯,尤其是女士,他更是照顧周到,隨意又不失分寸地跟她們打情罵俏。幾個死黨也都悉數到齊。朱家老爺子沒穿西裝,一身銀色綢緞唐裝,叼著根雪茄,笑容滿麵,又很有威嚴。


    “虎父無犬子啊。”每一個人都這麽說。


    “哪裏,哪裏。”老爺子嘴上謙虛,心裏當然是很高興。自從下午朱道楓跟他講了秦川的事後,他的心情一直沒法平靜,甚至有點心不在焉,老是在進來的賓客中搜尋那個年輕人的身影。


    “他怎麽還沒來?”他問正跟客人談笑甚歡的朱道楓。


    “放心吧,他會來的。”


    “你這麽肯定?”


    朱道楓笑而不答,眼睛注視著前方,“他來了。”


    果然,秦川一身米色西服款款走進大廳。四顧一望,一眼就看到了朱道楓遠遠地衝他笑。他走過去,朱道楓也走過來,這一條路,很漫長,仿佛比走過的三十年還漫長。


    “小川,你來了。”朱道楓伸出了手。


    秦川握住他的手,禮貌地笑,“祝賀你!”


    “小川,”朱父也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小子,你真行,我聽威廉講了,你給小日本唱了台好戲啊,謝謝你……”


    秦川一怔,瞅了一眼朱道楓,沒說話。


    “秦川,秦川,快過來!”幾個君子在那邊叫他,“你小子姍姍來遲啊……”


    “抱歉,來晚了!”秦川忙過去打招呼。朱道楓緊隨其後。一個朋友親昵地捶了一下朱道楓的胸口,“好樣的,你們倆唱的這台雙簧真是絕了!”


    “是啊,可給咱中國人掙足了麵子。”吳昊也說。


    朱道楓把手搭在秦川的肩膀上,“你們看,我們六君子是不是應該改名號了,小川加進來了,怎麽還叫六君子呢?”


    “小川?”秦川嗬嗬地笑,“這麽惡心幹嗎……”


    東波說:“這樣叫才親熱嘛,大夥看看,他倆站一塊兒多像兩兄弟。”


    “嗯,是像。”眾人連連點頭。


    朱道楓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秦川,“我們本來就是兄弟。”


    秦川保持著笑臉,不動聲色。


    “那改什麽名號?大家說說看。”牧文詢問道。


    “七劍客。”朱道楓說。


    “嗯,不錯,就叫七劍客,”哲明連連點頭,“七劍下天山……”


    “哈哈……”


    晚宴上一片歡聲笑語,朱老爺子把秦川拉到身邊,一個個去給賓客敬酒介紹,秦川很是局促和尷尬,倒是朱道楓,一直微笑著追隨著秦川的身影,目光很溫柔,這溫柔不同於往常他看女人時的那種溫柔,是一種類似親情的憐愛和心痛。茫茫人海啊,誰能想到這個年輕人就是他失散三十年的兄弟,第一次見到他時那種奇特的親切感覺現在終於有了最合理的解釋,原來骨肉親情中真有傳說中的神秘磁力,無論分別多久,天涯海角,終有相聚的一天,隻是……


    “都是他做的……但是你要原諒他啊,他是你的弟弟,威廉少爺。”這是秦母在電話裏用顫抖的聲音跟他說的話。


    朱道楓當然知道是秦川做的,早就知道了,隻是由秦母親口說出來,他還是很難受,尤其知道秦川是在報複他後,他無言以對。其實他也能理解這個年輕人的仇恨,雖然秦母說得很少,但想都想得到他們一定吃了很多苦,朱道楓下午在書房裏跟父親談的時候,就說得很明白:“他們吃了很多苦,無論他想要什麽,我都會給他……”


    父親不知道聽進去沒有,看他當時的樣子好像很混亂,想必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尋了三十年的佳人竟然就生活在這座城市,還有他的骨肉。但父親毫無疑問是激動的,不停地問是不是真的,朱道楓給予了肯定的回答,卻並沒有說出秦川在報複的事,他怕父親承受不住。他也沒有說出後麵的話:什麽都可以給,唯獨愛情不能。


    晚宴後是舞會。朱道楓沒跳舞,拉著秦川到花園裏說話。


    “小川,明天我想去拜訪你母親……”


    “別,別,”秦川連連擺手,“心領了,家母一向不喜歡見生人。”


    “我們……不是生人……”


    “真的,真的,她老人家一個人待慣了,不喜歡別人去打擾。”


    “小川……”


    秦川很詫異,“你幹嗎這麽叫我,我很不習慣。”


    朱道楓深深地看著他:“可我希望這麽叫你,跟別人叫你不一樣……”


    “其實你大可不必這樣,”秦川在秋千架上坐下,點根煙,長長地吐出一口,臉上的表情冷冷的,“我沒有跟你唱雙簧,其實你心裏很清楚的,幹嗎要幫我開脫呢?我並不感激,我也不會跟你解釋我為什麽會這麽做……”


    朱道楓在他身邊坐下,目光停留在他臉上,莫測高深地說,“我不會在意你為什麽這麽做,我隻在意,你還會不會這麽做,你想要什麽都可以直接跟我說,我什麽都可以和你分享,當然,愛情例外……”


    “可是……目前我還沒想要怎麽樣。”


    “我就是怕你要怎麽樣,才把話說在前頭。”


    “我有什麽值得你怕的。”


    “你當然有我害怕的地方。”


    “是什麽?”秦川盯著他。


    “其實你知道的,你心裏很清楚,你對我意味著什麽……”


    秦川冷笑起來,“真是受寵若驚,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有這麽重要過。”


    “你當然重要,至少對我,對我們朱家很重要。”朱道楓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秦川的心一陣狂跳,這才是他害怕的地方,難道他們已經知道了?不可能!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他的身份……


    他頓時亂了分寸,腦袋裏嗡嗡作響,朱道楓又說了些什麽他已經聽不進去了,急急地要告辭,說是明天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要開。


    “行,不留你了,進屋跟他們打個招呼吧。”朱道楓又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秦川渾身不自在,又不好說什麽,隻得進屋跟那幾個君子道別。出來的時候,朱道楓送他,一直送他上車,幫他關上車門。


    “你進去吧。”他揮揮手。


    “好的,路上小心點。”朱道楓很親切地囑咐著,車子已經發動了,他卻站在車邊不動,看著車內的秦川,像是思索了一下,忽然說,“小川,今天……你母親給我打過電話……”


    五幽蘭


    謀殺,這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策劃了十幾年去謀殺一個人最後還是以失敗告終,就像秦川說的,我殺人的經驗不夠,人家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呢。我這次回來也是小心謹慎,生怕讓他逮著,否則我吃不了兜著走。結果繁羽給我打電話,說有個熱心讀者一定要見我,隻想簽個名,不會有過分的要求。我一般情況下是不會見什麽讀者的,但繁羽說那個讀者是我的超級fans,也是她朋友,我拉不下麵子,隻得答應見一麵,但時間不能超過半個小時,因為我已經定好了回北京的機票。


    “你好啊,大作家。”


    那個“讀者”一見到我就很熱情地打招呼。


    我兩眼一黑,當下就知道我回不了北京了。


    我狠狠地瞪向一旁的繁羽,她說的要找我簽名的讀者就是這個男人?繁羽心虛地低下頭,避開我的目光。這死丫頭,耍我呢!


    “怎麽,大作家不理人啊……”朱道楓一臉“崇拜”的樣子,手裏拿著本書,正是我剛剛出版的《愛殺》,他裝模作樣地遞上書,“請你給我簽個名,榮幸至極。”


    我喘了口氣,回過神了,也裝模作樣地接過書,在扉頁上寫上幾行字後簽上自己的大名,還很禮貌地衝這個熱心的“讀者”說:“請多指教。”


    “哪裏話,我怎麽有膽量指教。”這位“讀者”接過書裝作很認真地看我簽的名,我注意他的反應,他居然在笑,他肯定要笑的,因為我簽的字是:歡迎回到人間。


    “謝謝!”他如獲至寶地把書捧在手心,“我也很高興可以回到人間來見你。”


    “不客氣,我應該謝謝你才對,是你的合作才有這部偉大的作品。”說著我朝他客氣地伸出了手,他握住我的手,俯下身子在我的手背上很有風度地吻了吻。“當然是偉大的作品,我想象不出還有哪個作家可以寫出這麽驚世駭俗的作品。”他由衷地說。手還沒放開。我試圖抽出手,卻被他捏得緊緊的,繁羽就在身邊,咖啡廳的人都好奇地朝這邊看。


    “先生,您是不是該請我喝杯咖啡?”我漲紅著臉幾乎下不了台。


    “當然可以。”他點點頭,卻並不鬆手,拉著我在靠窗的位置上並排坐下,還吩咐傻了似的繁羽,“毛小姐,這裏沒你什麽事了,公司現在很忙,後天就要競標了,你去準備一下。”


    “是,朱總。”繁羽欠欠身,很恭敬的樣子,一步三回頭地走出咖啡廳。我咬牙切齒地衝著她瞪眼,死丫頭,竟然敢出賣我,回頭再找你算賬!


    “她是我的秘書。”朱道楓介紹道。還沒鬆開我的手。


    我壓低聲音說:“你放開!”


    “不放。”


    “你想幹嗎?”


    “這話應該我問你。”


    “我就是想讓你死。”


    “可是為什麽不多下點藥呢?”


    “為我的下部小說作鋪墊。”


    “這個我早猜到了,男主人公沒死掉,肯定還有好多故事。”


    “當然。”


    “下一部小說裏你打算怎麽寫?”


    “正在構思。”


    “結局呢,男主人公這回死掉沒有?”


    “還沒想好。”


    “最好別死掉,要不你下下部小說寫什麽。”


    “這個不用你來操心。”


    這時候服務員剛好走過來。


    “兩位想喝點什麽?”服務員非常禮貌地遞過單子。


    “你想喝什麽?”他轉過臉問我。桌子底下還拽著我的手。


    “你喝什麽我就喝什麽。”我沒好氣地說。


    他把單子還給服務員:“兩杯咖啡。”


    “好的,請稍等。”


    服務員一走,他總算鬆開我的手,可是順勢又摟住我的肩膀,笑著說:“你可真夠狠心的,我這麽熱心地協助你寫小說,你起碼也得到墳上去送把花吧,無情無義的東西。”


    “你不是沒死掉嘛。”


    “我要死掉了,你會不會上我的墳?”


    “當然,花還是要送的。”


    “這下好,我沒死掉,很失望吧?”


    “不會。”


    “為什麽?”


    “省了買花的錢。”


    “你缺錢嗎,我有很多的錢,你要多少都有。”


    “謝謝,暫時不缺。”


    “那誰給你錢用呢?rich嗎?”


    我心裏咯噔一下,狠狠地瞪著他。


    “你還有老外情人啊。”他也狠狠地瞪著我。


    “先生,您這樣是很不禮貌的,私自看別人的信!”


    “我看了怎麽著,你能把我怎麽著!”他更緊地摟住我,咬牙切齒,“你就是要找情人,起碼應該先考慮我吧,做你的情人,我還是綽綽有餘的。”


    “他不是我的情人,是我的恩人。”


    “那更好啊,就讓我做你的情人吧,我會盡職盡忠的,我保證我會是個很出色的情人。”他一本正經地說。


    “我現在還沒這個需要,”我也一本正經地跟他說,“如果有,我會優先考慮你的。”


    “那你什麽時候會有需要?今晚?明晚?”他有些色色地打量我。


    “暫時沒有。”我胸悶氣短,受不了他毫無遮掩的注視。


    咖啡送上來了,他一隻手摟住我,一隻手端起咖啡喝。


    “你放手好不好?”我的肩膀都被他摟痛了,“我……想上洗手間。”


    “真的?”


    “真的。”


    “不是想跑?”


    “不跑。”


    “好的,你去吧,快點。”


    我立即從他的胳膊下掙脫出來,看也不看他,抓起手袋朝洗手間方向走去。進了洗手間,我撲到大理石台上,打開水龍頭狠狠澆自己的臉。老天,他真的還活著,他竟然還活著!我捂著臉根本不看鏡子裏的自己,撲在洗臉台上哭了起來,越大聲地哭越痛快,我心裏不知怎麽很痛快,計劃失敗我怎麽還會痛快?難道我慶幸自己沒有殺死他嗎?難道我是有意識地隻放半包藥,真的是手下留情嗎?我為什麽要手下留情?難道我愛上了這個男人?如果沒有愛上,為什麽剛才他摟著我的時候我會頭暈目眩?那是一種幸福的眩暈,我是寫書的,怎麽不知道這感覺隻會在戀人間才有?太可怕了!這比他沒死掉還可怕!我竟然愛上了這個男人,這個我要殺的人!


    天意如此嗎?


    是不是老天要我手下留情才會安排我愛上他的?老天也在憐憫他?是啊,他是個可憐的人兒,心愛的女人上了天堂,不愛的女人做了他太太,在梓園的時候,每晚見他站在臥室的窗前凝望後山的墳,我在心底就很同情他。剛才在咖啡廳裏見到他的一刹那,我的心就像被什麽戳著一樣的痛,這個男人,自從我騙他喝下那碗下了藥的粥,我夜夜不能安睡,一閉上眼腦子裏就全是他的音容笑貌。總夢見他無辜地看著我流淚,朝我伸著手,“幽蘭幽蘭”地喊,那令人心碎的眼神剛才在見到我的時候又重現!即使他是笑著的,表情鎮定,可是眼神泄露了他心裏的秘密,他很心痛!我也是。


    走出洗手間的時候,我的心還在痛。補好妝的臉也是涼冰冰的,已經是深秋了,用冷水衝臉確實很涼,但讓頭腦清醒下來卻是不錯的,我頭腦的確冷靜了不少,沒有朝咖啡廳走,而是朝另一邊的門溜了出去。


    出了咖啡廳大門,我長長地歎了口氣,準備攔輛車趕去機場。突然,一隻手從後麵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猛地回頭,一張英俊得無懈可擊的臉近在咫尺,衝我嗬嗬地笑呢。


    “怎麽要走也不打個招呼呢?”他臉上笑著,眼神卻很凶。


    “我,我有點急事……”


    “死丫頭,想跑?”他的笑容說沒就沒了,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將我半個身子都提了起來,惡聲惡氣地說,“你以為你跑得掉嗎?小妖精,你勾引了我就想跑?”


    “我沒勾引你!”我掙紮著想擺脫他的魔掌。


    “那就是我勾引你?”


    “你放手,好痛啊……”


    “很痛嗎?你也會痛嗎?”他不但沒鬆手,反而更緊地鉗住我的肩膀,讓我動彈不得,“我以為你沒有感覺的,你的心比鐵還硬,你也會痛?你知不知道什麽是痛?”


    “求你了,放開我,你想怎麽樣啊?”我哭著求饒,他是真的把我弄疼了。進出咖啡廳的人都好奇地打量我們,以為我們在演偶像劇呢。


    “應該是我問你吧,我還活著,你想怎麽樣?還想要我死嗎?”


    “知道我為什麽手下留情嗎?”我喘著氣反問他。


    “不知道,說說看。”


    “因為……因為我愛上你了。”


    “什麽?”他沒聽清。


    “我愛上你了。”


    他像是被施了魔法般定住了,怔怔地看著我,大概是以為自己聽錯了。我猛地推開他,兩手叉腰,剛才還是求饒的小綿羊,一下就變成了凶神惡煞的豹子,“聽清楚沒有,我愛上你了,所以才手下留情,要不是因為愛,你死了幾百次都不……”


    我話還沒說完,他就一把拽過我,又故技重演,不分青紅皂白地抓著我一頓狂吻,他總是喜歡這樣搞偷襲,對我是這樣,對別的女人也是這樣嗎?他是很有風度的一個人,怎麽一發起神經來就跟個莽夫似的。可是,可是我竟然很喜歡這感覺,他的吻如此纏綿熱烈,狂風暴雨般讓我招架不住,即使是透不過氣,我也貪婪地箍著他的脖子,像很多電影中演的一樣,踮著腳如癡如醉。這個場景該不該寫進書裏呢?我在心裏想。


    最後估計是他也透不過氣了,這才鬆開我,眼眶通紅,還是瞅著我發愣。


    “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他哽咽著命令我。


    “哪句話啊?”我裝糊塗。


    “就是剛才吻你之前說的。”


    “哦,要不是因為愛,你死了幾百次都不止……”


    “是嗎?”


    “是的。”


    “那你是繼續愛呢,還是繼續讓我死?”


    “正在構思。”


    半年前。


    我從梓園跑出來後首先想到求助的就是秦川。但是跑出來的當晚我並沒有去找秦川,而是在公園長椅上坐到天亮,準確地說,是流淚到天亮,我殺人了,我終於殺了那個人(當時以為他死了),沒有喜悅,隻有悲傷,天空陰沉沉的,見不到一顆星星,原以為殺了他,我會鬆一口氣的,苟且偷生十年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可是為什麽我懸著的一顆心反而直接墜入深淵,永世不得超生了?


    天亮了,我在街頭給秦川打了個電話,他接到我的電話很吃驚,而得知我從梓園跑出來後更是吃驚得連話都不會講了。他知道我做了什麽。


    “什麽都別問,因為我什麽都不會說。”我凍得一張臉發青,哆嗦著說。


    秦川真的什麽都沒問,按我的吩咐買了去北京的機票,並送我到機場。到了北京,我直接住進使館區的公寓,當初回國時我也是住在這裏。rich現在不知道是在瑞典還是美國,我已經好幾個月沒給他寫過信了,他寫了十幾封信給我我隻回過一封。但我現在不想告訴他我回到了公寓,因為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請了個鍾點工,每天給我洗衣做飯料理家務,自己全副身心地投入寫作。《愛殺》還有三分之一沒寫完,在我進監獄之前我必須完成這項工作。否則後人將無法知道我為什麽殺那個人,不管人們怎麽評價這起謀殺事件,至少得讓他們知道真相,而讓他們知道真相唯一的途徑就是通過這本小說。


    農曆新年的前夕,小說終於完成了,我給秦川打電話,叫他來北京一趟,說有很重要的東西交給他。在電話裏我幾次想問朱道楓的事,至少要知道他葬在哪裏,可是我沒有勇氣問。晚上我躺在床上神思迷離,靈魂出了竅般無牽無絆,我已經完成了所有的事情,接下來我還能做什麽,還能去哪裏?我感覺我一直在“飄”,開始是飄在雲端裏,後來發現自己是漂在水麵上,躺在一個狹隘的空間裏,爬起來一看,竟是那口畫滿薔薇的棺材,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躺進了這口棺材,在水麵上隨波蕩漾……我不知道會漂到哪裏,好像有種奇異的力量在召喚著我,不由自主地朝著一個方向蕩漾而去,我的心反而平靜下來,感覺這是命中注定的安排,我早晚是要朝著那個方向去的。


    天空好藍啊,雲朵在天上變著奇怪的形狀,一會是馬,一會是羊,突然,雲朵變成了一張人臉,我一眼就認出來,是爸爸,接著是姐姐,隻是沒有看到媽媽,最後看到的是毛師傅,他們都在天上望著我,眼神中是無言的歎息。我哭了起來,喊著他們的名字,可是他們像是沒聽到,一會兒就變幻消失了,我還在哭,淚眼朦朧中我發現自己漂到了一個湖上,很大的一個湖,一眼望不到邊,慢慢的,天邊出現一個綠色的點,那個點越來越大,最後成了橢圓形,竟是一個蒼翠的島!


    島?我驚得目瞪口呆!


    很多年前我曾多次在夢中見過一個島,很朦朧,卻肯定是一個島。此刻島就在我麵前,異乎尋常地清晰,我甚至能聽到島上的風聲和鳥鳴聲,甚至還能聞到綠樹的味道和野花的清香,這時候棺材就要漂到岸邊了,忽然我看到岸邊站了個人,很熟悉的身影,越來越清晰,英俊的臉龐,溫柔的眼神,和煦如春風的笑容……


    他朝我伸出了手,當我抵達岸邊的時候。


    “上來啊,我等你很久了。”他一直微笑著看著我,沒有任何的敵意。我猶豫著,意識裏好像他離開了這個世界的,怎麽會出現在這個島上呢?


    “快來,幽蘭,我一直在這裏等你,等了很多年……”


    “等我?”


    “是的。”


    “為什麽?”


    “因為你是我命裏的。”


    這話好熟悉?誰跟我說過?最後我還是上去了,他深深地擁我入懷,聲音哽咽,“幽蘭,我終於把你等到了,等到了……”


    老天,他的懷抱好溫暖,被他擁抱著感覺擁有了全世界。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多少年的漂泊心碎,不就是期待著這麽一個懷抱嗎?無論過去經曆了什麽,將來還會麵對什麽,哪怕是即刻讓我在他懷中死去,我也心甘情願。


    我們手牽手在島上漫步著,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在我們身上投下斑駁的日影,鳥兒為我們歌唱,花兒為我們綻放,最後我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休息。我靠在他的肩上聽他說話,他說:“永遠陪著我,別離開……”


    “好!”我答應著,隨即又問,“可是如果我想回去呢?”


    “你回不去。”


    “為什麽?”


    “因為是我讓你來的,你是我命裏的,我也是你命裏的,我們的命運從一開始就連在一起,最終都進那口棺材……無論誰先躺進去,另一個就會灰飛煙滅,我們的愛和生命最終都將在這個島上終結。”


    “這個島嗎?”


    “是的,這個島。”


    “……”


    好像過了很久,地老天荒般,我醒了。


    滿眼陽光,窗外風聲鳥聲,感覺還沒有脫離夢境。


    秦川正好在這時打電話過來,他說他已經到了北京。我帶著書稿約他在一家酒店見麵,很多話無從說起,隻跟他說:“幫我把這書稿交給世紀風出版社的彭社長,三年前我答應過他的。”說完我留下書稿徑直回了公寓。


    他送我到酒店門口,好像也是很多話無從說起,給我攔了輛車,我上了車他幫我關好車門,揮揮手,車子啟動了,他忽然說了句:“他……還活著呢。”


    “你別想跑哦,二十四小時必須在我視線範圍內!”


    這是朱道楓逮著我後給我下的命令。他在咖啡館外直接把我塞進了他的黑色大奔,沒有回梓園,而是把我帶到了滄海路一家僻靜的四合院。那院子外表看上去很普通,可是裏麵卻是盡顯尊貴,一進去是個院子,中間是口天井,四周雕龍畫鳳,青磚地板檀木家具,到處都是青瓷、玉器,閉著眼睛都知道是些古董。院子裏的天井邊種了兩棵海棠樹,正是春天,花謝花飛,地上落滿了粉色花瓣,坐在門口看落花,很有意境。


    “好好在這待著,別想跑,你是跑不了的。”朱道楓顯然是早有準備,把我安排住在納蘭居,他說這個四合院叫納蘭居,是他們家的老產業,專門招待遠道而來的貴客。


    “我是貴客嗎?”我受寵若驚地問。


    “當然是,大作家啊,怎敢怠慢?”


    “不敢當,不敢當。”


    “不客氣,不客氣。”


    “那怎麽好意思呢,朱先生這麽盛情……”


    “你還會覺得不好意思的嗎?”朱道楓笑吟吟地問。


    “瞧您這話說的,”我也笑吟吟地瞅著他說,“我一個破寫書的,住進這麽個大戶人家,一無色,二無才,實在是愧不敢當……”


    “既然能寫書,肯定不會無才,至於色嘛……女人有沒有色,自己怎麽能說,得男人說了算。”朱道楓溫情款款地給我斟酒,這是我在納蘭居的第一頓晚餐,他吩咐傭人弄了一桌子菜,都很精致可口,我們正對著門口坐著,一邊喝酒一邊說話。


    我的目光落在院子裏的兩棵海棠樹上,月光下尤顯風情,落花無聲,暗香浮動,我環顧四周若有所思地說:“這院子隻怕是你們家老祖宗養小妾的地方吧?”


    “你怎麽知道?”朱道楓很詫異。


    “我當然知道,要不怎麽寫書呢?”


    “那這院子寫不寫進書裏麵呢?”


    “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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