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的理解,你安靜地去吧,到了另一個世界,請記得一定要向我的家人懺悔,請求他們的寬恕,讓你來世再為人……”


    又是兩行淚在他眼角淌了下來。他吃力地抬起手撫摸我的臉,嘴唇顫抖,呼吸很困難,卻依然清晰地說:“謝謝你,幽蘭,讓我……知道這一切……”話還沒說完,他的手耷拉下來,可是他還在用盡最後的力氣,語不成句,“我……我從不後悔把你留在身邊,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能帶著愛離去,我……很滿足……”


    “別怪我,先生,這麽多年我就是為了這一天,心中的仇恨早就把我變成了鬼,我活得像個鬼,沒有愛,不能愛,雖然明知你愛我,卻無法接受,不能接受,如果有來世,我一定做你的愛人,這輩子欠你的我下輩子還,但前提是你欠我家人的必須這輩子還……請放心,我會遵守承諾把你寫進書中,你應該知足的……對不起,先生……”


    可是他已經聽不到了。


    眼睛已經合上,前塵往事已隨風而去。去吧,我目送你去,請記得一定要向我的家人懺悔,來世清清白白地再為人……


    我將他的身體放平,抹去他的淚痕,整理好他的儀容,就像當年在停屍房做的一樣。然後我將那封遺書放在了他床頭。關掉燈,輕輕帶上門。我走得很從容,離開梓園的時候什麽都沒帶,隻帶了一部沒完成但即將完成的小說稿。


    小說的名字已經取好了,就叫《愛殺》!


    三朱道楓


    當朱道楓昏睡了兩天一夜後,他知道自己差點被謀殺。這種事隻在小說電影裏才有,可是卻真實地發生在他身上。他真是應該感到榮幸,可以成為別人書中的人物,盡管在書中他是被謀殺的對象。也不知道那位奇思妙想的偉大女作家會怎麽寫他的結局,一定是女主人公帶著詭異的笑容來到男主人公的墳前,獻上一束花,鞠上一個躬,聲淚俱下地說對不起,我沒想要殺你,隻是你欠我的隻能用生命來還……這位偉大的女作家當然想象不到,她謀殺的人居然還能活過來,也不知道是殺人的經驗不夠呢,還是手下留情,如果是手下留情,可能是為她的下部小說留伏筆,男主人公沒死掉,又會有很多故事發生,夠她再寫一部驚世駭俗的小說了。


    這些都是朱道楓胡思亂想的,他人是醒過來了,可感覺還停留在被謀殺的那天晚上,以至於善平笑著跟他說“歡迎你回到人間”的時候,他還老大不高興呢,當時正是清晨,陽光溫暖地照進病房,窗外是一片生機勃勃的世界。善平和牧文都在身邊。


    “別發愣,你還活著呢。”牧文沒好氣地說。


    “謝謝你告訴我我還活著。”他也沒好氣地答。在醫院又躺了一天後,他很不耐煩,吵著鬧著要回梓園。沒辦法,善平隻得依了他。一回來管家就告訴他,老爺要回來了。


    “他來幹什麽?”朱道楓很詫異,父親已經十年沒回過梓園了。


    “是我打電話叫他來的,您當時昏迷不醒,我們以為……”管家始終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所以就通知了老爺……”


    朱道楓冷冷地說:“來了也好,有些事情我要問清楚。”


    說完他直奔幽蘭的房間,她走了,什麽都沒帶。他坐在她的房間裏很久都沒有出來,拚命捕捉著她的氣息,回憶著她的味道,想象著她離去時的身影……怎麽得了,她已經掏空了他的心,輕輕地來,決然地去。想要他的命,卻似乎又手下留情,因為在廚房,管家找到了剩下的半包安眠藥粉。她為什麽不一次放完呢,還要留半包?她真是讓他很心痛!自從心慈離去後,他已經很久沒這麽心痛過了。十年來,他一直感覺有雙眼睛在注視著自己,從那個孩子闖進莊園起這目光就無處不在,所以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認出了她,那雙深邃似海的眼睛暴露了一切,他並不去深究她是為何而來,他隻是想把她留在身邊,這個願望是如此強烈,強烈到讓他徹夜難眠。在她身上,出人意料地顯現出光芒,仿佛這光芒來自茫茫宇宙中的某個星球,帶著神秘溫暖的信息撫慰著他荒涼已久的心,一度以為是心慈送她來的,明知道是無稽之談也深信不疑,因為除了心慈,不會再有人帶給他如此強烈的愛的感受。想想真是異想天開,逝去的人怎麽可能回得來呢?她的到來跟心慈無關,她就是來殺你的,你居然到現在才明白!


    早上,他還沒起床,牧文就給他打電話,問他還要不要那塊地。之前他曾委托牧文幫忙找地,他要搬出梓園另建一棟房子。那塊地在南郊,四麵環水,是個島,麵積不大,卻清靜得宛如世外桃源。牧文帶他去過一次,他就看中了,當時是想建好房子後把幽蘭接出來同住的,現在人走了,還要不要那塊地,他心裏也沒了底。


    “我們再去一次吧。”他對牧文說。


    因為身體太虛弱,是牧文開車來接他。


    “你臉色還是很不好。”牧文一見麵就說。


    “沒事,昨晚沒睡好。”


    “別想太多。”


    “沒想。”


    牧文不出聲了。他的樣子像是沒想?仿佛是一夜之間,他整個人都脫了相,憔悴不堪,眼神更是渙散無光。跟他相處這麽多年,除了心慈去世,他何時這麽失常落寞過?一路開著車,牧文都在用餘光打量著他,忽然有種很不好的感覺,他的樣子不知怎麽讓人想到了飛蛾撲火。


    到了目的地,兩人先後下車,一路步行上島,因為通往島的小徑太窄,兩邊長滿水草,泥土鬆軟,車子肯定過不去。


    “如果買下了,今後可以將這條路加寬加固。”牧文說。


    “是,還得加高,鋪上鵝卵石,兩邊再修個木柵欄。”朱道楓說。


    牧文笑了起來,直搖頭:“你這人,什麽時候都少不了風花雪月的本性。”


    “我說的是真的,晚上站在這小道上看月亮一定很不錯,有水有山又有倒影……”


    “還有蛙鳴。”


    “對。”


    “還有徐徐夜風、清涼露珠……”


    “對。”


    “對你個頭,”牧文簡直拿他沒辦法,“有時候我真覺得你骨子裏都灌了墨,看什麽都是畫兒……”


    “對。”他笑著答。


    這是他們第二次上島,頭一次是賣島的人帶他們來的。這次他們沒通知賣主,想自己來看看。這個島並不是私人的,是這個村的,村裏要搞招商引資,所以就對外出讓土地使用權,上次帶他們來看島的就是村長和書記。說是村,其實也不能算村,因為這裏離市區並不遠,住的都是花農,家家戶戶都有苗圃,據說他們的生意還不錯,種植的花木遠銷到沿海城市。一路來的時候,隨處可見繁花似錦,草木蔥蘢。而他們要賣的這個島從遠處看呈橢圓形,浮在水麵上碧綠如翡翠,上島的唯一通道就是剛才牧文和朱道楓走的那條小徑,走上去是一片深深密林,到處是野草閑花,空氣中盡是樹的味道,臨近湖邊的時候,又聞得到湖水味道。出得密林站在岸邊,舉目望去,一望無際的湖麵宛如天鏡,湖麵映著藍天白雲,水的那邊是連綿青山,青山腳下是零星的平房和小樓,清脆入耳的是風聲鳥語,置身這麽一處人間仙境,誰也舍不得移開腳步,甚至願意化身一棵樹,永遠守候在岸邊,聽風、看水、賞月……


    “好地,真是塊好地……”朱道楓連聲讚歎。牧文也說:“是啊,上次來還沒覺得這麽心曠神怡,這次來感覺完全不一樣了……”


    “這就叫緣分吧,我感覺跟這島有緣……”


    “那你的意思是要了?”


    “當然要,我什麽時候說過不要?”


    牧文看著他,感覺他消瘦的臉龐不知為何突然呈現出異樣的光華,雙目也炯炯有神,盡管眼底還是透著深深的憂鬱,他忍不住問:“你買這島是要建房子嗎?”


    “是的。”


    “跟誰住?一個人嗎?”


    他不說話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湖麵。表情如突如其來的陰雲,壓抑的哀傷毫無遮掩地流淌出來,可是他眉頭緊鎖,似乎還在壓抑,隔著幾米的距離,都仿佛可以聽到他心底在無聲地嗚咽。他這個樣子,讓牧文忽然很擔心他:“威廉,你不能這樣不給自己留後路的,她不是已經走了嗎?”


    “是的。”


    “你都差點死在她手裏,難道還對她抱有希望?”


    “是的。”


    “這麽下去,你真的會死在她手裏!”


    “是的。”


    “威廉!”牧文叫了起來,搖著頭,氣得直跺腳,“你怎麽這麽沒有主張?不就是一個女人嗎?你身邊哪個女人比她差,讓你這麽念念不忘……”


    “不許你這麽說她!”


    他也叫了起來,別過臉瞪著牧文,臉上的肌肉突突地跳,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仿佛心裏憋了顆炸彈被瞬間引爆一樣:“我怎麽對她是我的事情,跟你們無關,就算我死在她手裏,那也是我自願的,你根本就不懂得對一個人的愛不會因為誰死誰活而改變,事實上,是我欠她的,我們家欠她的,她來到我身邊隻是為了想討回她失去的一切……”


    “威廉,我是擔心你……”


    “我知道,牧文,我都知道……”


    他胡亂地點著頭,身子靠著一棵樹,情緒已經到崩潰的邊緣,“可是你完全不明白,她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不僅僅是一份愛,一份希望,她根本是前世就在我命運中安排好了的,這輩子遇見她,愛上她,是我逃脫不了的宿命……知道嗎,自從心慈去世,十年來我埋藏著積蓄著自己的愛,除了我自己,誰也不知道這份愛的能量有多大,這愛凝聚了我全部的思念和堅守,直到她出現在我身旁,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的愛就毫無保留地被她掠奪而去,她是個幽靈,是個鬼,十年前就住在我心裏了,趕不走,抓不住……”


    “威廉,別這個樣子,你冷靜點……”


    牧文去扶他,因為他的身子整個地往下滑,如果不是靠著樹,隻怕已經跌倒在地上了,可是他拒絕別人的扶持,就如拒絕一切拯救自己的方式一樣,擺擺手,抱著樹幹慢慢挺直了身體,哽咽著說:


    “我完蛋了,牧文,我活不了了,她已經毀滅了我全部的希望,從第一眼認出她開始,我就盡力在彌補,在表達,我不知道自己彌補什麽,就覺得我好像欠了她,必須不斷地給予和付出……其實我一直就有感覺,她留在我身邊的目的不單純,我寬容了她的‘目的’,忽略了她的‘別有用心’,心想隻要我有的都可以給她,可是我怎麽知道,她要的是我的命啊……”


    “她為什麽要你的命?”


    “因為,因為她就是十幾年前那個闖進梓園被狗咬傷的孩子,或者更遠一點,牧文,她就是那個撞死心慈的肇事司機的女兒,她是來尋仇的,十年前就埋伏在我身邊,我看不到她,她卻可以看到我,我觸摸不到她,她卻可以出現在我身旁,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下手……”


    “可是她手下留了情,”旁觀者清,牧文很直白地說,“如果她成心想殺你,你死了十次都不止……”


    “我寧願被她殺死,也不願像現在這樣生不如死!”


    “威廉,你就是這樣,你這個樣子我們誰也幫不了你。”


    “誰也幫不了我,我的命運十年前就掌握在她手裏了。”


    他這麽說,好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未來,既定的人生,他一個人掙紮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無法後退,隻能前行,明知道前方等著他的是個死島,也要不顧一切地去尋覓,去抵達。現在他不就站在一個島上嗎?人生真是一盤玄妙的棋,原來他注定了要在這樣一個島上孤獨老去,就如當年那個孩子注定會在鮮血淋漓時看見他,從而隱匿十年來謀殺他一樣,這是他的命運,是他的他就必須承受。


    回到梓園,一進門就感覺氣氛跟平常不一樣,傭人們進進出出,好像在搬什麽行李,管家也在指手畫腳。“先生,老爺回來了。”管家見朱道楓進門連忙走過來告訴他。


    “是嗎?”朱道楓波瀾不驚,臉上看不出喜悅。盡管他和父親已有好幾年沒見麵了。從小到大,父親對他而言隻是個概念,特別是父母離異後,母親皈依佛門,他最親密的人就是奶媽,父親是一年到頭也難得見到幾回的,長大後他雲遊四方,父子之間就更少見麵了,就是見麵交流也僅限於生意上的事。這也許就是他們這種豪門所共有的通病吧,親情永遠比不上家族利益重要,尋常百姓家的親切溫馨對他們這種家庭而言永遠是遙不可及的奢望,就像巨額財富是普通老百姓遙不可及的夢想一樣。原來上帝還是很公平的。


    “爸,你回來了。”


    當父親朱洪生從樓梯上走下來時,他禮節性地打了個招呼。


    “是啊,我回來參加你葬禮的!”朱洪生臉色鐵青,一下來就衝他發難,“你連棺材都準備好了,遺像也掛著了,是要準備舉行葬禮嗎?”


    顯然客廳的那副長了樹的棺材刺激了老爺子。


    朱道楓不置可否,懶懶地回了句:“那是藝術……”


    “混賬!有拿棺材搞藝術的嗎?你簡直想氣死我,是不是覺得我這輩子見少了棺材,想讓我開開眼?當年你哥哥和弟弟走的時候我還沒開夠眼嗎?”朱洪生大聲怒喝,渾身發抖,一邊的管家和傭人也都停止了幹活,大氣不敢出。朱道楓倒無所謂,無動於衷地坐到了沙發上,臉也是繃著的。


    朱洪生本來身子骨很硬朗,這會兒急火攻心支撐不住了,管家連忙將他扶到了沙發上,坐下好一會胸口還在劇烈起伏,看樣子確實被氣得不行。朱道楓隔著茶幾冷冷地注視著自己的父親,六十出頭的人了,看上去隻有五十多,身材略有發福卻更顯偉岸,雖然滿臉怒氣,可看上去還是很有力量的樣子,舉手投足間仍是氣度不凡,隻見他喝了口茶,緩過來了,繼續數落兒子,“平常我都不怎麽管你,由著你折騰,沒想到你連棺材都折騰出來了……”


    “你本來就沒管我,你什麽時候管過我?你跟我在一起的時間還沒有我和保姆、奶媽在一起的多!”朱道楓冷著臉,很不客氣地反擊。


    “你是在責怪我?”


    “不敢。”


    “你還有什麽不敢的,連棺材都敢擺出來給我看!”


    “那是我的棺材。”


    “我倒希望是我的棺材,你讓我直接躺進去算了,免得再次承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朱洪生用力拍打著沙發扶手,表情很痛苦,“威廉,你縱然對我不滿,可一定要用這種方式來跟我對抗嗎?一定要這樣嗎?”


    “爸,我們去書房談吧。”朱道楓冷冷地說。


    “書房?”


    “是的。”


    “也好,免得我看到這棺材吐血!”


    朱道楓沒有理會,表情冷酷地起身徑直上樓。朱洪生詫異地看著兒子決然的背影,忽然一種很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他隱約覺得他跟這孩子隻怕越走越遠。果然,一進書房,端坐在沙發上的兒子就板著臉發問:“父親……”


    老天,他居然叫他“父親”,而不是爸爸!


    “父親,我想請你如實地告訴我幾個問題。”兒子的臉刀劈斧削,堅硬得像尊雕像。


    “我還沒問你,你就先質問我?”朱洪生難以置信。


    “你還是先回答我的問題吧,棺材的事我待會再跟你講。”


    “什麽問題?”朱洪生也拉下了臉。本來就生著氣,這會兒樣子更難看了。


    “我問你,父親,十年前,少宇是不是侮辱過一個女孩……”


    朱洪生一驚,像看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一樣,駭恐地瞪大眼睛。但父親就是父親,很快就鎮定下來,臉色頓時緩和了許多,點點頭:“是的。”


    “那你怎麽從來沒告訴過我?”朱道楓的眼睛噴出火,“十年了,你守口如瓶,你以為真的可以將這個秘密帶進墳墓嗎?”


    “放肆!你敢這麽跟我說話,你巴不得我進墳墓嗎?”朱洪生也火了。


    “我怎麽跟你說話是我的事!”


    “我是你的父親!”


    “謝謝,謝謝你提醒你是我的父親!”朱道楓“騰”的一下站起來,根本就沒想克製自己的情緒,“可你當我是兒子了嗎?從我出生到現在,你過問過我什麽?你一天到晚隻知道尋歡作樂,所以母親才被你氣走,幾個孩子你也從來不聞不問,你有資格稱自己是父親嗎?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我本來不打算提,可是少宇的事你瞞了我十年,你又怎麽解釋?你以為這個世界上真有不透風的牆嗎?你說少宇的事跟我沒關係,那我問你,心慈是怎麽死的?你告訴我她是怎麽死的?”


    朱洪生的目光黯淡下來,怔怔地望著兒子……


    “你說話啊!怎麽不說話了?心虛了嗎?”朱道楓的聲音像炸雷。


    “既然你都知道了,還需要我說什麽?”朱洪生的聲音卻變得緩慢而低沉,剛才的怒氣蕩然無存,“可是威廉,作為父親,我又能怎樣,當時的很多情況你都不清楚……”


    “我是不清楚,可你知道因為你的縱容和麻木,給了我多大的傷痛嗎?心慈就不用說了,還有碧君呢,這場有名無實的婚姻折磨了我這麽多年,你清楚嗎?還有……你絕對想不到的,撞死心慈的那個司機有兩個女兒,一個因為被少宇侮辱投河自盡,另一個呢,你知道那個孩子怎麽樣了嗎?”


    “你是說幼幼?”


    “我不知道她叫什麽,我隻知道,我的父親在她家破人亡的時候還騙走她的母親,她跑到莊園裏來找她母親,結果……”


    “結果怎麽樣?”朱洪生忽然變得緊張起來。


    “結果被我們家的狼狗咬傷,毀了容……十年來,她隱匿在我們家附近,我在明處,她在暗處,我看不到她,她看得到我,所以她才可以輕而易舉地要我的命……”


    “你是說這次要謀害你的人就是她?”


    朱道楓捂住臉頹然地坐回沙發,痛苦地點點頭。


    “造孽啊!”朱洪生說了這句話就癱在沙發上再也沒有力氣多說什麽,十年來,那個叫幼幼的孩子一直在他心裏揮之不去,樣子基本已經記不起來了,可是他記得那孩子有一雙絕無僅有的黑亮的眼睛……


    “造孽?僅僅是造孽嗎?你也不想想,我們家一年比一年冷清,大哥和少宇先後離去,這都是報應啊,你造的孽太深,老天爺已經懲罰我們了,而且還在懲罰,我們家的報應還在後麵……”


    “威廉,別說了!”朱洪生示意兒子別再說下去,“這些我都知道,我也一直在彌補,可是老天還是不肯放過我,你現在是我唯一的骨肉,連你也在恨我……”


    “彌補?你真是仁慈啊,把幽蘭唯一的親人騙到國外,居然還說是在彌補……”


    “幽蘭?誰是幽蘭?”


    “你管她是誰,你隻用告訴我她母親現在在哪?”


    “你是說幼儀嗎,一直跟我在美國生活啊,當時的情況你不清楚,她母親已經精神失常了,如果再不接受治療肯定這輩子都別想康複,原本是想先治好她母親的病再來接她的,誰知道等我派人來找時,那孩子已經不知去向……”


    “把一個十來歲的毫無生存能力的孩子扔在一邊,你居然還說得出口!”


    “我承認,是我的忽略,當時我全部精力都用在她母親身上,她母親病得很厲害,神經錯亂……”


    “別說了!”朱道楓打斷父親,“現在還說這些有什麽意思,一切都無可挽回了,你等著吧,咱們家的報應還在後頭,早晚你還是會失去我這個兒子的!”


    “先生……”


    門外傳來管家的敲門聲。


    “什麽事?”


    “有一位秦先生來找您,說是來看望您的。”


    “知道了,叫他等會,我馬上就來。”朱道楓站起身,樣子比開始更疲憊了,他看也不看父親,一個人走出了書房。下了樓,秦川已經在沙發上等候他了。“秦川,你怎麽來了?”他盡量讓自己的臉色緩和。


    “來看看你,我剛從北京開會回來,才聽說了你的事,”秦川一身米色休閑西裝,看上去神清氣爽,“怎麽樣,身體還好嗎?你的樣子有點憔悴啊……”


    “沒事,主要是沒睡好。”朱道楓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真沒事啊?”秦川很不放心的樣子,“有什麽事可以跟我談,別堵在心裏……”


    朱道楓笑著搖搖頭,“真沒什麽事,謝謝你們都這麽關心我。”


    這時管家過來,說可以開飯了。他要秦川留下來一起吃。秦川連忙推辭。“跟我還客氣啊,一頓便飯而已。”朱道楓拽住他不放手。


    “怎麽有朋友來了嗎?”


    說話間朱洪生已經走下樓了,完全是另一種表情,笑眯眯地跟兒子說,“怎麽也不跟我介紹一下。”


    秦川詫異地望向朱父,臉上顯出意外的表情。他沒想到會在這見到朱道楓的父親,眼中忽閃著鬼火似的光芒,轉瞬即逝。


    朱道楓愣了一下,顯然也沒想到父親這個時候出來,很不情願地介紹道,“這是我的好朋友秦川,”又給秦川介紹,“我的父親……”


    秦川反應好像慢了點,有些驚慌,朱父已經朝他伸出了手,他才禮貌地鞠了個躬,笑著打招呼:“您好,伯父……”


    “小夥子很精神嘛,”朱洪生握著他的手連連點頭,“謝謝你來看威廉……”


    “應該的,應該的。”秦川笑得很局促。朱洪生也笑,將他上下一打量,忽然很意外地說:“小夥子挺有眼緣的啊,好像在哪見過你……”


    晚上,朱道楓把客廳那副長了樹的棺材叫人抬到了四樓的儲藏室。“遺像”也要人摘了下來。他倒不在意父親生氣,而是實在沒有力氣跟父親吵架,幽蘭的離去已經讓他六神無主了,整個人都跟掏空了似的,就剩一個軀殼。


    儲藏室很大,分好幾間,占了半層樓,最裏麵的兩間收藏的最貴重的物品,檀木架子上放滿了古董瓷器,都是父親半生的收藏。中間兩間是朱道楓專用的,收藏的大多是畫,他喜歡收集畫,油畫、國畫,古代的、近代的、現代的名師名作收藏了很多,此外還有一些雕塑作品,也都是出自名師之手。最外麵的一間相當於是個會客室,擺了檀木的沙發茶幾,角落裏還有一架古琴,上麵蓋著綢緞,棺材就被他放在落地大窗邊,開著窗戶,可以讓棺材上的樹沐浴外麵的雨露。不能放在裏麵,因為那些名畫是不能受潮的,對溫度和濕度有著極高的要求,為此朱道楓在裏麵安放了專門的除濕設備。


    他一個人坐在外間的沙發上抽煙到深夜,盯著那副棺材心裏很是茫然。其實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副棺材是幽蘭送的,算是件特別的“生日禮物”,但他始終沒有點破,隻派人暗中對她進行了一些調查,不查不知道,一查讓他的心墜入穀底,原來她出現在梓園是經過周密計劃和安排的,而且還有一定的海外背景,本來還要繼續查下去,他放棄了,害怕真相揭曉會徹底失去她。他對她的了解僅限於十年前她闖入梓園被狗咬傷後神秘失蹤,可能因為麵容被毀,一直潛伏在梓園附近,暗中窺視他的一舉一動。三年前在林蔭道上與他不期而遇後她突然去了美國,回來後再次潛入梓園,在梓園裏裝神弄鬼,最後幹脆以傭人的身份直接“來到”他身邊。至於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她在國外是怎麽恢複容貌的,她跟梓園到底有什麽淵源朱道楓完全不清楚,直到那天晚上他像著了魔似的喝下那碗下了藥的粥時,聽她的敘述,他才恍然大悟,她是為了給家人複仇!


    這是誰的錯呢?


    他自己也知道,像他們這種大家族,肯定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的,對此他曆來是睜隻眼閉隻眼,單純地以為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跟他本人沒什麽關係,也影響不了他的生活,卻不曾想到他的生活乃至愛情都成為這些恩怨情仇的犧牲品,這個家族越來越凋零,越來越冷清,就是欠下的孽債太多,讓後人注定得不到幸福。難怪他一直覺得這棟富麗堂皇的大房子空曠得像座墳,原來是這裏的怨氣太重,身處其中不由自主地感到壓抑和窒息,真不知道這個家到底還欠了誰的,還有誰會來找他們朱家“討債”。


    他突然像意識到什麽,已經半夜了,迫不及待地打了個電話給牧文:“馬上給我把那個島搞定,我買下,多少錢都買……”


    牧文可能是被他從夢中叫醒的,感覺還在做夢,“買……買什麽啊?”


    “買那個島!巨石島!”


    “買來做什麽?”


    “你說做什麽?”朱道楓沒好氣地吼了起來,“我要在上麵蓋房子,我要馬上搬出梓園,這裏陰魂不散,我不想死在這裏!”


    “好,好,我去買,我去買,交友不慎!”


    牧文還在電話那邊嘀咕,朱道楓自顧把電話掛了,他越想越覺得這裏不是久留之地,得趕緊搬走,他不是個迷信之人,可強烈的第六感告訴他,這棟大房子裏麵一定還隱藏了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都是見不得光的,冥冥中他覺得有股強大的黑暗力量朝他追來,像無數雙黑色的手,要拖他入地獄……換個地方吧,換個地方或許能換一種心情,這棟房子實在太壓抑,死在這裏不要緊,他不想跟碧君一樣瘋在這裏!


    下了樓,沒有直接回自己的臥室,他又來到幽蘭的房間,他早就吩咐過管家,這裏任何東西都必須保持原樣,可以打掃,就是不準動幽蘭的東西。其實也沒什麽可以動的,就是一張床一張桌子,上麵放了個鏡子,還有把梳子,擺著幾本書,顯然這既是她的書桌又是她的梳妝台。他每天都要到這坐好一會,閉上眼睛,想象著她清晨對著鏡子梳頭的樣子,一定很美,隻要閉上眼,她絕世獨立的樣子就浮現腦海,躺到床上呢,就幻想著她也躺在身邊,無疑那次短暫的激情帶給了他毀滅性的刺激,弄得他現在每天都有強烈的身體反應,可是一見到女人,馬上又無聲無息,提不起興趣,他真懷疑她非人類,是個妖精。這麽說很不公平,她純情似水的樣子看上去完全像個天使,可是天使的心裏藏著個魔鬼,費盡心機來到他身邊,想弄死他,又手下留情……


    他又拿起了一本書,是泰戈爾的《草葉集》,隨便翻了一下,突然發現書頁中夾了一封信,他拿出來一看,信封上寫的竟是英文,收信人是susan,寄信人來自瑞典,叫rich……這一驚非同小可,susan,不會就是幽蘭吧,怎麽會有外國人給她寫信?這就是她的海外背景?他趕緊從信封中取出信,也是英文,這對他不是難題,他自小在美國長大,英文是他的第二母語,他急不可耐地讀了起來,信的內容翻譯過來是這樣的:


    “親愛的蘇珊,我的寶貝,你現在還好嗎?為什麽這麽久沒有收到你的信了,是不是已經忘了我?哦,上帝,別這樣,你不知道我沒有一天不想你的,可是你又不準我到中國去看你,你說你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什麽事情呢,親愛的,連我都不能說……完成這件事後你會過來看我嗎?或者我過去看你也可以,實在太想你了,我的寶貝,我的天使,隻要想起你的笑,你的憂鬱,你的古怪小脾氣,我就徹夜難眠……”


    毫無疑問,這是一封熱烈的情書,老天,信裏的susan是幽蘭嗎?如果是,那她豈不是還有個老外情人?不,不,這不可能,幽蘭這麽單純,怎麽可能還有情人?可是這封信“鐵證如山”,足以說明一切,朱道楓想要自己不信都做不到。他感覺五髒六腑都在焚燒,腦子裏也在轟鳴,如果可以,他真想把這封信撕成碎片,焚為灰燼!可是不行,他沒有這個權利,未經收信人許可,擅自拆信看本來就是一種冒犯,還要毀信,以他所受過的教育來說他不能這麽做。


    他頭重腳輕地離開了房間,跌跌撞撞地下了樓,跑到餐廳旁邊的吧台裏拿了瓶酒,穿過後花園來到了後山心慈的墓地。他一屁股坐在墳頭,背靠著墓碑,仰著臉望著漫天繁星,一口接一口地喝,他好像看見心慈在向他招手,她一定是知道他受傷了,可是半瓶都喝完了,還是沒看到心慈“下凡”――


    “心慈啊,你現在看不到嗎,我心都碎了,碎成了滿天的星星,可你還是不聞不問,你怎麽這麽狠心,你說兩個人無論相隔多遠,另一個人的光芒會穿越茫茫宇宙照耀著另一個人,可是我現在感覺不到你的光芒啊……你們女人都這麽狠心,你是這樣,幽蘭也是這樣,原以為她是你送過來繼續我們的愛的,沒想到她是來尋仇的,她要我死,又不讓我死得徹底,我現在好難受,恨她,又想她,怎麽辦啊心慈,我活不下去了,一天也活不了了,她要殺死我不說,還背著我交老外情人,想要情人我就可以啊,為什麽要找老外,這比殺死我還要痛苦……”


    第二天早上,梓園的傭人在後山上發現了醉得昏迷不醒的朱道楓,是管家猜到他可能在後山的,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朱洪生看著兒子被抬上樓,眼眶濕潤了,這麽多年來,他對兒子不聞不問,撇下他,讓他一個人承擔維護家族利益的重擔,他活得那麽不開心,至今還掙紮在痛苦的深淵,全是他這個做父親的一手造成的。他想象不出,他究竟給了兒子什麽,完整的家庭?仁慈的父愛?沒有一樣,除了億萬家財。可是這些家財卻並沒給兒子帶來幸福,他一天比一天憔悴,那副棺材就是明證!


    他撫摸著兒子消瘦的臉,終於下定決心給兒子做點什麽,無論還來不來得及彌補父子之間由來已久的裂痕,但多少能讓他心裏好過些吧。他決定暫時不回美國了,就留在兒子身邊,為他處理生意上的事,照顧他的生活。


    他下樓把管家叫了過來,訊問事情的詳細經過,訓斥管家:“你是怎麽辦事的,怎麽把個想殺他的丫頭安排在他身邊,你想要他的命嗎?”


    “不是的,老爺,當時我找了四個丫頭,讓先生自己選,是他選的幽蘭……”管家很緊張,連忙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了出來。


    “威廉喜歡那丫頭?”


    “豈止是喜歡,簡直就當個寶貝似的,”管家這下找到了宣泄的理由,喋喋不休地講起來,“先生的飲食起居別人都插不了手,連我都不能,隻能由那丫頭伺候,可是先生又不讓她做事,頂多讓她端點茶水什麽的,吃飯、散步的時候也要她陪著,書房誰都不準進去,隻有那丫頭能進,還要我們去伺候她,上次那丫頭病了,先生可是把梓園上上下下都罵了個遍,連太太都在內……”


    “夠了!”朱洪生打斷管家,心裏全明白了,沒有不吃腥的貓,何況這小子一直就喜歡漂亮女人,這一點算是原原本本繼承了他這個做父親的秉性,沒有哪個男人可以拒絕一個主動接近自己的絕色女人,雖然他沒有見過幽蘭,可是他知道那丫頭從小就漂亮,跟她媽一樣,長大了肯定了不得。他朝管家揮揮手,“這裏沒你的事了,忙你的去吧。”


    管家點頭,剛轉身要走,門口突然進來一個年輕人,很眼熟,高大的個子,一身淺灰色風衣,很是瀟灑。管家立即就認出來了,俯身道:“秦先生,您來了。”


    “是的,我是來看威廉的。”秦川笑著說。


    “哦,昨天你來過吧,”朱洪生也認出來了,連忙向他招招手,“過來,過來,年輕人,真是謝謝你了,老抽空來看威廉,昨天來了連飯都不吃就走……”


    秦川忙走過來,非常禮貌地朝朱父鞠了個躬:“伯父,您好。”


    這一次,他很鎮定,沒有慌。


    “來,坐,坐。”朱洪生不知怎麽很喜歡這個年輕人,第一次見到他就很有好感。


    “威廉在嗎?”秦川笑著在他對麵坐下。


    “唉,別提了,”朱洪生一提到兒子就眼神黯淡,歎著氣直搖頭,“他昨晚又喝醉了,這會兒還昏迷不醒呢。”


    秦川的臉上馬上露出關切的表情:“是嗎,怎麽又醉了,他經常喝醉。”


    “你也知道他經常喝醉?”


    “是的,我們經常在一起喝酒。”


    “少喝點,酒不是個好東西。”朱洪生看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莫名的親切,用跟兒子說話的語氣跟他說,“年輕的時候喝個半死都不覺得,等上了年紀,身體就垮了,對於男人來說,最耗身體的一是酒,二就是女人了……”


    秦川笑了起來,有些不好意思。


    “別笑,我說的是真的,我可是過來人,你們年紀輕,什麽都拿命去拚,等到了一定時候後就會力不從心,適可而止就可以了。”朱洪生也笑,非常慈祥。


    “謝謝伯父教導,我們會注意的。”秦川的態度很謙遜。


    “小夥子,家裏還有些什麽人,成家了嗎?”


    秦川老實回答:“隻有一個老母親,成家嘛……是成過的,不過離了。”


    “嘖嘖……”朱洪生聽著直搖頭,“怎麽這麽不珍惜呢,你這個年紀應該正是成家立業的時候啊,不過也沒辦法,男人嘛,就是不喜歡受約束……”


    秦川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朱洪生突然有一瞬間的失神,目不轉睛地盯著秦川,感覺有個人的影子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這個年輕人羞澀地笑著的樣子很熟悉……“你說隻有一個母親,她身體還好嗎?”他若有所思地問了句。


    秦川怔了怔,也有一瞬間的失神,但反應很快,連忙接話道:“家母身體不太好,平常我工作忙,照顧她的時候也不多……”


    “這不是理由嘛,父母的養育大於天,再忙也要抽空跟老人多交流。”


    “伯父說的是。”秦川笑著點點頭。


    又是這笑容!這臉!


    朱洪生越看越心慌起來,他想抽支煙,可是老點不上火。秦川馬上掏出打火機過來給他點上,打火機並不熱烈的火焰讓他感覺溫暖如春,他笑著衝這年輕人點點頭,表示感謝,拉他坐在了身邊。


    “唉,人老了,幹什麽都不利索了。”他老練地吐出一口,又吸進一口,直搖頭。


    “伯父看上去很年輕,哪裏有老?”秦川說。


    “跟你們比起來,我當然是老了。”


    “我們也有老的時候嘛……”


    “那倒是,所以你們要趁著年輕多做些事,免得到老了力不從心。”


    “伯父有什麽力不從心的事嗎?”


    “當然有,我是人,不是神,很多事都無能為力。”


    “沒有人是神,神隻存在人們的想象裏。”


    “是啊,如果我是神,很多事情我都會重新來過。”


    “重新來過?”


    “是的,如果重新來過,那麽一切就都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您最喜歡什麽事情重新來過呢?”


    “很多,比如……”朱洪生思索著,好像陷入了久遠的回憶,找不到答案,或者是想重新來過的事情太多讓他不知道怎麽回答,他轉而問秦川,“小夥子,如果時光倒流,你最希望什麽事情能重新來過呢?”


    “……”


    “怎麽,沒有嗎?”


    “有,當然有。”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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