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最殘酷最無堅不摧的武器就是愛,它可以讓人獲得重生,也可以讓人遭到毀滅。


    ――題記


    一幽蘭(1)


    這是個謀殺的故事。


    這又不僅僅是個謀殺的故事。


    這也是個愛情故事。


    這又不僅僅是個愛情故事。


    我又回來了!一個皮箱,一身新裝,一張全新的臉龐。當我重又回到這座城市,我就知道,我離那個人,那個我要殺的人已經越來越近了,為了這一天,我已經耗費了十年光陰。在外麵漂泊的這三年裏,我常常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上帝派我來到人間究竟是為了什麽,隻給了我十三年的快樂,就將我扔到苦難的深淵,奪走我的親人,除了仇恨,什麽也不給我留。好在我還活著,對了,我活著,隻要活著,一切就有可能。


    是的,為了讓自己活下來,我剝掉了自己的皮,卸掉了自己的骨,花了三年時間塑造了一個全新的穀幼蘭。三年前我離開這座城市後到了北京,我並不愁生計,因為臨走前出版社給了我一大筆版稅,加上之前賬戶上留存的,隻要不太奢侈,我可以衣食無憂地在北京生活兩三年都沒有問題。我在西單附近租了套公寓,在還沒想好該做什麽之前,生活得很輕鬆,也沒有想未來,我需要沉澱自己,積蓄能量。北京的冬天總是黃沙漫天,沙塵暴並不因為這裏是首都而放棄侵襲,這樣倒方便了,我可以大大方方地蒙著麵紗四處走,沒有人會注意,因為大家都是這樣的,不蒙著臉就戴口罩和墨鏡,或者將臉縮在大衣領子裏。所以平常我都不怎麽出門,一到沙塵暴天氣我就出去,跟人們正好相反。


    一個昏暗的傍晚,我在經過一家商場門前時,被一個匆匆前行的男子撞倒在地,對方連聲道歉,伸出一雙大手扶我。我看著那雙大手,再抬頭看他的臉,這才發現是個外國人,金發碧眼,有點發福,五十多歲的樣子。他一身休閑裝,戴著眼鏡,個子很高很魁梧,站在我麵前感覺像個巨人。


    他把我拉起來後用著不太流利的中文說“對不起”,還問傷到哪裏沒有,我連連搖頭,就要走。他又攔住我,說撞倒我很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話,可不可以送我一程。我正猶豫著,他手一揮,從街邊駛過來一輛黑色轎車,他走過去親自為我打開了車門。沒辦法,我隻好坐了上去。一路上,他都在微笑著注視我,眼睛亮亮的,感覺像發現了什麽寶貝似的喜不自禁。我很窘迫,不敢看他。到了小區的門外,我下來,他也下來,問我的名字和電話,很真誠友好,我當時看著他,感覺他像童話裏的聖誕老人非常親切(雖然他並沒有那麽老),笑容可掬,還帶著點孩子似的頑皮。我突然對這個人有了種奇妙的好感,就告訴了他名字,但沒說電話,我的公寓也沒電話。沒有朋友,要電話幹什麽。幾天後,我差不多把這事給忘了,可是有一天我去小區對麵的超市買東西時竟然又遇到了他,確切地說,是他連守了幾天後“遇見”了我。


    他見到我高興得手舞足蹈,非常熱情地邀請我共進晚餐。吃飯的時候,他跟我說他叫rich,瑞典人,在北京生活前後有十餘年了。他還記得我的名字,親切地叫我“蘭蘭”,外國人是很直接的,他非常坦白地說想跟我交朋友,當時我還蒙著麵紗,不方便吃東西,很尷尬,他連說了幾個“why”,我大概懂他的意思,也很坦白地告訴他我的臉因為受過傷很恐怖。他先是非常吃驚,然後就充滿同情,善良的眼神中竟然還有淚光閃動。


    “哦,上帝,”他連連在胸口畫“十”字,“可憐的蘭蘭,被上帝拋棄的孩子……”他看著我,“可以讓我看看你的連(臉)嗎?”


    “不,不,會嚇著你的。”我連連擺手。


    “沒有關係的,蘭蘭……”


    他是那麽真誠,不容我拒絕,就伸過手輕輕揭開了我的麵紗,僅是一瞬間的失神,他的臉就呈現出令人心碎的哀絕,看著我的樣子,幾乎哭出聲。


    “上帝,誰把你弄成這樣的……”


    走出餐廳的時候,我還是蒙上了絲巾,他牽著我的手,生怕把我弄丟,那一刻,我心裏突然有了從未有過的歸屬感。我們沒有回家,他把我帶到了一家酒吧,這是我第一次到這種地方,有些緊張,他要我別怕,安排我坐到角落裏一個很隱蔽的位置,教我喝酒,跟我說話,我喝了多少酒,說了什麽話,有沒有戴著麵紗,我完全沒有印象。等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超豪華的大臥室內,窗簾已經拉開了,溫暖的陽光照耀在我身上,微風徐徐,花香陣陣,仿佛生命煥然一新的感覺。我下床走在米色的柔軟地毯上,打開房間的門,rich正坐在樓下客廳的沙發上看報紙。


    “醒了嗎,我的天使。”他抬頭看著我,滿臉笑容。


    天使?我這個樣子也配叫做天使?我疑惑地看著他。


    rich站起身,向我走來,牽我下樓。


    “昨晚你喝醉了,我也醉了,跟你在一起很陶醉,”他牽我到沙發邊坐下,撫著我的頭發,“蘭蘭,我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你讓我覺得很親切,一定是上帝把你送我到身邊來的,在我最痛苦失意的時候……”


    “你也有痛苦嗎?”


    “我為什麽沒有?”他的眼中忽然一陣絞痛,“實際上,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經痛苦得快要死掉,我那麽愛她,她竟然背叛我,卷走我的財產,跟別的男人跑了……”


    rich慢慢地開始講他的故事,他是十年前來北京的,在北京認識了一個叫做雪的上海女孩,對她一見鍾情,他們很快在一起。他真是很愛她,滿足她物質上的一切要求,帶著她環遊世界,六年前他們結婚了,因為他在美國還有生意,所以總是兩頭跑,大概是一年前,雪留下一封信和離婚協議書後突然失蹤,同時失蹤的還有rich在國內公司的總經理,兩個人卷走公司的幾乎全部存款,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找了她快一年了,找遍了很多國家,這一年來我什麽事情都沒做,就是去找她,我不求她回頭,但至少她應該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對她那麽好,她為什麽背叛我?為什麽?”rich將頭埋在膝蓋上痛苦得難以自拔。


    “在中國有一句古話,”我試圖安慰他,“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也許你們的緣分已經失去,就算她就在你的不遠處,你可能還是找不到她,放棄吧,也許這樣很難,可是你們不是相信上帝嗎,你看不到她,上帝是可以看到她的,她的一舉一動上帝全都看在眼裏,總有一天,她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rich抬起頭來,目光閃爍,豁然開朗的感覺,很驚喜地抓住我的手:“哦,蘭蘭,你這麽說我真是好欣慰,你說得對,上帝會看著她的,無論她躲到哪裏,她逃不掉上帝的目光……我聽你的,聽你的……”


    我笑了起來,沒想到我也能救贖別人。盡管我才真的需要別人救贖。


    “你真是上帝派來的天使,”rich伸手撫摸我的臉,“請相信我,蘭蘭,我一定好好珍惜你,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把你失去的全部找回來……”


    “失去的?”我看著他,心裏一陣刺痛。


    “是的,”他很肯定地說,“我知道你肯定失去很多,比如你的臉,別的我不敢保證,你的臉,我會幫你找回來……”


    人生真是充滿奇遇。誰說不是呢?我當時看著眼前這個從天而降的男人,雖然並不相信他的話,但我隱約覺得我的命運可能會有所改變,這個男人,讓我莫名的有種依賴感,說不清來由,就覺得他像一棵大樹,我疲憊至極,忍不住想靠著休息,他說我是上帝派來的,其實他才是上帝派來的。誰說不是呢?


    我和rich成了朋友,沒想到成年後我交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異性朋友竟是一個外國人。他真是很有趣,雖然年近五十,感覺卻像個孩子,胸懷寬廣,童心未泯,他放棄找他的前妻,在北京沒有別的事,幾乎全部的時間都用來陪我。北京的冬天很冷,雪下得一場比一場大,可是我們偏偏喜歡下雪的時候出門,他開著車載著我到處兜風,故宮、長城、北海,到處留下我們快樂的足跡,兩個人經常玩得忘了回家。也因為是冬天,我戴著帽子,裹著厚厚的圍巾,在外麵並沒有覺得不方便,相反我感覺很自由,從來沒有過的自由,盡情享受著突如其來的美好生活。這個樣子真好啊,有時候我在想,如果一直就這麽過下去,或許我可以忘掉很多,比如仇恨。大多數時候,我幾乎忘了自己是個滿懷仇恨的人,rich孩童似的頑皮和單純讓我也變得單純起來,他帶給我的溫暖也讓我沒有時間去想自己的仇恨。我們的關係一直是介於朋友和戀人之間,更多的時候像親人,他身材魁梧,經常把我高高舉起,抱著我跳圈圈,有時候也親吻我,但絕對沒有逾越鴻溝,越珍惜就越不忍傷害,這是他對我說的。


    聖誕節的那天,又是一場大雪。晚上rich帶我去一家很有情調的餐廳吃了一頓聖誕大餐。除了侍者,整個餐廳隻有我們兩個人。他把餐廳全包下來了。我猜想他是故意這麽做的,想讓我徹底放鬆,我的確很放鬆,感覺整個世界就剩下我和他,加上喝了點酒,我漸漸敞開了心扉,靠在他懷裏,斷斷續續給他講起了自己的故事,姐姐自殺,父親身亡,母親失蹤,無端被毀容……種種的不幸我都傾訴給他聽,但我沒有透露內心的仇恨,這是我自己的苦痛,沒有必要強加給他,我可以對他沒有保留,唯獨這點我不能與他分擔,我怕嚇跑他。


    “一直以為我很不幸,沒想到你比我更不幸,蘭蘭,從今天開始,我會寸步不離地守在你身邊,不讓你再受一點點的傷害……”rich捧著我麵目全非的臉,疼惜地說,“相信我,蘭蘭,雖然被雪卷走了一部分財富,但對我的損失不大,我仍然可以讓你生活得很好,跟我去美國吧,我要給你整容,給你全新的生活……”


    “去美國?”


    “是的,去美國。”


    “為什麽?為什麽要帶我去美國?”


    “因為我要讓你找回失去的信心,”rich說到這裏忽然很傷感,“知道嗎,我一直在偷偷觀察你,我發現你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比任何人都強烈,可是你很自卑,原因就是你的臉……那天我跟你逛街,在經過一個商場櫥窗時,你留戀地盯著裏麵的模特看,那模特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羊絨裙,在燈光的映射下很美,你看得都失神了,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難過,因為隻有我知道,你是多麽想象一個正常人一樣……”


    “別說了!”我打斷他,淚水奪眶而出,“求你別說了,rich,你不懂的,很多事情你都不懂的……”


    “我知道,你還有事情沒有告訴我,沒有關係,你可以保留你的秘密,對我而言,我隻要你快樂,你快樂了我才快樂。”


    我驚訝地看著他。原來他知道我對他有所保留。


    “我不知道什麽是快樂,雖然跟你在一起很快樂,可這不是我想要的快樂,或者對我這種人來說,不會有真正的快樂……”


    “no,蘭蘭,你不能這麽悲觀,快樂或者幸福是需要自己去把握的,你們中國人不是有句話說事在人為嗎,要相信自己,隻要你想去做一件事情,就一定能做成。”rich緊握我的手,似要給我無窮的力量。


    我看著他,心裏在想,如果我要做的事是去殺人,也一定能做成嗎?恐怕連上帝也不允許吧,上帝的目光無處不在,他會允許我這麽做嗎?


    rich當然不會想到我要去殺人,天使怎麽會去殺人呢?但我還是跟他去了美國,經過三年近百次的手術,我終於擁有了現在的這張麵孔,別問我這三年是怎麽熬過來的,我什麽也不想說,說了就等於又死了一回。也別問我是怎麽潛入梓園的,我什麽也不能說,說了這場好戲還有什麽看頭?我隻告訴rich我要回國辦一件很重要的事,辦完了我這輩子的心事就了了,他沒有過多追問我回國辦什麽重要的事,但他絕對地相信我,他的天使隻是去完成一個心願,僅此而已。老外的腦筋其實很簡單的,以為這世上的心願都是美麗的,美麗的心願總會有美麗的結局,至少rich這麽認為。


    “願你早日完成心願回到我身邊。”rich送我上飛機時說。


    “當然,我一定能達成所願。”我笑著說。


    “上帝保佑你!”


    “也保佑你!”


    我們在機場吻別,經過十幾個小時飛行,我終於回到了這座毀滅我幸福、讓我家破人亡的城市,“爸爸媽媽,姐姐,我回來了!”走下飛機我淚流滿麵。


    故鄉的風輕拂著我的臉。往事一幕幕地展開。複仇的火焰沒人可以撲滅!相信除了我自己,沒人會認出我,因為除了眼睛,我的整張臉都換掉了,說麵目全新也可以,說麵目全非也可以。有時候我對著鏡子端詳自己,忍不住要發笑,是的,我想笑,沒有人能體會我此刻的心情,這出精彩的戲就此拉開序幕,連莎士比亞也寫不出的好戲已經開場了!現在我的身份是梓園的一個仆人,大家都叫我幽蘭,我的主人給我起的名字。


    先說我每天的工作吧,很輕鬆,照顧主人的起居飲食,不要多說話,因為我的主人不喜歡多言的人,也不要四處走動,不能隨便動房間的東西,因為每一樣東西都可能價值不菲,這是管家交代的規矩。我對那些東西沒興趣,我的眼裏心裏全是住我樓上的人,我的主人,我要殺的人。他住三樓,我住二樓,本來按規矩我隻能住一樓,是他要我住樓下的,說是有事叫著方便。四樓是收藏室和畫室,據說藏了很多古董和寶貝,是所有傭人的禁地,沒有得到允許,就連管家也不能上去,主人偶爾會在畫室作畫,也是不準隨便進去的。在這棟房子的後麵還有兩棟,其中有一棟更是不能輕易涉足,因為太太住在那裏,她不喜歡吵,也不喜歡見到生人。我在梓園住了幾個月,一次也沒見過她。我不能理解,夫妻怎麽會一前一後地住在不同的地方,也不見麵,也不在一起用餐,聽其他保姆說,主人十天半個月也難得去後麵看一眼他太太,比陌生人都不如。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經常可以聽到後麵傳來喊叫聲和砸東西的聲音,很憤怒,很絕望,感覺是個精神病患者在發狂。除此之外,房子裏很安靜,到處都鋪著地毯,走在上麵幾乎沒有聲音,要走完所有的房間,是很要些時候的,而且走廊又多,一不小心就走錯房間,即使沒人住,也要每天打掃。不明白這家人為什麽弄這麽多房間,除了先生和太太,都是像做工的人,裏裏外外的傭人加起來倒是有二十多個,管端茶倒水的,管打掃衛生的,管洗衣做飯的,管修剪花園的,每個人都有嚴格的分工。除了主人,王管家就是最高權威,她很嚴厲,也很挑剔,不苟言笑,傭人們都很怕她,碰見她繞道走,連看都不敢看她,她跟誰說話,誰就低著頭,說什麽都隻能點頭,絕對不能頂撞。她對每個人基本都是同一張臉,同一個表情,連說話的聲調都是一樣的,除了對我!


    她對我另外的表情是在我見到主人後的第一個早晨表露出來的。因為是第一天工作,我起得很早,端著廚房送來的鮮奶上樓敲主人的門。“進來。”他在裏麵應。我推門進去,他剛起來,還睡著睡衣,好像已經洗漱過了,頭發一絲不亂,臉上容光煥發。


    “哦,是幽蘭,怎麽這麽早?”他朝我走來,微笑著說。


    我把牛奶放到床邊的小幾上,裝模作樣地躬著身子說:“先生,這是您的牛奶,早餐已經準備好了,請喝完牛奶下去用餐。”


    他還在笑,看著我,坐在床邊端起了杯子,幾口就喝完了。當時我就想,如果牛奶是一杯毒藥就好了。但我不能表露出來,要沉住氣,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不能前功盡棄。我沒看他,在他看我的時候我裝作若無其事地拉開窗簾,整理被褥,收好床頭櫃上的書,我不動聲色,慢條斯理,不慌不忙,盡量做得很熟練。


    “幽蘭多大了?”他站起來,跟在我身後問。


    “二十三。”


    “很好的年紀,”他點點頭,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怎麽做保姆呢?”


    “賺錢。”


    “家裏還有些什麽人?”


    “沒有。”


    “為什麽?”


    “死了,都死了。”


    說這話的時候我抬頭看他,心想你怎麽還問得出這樣的問題?你有什麽資格問!他可能是被我的目光刺到,有些尷尬地說:“抱歉,我不該問。”


    “沒什麽,請您換完衣服下去用餐吧。”我冷冷地答。


    下了樓,管家問我先生怎麽沒下來,我說他在換衣服。管家的臉立即很難看,大聲責怪道:“先生換衣服,你怎麽不在旁邊伺候自己跑下來?”


    我紅著臉看著她,不知道還有這個規矩。


    “幹嗎這麽大聲音?”這時他剛好下樓,居高臨下地瞪著管家,“你就不怕嚇著她嗎?她剛來,很多事情還不知道,你就不能好好跟她說?”


    管家大氣都不敢出,低下頭。她看了我一眼,很不滿。可能不能理解主人怎麽對一個初來乍到的傭人偏袒。


    “我以後知道了。”我對管家說,裝作像做錯了事一樣。


    “沒關係,在我麵前不用這麽多講究。”他笑吟吟地看著我,將我拉到餐廳。


    按照管家交代過的規矩,主人在用餐的時候,傭人包括管家是要站在身後的,以便隨時聽候吩咐。所以他坐下後,我就站在他身後,管家站我身邊,默默注視著他用餐,對於他們這種有錢人來說,享受的大概不是食物,而是有人低他們一等仰視他們至高無上的地位罷了。


    “你吃了嗎?”他突然回頭看著我問。


    “我……”我看看他,又看看管家不知所措。


    “坐下來跟我一起吃吧,”他過來拉我,又對管家說,“這裏沒你什麽事,你可以走了。”


    管家詫異地看著她的主人,又看看我,難以置信的樣子。但她很快反應過來,笑著點頭說“是”,又吩咐我道,“先生叫你陪他一起吃,你就陪他吃吧。”說完很有教養地離開餐廳,還吩咐外麵的人,“多拿一份早餐來。”


    我看著她優雅的身姿,很佩服她臨陣不亂,想必此時她的心裏一定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吧。


    “來,坐下。”我的主人硬拉我坐他身邊。我很緊張,根本不敢看他。


    “幽蘭,你不必拘束,把這裏就當做是自己的家一樣,”他溫和地看著我說,“我一見你就很有眼緣,感覺非常親切,能跟你一起生活,我很高興。”


    早餐拿過來了,放了在我麵前。很豐盛,一杯牛奶,一份煎蛋,一份三明治。“來,吃。”他把牛奶放到我跟前。此刻我是饑餓的,但我還是不敢,不明白他怎麽對一個新來的傭人這麽熱情。據我所觀察到的,他寡言少語,跟其他人,包括跟管家都很少說話的。


    “沒關係,吃吧,我一個人吃有什麽意思。”他幹脆把牛奶放到我手裏,“你這麽瘦,應該多吃點,牛奶對身體很有好處的。”


    我這才小心翼翼地淺嚐了一口。


    “大口地喝,多喝點,以後早餐,不,一日三餐你就陪我一起吃吧。”他看著我說。又對著餐廳外麵喊,“管家――”


    “什麽事,先生。”管家急急地從外麵進來。顯然她一直站在外邊。


    “以後用餐多準備一份,我要和幽蘭一起吃。”他吩咐道。


    “是,先生。”


    整個梓園都炸開了鍋,當他去公司後,傭人們將我團團圍住,好奇地詢問打探,問我是從哪來的,怎麽跟主人一起用餐。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別圍在一起,都去幹活!”管家突然出現。


    人群很快散開。


    管家上下打量我,臉色不慍不怒,吊著嗓門說:“幽蘭,你能得到先生的賞識應該感到很榮幸,但是你也別忘了自己的身份,還要守好自己的本分,服侍好先生,他叫你做什麽,你隻能無條件地服從,聽明白了嗎?”


    我看她,滿臉皺紋,目光犀利,心底不知怎麽一陣陣地發寒。


    “幽蘭,我的話你聽清了嗎?要不要我再重複一遍?”她緊盯著我。


    “聽清了。”我看著她說。


    “不要這麽望著我,不要仗著自己的眼睛漂亮就隨便地望著別人,”她冷冷地教訓道,“這樣就會顯得你很沒有教養,即使在先生麵前,你也不能這麽直直地看著他。”


    “是。”


    “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她揚著頭非常有教養地從我身邊走開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還是心底發寒,這個老女人,無端地讓我害怕。


    不過自從我進入梓園,這裏好像就變得很不平靜,經常“鬧鬼”。其實在我正式入住前就鬧了很久,梓園裏上上下下人心惶惶,除了我的主人。他可不怕什麽鬼,花園大門一天到晚敞著,誰也不準關,似乎是等“鬼”上門。我當然也不信鬼,所謂的鬼就是人裝出來的,至於是誰裝的,不關我的事,因為我現在叫穀幽蘭,在園子裏的人看得到的範圍,我隻做穀幽蘭應該做的事。至於他們看不到的範圍,那是我的事,跟他們無關。


    園子裏的“鬼”隻在晚上出來(當然也隻能在晚上出來),好像是明目張膽,一點也不忌諱什麽,弄出動靜也不怕,因為那些人早在我進園子前就嚇破了膽,誰也不敢出來瞧。我的主人也不出來,他多半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看書聽音樂什麽的,外麵的“鬼”鬧得再凶他都置若罔聞。他晚上有喝咖啡的習慣,除了我,誰也不能進入他的房間,每天晚上我都準時地端著咖啡敲他的門,開始他還應,後來就不應了,那天我在門口站了十來分鍾,他還是不應,我隻好直接推門進去,這在之前是絕對不允許的,若被管家知道,肯定會罵死我,但我顧不上那麽多了,萬一我的主人在房中被“鬼”掐死誰來負責?當然,我很希望他被掐死。


    可是推開門一看,我的主人活得好好的,一個人站在臥室的窗前望著後山抽煙,這是他的習慣,有事沒事就喜歡望後山,因為那裏葬了他心愛的未婚妻,一個叫心慈的女人。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孤獨,襯著窗外的沉沉黑夜顯得心事重重的,煙霧繚繞在他頭頂,讓他看上去捉摸不透。


    “先生,您的咖啡。”我將咖啡放在落地窗簾邊的茶幾上,裝著很謙卑的樣子。他回過頭來,目光像盞燈,徐徐照過來,我聽見他說,“這樣很好嘛,幹嗎要敲門呢,你大可以出入自如……”


    “這怎麽可以呢?管家知道了會……”


    “你管她幹什麽,”他走過來,坐到沙發上端起來咖啡,慢條斯理地說,“她管得著嗎?而且你也是從來不希望別人管的,對不對?”


    “我歸您管,先生。”


    “哪裏話啊,幽蘭,我什麽時候管過你,你做什麽不做什麽,你看我什麽時候管過?”他的話讓我很敏感,我立即恭恭敬敬地回道,“先生,我拿了工錢就是給您做事的,當然得歸您管,您有什麽吩咐也盡管說,我會立馬照辦。”


    他笑了起來,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先生,很晚了,您該休息了。”


    “我一個人不敢睡。”


    “為什麽?”


    “怕鬼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梓園一直在鬧鬼。”


    我抬眼看他,他的樣子像是怕鬼?蹺著二郎腿,慵懶地靠在沙發上吐煙圈,一雙眼睛很不老實地在我身上掃來掃去。“這世上是沒有鬼的,先生。”我跟他說。


    “是嗎?那鬼是哪來的呢?”


    我本來想說是“裝”出來的,轉念一想,換了句話:“鬼隻存在於人的心裏。”


    “說得好!”他連連點頭,“可我沒做虧心事,心裏為什麽會有鬼?”


    “那隻能去問您心中的鬼了,先生。”說完我轉身就走,幫他帶上門,順便很有禮節地道了晚安,“先生,您早點休息吧,晚安!”


    然後飛快地下樓,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躺在床上,我懊喪得要瘋掉。已經在他身邊了,可是我卻下不了手,或者說不知道怎麽下手,我從來不知道殺一個人有這麽難!而這個人,這個我要殺的人卻活得好不自在,跟往常一樣,又在房間裏放音樂,那音樂帶著某種詭異的氣息,像個精靈隨風叩開我的窗,鑽進我的心底,探聽我的心靈。我更加心煩意亂了,用棉花塞著耳朵也沒用,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咬牙切齒,可惡的男人,我不會讓你逍遙太久的!


    早上,他比我起得還早,用早餐時,我坐他對麵,他一般都不怎麽吃,目光始終停留在我臉上,一會兒微笑,一會兒溫情款款地跟我說話,他說話的時候很溫柔,綿綿的,軟軟的,跟我們吃的西式點心一樣,入口即化。


    “幽蘭,能這個樣子真好。”他這麽說著,表情陶醉。


    很好嗎?我在心裏冷笑,別太得意,我可不是你的點心,就算我是,等你嚐到我的時候隻怕也一命嗚呼了。我是帶著毒來的!


    用完早餐,他叫我陪他散步,他每天都有散步的習慣。我們一前一後地走在沾滿露珠的花園裏,清晨的陽光透過薄霧照耀在我們身上,帶著清新花香的微風迎麵吹來,我看著走在前麵的他,風吹動著他的衣角,玉樹臨風大概就是這樣子。他那麽悠閑地走著,感覺風是透過他身體吹來的,帶來他身上獨有的氣息,常常讓我頭暈目眩,辨不清方向。這就是這個男人的魔力,隻要他在你身邊,哪怕不說話,一動不動地站著,也能讓身邊的人跟著他融化。


    他在薔薇花園邊停住了腳步。“這花開得真不錯,幽蘭你說呢?”


    “是……是不錯。”


    “一個美麗的女鬼要我種的,”他回頭看著我笑,“看來這個女鬼喜歡薔薇,你喜歡薔薇嗎?”


    他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我就是那個女鬼。


    我也笑了起來,鎮定自若地說,“先生是書看多了,說話……”


    “有點像鬼話是不是?”


    “……”


    “怎麽不回答?”


    “先生,這個世上沒鬼。”我再次強調。


    “是――嗎?”他故意拖著腔,走近我,貼近我的臉,低聲耳語道,“我倒希望有鬼,你怕鬼嗎?”他貼得太近,我身子自然地往後退,我退他就進,繼續附在我耳邊說,“別怕,如果晚上有鬼爬進你房間,你就到我的房間來睡,”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說了句,“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薔薇花一樣的……”


    兩個禮拜後是主人的生日,他邀了一大幫人到園子裏來玩,他本身是個喜歡熱鬧的人,隻是他喜歡的熱鬧很局限,不會隨便跟人打成一片,他的朋友來來去去就那麽幾個人,這一點顯示出他的傲慢,不是誰都可以和他交上朋友的。這幫人喝酒聊天鬧了大半宿,一直到後半夜才陸續到客房裏入睡。可是第二天早上醒來,每個人都嚇壞了,樓下客廳的大堂竟然被布置成靈堂,花圈擺滿客廳,中間還橫著一副大棺材,這是主人收到的最特別的一份“生日禮物”。


    傭人們被客廳大堂的情景嚇呆了,隻見原本熱鬧喜慶的生日場景一夜之間變成了靈堂,花圈擺滿客廳,中間橫著一副大棺材,牆上還掛著主人的照片。客人被驚動,紛紛下樓,看到這情景也嚇住了,有幾個當時就衝過去砸花圈和棺材,還有一個爬上壁爐去摘“遺像”,被我的主人製止了:“掛那吧,別動。”


    我當時觀察主人的反應,他好像並不意外,一臉漠然。


    此後好幾天,他都把自己關在四樓的畫室裏,不知道在幹什麽,連我都不能進去,飯隻能送到門口。


    我很好奇,他到底在幹什麽呢?


    這天到了午飯時間,我又去敲門,告訴他飯端來了,可以出來吃。說完這些話我轉身就準備走,然後裏麵就傳來他的聲音,“是幽蘭嗎?進來吧。”


    我愣住了,他叫我進去?


    “沒聽到嗎?”他又在裏麵叫。


    我這才怯怯地推開門,頓時驚得倒退幾步,我的主人不知什麽時候把棺材搬到畫室裏來了,那天早上後棺材就不見了,我以為被劈成柴火了呢,原來被他搬到樓上來了。隻見他坐在落地窗邊的一張沙發上,那沙發很寬大,估計晚上被他當床了,棺材就擺在沙發前,我進去的時候他正聚精會神地欣賞著那副棺材,老天,那還是原來的棺材嗎?上麵被畫滿鮮豔的圖案,像是剛完工,房間裏彌漫著油漆的味道。


    我愣在門口,不知道怎麽挪動步子。


    “過來啊,傻站在那裏幹什麽?”他看到了我,幾天沒剃須,胡子拉碴的,眼睛都熬紅了,招呼我,“過來,看看我畫得好不好。”


    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這才看清棺材上麵畫的是薔薇,綠的葉,紅的花,栩栩如生,一片生機勃勃。


    “怎麽樣?好看嗎?”他站起身,拉我走近些,指著那些“花兒”說,“我可是熬了幾個晚上才畫完的,因為我知道你最喜歡薔薇……”


    “您……您怎麽知道?”我的心裏開始發抖。他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猜的啊,經常見你穿著有薔薇圖案的衣服和裙子,你看,今天不就穿著嗎?”說著他有意瞟了一下我的裙子。


    還真的是,我今天是穿了件白底小碎花的短裙,那些小碎花就是薔薇。他的觀察可真仔細,居然還注意到我穿什麽。


    “先生,您畫這些……有什麽用嗎?”這是我很好奇的。


    “沒什麽用,靈感來了,就想畫。”他輕言細語地說著,走近我,目光在我臉上流連,突然他把手伸到我的腦後,撫摸我柔軟的秀發,“我的靈感就是來自你,幽蘭……”


    我連連往後退,他隨即又按住我的肩膀,懇切地說:“別害怕,我不希望你這麽害怕,我希望可以讓你快樂,隻要是我有的,你都可以享用,除了這副棺材……”


    我冷冷地注視著他,思索他話的含義,可是腦子不夠用,心裏亂成一團,燈光很暗,他又離我那麽近,呼吸迎麵而來,很溫暖,帶著他獨有的神秘氣息撩撥我的心,我不是沒有接觸過男人,但卻從沒有這麽驚心動魄過。他想幹什麽,他幹嗎這麽看著我,他想在我臉上發現什麽?


    “你的臉,好美……”


    他的手觸到了我的臉頰,手指輕輕滑過我的肌膚,好似一股電流穿透我的身體,我頓時頭暈目眩,聽到他說,“還有你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還亮,卻又望不到更深的地方,你真的像一顆星辰,離我很近,卻感覺遙遠,是誰把你送到我身邊來的?是心慈嗎?是她怕我孤獨,特意讓你來照亮我黑暗的世界,是這樣嗎?我知道她心裏有怨氣,恨自己沒有留在我身邊,成為我的妻子,所以就派你來證明她的存在是不是?”


    他說著我聽不懂的話,眼中蕩漾著心碎的憂傷,水一樣地徐徐淌入我的心底,我感覺我心中的某處地方突然變得柔軟,跟他的目光一樣,柔軟得就要化掉……這感覺多麽美妙,從未有過的體驗,激蕩著我混亂的心智,我眼前一片模糊,什麽也看不清了,看不清他,也看不清自己。


    “不,先生,您別這樣!”我還是往後退,慌亂地搖著頭,“您不能這樣……”


    “幽蘭……”他眼神絞痛,又向我走近。


    我躲開,繞過他,飛也似的從房間裏逃出來。


    回到自己的臥室,我把自己蒙在被子裏痛哭流涕,我罵自己怎麽這麽沒用,不但殺不了他,居然差一點就被他收服!怎麽這麽不知廉恥?你沒見過男人嗎?恐懼,無邊無際的恐懼……這時候我才清醒地意識到,這個男人,這個我要殺的男人遠沒看上去的簡單,隻要我放鬆警惕,他的武器可以徹底將我剿滅,渣都不剩,他的武器就是溫情!


    他怎麽可以這麽溫情!這溫情從他見我的第一眼就存在了,如果他對我冷冰冰,甚至是殘酷無情,我不會這麽失魂落魄沒有主張,他到底是何居心?雖然我盡可能地躲避著他的目光,可是沒用的,我是他雇的保姆,是服侍他的,每天的起居飲食,端茶送水,想避開都不可能。這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沒想到我帶著殺機來到他身邊,沒有讓他害怕我,我卻已經害怕他了!


    數天後,我的主人把他的“藝術品”搬到了樓下――那副棺材!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圍在一起看著這世上最奇特的藝術品,薔薇已經全部畫完了,爬滿整個棺材,畫得真是逼真,感覺那些花兒已經被賦予了靈魂,站在不遠處仿佛能聞到薔薇的芬芳。


    “先生,您不能把這擺在客廳裏,會把人家嚇跑的。”管家小心地提出反對意見。


    “那擺到哪去呢?擺到你房間好不好?”他笑著反問,嚇得管家趕緊閉了嘴,他背著手揚揚自得,對在場的傭人說,“這是藝術,你們懂不懂?不要把它看成棺材,當藝術品欣賞就可以了。”


    沒有人敢提出異議,隻能在背後吐舌頭。


    他沒理會大家的驚詫,盯著那副棺材,眉頭緊蹙,自言自語:“可是好像還缺點什麽,缺什麽呢?奇怪……”


    鬼知道缺什麽!自從那副棺材擺在客廳裏,每個人經過時都不敢朝那邊看,好像裏麵躺了鬼個似的,隨時都會爬出來。這麽一想,那些薔薇就像是鬼魂附了體,白天黑夜都透著詭異,更沒人敢看了,除了我。


    我怎麽會對棺材陌生呢?我可是在裏麵睡過三年的,當年在火葬場的地下室,我夜夜都是在棺材裏入眠,沒有傷害,沒有冷漠,對我而言那裏才是人間最溫暖的地方,多少個淒冷悲愴的夜裏,我將自己埋在棺材裏,用心跟住在天堂的親人說話,但我從不哭,我覺得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隻會消磨自己的意誌,讓人變得軟弱渙散。我告誡自己一定要堅強,必須堅強!現在看到這副“開”滿薔薇的棺材,我更倍添活著勇氣,我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把我的主人送進這副棺材裏,或許他也想把我送進去,那就走著瞧,看誰先躺進去!


    不過還是我先躺進去。


    那天夜裏,我的主人沒有回來,不知道又在哪裏尋快活,我看書看得疲憊不堪,躺在床上又睡不著,就摸下樓。客廳一個人也沒有,有副棺材橫在那,一到晚上傭人們就躲進房間不敢出來。我又摸到餐廳,吧台的酒吸引了我,不妨告訴你們,其實我經常偷主人的酒喝,人在困頓的時候,酒是最好的麻醉劑,而且主人收藏的酒都是世界極品,堆了滿滿一大櫃子,偶爾偷喝兩口,不會被發現的。我隨便到酒櫃裏摸了瓶不知道什麽牌子的酒,大搖大擺地回到客廳,借著落地大窗外的月光,我一眼就看到了擺在壁爐邊的那副棺材,倍感親切,不假思索就走過去坐到靠在窗邊的椅子上,沐浴著月光灌酒。我喝酒隻能用“灌”來形容,從來不會慢慢去品,我的主人卻是很會品酒的人,經常看見他舉著個高腳杯,姿勢優雅,神情落寞地一個人坐在臥室的沙發上慢慢喝慢慢品,他的房間裏永遠隻有兩種味道,咖啡和酒。


    因為沒開燈,偌大的客廳顯得陰森森,尤其麵對這麽一副棺材,感覺是置身於一個巨大的墳墓,抬眼望去,窗外的月亮好像也是鬼魂附了體,發出的光慘白,像死人的臉。我醉眼蒙地看著夜空中那張慘白的“臉”,意識漸漸變得模糊,不知怎麽回事,天上的月亮忽然變成了姐姐的臉,也是慘白,淒楚無助地望著我,幽幽地衝我喊,“幼幼,怎麽還不把他帶來見我,帶他來見我啊,你忘了嗎?”


    我頓時血往頭上湧,眼睜睜地看著窗外姐姐的臉不知怎麽來到了麵前,她就站在我麵前,一身拖地的白袍,長發垂腰,還是那張撼人心魄的麵孔,眼睛美得讓人無法直視,眼神卻很幽怨,“姐姐……”我不能相信眼前的情景。


    “幼幼,你一個人喝酒嗎?”她始終沒有靠近我,飄然坐在了棺材上,露出一雙秀氣的腳,也是美到極致,“好久沒來看你了,你還好嗎?”


    “姐!”我搖晃著站起身,心底一酸,突然就哭了起來,“你怎麽才來啊,我想了你這麽多年……”


    “姐姐一直在看著你,我的目光從未離開過你,幼幼……”


    “姐你放心,我會把他送去見你的。”我知道這是姐姐最大的心願。


    “可是姐姐很擔心,擔心你沒把他送去見我,卻自己跑去見我了。”


    “那樣也好啊,我早就想跟姐姐在一起了。”


    “不行!”姐姐蒼白的臉突然變得嚴肅,表情決然,“你不能去見我,你要好好待在這世上,不是為你一個人活,是為我們全家活,如果你也跑去見我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了,你懂嗎?”


    “我懂,姐!”


    “好妹妹,你真是我的妹妹……”坐在棺材上的姐姐突然朝我伸出了美麗的臂膀,“過來,讓姐姐抱抱你,姐姐好想抱你……”


    “姐!”我撲過去,抱住她單薄的身子放聲大哭起來。


    姐姐的身上好冷好冷,感覺抱著的是一塊冰,冷得徹骨。可是我抱的是姐姐啊,十年了,十年的顛沛流離就是夢想著這一刻,“好妹妹,別哭,姐姐今天晚上就是來陪你的……”姐姐輕拍著我的背,像小時候哄我一樣的溫柔。


    我在姐姐的懷裏哭了很久,哭累了,想睡,姐姐就說睡裏麵吧,我跟你一起睡。說著她就挪開蓋板把我拉進了棺材,很奇怪,一點也不覺得擁擠。以前我們經常擠在一起睡的,躲在被窩裏說悄悄話,一說就是半夜,弄得爸媽經常起來“查房”。我們感覺又回到了從前,說著笑著,連覺也忘了睡,後來是怎麽睡過去的我完全不知道,睡得很沉很沉,感覺是睡在了另外一個世界。


    “幽蘭,幽蘭……”


    忽然我聽到外麵有腳步聲在向我靠近,我好像被發現了,有人在挪棺材蓋……“啊!”的一聲尖叫,感覺有人跑遠了,接著是一片嘈雜,很多的腳步聲朝我逼來,有個人在上麵張望我,突然那個家夥伸進手把我拽了起來,“幽蘭!幽蘭!”我聽到他在咆哮。


    我還沒睜開眼睛,臉上就被甩了兩巴掌,火辣辣地疼,把我疼醒了。我這才睜開眼睛,一睜開眼睛,周圍的人就尖叫著四散逃開,我發現自己還站在棺材裏,外麵站著的是我的主人,兩眼通紅,額上青筋暴跳,他抓住我的肩膀又是兩巴掌甩下來,我被打得眼冒金星,跌倒在棺材裏。他又伸手把我拽起來,拖出棺材,用力把我甩在地毯上,我驚恐萬分地往後退縮,感覺我的主人頃刻間變成了魔鬼,他解下腰上的皮帶,不由分說就朝我舉起了手,皮帶在空中畫了個優美的曲線後落了下來,不過沒落在我身上,落在旁邊的沙發扶手上,他的樣子像是瘋了,指著我吼:“說!以後還敢不敢睡棺材?死丫頭,我找了你一天一夜,你竟然睡棺材,你什麽地方不好睡竟然睡棺材……”


    “啪啪”又是幾聲脆響,皮帶就甩在我耳邊。


    最後可能是發泄累了,他頹然地癱坐在沙發上,衝著管家咆哮:“把她給我關進房間,未經我的允許,任何人不準開門,也不準給她送東西吃!”


    管家嚇得渾身發抖,自己不動手,吩咐別人把我架到了二樓的房間。他們可真做得出來,主人說不準開門,他們就真的不開門,主人說不給我東西吃,他們就真的不給我東西吃,估計是平常見我得寵早就看不順眼,主人懲罰我正中他們下懷呢。


    我在房間裏餓了一天,到了晚上,還不見他們開門送東西吃,我心裏直納悶,不就是睡了一回棺材嗎?主人至於那麽動怒嗎?棺材不就是給人睡的嗎?他平常對我溫柔似水原來都是偽裝的。人麵獸心的家夥,早晚我會讓他躺進那副棺材裏,埋到後山!


    門外有腳步聲……


    有人給我送東西來了?


    我本來餓得東倒西歪,立即精神振奮,等著門被打開他們給我端進熱氣騰騰的食物,可是門沒打開,卻聽到了主人的聲音:“你給我認個錯,保證以後再也不睡棺材我就放你出來,我知道你一定很餓了。”


    我想都沒想就回答說:“您還是直接把我拖進那副棺材吧。”


    “死丫頭!”他在外麵罵。


    話音剛落,門就開了,他麵色鐵青站在門口,虎視眈眈地瞪著我,顯然是我的樣子格外地刺激到了他,我並沒有如他想象睡在床上呻吟,相反我盤腿端坐在床上,完全是在打坐的姿勢,精神著呢。我想他是不了解,這點傷害對我來說不算什麽,自從臉被毀,我挨過多少人的打,長年累月地挨餓,後來到了火葬場在師傅的照顧下才吃了口飽飯,這些苦難我遲早會還給他!


    他操著手站在我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你還真是個硬骨頭!”


    我閉上眼睛,懶得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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