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陰雲,大地暗淡,強烈的西北風,不時將落葉卷起,田野一片枯黃,山頭薄蓋白雲,一處一處盡是蕭殺殺淒涼的景象。


    這一段宮道,平日也絡繹不斷地有人馬馳驟,但今天一片蒼茫中,隻有兩團黑影。


    那黑影漸來漸大,看出是兩匹駿馬銜尾向北疾馳。


    前麵一匹馬背上,坐著一位年約五十開外的老者,一身淡灰葛布短衫,修眉細目,長髯飄揚,神態中顯出幾分清奇古雅。


    後麵是一位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相貌英俊,神采飄逸,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開合之間,精光四射!看來他年紀雖輕,而內功已有相當的基礎。


    掠過一處山坡,即見半裏外的鬆林中隱露出一堵院牆,那少年頓時喜悅得叫起來道:“師父!鬆雲山莊已經到了,今天正是爹爹的生日,說不定還有各路豪傑……”


    老者笑說一聲:“好!咱們快趕一程!”鞭梢微揚,雙腿一夾,駿馬即撥開四蹄,風一般馳去。


    鬆雲山莊是當年鏢行泰鬥羅偉隱居之地,雖不能算是臥虎藏龍,但羅偉交遊頗廣,歸隱之後,還是常有江湖豪俠過往拜候,照說今天既是他六旬整壽,門前應該車水馬龍,人語聲喧才是正理。


    但是,老少兩人穿過鬆林,即見莊門大開,並無人影,莊內莊外,一片靜寂,隻是風送鬆濤,發出沙沙的聲音,陰森森顯得有點恐怖。


    老者情知有蹊蹺,雙眉幾乎皺成一團,回顧羅端一眼道:“端兒,敢情莊上有什麽變故,你且莫輕舉妄動,待為師先探個究竟!”當即滾鞍下馬,將韁繩交給羅端,囑他退人鬆林,立即展開身法奔人莊門。


    那知一進莊門,一幅慘絕人寰的景象已映入眼簾,不由得這號稱伏魔劍客的老者行走江湖多年,也禁不住打了幾個寒噤。


    原來這一座方廣約有—卜丈的院落,盡是七歪八倒的屍體,敢情竟有好幾十具之多,且每一具屍體的死狀完全相同,個個七孔流血,似在死前有過極其痛若的掙紮,但並沒有經過劇鬥的痕跡。


    伏魔劍客以最迅速的步法在屍體旁邊走了一周,發覺這些屍體當中,有幾名是江湖第一流的能手,河南玄通寺的靜玄大師,塞外雙雄童威、童猛兄弟,湘江大俠鄧鈴,嶺南大慈老尼及鬆雲山莊莊主金刀羅偉也沒有幸免。


    他留心察看這些高手的死因,除見身上有一塊淤黑,的傷痕之外,並沒有受到兵刃擊傷,分明敵人隻有一個,但是誰能有此功力獨斃幾十名高手?他默思良久,不禁驚呼一聲:“莫非是他?……”


    但他心念未已,少年羅端已不知什麽時候進入莊門,一聲慘呼,立即暈倒。


    伏魔劍客急一步縱去,取出一粒丹藥納入他口中,並替他推宮活血,過了半盞茶時,羅端才悠悠醒轉,一見父屍,又嚎啕痛哭起來。原來這老者伏魔劍客與少年羅端之父羅偉是刎頸之交,服見老友家遭橫禍,那得不能老淚縱橫,傷心欲絕?但他深謀遠慮,生怕敵人去而複返,急抹幹老淚,轉勸羅端道:“端兒別哭了,快將你父親的骸骨收埋要緊,要是敵人去而複返,便不免遭殃!”


    羅端忍不住恨聲道:“敵人要是真來,端兒死活也要和他一拚!”


    伏魔劍客忙道:“閑話少說,快點挖掘……”不容羅端多話,已拔劍在手,就在院中挖了一個方坑,與羅端協力將羅偉的屍體安葬。


    夜色越來越濃,堂前一對大紅蠟燭仍在高燒,院中一片漆黑,唯有伏魔劍客和羅端仍在加緊掘土,好將其餘屍體一一埋葬。


    忽然,夜空裏傳來一聲陰惻惻的怪笑。


    那笑聲極低,極細,宛如一縷斷魂遊絲,在空中飄揚,但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使聽到的人心膽俱寒,毫發皆豎,那笑聲極長,曆久不歇,又令人東西莫辨,但不知它由何處發出。


    伏魔劍客麵色突變,猛一挽羅端手腕,竄往陰暗的角落,顫聲道:“強敵已到,為師去擋他一擋,你火速向後院逃生!”話聲一落,身形一晃,已疾撲牆外。


    羅端呆了一呆,忽覺乃師獨自迎敵,自己要逃生豈不成為罪人,一望院牆,即縱身而起。


    那知他快別人更快,羅端的身形尚未出牆頭,一條身影由側裏飛來,揮手之間,一股勁風竟將他身形擊落。


    羅端新生之犢不畏虎,何說他身負血海深仇?明知決非來人敵手,但仍俊目一睜,“鏘”的一聲長劍出鞘,化作一道寒光疾點來人心坎。


    來人身法輕靈已極,隻見他身形微動,即已躲過一招,立即低聲喝道:“要命的就跟我快走!”話聲未落,右手閃電般伸出,向羅端手腕抓到。


    羅端所那人口音是一位老婦,但因她要奪自己的劍,急一閃之餘,又要再度進招。


    老婦急道:“娃兒!不快跟婆婆逃走,將要抱恨終生,你父親也死不瞑目!”


    羅端聽得心神一震,知這位婆婆並無惡意,但要他獨自逃生,實非所願,當下劍眉一揚,毅然道:“婆婆一片好意,羅端銘感不盡,但羅端雖身負血海深仇,奈何師恩亦重如山嶽,於今強敵當前,哪能再讓恩師喪命,端兒決以全力助師退敵,婆婆請勿攔阻!”


    一聲慘呼自鬆林傳來,羅端知是恩師遭難,臉色一變,就要撲出。


    那知腳尖剛一離地,老婦一揮手臂,竟點中他穴道,迅速挾起他的身軀,疾如鷹隼越過後牆,消失在茂密的叢林中。


    也不知經過多久時間,羅端在迷蒙中蘇醒過來,陣陣寒氣侵肌,使這不幸的少年一陣震懍。突然,他若有所憶地翻身坐起,驚愕地張望四周,發覺他自己竟置身在一個鋪滿枯草的山洞裏。


    這山洞並不大,不象是人住的地方,他仰首尋思,鬆雲山莊的慘景又展現在眼前,忍不住淒淚奪眶而出。


    他緩緩站起身軀,惶恐而焦急地要奔出洞外。驀地眼前一黑,一位白發的黑衣婆婆已含笑站在他麵前。


    羅端先是一怔,旋而想起定是救命恩人,急雙膝跪下顫聲道:“承蒙婆婆搭救,使端兒免遭大難,但恩師伏魔劍客是否已真遭毒手,那仇人究竟是誰,婆婆怎知端兒有難,並祈你老人家賜告!”


    老婦見麵前這位少年雖在悲痛中,仍舊英氣勃勃,也暗自點頭嗟歎,雙手作勢一抬,將跪著的羅端輕輕捧起,指著一方青石,溫和地說了一聲:“孩子!你先坐下!”待羅端就坐,又一指手中拐杖道:“孩子!你可聽人說過這枝拐杖?”


    羅端詫異地向那拐杖仔細端祥,隻見它長約六尺左右,通體呈紫褐色,杖頭雕刻有拳頭大的龍頭,看起來非金非鐵:並無若何特異之處。


    他尋思片刻,猛然憶起一個人來,麵帶驚奇的神情,嚅嚅道:“你老人家莫非就是江湖上譽為龍拐婆婆的路老前輩?”


    老婦含笑道:“孩子,你猜的並沒有錯,卅年前玄衣女俠路冰行道江湖,所向披靡,黑白兩道誰不敬仰?後在湘境路見不平,竟與最厲害的魔頭,五毒索魂掌糜古蒼結下梁子,我自知不敵,隨即作個武林逃卒,潛入山東,路上撿獲被棄女嬰,隱居嶗山,撫養那女嬰,多年來已不在江湖上行走……”


    她略為一停,續道:“近來我偶憶起一事,乃下嶗山,昨天到達近處,獲知你父六十大壽,順道到鬆雲山莊拜訪,即見你師徒埋葬屍體,當時我不露聲色,暗地察看,發覺那些武林豪傑,全是被一種陰毒的掌力震傷致死,但是,江湖上能有這種掌力的高手,恐怕除了五毒索魂掌靡古蒼之外,更無別人!”


    羅端聽得一陣震顫,身子搖搖欲倒。


    龍拐婆婆知他創痛過深,急說一聲:“孩子暫止悲痛!”取出一粒丹藥命他服下,倏又回頭凝視洞外片刻,然後麵朝羅端道:“五毒索魂掌靡古蒼殺人之後,定在死者身上留下一個黑手印以示後人。當時我發現那些屍體上的痕跡之後,大吃一驚。因為久闖江湖的人都知那老魔殺人之後,還要曝屍三天,若三天內有人收屍,就有意尋釁,由你跑到天涯海角,他也要追蹤將收屍的人殺死!”


    羅端服下龍拐婆婆的丹藥,自覺心神安定,聽了這番話,不由得五內沸騰,恨聲道:“難道普天之下,竟沒有人能敵這魔頭麽?”


    龍拐婆婆輕微一歎道:“雖然是有,但他們行蹤不定,難得與魔頭遇上……”立刻又改變口氣道:“當時我正要命你等離開,那知魔頭的怪笑已發,我知魔頭身法如風,隻能將他引走,但你師已現身迎敵,隻好將你救走……”


    她突然把話頓住,撿起一塊碎石,反手向洞外一丟,立聽一聲狼嗥起自洞外。


    這動作真是捷無倫比,羅端尚未看出是怎樣一回事,那隻野狼已被碎石擊斃,暗裏羨慕道:“我幾時才學到這一手摘葉傷人、飛花卻敵的功夫?”


    但他又記起龍拐婆婆自稱不敵糜古蒼,縱使學到她這種功夫,又有何用?他一想到這事,神情立又黯然。


    拐龍婆婆似不以為意,接著又道:“當我帶你潛入林中,老魔也跟著到達,幸是藏身隱秘,總算躲過他的耳目。今晨我又轉回鬆雲山莊,先將你師掩埋……”


    羅端急跪下,磕了一個響頭,又驚訝道:“婆婆!那糜古蒼……”


    龍拐婆婆知這少年心意,不待他話畢,即攔著道:“孩子不必多禮!糜古蒼固然可怕,但我未埋屍體之前,早就想好了退路,不至於不及逃走。”


    聽了龍拐婆婆說罷這段情形,一種失望、痛苦的心情,不停地纏繞在羅端的心頭,滿麵焦慮地又叫了一聲:“婆婆!誰能勝過糜古蒼那惡魔呀?”


    龍拐婆婆瞥了他一眼,不由得興起無數念頭。——她何嚐不知這少年人急需找到一個答案,但她又能給他一點什麽?她十分願意將自己一身藝業全教給這位少年,但縱使他全部學成,也無法達到他報仇的願望。


    她雙眉緊皺,心想:“當初不顧一切後果,救了這位孩子,為的是什麽?以他目前的年齡和武藝,教他獨自闖練,還不等於棄之不顧?如果帶他回嶗山,親自傾囊相授,然後由他另覓名師,更加深造,未始不能隨他報仇的心願。但是,數百年來,嶗山曆代弟子無人能違背祖師的戒律,自己身為當代掌門,此舉豈非違背本派門規?”


    龍拐婆婆想到—連串的問題,躊躇不安地輕輕抬起頭,當她與羅端的眼光再度接觸的瞬間,她看到的是一片哀懇的神情,不由得歎息一聲道:“孩子!你先別喪氣,江湖之大,無奇不有,武學一道,永無止境,誰敢自誇天下無敵?以你的天資,若獲異人傳授,自己再痛下苦功,不難技壓群倫,報仇雪恨。但你目前的藝業與魔頭相去尚遠,不可將報仇兩字放在心裏,免礙藝業進步……”


    羅端雖然聰慧,到底因為年紀太輕,對於龍拐婆婆語重心長的一番勸勉,隻能似懂非懂地聽著,勉強說一聲:“是!”


    龍拐婆婆望了他一眼,又道:“江湖上比糜古蒼更厲害的人物並非沒有,據我所知,雲山靜音神尼,黃山神劍一塵子等,都是胸羅萬有,藝業神通,堪稱為當代奇人異士,可惜,這些人多不涉紅塵,而且行蹤飄忽,若非有緣,隻怕對麵也還不知。”


    羅端方才聽說有靜音神尼和一塵子可敵糜古蒼,還在盤算著好歹尋找其中之一為師,好洗雪滅門之禍,那知龍拐婆婆忽說一塵子等很難遇到,不啻冷冰澆頭,熱血全凍,心中一酸,登時雙淚交流,嘶聲哀喚:“婆婆……”話未說完已是泣不成聲。


    龍拐婆婆急將他擁在胸前,輕拍他肩背,柔聲道:“孩子!你的心事,婆婆俱已盡知,雖你父兄師友骸骨未寒,也不宜過份哀傷,要知婆婆既將你救出,總不能說是無緣,我派門規雖是森嚴,亦不能不救個徹底。無論如何,我也先帶你回嶗山,盡我所能,奠定你日後學最上乘武藝的根基。但我決不能收你為徒,不論在任何地方,你隻需喚我婆婆就行了!”


    羅端經師父教導多年,知武林各派裏麵什麽稀奇古怪的門規都有,龍拐婆婆不說明,也不便問,好在她願意收留,並教藝業,不致使未尋獲良師之前,荒廢時日,當即收淚頷首,說一聲:“端兒自己曉得!”


    “好吧!莊上還有武林前輩的屍體未及掩埋,你我先去把他葬好!”


    一望絕大的棗林邊緣,龍拐婆婆預掘了不少墓穴,羅端隻須把運來的屍體埋葬、複土、刻磚留記,就算竣事。


    那知一聲陰森森的笑聲傳來,龍拐婆婆登時臉色大變,趕忙將羅端推進棗林,叮囑一聲:“你千萬不可露麵!”便即仰天長嘯。


    她明知敵不過糜古蒼,但為了使羅端獲得安全逃避,而不願弱下名頭,也隻有與強敵死拚。但這樣一來,反令藏在棗林裏的羅端,被雙方厲笑吆喝引得幾乎衝出樹林,偷看糜古蒼是何等樣子,好作將來報仇的依據!幸而他心念一動,立又記起龍拐婆婆的叮囑……。


    他學過武藝,深知廝殺時不可分心的道理,隻好提心吊膽,默祈上蒼保估龍拐婆婆獲勝。時間一刻一刻地遛過,羅端的心緒一寸一寸地低沉。


    忽然,他聽到一聲悠長的厲笑在空中搖曳而去,知是敵人已經離開,到底是敵人得勝而走,還是被打敗而走?他一時難以判斷。因為他曾聽過師父臨死的慘呼,要是婆婆被打敗,則在糜古蒼心狠手辣之下,哪能不死?但他沒有聽到婆婆的慘呼。


    羅端一顆內心又一寸一寸往上提,幾乎要提到喉嚨外麵,待那笑聲已成絕響,婆婆仍未見來,他終而忍不住躡手躡腳走到林緣,但見敗葉殘枝墜落滿地,就是沒有龍拐婆婆的蹤影。


    難道龍拐婆婆追敵去了,還是被敵攜去?羅端無法知道。因見四麵無人,他放膽走出林外,猛見幾丈遠的山坡上一物閃閃生光,走往近前一看,認出是龍拐婆婆那根龍頭拐杖的一段,不由得叫起一聲:“不好!”揀起那根拐杖縱目四顧,遙見幾十丈遠方側,一處低凹地上伏著有人,嚇得他叫了一聲:“婆婆!”電掣般飛奔過去。他生長在武學世家,習藝多年,對於如何處理傷者,多少也有一點門徑。這時他急得眼淚直淌,把婆婆翻轉過來,先摸摸心坎,覺得還有些微跳動,急替她推摩一陣,再用力拍她周身穴道。


    龍拐婆婆經過一陣推摩,似是有點回蘇,隻見她睜開半片眼皮,失去光芒的眼睛瞬間又閉了回去。


    羅端傷痛欲絕,但還抱著一線希望,從袋裏摸出好幾粒治傷的丹藥,不問能否有效,一古腦送人龍拐婆婆嘴裏,繼續他的拍穴。過了好半響,才聽到龍拐婆婆咽藥時咕嚕的喉音,失神的眼睛又再度睜開,急得他連聲呼喚,以防她再度暈厥。


    龍拐婆婆喃喃地隻說出“糜古蒼”三字,又將眼皮閉上。


    羅端明白她叫糜古蒼名字的意思,但見她不能蘇醒過來,又不能說出更多的話而異常著急。驀地,腦裏似有電光一閃,心想婆婆是武林奇人,身上定帶有救人的奇藥,急掏婆婆身上的袋子,果然得到兩種不同的丹藥。一種是婆婆給他吃過的;另一種雖不知名,但嗅起來帶有一股清香,使他立刻知道絕不是毒藥,每種丹藥都取了幾粒,納入婆婆口中。


    約莫經過頓飯時間,龍拐婆婆忽然發出一陣痛苦的呻吟,手腳似是因痛苦而掙紮。


    羅端大吃一驚,不知是給婆婆服錯了藥,還是她臨死時的回光反照?登時急得眼淚橫流,手足失措。


    龍拐婆婆掙紮了一陣,忽然睜大了眼睛,敢情瞥見羅端蹲在她身旁,用那弱如遊絲的聲音,喚出一聲:“孩子!”


    羅端知道婆婆有話對他談,急側臥地將耳朵湊在她的嘴旁,隻聽龍拐婆婆斷斷續續道:“你先不要哭,靜聽婆婆說下去,你速往嶗山,由惡水河、亂石灘的水路入山,上蛟龍嘴經歇肚石、黑鬆肅,到達下清宮側後的山角,有一塊手掌大、平滑如鏡的石壁,你輕敲兩、下再敲五下,喚一聲‘安琪’,便有個象你這樣年紀的女孩子開石壁出來,你可將我的龍頭拐帶給她看,命她為嶗山派的掌門人。告訴她:嶗山派的掌門人是不能嫁人的,也不能收男徒。但你可請她教你三元秘芨以及嶗山派的武功,雖然學盡了這武功,仍然打不過糜占蒼,但兩年後你兩人便分別尋訪一塵大師和靜音神尼,懇請他們教你兩人武藝,替婆婆報仇,替你父母報仇。”龍拐婆婆勉強將話說完,眼皮也就往下一合。


    羅端一時悲從中來,“哇”的—聲哭了起來,又見龍拐婆婆身子一動,—探她胸口,猶覺有點跳動,急停下哭聲隻悲切地淌著眼淚。


    龍拐婆婆又猛睜眼皮,吃力地叫出一聲:“不是糜………”


    但她底下的話尚未說出來,一口淤血已先噴出,雙腳一伸,隻聽喉頭“咕”一聲響,身體也就癟了下去。


    羅端再探龍拐婆婆的胸口,發覺已停了跳動,忍不住放聲大哭,邊哭邊訴道:“婆婆!端兒定要替你報仇,定要找那糜古蒼……”但他一想到糜古蒼,忽憶起婆婆那句沒有說完的話,又不禁頓住,隻是哀哀痛哭。


    忽然有個中年人口音問道:“小哥!死的是你什麽人?”


    羅端在哀哭中竟不知那人什麽時候來,什麽地方來,聞聲回頭一看,見那人長有短髭,臉色蒼白得有點可怕,一對三角眼泛著藍光,雖然罩著長袍,但袍裙翻轉向上,係在絲絛上麵,露出兩條係腳褲管。


    他在哀傷之中見有人相問,更加深他的悲痛,隻說得一聲:“婆婆!”立刻嚎啕大哭。


    那人冷漠道:“人都死了,還要哭什麽,怎不把她埋葬起來?”


    這一話提醒了羅端,但他旋刻停了悲聲又搖頭道:“我不敢埋,婆婆是被人打死的!”


    那人唔了一聲道:“誰打死的?”


    羅端脫口道:“是五毒索魂掌糜古蒼打死,聽說那賊魔殺了人,還得曝屍三天才準收屍。”


    那人麵上掠過一絲喜容,立又回複他原來死板板的臉孔,冷冷道:“有這種事?如果糜古蒼還在近處,你方才哭了半天,他何不來把你也打死?”


    羅端心想:“對呀!那魔頭總不致打死了人,還在旁邊守屍,我先把婆婆葬起來再說,大不了和他拚命,就算羅家沒有我這條根!”他心意一定,悲聲即止,抬頭喚那人一聲:“大叔!”接著道:“你借把鋤頭給我好嗎?”


    那人搖一搖頭道:“我家不在這裏,哪有鋤頭借給你?棗林旁邊有很多現成的大坑,你把她弄去埋了不就得了?”他說完話,即大踏腳步離去。


    羅端怔怔地望著那人背影,心想:“這人怪呀!竟是無聲無息的來,又無聲無息的走,臉孔死板板的沒有表情,莫非是戴著人皮麵具,但麵具上怎會長出髭來?”


    他一想到人皮麵具,自然而然地聯想到那人可能是糜古蒼,但若那人是糜古蒼,為何不連他也殺掉?他覺得這事有點離奇,一時也想不出頭緒來,反正埋葬龍拐婆婆是當前的大事,當下將龍拐婆婆的屍體抱往坑邊,將遺物取出,割下一幅衣襟包好,然後將婆婆屍體下坑,複土掩埋,削樹刻字。


    他葬好了龍拐婆婆,見仍剩有幾個土坑,情知莊上仍有幾具俠義屍體無人掩埋,心有不甘,索性跑回莊上,就地掘坑埋葬。待他一鼓作氣,完成這些工作,已是暮色蒼茫的時候。庭樹上一聲鶴鳴,驚得他汗毛直豎,環顧四周,見偌大一莊院,冷清清隻剩了他一人,要想住宿一宵也不敢,忙進房中找得衣服銀兩打成小包,背起婆婆遺下的兩節斷拐,別了親手做成的父親墳塋,關起莊門,獨自登程。


    他迷惘地離開家門,踽踽而行,父仇、兄仇、師仇,救他逃生,護他性命,結果反送一條性命的婆婆之仇,幾十位父執前輩之仇,一古腦落在這十五六歲的少年身上。


    他似乎因為仇恨太多,而且一幕接一幕的展現在眼前,使他覺得無限煩擾。但見他時而咬牙齒,時而怒目橫瞪,雙手握緊拳頭,雙腿邁開大步,隻懂得低頭疾走。


    他穿過鬆林,走盡山徑,上了官商大道,忽然一個新的意念登上了心頭——近鄰無客店,今夜宿誰家,他站在這“丁”字路口,感到有點彷徨。


    “管他哩!嶗山在山東的東北,我盡管向東北走就是!”他認為既然是官商大道,不但有市鎮,也許還會有城廓,這條官道恰是南北貫通,當以向北行為是,因見夜幕已垂,生怕找不到宿處,急加緊腳力飛奔。


    這一陣猛奔,哪能沒有一二十裏?遙望前途,並無燈火,反而在路側不遠,閃爍著如豆的燈火。


    羅端暗道:“這敢情好!去借借宿大概還可以。”他轉個方向,朝燈光處走去。


    那知夜裏看燈光,似近而實遠,羅端約走了十幾裏,才見一泓清流,由山凹裏流出。幾間茅屋,靠緊山腳。一道小木橋,橫臥在不及兩丈寬的清溪上。如豆的燈光,就是由木扉縫隙裏射出,還隱約聽到有兩位老人的笑聲。


    羅端移步過橋,走到籬外,輕敲柴扉,喚一聲:“老丈!請開開門!”


    也不知在屋裏說話的是聾子,還是故意裝著聽不見,直到羅端重重敲了十幾下,才聽到一位老人的沉濁的嗓音道:“華兒!你去看看外麵是誰來了?”


    立即有個童子“唔”了一聲道:“爺爺!外麵有鬼!”


    那老人斥了一聲:“胡說!姐姐和你去!”


    “華弟最會胡鬧,他幾時怕過鬼?我不去!”


    羅端聽那少女銀鈴似的聲音倒也十分悅耳,但她不肯即刻開門,害得他挨西北風吹得打抖,不禁暗罵一聲:“死丫頭!”


    那知他暗罵得正對,那老人也在罵道:“死丫頭也是磨牙,叫她陪弟弟出去一趟都不肯,老親翁!你說豈有此理麽?”


    羅端獨自站在門外,聽人家爺孫姐弟喜樂陶陶,驀地記起自己家裏也曾有過這般樂趣,到如今何處追尋?不覺黯然下淚。


    但這時屋門已經打開,人影晃動,一位少女掌著燈,以玉手護著燈焰,不讓風把它吹滅。


    少女前麵一位小童,身長不滿四尺,連跑帶跳到了籬笆門。“呔!”一聲叱問道:“你來幹什麽?”


    羅端忙隔著籬笆門深施一揖道:“有勞姑娘和小哥開門,小可貪趕路,錯過宿頭,望見府上有燈光,才到來投宿,不知能否方便則個?”


    小童“哦”了一聲道:“原來是投宿的,我問過爺爺再來!”三步作兩步蹦到房門,高呼一聲:“爺爺!有個名叫小可的人要來投宿!”


    少女忍不住“卟嗤”一笑,羅端雖在愁苦中,聽了也不禁欣然。


    他那爺爺笑道:“叫你姐姐放他進來罷!外麵風很大,冷出病來不是好耍的!”


    羅端跟那少女也走到門口,瞥見兩位長髯飄拂的老翁對坐在火爐旁,爐上還架著一口鐵鍋,手裏舉杯欲飲。忙一揖到地道:“小子羅端搔擾老丈清興了!”


    他這一躬下去,兩老便見他背上那根龍頭拐杖,不覺對望一眼,同時說一聲:“請進來坐!”


    羅端這時可說是疲、餓、渴三般交迫,見老翁已經相請,那還顧得客氣?說一聲:“敬領盛情!”便跨門而進。


    左首一位清臒老翁,指著—個坐頭命羅端坐下,喚—聲:“瑛兒!多拿一付杯筷來。”


    羅端忙躬身道:“老丈請便,小子不會喝酒。”


    那老叟笑道:“看小友身背凶器,想是武林中人,喝幾杯酒又有何妨?”


    羅端並非不能喝,而是不敢喝,聽老叟那樣一說,隻得躬身答道:“本當從命。無奈家遭慘變,父親師友新亡,實不敢尋歡飲酒。”


    那老叟見羅端言下神情慘淡,雙眼含淚,再見龍頭拐斷成兩截,不覺“哦——”一聲道:“原來如此!這也難怪。”


    另一位老叟一翹拇指,嗬嗬大笑道:“小哥若能將悲哀的事放過一旁,將來造就定非小可!”


    羅端見二老憑地豪放,那少女和小童又步履輕盈,想到這二位老人莫非也是武林前輩,急又拱手胸前,說一聲:“前輩謬讚了,將來羅端若有一得,自當再登門府拜謝,不知前輩可肯示名諱?”


    二老見羅端由“老丈”兩字改為“前輩”又相顧一眼,似在讚許羅端還有幾分眼力。當下,先招呼羅端入座的清臒老者待羅端話畢,才慈顏含笑道:“老朽姓邱,這位老友姓柳,俱已由濁世逃名多年,不必再提了,華兒是我小孫兒,名叫玉華,他姐姐叫玉瑛,小哥將來還是提挈他姐弟倆人才好!”


    羅端怔怔聽到後麵一句,急接口說一聲:“前輩未免過分讚許,小子何能,怎說得上提挈?”


    姓柳那老叟敢情也覺得他這位老友說得有點突然,強笑道:“老哥哥怎麽這般頹喪,方才你我不是有說有笑,哪來這麽多憂愁?”


    邱老似笑非笑地嘿嘿兩聲道:“俗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老哥哥自信還有點風鑒之術,這幾天來,臨鏡自照,發覺印堂帶煞,懸針發紅,恰巧老弟來到這裏,想是你我已走到亥字運。”


    柳老與邱老交誼多年,彼此所學各有專精,被邱老這幾句話說得機伶伶打個冷顫,有意無意中向羅端多瞥了一眼,不禁長歎一聲,舉起酒杯,說了一聲:“小哥請幹此杯!”


    羅端雖然見識不廣,但因這兩位年登耄耋的老人忽然憂傷,也感到極是不祥之兆,忙舉懷盡飲,強陪笑臉道:“老前輩福壽康寧,何必憂慮?”


    邱老布滿皺紋的老臉上,掠過一絲笑容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老朽年事已高,哪還有看不開的事?別的休說,小哥家遭何等劇變,路女俠這支龍頭拐杖怎的會斷,而且落在小哥手中?可先告之老朽。”


    羅端一提起家事,便自眼紅,強忍淚水,將所經曆的事對二老詳細訴說。


    玉華年紀還小,聽來隻覺得無限新奇,玉瑛年已及笄,獲知人間有這般慘事,就是淚珠紛落,兩支淚眼猶自盯緊羅端臉上。


    二老聽了羅端傾訴,臉肉不停地抽搐顫動,看來也是十分緊張激動,直到羅端將話說完,邱老才輕敲桌麵,長歎道:“十年前,麒兒兄弟所遭的橫禍,我就疑是糜古蒼這魔頭所為,為了留存瑛兒姊弟這兩條幼苗,才不往老爺嶺尋他晦氣,打算教養他姊兄成人之後,拚掉幾根朽骨也要使他知道天外有天,不料他竟是越來越橫,鬧到鄰近的地麵來,說不定哪天要刀槍相見了。”


    羅端見邱老言下似不勝唏噓,但詞意中已透出可敵得住糜古蒼,甚至還可以取勝,心中不免驚喜,但邱玉瑛被她爺爺提起爹娘慘死的事,正哭得傷心欲絕,不便開口懇請幫助。


    邱老因為他這位孫女哭得傷心,也灑落幾滴淒惶之淚,將孫女攬人懷中,加以撫慰。


    玉華當時尚不滿周歲,雖不知他爹娘因何而死,但見堂姐哭得傷心,也躲在柳老杯中嗚嗚啜泣。


    此時隻剩羅端一人呆若木雞地坐在一旁垂淚,原先的疲、餓、渴,渾已忘卻。


    也不知經過多少時候,柳老才長歎一聲,改變這悲愴的景象,“憑你我兩人四掌,萬無不能將他製服之理,隻怕那個人不是糜古蒼,廝拚的結果,反而真凶逍遙法外。”


    邱老由於他友勸說,止淚詫問道:“若非糜古蒼,則死者身上的黑痕何來,誰有恁高的藝業能殺戳諸多江湖上第一流高手?”


    柳老微微一笑道:“老哥哥想是傷心過度,忘了糜古蒼的藝業與你我相去無幾,若你我合力,要在一時間殺死靜玄大師,湘江大俠,大慈老尼,寨外雙雄那一夥高手,尚且難以成功,何況五毒索魂掌一人?”


    “難道這事竟是糜古蒼約別的魔頭所為?”邱老被柳老說得茅塞頓開,忍不住問上一句。


    羅端驀地又記起龍拐婆婆臨終的時候,曾說了:“不是糜”三字,嘴唇一動,正待說出,柳老接著說道:“糜古蒼早年自恃功力高強,獨來獨往,除了對一塵子,靜意老尼,及你我四人稍存忌諱之外,餘人盡不放在眼裏,何須邀約多人幫手?而且他在女真老爺嶺,當然是潛修絕藝,誓雪被一塵子挫敗之恨,若果是他重返中土,哪有先不找一塵子,豈非更有其便麽?”


    柳老這一番分析,聽得羅端不住點頭,反而忘卻要說的話。


    邱老展顏一笑道:“老弟說的倒是不差,但你說這冒名凶手到底是誰?”


    柳老被問得搖一搖頭,尋思片刻才道:“宇內邪魔,惡道,凶徒,多如恒河沙數,若凶案是一個所為,不難推敲而得,若是集體惹禍,怎能指得出是誰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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