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個什麽年?那一年應該說是皇帝老子上吊的年吧。


    不錯,癸末年朱由檢這位崇禎皇帝就是上吊死的。皇帝老子一死“不”了,留下的是天下大亂了。


    中華中華,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綿延不絕。


    話是不錯,隻可惜不團結而常常內憂外患,就好像誰說的“樹林大了,什麽鳥也有!”


    鳥多嘴雜呀。


    春寒料峭,黃塵飛揚中一輛雙轡大車正自出了山海關往北疾馳著,大車上一共是五個人,車前座的是兩個漢子,其中一人揮鞭叭叭響,他們恨不得每匹馬有八隻腳飛馳。


    大車上雖然坐著五個男女,但他們的身份不知是誰,如果說他們是大明的王室,似乎走的路不對頭。


    要知道曆來王室如果逃難都是奔向南方,像宋末的南宋就是一路往南逃,逃到最後沒有了。


    如今是明朝,想必也都往南逃,明顯的是去找地方安頓幾年,到頭來還不是消失在曆史的廢渣裏。


    這就是人們說的,偏安局麵難久長。


    隻不過此時這輛大車上的五個人十分緊張,那個坐在前座的中年大漢不時地回過頭看後麵,看表情令人一看便知道他們怕後有追兵。


    追兵沒看見,就是長城的影子也快消失了,趕大車的漢子揮鞭剛舒一口痰,一邊的大漢開口了:


    “咱們距離青龍河渡口尚遠,要快!”


    皮鞭抽得叭叭響,石頭路顛簸得兩隻車輪彈又跳。


    大車行出三十裏,後麵不見有追兵,揮鞭的大漢回頭對車內喊著:


    “王爺,咱們過了青龍河就會遇上自己人馬了。”


    車內傳出男人聲音聽起來帶著幾許無奈,道:


    “但願咱們的人馬仍在,快!”


    馬車當然駛得快,趕大車的恨不得自己幫著馬來拉,早已是滿頭大汗滴濕衣衫了。


    半個時辰之後,遠處的青龍河長河如帶風沙,在河岸刮起陣陣黃風來,光景是很淒涼的。


    大車駛近渡口,果然渡口有一艘大木船,木船上一共八個壯漢,他們頭纏頭巾腰係布袋四人舉篙四人抬跳板,伺候著大車上了船。


    動作是快的。快得不聽任何人說一句話,好像大家心中早已彼此心照不宣了。


    雖然大夥不開口,但趕大車的兩個壯漢有動作,這二人拔刀分別站在大車的兩端虎視著八個行船人,那模樣很明顯,隻要八個行船的不老實,他們就砍人。


    那大船很快離了岸,河水悠悠,河麵寬,四支長篙兩支櫓,掌舵的口中吆唱著行船歌。


    掌舵的大唱歌,吃力撐船的也附合,大木船才剛剛行駛到河中央,那掌舵的忽然一聲吼:


    “勁子!”


    刹時之間,大木船上的八個大漢發動了,隻見四支長篙不撐船,拔在當中紮向守大車的兩人。


    兩個搖櫓的壯漢真是快,當守車的兩人被四個漢子纏住的時候,他二人已拔身跳上大車頂。


    掌舵的很精明,飛身落在兩匹馬前麵攏住馬還直喊叫:“籲!”他怕馬亂跳,弄翻他的船。


    這時候正拚殺的車尾壯漢高聲叫:


    “王爺,咱們遇上強盜了!”


    冷不丁大車上一聲響,後車內衝出一位錦衣中年人,這人手上舉著劍,他跳出車外便大叫:


    “住手,住手!”


    他叫的聲音大,穩馬的大漢粗聲笑:


    “他們聽我的,不聽你的!”


    “本王有話對爾等說,快住手!”


    “此時此地你已不是王爺了,此時此刻我說了算!”他突然提高聲音,又道:


    “下手要狠,一個不留!”


    果然,七個壯漢齊聲吼:“殺!”


    那位王爺隻一聽便明白,今天隻有全力拚殺了。


    飛去車身頂的兩個大漢把刀揮舞著,先是割開了大車篷,砍刀下從車內傳出一聲尖叫:


    “唉呀!”


    叫聲未起,有個宮裝女子拉著一個十歲不到的孩童往車尾跳,那宮裝女人的頭上盡是血。


    “王爺!”宮裝女子揮劍拚命的向錦衣大漢衝去,忽地一把快刀橫劈過來,殺得宮裝女背上冒血,但宮裝女子拉起那男童張臂哭著又叫:


    “不要殺我兒子!”


    斜刺裏一支竹篙猛紮過來,竹篙越過追殺的惡漢,噌的一聲刺過宮裝女人的脖根也紮中那男娃的頂門,刹時間宮裝女人尖叫一聲便往下倒去,那個男娃頭冒鮮血彈落到河中還聽得男孩子一聲大嗥:“啊!”


    此刻,船在漂,船上的搏殺更慘烈。


    那位王爺與他的兩名近衛拚了命,隻可惜大木船的空間有限令他們施展不開,沒多久便被六名惡漢圍殺而倒在大木船上。


    為什麽說隻有六個惡漢圍殺?那是因為有兩個惡漢已死在船頭上了。


    那個掌大舵的大漢看河麵,他重重地問:


    “那個半大不小的娃兒——死了?”


    有個大漢拋下竹篙回應:


    “大人,死了。”


    “你怎麽知道落水的娃兒死了?”


    “大人,他中了我一篙,那一篙不但紮死女人,也把那小子的頭紮爛。”


    “你看清楚了?”


    “冒著血落入水中,我看得再清楚不過了。”


    這惡漢應著還遙看河麵。


    掌舵的大漢點點頭,道:


    “咱們總算完成範大人的心願,回去有了交待。”


    於是,大木船到了河北岸,船上死的人早都被六人拋入河中,即是他們兩個同黨的屍體也一並拋下水。


    那年頭河麵上出現死人,常事。


    大木船栓在河岸邊,大車拉到岸上,六個大漢一齊登上大車,呼嘯著往北疾馳而去。


    這六個惡漢究竟是什麽人?他們是大將軍範文程的人馬。


    誰又是範文程?範大將軍卻又是一位投降將軍,他與洪承疇一個樣,早幾年就投靠關外的女真國了。


    至於以後的發展,那得慢慢地說下去了。


    青龍河,水悠悠,不見浪花往東流。


    雖然浪花不見,但河水深,深不見底。


    相反地,河上浪花翻騰反而河水不會太深,原因是河底不平起浪花。


    這道理說的是河麵上,大海就不是這個樣。


    大海乃是因風而起浪,海上討生活的人都知道“無風不起浪”這句話。


    如今不提大海上。


    如今說的是青龍河,青龍河水悠悠地流,那青得泛綠的河麵上不見浪花有漩渦,漫悠悠的有一張臉露在水麵上,那是一張帶著血的臉。


    那也是一張娃娃臉露出一雙無助的大眼珠子看著天。


    他也隻好看著天,因為他如果身子稍動就會有河水往他的口鼻灌。


    河水入口喝一口,河水入鼻那就不大對勁了。


    就在那張臉時而一聲尖尖的噴水聲中,從遠處有一個竹排漂過來。


    竹排上坐了兩個人,那是一男一女兩個超過半百的人。


    女的比男的眼尖,她發覺附近漂來的那個娃兒麵,不由得手指過去,道:


    “老伴快看。”


    “看什麽?”


    “看那個人呀,你看。”


    “死人有什麽好看的,河麵上常有淹死的人。”


    “老糊塗?死人還會噴出聲音呀。”


    “什麽,活的?”


    “快,那娃沒死!”


    這二老拿起竹篙吃力地撐著竹排往那娃兒接近,漸漸地更看清楚了,果然是個活的。


    當二老把竹篙往那娃兒遞過去,老人大叫:


    “快抓緊竹篙!”


    河中拋去的竹篙幾乎把那娃兒壓入水下,還是老人用力抓著竹篙往下挑,挑得娃兒一聲叫:


    “媽呀!”


    老太太一聲唉:


    “老伴呀,是個男的呀!”她好像很高興地又道:


    “快,快呀,拖過來!”


    二老終於把娃兒拖到竹排上,老太婆看著一瞪眼,她對老伴道:


    “他是個富家子呀。”


    那老者重重地對老太太道:


    “快尋件衣衫給他換穿上,別凍著他。”


    老太太怔怔地道:


    “咱們這包內衣衫,他……能穿嗎?”


    “把我的那件上裝取出來把他先裹起來。”


    老太太把背的包袱取下來,她取了一件黑外衫把凍得打哆嗦的娃兒披裹起來,這才發覺娃兒的前額在流血,令這兩個老人吃驚的是娃兒的頭上有一頂絲緞帽,帽前有一塊不大不小的乳白玉石鑲在緞帽上,如今那塊寶玉卻裂了,破了,明顯的是被什麽尖器紮破的。


    話說到這裏,應該明白這個娃兒不是別人,他乃是上遊的大木船上被賊子用尖尖的竹篙刺死了他的娘,再刺到了他的頭上的那個娃,真叫幸運,他頭上戴的緞帽上的這塊寶玉救了他一命。


    刺來的篙尖紮破了寶玉,滑過去前額可也沒要這個娃兒一命,那位惡漢認定娃兒被他刺死了。


    那時候任何人都會以為娃兒必死無疑。


    竹排上的二老又是誰?他二人乃是長城外的兩個賊。


    那竹排漂到一處大山口,青龍河已往南流,流水繞過一座大山口,竹排已拔轉山口內的小支流。


    竹排沒有劃太遠,一片蘆草內靠石岸,看上去那是個很隱秘的地方。


    現在,那老人拋下了竹篙低頭看那男童,老太太已指著岸上道:


    “娃兒,上岸了。”


    娃兒還在哆嗦著,聞聲吃力地站起來未站穩,差一點又摔落到河裏。


    老太太一把抱住男童,身子一挺上了岸,她吃吃地衝著男童笑笑,道:


    “娃兒,跟我二老去,你有福了。”


    隨後上岸的老頭兒忽地伸手抱起男童,道:“快走!”他還回頭看著山口外的青龍河,那光景是怕有人追上來。


    老人以為這個娃兒必是出自皇室的人,既然遇上仇家,若未被殺死,必會有人再追下來。


    這二老的身法真叫快,男童以為這二老奔跑像飛,好像雙腳離了地。


    大山中二老奔到一處山坳裏,兩間茅屋建在石頭台子上,仔細看可真夠破爛的。


    老頭兒抱著男童先奔到,老太太背了一大包東西跟上來,二老到了屋門前,他們不用喊不用叫,不用鑰匙去開門,老人用足踢開門,當先笑對男童,道:


    “這就是我二老棲身之地,你別看屋內屋外沒有一件值錢的,哈,那是外人以為,我老人家富呀,哈。”


    到了這時候,男童開口了:


    “老爺子,我頭痛。”


    原來男童的頭上傷處尚在冒血水。


    那老頭示意老太婆,道:


    “先把他弄進去把傷養好。”


    老太婆不多說,錯開板床到牆邊,隻見他用力頂著土牆推,推開了牆角下一個地洞便跳下去了。


    那老人忙抱著男童跳下去,老太太也跟著跳下去。


    再細看這地洞,真叫妙,原是個木板附上土,合起來就是一堵牆,在這樣破落的土屋內,無人會相信這兒會有個地洞。


    地道五丈五尺深,二老人相繼走到一間地室中,有三道光線自一處崖射進光亮,照得地室很明亮。


    地室也有另一道出口,三尺寬的洞口就在斷崖那一邊,想是另一處逃生門。


    老人把男童放在一張虎皮墊的床上,老太太已將傷藥取過來,忙著為男童把傷處敷了藥。


    那藥真靈驗,男童不但不再流血水,而且也不痛了。他緩緩地閉上了眼。


    這二老取來大包裹,裏麵包的真不少,盡是寶,有瑪瑙,有玉器,金碗金筷帶玉盤,翡翠鐲子十幾個,樣樣都叫人看了張大眼睛嚇一跳。


    這二老把寶物放在一邊的架子上,立刻圍近那男童,直待男童說肚子餓,老太太無聲笑起來:


    “好了,好了,醒過來了。”


    老頭忽低聲問男童:


    “幾歲了?”


    “老太爺,我十歲了。”


    “那你姓什麽呀?”


    “姓……朱。”


    “那你的名字是……”


    “我叫朱天明。”


    “你怎麽會受傷落水的?”


    “我們遇上海盜了,我們上了賊船。”


    “你們一家人怕是……”


    男童朱天明落淚了,他露出無奈的傷心模樣,老太太開口了:


    “娃兒,年頭不對了,天下大亂呀,不過沒關係,你能遇上我們二老,那就是緣份,我二老收養你。”


    男童微點頭,那老太又道:


    “你爹是幹什麽的,我看你是……”


    “我爹人稱王爺,我們……”


    “唉呀,我的媽呀,原來是北京城逃過關外來的呀,真會逃,你們不往南,反而往北逃,你爹不知打的什麽算盤,一家人就隻有一個了。”


    老太太低聲道:


    “老伴,他得改改名呀。”


    那老人道:


    “你看改什麽好?”


    “當然他得改咱們的姓。”


    “姓楊?”


    “改個什麽名字好?”


    老人拍著腦袋,想著,那男童朱天明張大無助的眼睛看著這地洞石壁,他感覺裏麵的擺設真不錯,晶光閃亮的寶物也不少,好像比他父王的寶藏還多。


    忽聽老人哈哈一笑道:


    “有了!”


    “有啥?”


    “咱們給他起個名字叫香吾吧。”


    “楊香吾。”


    “你看怎麽樣?”


    “我看吾字不如改成武字,叫他以後有功夫!”


    “行,咱們就叫他楊香武好啦。”


    老太婆拍著男童朱天明,道:


    “娃兒,你以後改名叫楊香武吧。”


    “為什麽改名字叫楊香武呀?”


    “為了活命,香武呀,如今天下大亂,聽說北京城裏正在到處捉拿姓朱的人,你不怕死?”


    “你二老大概也姓楊了?”


    “你以後就變成我二老的兒子吧。”


    “老太爺你的名字……是……什麽?”


    “老夫楊得寸,哈。”


    想起自己名字他得意地笑了。


    “老婆婆的大名是……”


    隻見這老太太忽地自架上取過一個怪琴,她彈指琴上發出噌噌噌音甚是悅耳,笑道:


    “琴癡婆就是我老婆子呀,哈!”他忽然收住笑,又底頭對男童道:


    “有許多江湖人物都不叫我琴癡婆,他們叫我‘進尺婆’。”


    “為什麽他們給老婆婆改名字?”


    “哈,因為我的老伴叫‘得寸’,所以他們就叫我‘進尺’,合起來就是‘得寸進尺’了。”


    她忽地拉開裹在男童身上的大人衣裳,那是因為在竹排上男童全身濕透由她為男童披的。


    外披大人衣衫取下來,再把男童身上濕衣脫掉,隻見這男童的脖子上掛了個玉片甚是細膩光滑,這二老隻一看便明白那是最上等的玉刻的,上麵有一條小龍栩栩如生,四個小字刻的“長命富貴”。


    那楊得寸忽地淡淡一笑,道:


    “你還真應了這玉片上的字,長命呐,哈。”


    老琴癡婆找了一套小衣先叫男童換穿上,拍拍男童:


    “你叫什麽名?”


    “我叫……楊香武。”


    “哈……記住了,你以後叫楊香武。”


    楊得寸又指著自己鼻頭,道:


    “我是你什麽?”


    男童楊香武道:


    “你們沒有告訴我呀。”


    楊得寸吃吃一笑,道:


    “叫我幹爹。”癡琴婆接道:“他,你叫幹爹,我當然是你幹媽了。”


    楊香武看看這二老,童心已起地問:


    “幹爹,幹娘,你們是幹什麽的?”


    楊得寸幹幹一笑,道:


    “天地之間殺戮重,日子不太平。富的富來窮的窮,神仙叫不行。”


    楊香武怔怔地道:


    “幹爹,什麽意思?”


    “幹兒子呀,我二老就是因為這兩句話才幹上今天這一行。”


    “這一行是幹什麽的?”


    老太太吃吃一笑:


    “打爛砂鍋問到底不是?”


    楊得寸淡淡地道:


    “早晚他會明白的,不如此刻告訴他。”他伸手拉住楊香武,又道:“幹爹我告訴你,咱們幹的這一行名字不好聽,叫賊,可是咱們把賊改一改,俠盜也可以。”


    楊香武怔怔地道:


    “唔,原來二老是賊呀!”


    楊得寸麵色一寒,道:


    “咱們這是表明了當賊,要知江湖之上到處是賊,明裏暗裏有賊,唬人騙人自命清高的人物差不多都是賊,欺世盜名之後的便是男盜女娼,是以天下難太平,好人遭了殃了,你幹爹我就是看不慣這世道之艱險,人心之惡毒,才會暗地裏神仙一把抓。”


    楊香武十歲整,他聽的一知半解低下了頭。


    他的心中苦澀呀,自己是小王爺,怎麽會一變成了二老賊的幹兒子。


    隻不過當他隨著逃命出了北京城,爹娘死在青龍河,自己能保住小命一條,算是祖上有德了。


    心念之間有靈光,楊香武決心忘了過去,他問:


    “幹爹,我以後幹什麽?學什麽?”


    “賊,學賊的本事。”


    老太太露齒一笑,道:


    “幹兒子呀,你看看這裏放的東西都是寶,幹什麽能賺這麽多寶物呀!”


    楊香武果然四下觀看,他冒出一句不該說的話:


    “失寶的人痛苦了。”


    楊得寸指著老伴,道:


    “香武需要你多教育他,至於功夫我來教。”


    楊香武急問:


    “做賊要習功夫呀?”


    “當然要習功夫。”


    “刀法槍法殺人方法。”


    “賊的功夫是什麽?”


    “八個字,套插抓摸,勾切黏叨!”


    楊香武聽的直瞪眼,楊得寸接道:


    “這八字訣的基本功夫在手上,有時候十指堅如鋼,有時候十指軟如棉,香武呀,你苦練這八字訣,幹爹我自會把壓箱底的絕技教給你。”


    “幹爹的壓箱底絕技?是什麽?”


    “神仙一把抓”,他提到這一手絕技,笑著,隻是未笑出聲音來,那表示他得意呀。


    就在這時候,忽地楊得寸一愣間:


    “有人來了。”


    琴癡婆也聽到了。


    楊香武未聽到,他怔怔地看著二老。


    楊得寸對老伴道:


    “帶著你那玩意,出去瞧瞧。”


    老太太的行動快,抓了那個三尺長半尺寬的七弦琴從一邊的石洞口跳到石洞外。


    這光景看的楊香武發了呆。


    楊得寸笑對楊香武道:


    “幹兒子呀,餓了吧,鹵羊肉你啃一塊,渴了,小米釀的甜酒你喝幾口。”


    楊香武還真的餓壞了,聽幹爹的話便吃喝起來。


    從對麵山道上過來了八個大漢,八人手上拎著刀,隻一看便知道是滿州人。


    別以為滿州人穿的是長衫,跑起來帶風聲,快極了。


    八人越過一道石坡,忽然間傳來了噌噌的響聲令這八人彼此對望怔住了。


    有個紅麵漢子刀指遠處草屋道:


    “草屋有人。”


    “走,過去看看。”另一個說著便當先往草屋奔過去。另外的幾人緊跟上,紅麵漢子一邊奔跑一邊對身後幾人道:


    “是琴聲,彈的真好聽。”


    八個人奔得快,刹時到了草屋門外麵,八個人擠著看向屋子裏,不由更是一個愣。


    紅麵漢子好像是頭兒,他伸頭看看草屋內,粗聲問:


    “老婆子,你停一停!”


    老婆子當然是琴癡婆,她扭頭看門外,咧嘴一笑,道:


    “你們幹什麽的?”


    不料她剛說完,八個漢子已擠入草屋內,他們進門手不停,東翻翻,西找找,彼此對望搖著頭。


    紅麵大漢衝著老太太道:


    “老太婆,你這兒一窮二白呀。”


    “誰說的,我富呀。”


    “你看看這屋子裏,一樣值錢的東西也沒有,你這叫富呀。”


    “我婆子隻要彈琴,琴聲帶給我快活,比之富人來,我可樂多了。”說完,她伸指猛一彈,那琴聲發出“噌”的一聲,說是好聽,可也刺耳。


    八個滿州漢都覺不快活。


    紅麵漢子麵對琴癡婆,道:


    “我問你,可曾見到一個十來歲的娃兒嗎?”


    “野狼野狐,我見過,娃兒沒見過。”


    “真的沒見過?”


    “騙你幹什麽。”


    “你如果見過一個十來歲的娃兒,要誠實對咱們說,必有你的好處,要是隱瞞不說,小心你的腦袋。”


    “你的話我婆子記下了。”


    八個人再看看這間破落簡陋的草屋,便相繼往屋門外走出去,老太太的麵上露個冷笑。


    豈料八人之中忽一人低呼:


    “什麽味道?”


    另外七人立刻聳動鼻子猛吸氣,吸著吸著叫起來:


    “好香,這是肉香還有酒香。”


    那紅麵大漢忽地使刀衝入草屋裏,剛刀猛地一掄:


    “老太婆,你這裏有秘道呀。”


    老太太吃吃笑,雙手抱琴起來了。


    老太太露齒笑,手指山坡道:


    “那麵有個山洞,洞中常有人住,必是洞中人喝酒吃肉的香味飄過來。”她稍頓又道:“說不定你們要找的娃兒躲在那處山洞裏。”


    八個漢子一聽之下拔腿往那座荒山坡奔去。


    老太太也奔去了,老太太吃吃笑,誰也看出來她是高興地打自心眼裏笑。


    山坡那麵是有個山洞,荒草蔓經亂石堆著大半個洞口,誰也不相信這個山洞會有什麽人。


    當然山洞中也沒有什麽人在喝酒吃肉。


    猛回身,紅麵大漢怒指身後奔來的老太太:


    “可惡,你誆爺們!”


    另一青麵漢罵道:


    “媽巴子的,人呢?”


    老太太指著洞內,道:


    “進去看看就知道有沒有人。”


    紅麵大漢指著荒洞:


    “你進去,媽巴子的你想耍爺們呀。”


    老太太木然地道:


    “叫我老婆子進去?”


    “不進去殺了你。”


    忽聽青麵壯漢道:


    “管帶,必是那座木屋附近藏了人,咱們回去仔細搜怎麽樣。”


    紅麵漢子遙看木屋,尚未開口,老太太開口了:


    “好,我進去,如果洞中有人我喊叫,你們聽我叫,可得馬上進去呀。”


    八個漢子兩邊閃,老太太低頭走進荒洞中。


    老太太聽了這幾個人要再搜查草屋,她便隻好立刻往荒洞中走。


    老太太走入洞中五丈多,她回頭冷笑不已。


    她的心中在思忖:要死太容易了,老娘叫你們上西天。


    忽地,老太太大聲叫:


    “你這娃怎麽躲在荒洞中啊!”


    他不叫外麵的人,她隻說娃兒那比她叫人更管用。


    果然,八個漢子爭著往洞中衝進來,紅麵大漢是管帶,八個人他是頭兒,他走在最前麵。


    洞底站著老太太,她在洞中彈上了,她彈的琴聲好像是“將軍令”,聲音刺耳又懾人,立刻間洞中傳來厲嗥聲,一個個死在老太太的腳前方,如果仔細看,每個人都是張大了眼睛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噌”的一聲琴聲嘎然而止,這兒洞中沒有血,這兒卻死了八個人。


    八個滿州殺手一個也沒有逃掉。


    緩緩地,老太太走出荒洞外,她連回頭看一眼也沒有地往草屋那麵走去。


    她的那把七弦琴挾在她的腰下,她的口唇在蠕動,仔細聽她說的話:


    “無奈呀,誰願意殺人呐。”


    老太太繞道回到草屋裏,她由暗道入地室,楊得寸很不高興地道:


    “去了這麽久。”


    “老伴,我把他們都收拾掉了。”


    “他們是幹什麽的?”


    老太太指著吃驚的楊香武,道:


    “他們是捉拿他的,哈,我怎麽會叫他們找到咱們的幹兒子呀。”


    楊得寸點點頭,道:


    “咱們把他穿的換掉,扮成像咱們這種人,往後他就忘了過去,跟咱們跑江湖。”


    楊香武的心中多少還不是味道,自己原本是北京城的小王子呀,如今變成個賊娃兒,幹爹幹娘還殺人,他們殺人不眨眼。


    他想著,幹娘一舉殺了八個人,她是怎麽殺的,她的功夫是什麽樣的叫人驚呀。


    楊香武心中在琢磨,人生求生之道盡多,可朱家人不能作奸犯科。


    十歲的朱天明如今改叫楊香武,那當然小王子也變成小偷兒了。


    隻不過楊香武的心中也有計較,即是王子也有混帳的,小偷更有忠義人,這二老如果做事有良心,跟了他們跑江湖,他二老如果是黑心的,等個機會溜他娘的了。


    楊香武在地室中不出洞,兩個老的也不吭聲,他發覺這二老有怪毛病,大白天二人比賽睡大覺,天黑以後坐直身子像兩尊泥塑的神。


    就在第三天夜裏,楊香武被那怪聲音弄醒了。


    什麽聲音嘰嘰喳喳的響,楊香武張開眼睛一看,他發覺幹娘坐在幹爹的懷裏一張老嘴在幹爹的麵上咬又吻,那是幹什麽的?楊香武從未見過這種事,嚇的急忙閉上眼。


    其實這有什麽關係,人家夫妻三十年,這種事誰也一個樣,天王老子也如此,販夫走卒也不例外,因為這是上天的安排,而且是最公平的安排,你能說人窮就不能來?其實人窮的人多一半在這一方麵找快樂。


    此刻楊香武不敢看,二老的行動就不知道,但聲音還是有的,似乎二人帶著那種歇斯底裏的味道,細聽之下怪嚇人的。


    隻不過楊香武心裏想,他二老如此的認真幹活兒,怎麽連個兒子也沒有?隻不過怪事又發生了。


    就在第二天兩個老人興奮一夜之後,他們取了酒菜拉了楊香武吃起來。


    那楊得寸細看楊香武,道:


    “娃兒的傷好的快,好了教你學功夫。”


    老太太吃吃笑,手摸娃兒麵頰,道:


    “細皮白肉的不知能不能吃得消。”


    楊香武眨動眼睛不開口,心中想著學功夫,幹賊隻需下苦功呀,什麽功夫吃不消。


    那楊得寸忽對楊香武笑笑,道:


    “幹兒子呀,你知道我二老為什麽沒兒子?”


    楊香武怎麽會知道,他才十來歲,所以楊香武聽了向他直搖頭。


    “我不知道。”


    “告訴你我二老是不想要兒子。”


    “為什麽?是人都想有後代。”


    “我二老不打算有後代。”


    “卻是為何?”


    “幹兒子呀,你聽過有句話說的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魚嫁魚蝦嫁蝦,烏龜配王八’,我同你幹娘幹的是什麽?賊,那麽生出的後代都是賊頭賊腦的不是好種呀!”


    那老太太接口,道:


    “所以我們不生養兒子,我們……”她看向老伴,又吃吃地笑,道:“我們有不生孩子的辦法。”


    昨夜他二老還在男歡女愛地咬又啃,那模樣不可能不生幾個兒子,而且應該生一堆娃兒的。


    楊得寸嗬嗬笑起來。


    楊香武忽然想著這二老必有什麽不生娃兒的秘訣,老太太又接道:


    “生娃兒多麻煩,誤事呀。”


    楊得寸忽的不笑了,他坦然的道:


    “人生在世有個不變的定律,那就是富不過三代,孝不過一輪,這一輪你聽過嗎?”


    楊香武忙搖頭,道:


    “我沒聽過。”


    “你是不會聽過,有權有勢的人想不到什麽叫人生的一輪,幹爹我告訴你,這一輪也就是一個輪回,說穿也就是生死生或死生死而已。”


    楊香武聽的發疑症。


    楊得寸笑笑,道:


    “幹兒子呀,你看看這天地間一共死了多少人?我告訴你,世上生了多少人就會死多少人,開天辟地到今天,誰能算出,一共死了多少人?可是你見過多少人會懷念他們的祖先去上墳痛苦地捶胸頓足大哭的?告訴你,頂多一個輪就沒人再去到墳上緬懷他們的祖先了。”


    楊得寸的話未完,楊香武冒出一句:


    “那你二老的祖先呢?”


    楊得寸立刻回應:


    “我以為我是石頭縫裏冒出來的。”這說明他早忘了爺奶老爹何許人了。


    楊香武道:


    “二老都把我收養門下了。”


    “我說過一個人呐,隻要有個人將來替自己收個屍,這人已是幸福的人了,我們隻指望你小子有良心,替我二老收個屍就行。”


    老太太黯然地道:


    “死了之後別的地方你不想,把我二老送到這個石洞中就行了。”


    “二位老人家,你們身子好得很,還能再活五十年!”


    “哈……小子嘴甜呐,哈!”


    楊香武忽然怯怯地問:


    “二位老人家,我以後準孝順,可是我想知道你二老昨夜……昨夜幹什麽?”


    楊得寸雙目一亮:


    “好小子,你看到了?”


    “別怕,我二老在練功夫。”


    “抱在一起練功夫?”


    “我二老就是那樣的練功夫,一方麵也快活,另一方麵陰陽調合固真元,這……你以後會知道。”


    楊香武更不會懂了。


    老太太忽地對老伴道:


    “咱們得先文指,然後武導,”楊得寸點頭,道:“你且對他說。”


    楊香武被老太太拉到身邊,她一本正經地道:


    “幹娘的話要聽清楚,以後走江湖就得按照幹娘的話去做,要不然……”


    楊香武點頭,道:


    “我一定聽幹娘的話。”


    “這才對,切莫要有一天惹我二老不高興,下來把你廢了,告訴你,我二老也曾收過幾個徒兒,就是因為她們不聽話,惹得我二老發了火,把他們廢了。”


    楊香武聽得全身一緊,他可不想死,而廢了的人比死還不好受。


    楊得寸已閉目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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